21 第二十一章(1 / 2)
冬雪霏霏, 昨夜的一場雪,使四周萬物都裝點上一層雪白,白色的屋簷, 白色的地麵,白色的樹丫。
一輛豪華馬車緩緩行駛在積雪的路麵上,馬車後頭跟隨著數名隨從。道上的行人匆匆避讓, 遠遠駐足觀望,不知是哪位王公貴族, 在這下雪天裡,是要往哪兒去。
瞥眼窗外慌亂躲避的路人, 昭瑞眉飛色舞,對同乘的昭靈滔滔不絕:「八弟,五兄設宴請你, 還怕你不肯去。我對五兄說那得看是什麼人邀他, 我要邀他肯定到。」
昭靈回道:「你們邀我,我當然要去。」
天冷風寒, 他把手揣進貂裘裡, 繼續道:「再說明春,五兄就要前往封地, 以後不能經常見到。」
昭瑞本來喜不自勝,聽到這話笑意頓時消失,甚至還有點惆悵, 他望著車前方熟悉的道路屋舍,依依不舍,喃喃自語:「唉,我往後也得離開這熱鬧的都城,去往封地, 也不知道是哪個窮地方。」
他是國君的庶子,又不得寵,多半是賞賜他一塊又窮又小的地方。
「真羨慕八弟,將來封給八弟的采邑,肯定是一座大城,食戶少說也得有五六萬。」昭瑞張開五爪,說得繪聲繪色。
他雖然粗愚,但很清楚同是國君之子,但昭靈的身份和他們不同。
昭靈淡然道:「日後的事,誰知道呢。」
車輪碾過雪地,留下兩條長長的車轍,馬車緩緩前行,途徑一段難行路段,那段路積雪融化,泥土濕軟,真是泥濘不堪。
昭瑞在車上催促禦夫快點兒,他趕著赴約,昭靈往車窗外看去,見前方便是藏室。
藏室的院門外,還有三四個奴人,他們正在鏟雪,越潛在其中。
之所以一眼認出越潛,除去他個頭高外,還有他身上穿著一件羊皮襖。
越潛顯然待在屋外有些時候,頭發上,肩膀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聽到路上傳來車馬聲,他放下手中木鏟,抬目望去。
雪花匝周飄舞,他卓立其中,麵輪廓線條英毅,眉目深邃,身形筆直如勁鬆般。
昭靈的心似被什麼東西觸動,他心緒從窗外收回,坐正身子,目視車前方,認真聽身側的昭瑞絮叨。
馬車駛離藏室,一直向前,出了南城門,來到城郊一處宅第,這裡,便是五公子昭頃的別館——也就是別墅。
居住於王宮,規矩太多,方方麵麵受約束,一些有財力的公子,會在宮外營建宅第。
「七弟,八弟,你們可算來啦,快進來!」昭頃候在門口,連忙迎上來,他待昭靈異常殷勤。
都在王宮裡長大,圍繞著權力中心,即便再愚笨如昭瑞,也知道要拉近與太子、昭靈的關係,因為他們是國君最親近的人。
雖說是兄弟,身份始終有別。
昭頃為宴請昭靈做足準備,美味佳餚自不必說,美人也給安排上,還有跳越舞的越人,吹芋彈築的門客,就為討尊客歡心。
本該主盡賓歡,然而昭頃暗地裡觀察,發現八弟對身段妖嬈的舞姬毫無興趣,對貼身侍酒的美人也無動於衷,倒像似,那幫光著上身,打著赤腳跳越人舞的男子,他還肯多看兩眼,有幾分興致。
怪哉。
昭頃敬上一杯酒,熱情道:「八弟,覺得五兄這宅子怎樣?」
來時沒仔細看,此時將室內環視一番,覺得相當一般,昭靈說:「還不錯。」
昭頃連忙道:「五兄走後,這裡也沒人住了,八弟要還喜歡,五兄想將宅子贈予八弟。」
前往封地,遠離權力中心,為了過得安穩,宮中可得有人罩著才行。昭頃特意宴請昭靈,就是想拉攏關係。
還沒等昭靈回答,昭頃已經站起身,指著一眾吹芋跳舞侍酒的倡優門客,慷慨道:「不說宅院帶不走,就連這些人也不便帶走,八弟要是不嫌棄,就都收下吧。」
