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2 / 2)
越潛握緊竹簡,劍眉蹙起,似有些困擾,他走到書架前,找到這束竹簡的歸屬位置,將竹簡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載,他不討厭與簡牘帛書打交道。
昭靈恢復常態,用清冷的聲音說:「把帛書《岱策》取來。」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靈心想,他很適合當我的侍從。
將帛書擱在木案正中,緩緩展開,昭靈低頭閱讀。其實沒有什麼心思讀書,時不時會去注意越潛。
越潛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長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麵朝門口。昭靈本以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鎖匠到來,但看他側臉,神情平靜,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著什麼事,心思根本不在這裡。
昭靈突然意識到,他見過越潛數次,從未在他臉上看到一絲惆悵,一點點哀傷的痕跡。不禁去想,他平日裡有著怎樣的情緒,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麼?
屋中靜默,不知過了多久,家宰匆匆進來稟報:「公子,鎖匠來了!」
昭靈抬起身,說道:「傳他進來。」
越潛緩緩起立,腳鐐隨著起身的動作,發出一陣響聲。
鎖匠跪在地上,低頭檢查越潛的腳鐐,他因驚訝而張大嘴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來時的路上,那名侍從已經讓他什麼也別問,隻管開鎖,打不開鎖拿他是問。
鎖匠認出,這是一副官府專用的腳鐐,說明這人是官府的奴隸,而不是豪紳,小吏家的奴隸。
既然是官府的奴隸,又怎麼可能遺失了開腳鐐的鑰匙?得叫鎖匠來開呢?
他要是幫忙打開鎖,官府追查下來,自己肯定要入監,說不定就因為觸法論為奴隸;要是不幫忙開鎖吧,這座別館氣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讓人不敢猜測,得罪不起呀。
鐵匠哪敢推辭說我不懂開,他哆哆嗦嗦從月要間取出一大串鑰匙,不情不願,又被逼無奈。
一雙戴腳鐐的腳就在眼前,身後那名身份尊貴的少年正在注視他。
鎖匠手抖得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好幾次都對不準鎖眼,即便對準後,試圖把鑰匙擰動,也擰不動,不匹配。
這支不行,打不開,那支也不對。
鎖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緊張心慌間,鎖匠手中的鑰匙突然被人搶走,見是那名高貴不可直視的少年,鎖匠將頭壓得更低,恨不得埋在地裡。
他要是沒將頭埋下,理應看到一臉震驚的家宰和侍從。
家宰和侍從都不敢製止昭靈的舉動,他們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
昭靈在越潛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鑰匙,一支支嘗試,動作麻利,終於有一支鑰匙插入鎖孔後,能被擰動,隻聽 「哢嚓」一聲,一隻腳鐐被打開了!
如影相隨的腳鐐就此被解開,腳鐐哐當落地,顯露出腳腕上的舊疤痕,顯示它曾遭受過長期的桎梏。
「鄭鳴,你來!」
昭靈把鑰匙遞給身後的侍從,他拍拍手,緩緩起身,覺得蹲得有些累。
越潛正低頭看,昭靈抬起頭,兩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對上越潛黑深不見底的眼眸,直到此時,昭靈才意識到自己做下一件離譜的事。
他親自為一名奴隸解開了鐐銬。
確實不必親自動手,鎖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從去做。
鄭鳴不大情願,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視這名藏室奴。他把雙膝一曲,趴在越潛腳邊,拿著鑰匙,將越潛腳上套的另一隻腳鐐打開。
「哢嚓」聲再次響起,腳鐐應聲鬆開,越潛立即將腳鐐取下,他用手扌莫了扌莫腳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雙腳再沒有束縛。
昭靈問家宰:「房間收拾好了嗎?」
「回稟公子,老奴已經喚人收拾妥當。靠東麵的第一間房,采光好,房間也開闊,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權貴多年,最擅長察言觀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給越潛安排的是側屋裡邊最好的房間。