宅院確實搬運不了,倡優門客哪會帶不走,昭靈心裡自然懂得,昭頃這麼做是為什麼。
昭靈呷口酒,悠悠道:「五兄,我樣樣不缺,何不留予七兄。」
他確實樣樣不缺,想要什麼跟父兄說一聲便是,哪需要其他人贈予。再說宅第也好,倡優也罷,他也不大感興趣。
這話聽得昭瑞猛地一抬頭,麵上難掩激動之情。
昭頃嘆了聲氣,往席位上一坐,還真去問身旁的昭瑞。
昭瑞早就眼饞不已,可謂喜出望外。
黃昏,昭靈辭別昭頃,返回王宮,昭瑞仍舊與他同乘。
回程的昭瑞滿麵春風,喜不自勝,一路說得不停,昭靈望著後窗漸行漸遠的郊野林道,心中似有所思。
「八弟,八弟。」
「什麼事?」
昭瑞扌莫了下頭,憨憨笑著:「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八弟咧。」
「那件事嗎。」
昭靈反應過來,他說:「五兄平日裡和你最要好,就算我不提,他在城外的別第也是留給你。」
這是客套話,不過昭瑞愛聽,一時覺得自己也是個很重要的人。
「那是。」昭瑞得意道。
馬車又前進一段路,昭瑞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問:「八弟,日後我離開都城去封地,要是有人在父王耳邊說我壞話,你幫我嗎?」
昭靈回:「幫。」
昭瑞歡喜,又問:「那要是有人說五兄壞話,你幫五兄嗎?」
昭靈回答:「也幫。」
不知道他是隨口說說,還是真情實意,哪一種才是真實呢。這樣想著,昭瑞麵上的笑意漸漸淡了。
曾經,他們都是孩子,想法總是很簡單。
這一年的冬日,比往年來得寒冷,連降數日雪,一日清早,太陽終於出來,暖和和照在身上。
昭靈登上南城門的城樓,遠眺山野,觸目所及盡是一片白茫茫,有種壯麗而純粹的美。
站在高處,能望見城外百姓的村落,小小的民房星羅棋布,再遠些,便是綿延起伏的森林與山嶺。
「風這麼大,怎麼到城樓上來?」
昭靈聽聲就知道是誰,也沒回頭,隻是答:「看雪。」
太子昭禖走到弟弟身邊,與他站在一起看雪景。
太子問:「我聽說老五想將他宅子送你,連同他那些跳舞唱歌的倡優?」
昭靈回:「我沒同意。」
兄弟倆站在一起,太子很高,昭靈也不矮,個頭已經到他耳邊。
太子自然知道昭靈沒接受,他眺望遠山,說道:「我城外有座別館,一直閒置,正好贈予你。阿靈明春入學泮宮,遇到風雪天,才有處歇腳地兒。」
太子養著不少賓客,城中有數處宅第,大部分用來安置賓客,就是在城郊,他也不隻一處別館。
「謝謝兄長。」
「你跟我道什麼謝。」
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也就這麼一個親弟弟,從小寵著。
明年,昭靈就到了進入泮宮讀書的年紀,泮宮就位於寅都的南郊。
寒風凜冽,倆兄弟在城樓上站了一會,便就登下城樓,他們乘坐同一輛馬車,一同返回王宮。
無論是宮裡人,宮外的人,都知道太子寵愛弟弟昭靈,倆兄弟親密無間。
春日將至,隨著氣溫日漸回暖,冰雪全部消融,通往藏室的路本就泥濘,此時越發難行。
冬日裡,昭靈較少前往藏室,需要藏室的圖書,他就叫侍從趕車,去藏室取書。人沒有親自前往藏室,他的侍從倒是經常出現。
這日,昭靈乘車出宮門,正見他的侍從鄭鳴趕著馬車,載著一車書,朝宮門駛來。由於道路難行,有的路段需要人推車,馬車旁還跟隨著一名藏室奴人,正是越潛。