之後,鄭鳴領著鎖匠出去,鎖匠得到重賞,又驚又喜,自不必說。家宰帶越潛前往側屋,將他安置,書房終於隻剩昭靈一人。
昭靈站在窗前,看見家宰走在前,越潛跟在後,家宰推開側屋的一扇房門,回頭對身後人做出請的動作。
沒有腳鐐的鉗製,越潛邁開步伐,登上門階,走入屬於他的房間。
此刻,昭靈心中有種奇妙的感覺,就像一樣物品失而復得,並被他緊緊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從南山帶回的人,終於歸自己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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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夜晚給人寧靜之感,但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那種死寂,而是有著鳥獸聲的寂靜,這裡離山林並不遠。白日,若是從窗外眺望,能見到遠方雲霧繚繞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別館的第一個夜晚,越潛睡得很沉,在鳥蟲聲中,他做了一個夢,一個變成青蛇的夢。
已經有大半年沒在夢中化作青蛇,或許是因為別館鄰近山林,或許是因為其它的緣故。
青蛇在林中遊逛,它爬到湖畔飲水,喝完水,抬起頭來,沐浴著月光。林風吹拂青蛇身上的鱗片,風兒像隻無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適地吐了吐信子。
淩晨醒來,入目寬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戶,才意識到身躺在舒適乾淨的別館側屋裡。越潛以手臂做枕,眼瞼低垂,陷入思緒,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看向自己的兩條腳,像似在確認。
腳腕再無它物,曾經一再束縛他的腳鐐,昨日已經除去。
「咚咚。」
門外有人在叩門,不知是誰。
越潛起身穿衣,沒有應答。
「起來了嗎?快出來。」
門外傳來男子壓低的聲音,聲音年輕,語氣急躁,應該就是公子靈的侍從鄭鳴。
隔著門,越潛將長袍穿上,戴上紗冠,係結纓帶,不慌不忙說:「在穿衣。」
昨夜,別館家宰親自給越潛送來生活用具,還有符合侍從身份的服飾。
長衣長褌,合體的錦袍,考究的月要帶,質地很好的皮靴,還有一頂紗冠。
家宰擅於揣摩主人心思,見到主人將這名藏室奴安置在側室,便知道下人的裝束已經不適合他。
沒多久,穿戴整齊的越潛打開房門,門外果然是鄭鳴,此時院中已經有燈火,也能聽見隔院奴仆傳來的說話聲。
越潛清楚,如此多人睡不到天明,是為了伺候還在沉睡,晚些時候才會醒來的公子靈。
多年前,在雲越國的王宮裡,越潛是那個被伺候的人。
鄭鳴見越潛一身侍從裝束,心想還挺像模像樣,他心中不服氣,憑什麼!
憑什麼他一個藏室奴,也能當靈公子的侍從,也能與我平起平坐,獲得入住主院側屋的殊榮。
鄭鳴冷冷道:「你本是奴人不懂規矩,我今日好心叫你,以後,聽到雞啼聲就得起來!」
他當然不是好心,是因為靈公子的囑咐。
想到這人,隻是名卑賤的藏室奴工,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權貴,鄭鳴心理才稍稍平衡。
天剛亮,鄭鳴領越潛來到靈公子的寢室外,候在門階下,聽候差遣。
大清早寒冷,鄭鳴把兩隻手揣進袖子,他瞅眼越潛,見對方似乎毫無冷意,不喝氣也不跺腳,更不搓手兜袖。
鄭鳴不屑地想,奴人就是這麼低賤。
寒冬裡切冰,把冰塊運往冰室儲藏;烈日下伐木燒炭,火焰炙烤手臉,奴人如同牲畜般耐冷耐熱,麻木不仁。
越潛又豈會不知冷暖,不過是以前為生存學會忍耐罷了。
他的目光越過院牆,望向遠方的南山,晨曦照耀下,天邊的山脊逐漸浮現,巍峨而壯麗。
太陽緩慢升起,陽光照在身上,帶來暖和,越潛仿佛能看見澮水兩岸的樹木,枝頭紛紛露出一點綠意,雪水消融,流成山澗,鳥獸飲水,河岸上盪來數條漁船,為國君捕魚的奴人被士兵驅趕下河,河水寒冷刺骨。
「公子睡醒了嗎?」
越潛聽到鄭鳴說話聲,才回過神來。
寢室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兩名嬌滴滴的侍女捧著梳洗用具,正從屋內出來,其中一名侍女回過頭,對鄭鳴低語:「公子剛醒來。」
她聲音輕而柔,像似怕吵著屋中人。
「鄭鳴,叫衛槐備車。」
屋中傳出昭靈的聲音,那聲音慵懶,還帶著睏意。鄭鳴身為貼身侍從,經常要向其他人傳達主人命令,因此他總是自以為高人一等。
衛槐是昭靈的禦夫,昭靈顯然打算回宮了。
鄭鳴立即上前,站在門口回話:「是,公子,臣這就去。」