近距離相遇,昭靈發覺他即便衣服鞋子全是汙泥,人仍是從容而淡定。
越潛的神情本是漠然,見到昭靈時,眼神稍稍起變化,很細微,幾乎覺察不到。
趕車的侍從道遇主人,遠遠就停車,並且立即下馬車,候在道旁。昭靈乘車經過,他忙躬身道:「公子要的書,屬下帶回來了。」
昭靈下令:「送去別第。」
原先的命令是送入宮中,突然更變地點,侍從哪敢有異議,低頭道:「是,屬下這就送去。」
侍從立即調轉車身,前往城郊,昭靈的別館。
侍從才離去,昭靈對禦夫說:「出城,去別第。」
先前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城外,更不是別第。
馬車朝著城南方向駛去,穿過筆直的大道,經過眾多公署,府庫,達官顯貴的府邸,出了城門,最終停在城郊一座氣派的大宅前。
此時大宅門口已經停有一輛車,正是侍從那輛,侍從不見,可能進屋去了,越潛獨自一人在卸書。
太子將這座別館贈予弟弟前,偶爾會到這裡過夜,宅第裡什麼都有,包括生活用品和奴仆。昭靈的馬車突然出現,別第的家宰(類似管家)領著一眾奴仆,急沖沖趕到院門外,恭恭敬敬迎接主人。
恭候多時的新主人終於出現,宅第裡的一切開始運轉。
侍從正打算叫名奴仆,將越潛送回去藏室,還給守藏史,忽然聽到靈公子對他說:「鄭鳴,領藏室奴去換身衣服,再帶來見我。」
鄭鳴心中大為不解,不過仍答道:「是。」
越潛抬眼,正見站在門階上,居高臨下的昭靈,盛裝的少年公子臉龐高傲,身披一件雪白的貂裘。
不知為何,他那副模樣,竟使越潛聯想到融國的鳳鳥族徽,鳳鳥仰頭啼鳴,長長的尾翼下垂,矜傲而漂亮。
昭靈回屋,坐在書房裡,正襟危坐,跟前攤開一冊竹簡,他看似在閱讀,實則在等待。書案之下,擱在大腿上的手握起又鬆開,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時是激動,還是緊張。
前往城郊宅第的路上,昭靈心裡就已經萌生出一個念頭,並且已經付諸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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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瞎嗎?沒見他戴著腳鐐?拿簡單的衣服來,快去!」
鄭鳴惡狠狠將一條長布絝擲向女婢,他嫌棄女婢耽誤事,對她態度惡劣。
女婢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被鄭鳴厲斥,頓時紅了眼眶,眼淚打轉。
越潛在浴間洗澡,聽見門外的聲響,他心裡倒是冷靜,不像門外這些人這樣慌亂緊張。
沒過多久,浴間的門突然被推開,鄭鳴把一套衣服搭在衣架上,對越潛催促:「快點換上,別讓靈公子久等!」
送來的衣物是一件長衣,一條短褌,一件長袍。短褌說是褌,其實就是一塊長布,在月要間圍繞,遮羞用的。
越潛戴著腳鐐,無法穿長絝。
在鄭鳴的連聲催促下,越潛換上這身乾淨的衣服,走出浴間。
守在門外的鄭鳴,乍然看見越潛更衣後的模樣,眼睛瞪得老圓,明顯大吃一驚。
越潛那頭淩亂披散的長發被束成發髻,那身沾染汙泥的布衣被換下,換成長袍,他竹節勁拔般的身形,穿著長袍真是儀表堂堂。
竟覺得像似換了個人,險些要認不出來!
鄭鳴心中詫異,之前沒留意,此時才發現這名奴人一表人才,眉目竟生得比自己還英氣,到底是什麼來頭。
又是為何公子要見他。
鄭鳴滿腹狐疑,領著越潛來到主人居住的大院,候在書房外,稟告:「公子,藏室奴已經清洗更衣,人就在外麵。」
「叫他進來。」
書房內傳出昭靈的聲音。
這回不用鄭鳴催促,越潛自行走進去,他登上門階時,腳鐐敲擊石階,發出鐺鐺聲,大院寂靜,那聲音產生回響,分外清晰。
越潛進入書房,見公子靈坐在書案前,正在閱讀一冊竹簡,頭一直沒抬起。
等候中,越潛已經將書房裡的擺設看遍,發現這間書房應該很久沒人到訪,有隻瓶子上竟插著數枝枯萎的臘梅。
這棟位於城郊的大宅,精致講究,多半是公子靈的別館。
年紀小小,應有盡有,想來很受寵,否則也不敢違背國君命令,為所欲為。
越潛心中早有猜測,當初守藏史將他從簡牘作坊裡帶出來,並且將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靈的要求。
越潛收回思緒,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與昭靈的目光相觸——不知何時昭靈已經從竹簡中抬起頭,並且在打量人。
昭靈的目光肆無忌憚,從腳到頭,再從頭到腳,視線最終停留在越潛的腳腕,在腳鐐上。環形腳鐐緊緊束住兩腳的腳腕,在腳腕上留下清晰可見的舊疤痕,顯示日復一日的皮肉磨損之下,那部位曾經潰爛,並在後來傷愈。
那是在苑囿時,初戴腳鐐留下的舊疤痕。
「鄭鳴。」昭靈喚人。
「在,公子有什麼吩咐?」鄭鳴立即出現,他一直候在門外。
「去城內找個能開鎖的鎖匠,領來見我。」
鄭鳴快速瞄向越潛腳上的腳鐐,反應很快,立即正身答復:「是,臣這就去!」
侍從離去,書房裡隻剩昭靈與越潛,兩人再次四目相對,昭靈的目光在越潛臉上尋探,發現對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麼反應。
越潛的目光坦然,麵上表情鎮定,他從進入書房到現在,就沒有過絲毫變化。
此時,昭靈發現自己沒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該提防嗎?
該相信他心懷感激嗎?
該相信他心無怨懟嗎?
又或者他既不心懷感激,也無怨懟之情。
「越潛。」
昭靈仰起臉蛋,他的聲音清亮,說道:「之前,我說過的話還作數,我還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獵場,公子靈說過類似的話,再次聽到這樣的話語,越潛很平靜,內心毫無波瀾。
早有意料。
昭靈提高聲調,他繼續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聽懂了嗎?」
目光逼視,眼神高傲,他有雙明亮的眼眸,讓越潛一再聯想到鳥兒的眼睛。
對服侍昭靈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懼,但對越潛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嚇的效果。
自十歲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語上的威逼、恐嚇,皮肉上的痛楚,都無法使他低頭。
沉默許久,越潛的唇動了下,他回道:「是。」
聽到這一聲答復,昭靈心滿意足。
昭靈朝門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進來,伏在地上,他壓低頭,不敢抬起直視尊主,畢恭畢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門處聽候差遣,他對於新主人的脾性還不了解,心中誠惶誠恐。
昭靈看向窗外,書房旁有一排側屋,緊挨著主人寢室,他說:「把側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這就去辦。」家宰急忙起身,準備喚人乾活。
「急什麼,叫人去門口守著,看見景侍帶鎖匠過來,就進來稟報我。」昭靈說時輕輕叩了兩下書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領命離去。
越潛的目光掃視窗外的側屋,他知道主院的側屋,要麼住主人貼身的侍從,要麼住著主人寵愛的姬妾。
看來那裡,日後將是貼身侍從的住所。
昭靈發現每每自己和別人說話,越潛就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他隻是寡言,並非對周身的事物無動於衷。
將木案上的竹簡卷起,拿在手上,昭靈問立在跟前的越潛:「景大夫說你識字?」
「識得不多。」越潛一點也不意外,看來守藏史會將他在藏室的情況,轉述給公子靈。
昭靈握住竹簡一頭,把另一頭遞向越潛,說道:「把它放回書架。」
這應當是宣稱他是越潛的主人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
命令下達,須臾,越潛才做出反應,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簡。
竹簡被越潛接住,而昭靈仍未放手,此時兩人挨得很近,越潛能聞到對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氣味,而昭靈能聽到對方勻稱的呼吸聲。
四周太靜了,主院仿佛隻有他們兩人,仿佛任何角落裡,都沒有聽候差遣的廝役、婢女。
昭靈的手在移動,他的手指觸碰越潛傷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對方的手背,越潛因為錯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時見他遍體鱗傷,心生不忍,後來又見他在獵場與野牛生死相搏,為他的生死擔憂。
就連昭靈也不清楚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大概隻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靈溫暖的手掌幾乎要覆上越潛手背,此時,手中的竹簡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靈抬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