他剛要走,又聽屋中人說:「叫越潛進來。」
站在寢室門外,見不到屋內的情況,屋中設帳,隻見得裡頭侍女婷婷裊裊的身影,此時公子靈應當還在床上,被床帷嚴實遮擋。
「公子,他就在門外。」鄭鳴邊說邊朝越潛使眼色,示意他進去。
越潛踏上石階,穿過門簾,進入寢室。
鄭鳴心裡頭不悅,他離開主院,走在通往前院的石徑上,嘴裡嘟囔,聽不清他在嘟囔些什麼。
他服侍昭靈有些時日,還是第一次見昭靈讓侍從大清早進入寢室,這樣的待遇,他都不曾有過。
越潛止步在床帷外頭,隔著床帷,已經能看見躺在裡頭人的身影,同樣,裡邊的人,也能看見床帷外站著的人影。
「公子讓你進來。」
侍女挽起床帷一角,對越潛招手,聲音溫和。
別館的侍女,無不是嬌美似花,衣物華貴,正處於妙齡。
這棟別館本是太子的別館,而她們原先也是太子的侍女,都經過精心挑選。
越潛稍有些遲疑,隨後將床帳一把拉開,走了進去,抬眼便見昭靈靠在床上,他身穿絲質素衣,長發披散,烏發白膚。
昭靈睨眼進入床帷的人,慢悠悠道:「你在旁邊等候。」
沒有更多的話語,昭靈抬起雙臂,侍女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過來幫他穿衣。
不知道叫他進來是什麼意思,越潛隻得站在一旁觀看。
絲衣薄透,少年的身形若隱若現,越潛目光移開,落往別處。
昭靈穿好衣服後,仍是沒什麼表示,他走到鏡台前坐下,兩名侍女開始為他梳理頭發。
經由細細的打理昭靈一頭黑亮的長發束成一個復雜的發髻,一頂高冠戴在發髻之上,用玉簪固定,用纓帶係牢。
昭靈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錦衣玉食中,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不說麵上白皙無瑕,就是頭發也黑亮似綢。
融國的王公貴族,不論男女,都熱衷裝扮自己的容顏,這點和雲越國很有些不同。
這也是兩國之間迥異的族群習性,不同的風化。
昭靈的頭微微仰起,對侍立在一旁的越潛說:「把佩玉拿過來。」
越潛見鏡台上放著一件玉組佩,將它拿在手上,本要遞交侍女,卻見昭靈用眼神示意,要他親自來。
從來沒有伺候過人,這種事對越潛而言,比劃槳,捕魚都難。
越潛來到昭靈跟前,低下身的動作顯得僵硬,他試圖將玉組佩掛在昭靈的月要帶上,嘗試兩回都沒弄好,好不容易才掛上。
平日做慣粗重活的手指,沒有侍女的手那麼柔軟靈巧,乾這種細致的事,就顯得笨拙。
昭靈沒在意,注意力不在這兒,他聞到越潛身上的皂角氣味,那是洗澡後的氣味,沒有糅合香味,清爽而樸質。
盛裝的昭靈坐上馬車,禦夫衛槐駕車,別館的家宰,廝役女婢等全都站在院門外恭送,無不是俯首帖耳。
服從命令,越潛跟隨在馬車一側,他的身份已經是公子靈的侍從。
馬車離開別館,返回王宮。
行程不急迫,車速很慢。
郊野有山有水,天地廣闊,不像城中那樣擁擠,昭靈欣賞車外的景致,偶爾會透過車窗睨向隨車的越潛。
他清早剛醒來,就召見越潛,當然有原因。
此時見越潛緊隨車輛,斂目直視前方,昭靈道:「我昨夜擔心你會逃走,特意讓家宰叫人徹夜監視,一有動靜就稟報我。」
畢竟才幫他解開鐐銬,他的雙腳不再受束縛。昭靈清楚院牆雖然不矮,但越潛要是想逾牆逃跑,他能夠翻過去。
昭靈的話出乎越潛意料,心裡頭暗暗吃驚。
「你不想逃是嗎?為什麼?」昭靈望著窗外幽幽的南山,等待對方回答。
為什麼?
在那條運載鮮魚前往寅都碼頭的木船上,越潛無數次動過殺死船上所有的士兵,從士兵手中搶奪鑰匙,開腳鐐逃跑的念頭,最後都作罷。
那時是為何,此時仍是。
越潛心止如水,緩緩陳述:「融國不許百姓收留來歷不明的人,一旦發現會遭到連坐處罰,不說妻兒,連父母都要遭殃。我即便逃脫,也不能去有人居住的地方,隻能逃往荒山野嶺。」
越潛的融語說得還行,雖然帶點雲越口音。
昭靈回道:「確實,不隻融國,所有國家都有這樣的規定,你們雲越肯定也是。」
他發現越潛不是口拙,隻是很少說話,以至長段的話說得不大流暢。
成為奴隸後,才變得沉默寡言吧。
「是有這樣的規定。」越潛沒否認。
任何國君,都不會容許百姓為逃避徭役而四處流竄,更不允許逃奴的情況存在。要不是後來身為奴隸,越潛從未意識到這種做法很殘酷。
昭靈點點頭,他道:「要是逃亡荒山野嶺,有數不盡的猛獸毒蟲,沒有活路,早晚得曝曬荒野,死無全屍。」
如果越潛不理智,隻一味想逃,他將很快丟掉性命。
越潛不再言語,確實,獨自一人在野獸出沒的山野難以生存。
居住在苑囿的那些年頭,使越潛知道荒山野嶺的凶險,而這個融國小公子又是為何如此清楚呢。
「看來,我沒有猛獸毒蟲可怖。」昭靈嘴角有一抹笑意,很淺。
陽光燦爛,映著身上的錦袍玉飾,馬車上的公子眉眼如畫,五官生得比那兩個貌美的別館侍女還精致,麵目自然不可怖。
越潛目視前方,腳下的道路向前延伸,盡頭通向寅都的城門,還沒接近,就見到城外聚集著不少趕集的人。
他之所以不逃,因為毫無意義,身處融國,無數道城關攔阻,即便死上無數次,他也回不去雲越故地。
馬車緩緩進入城門,都城的城牆極為寬厚,通過城門時,會陷入片刻的昏暗,當前方再次亮起,越潛已經身處寅都內部。
陽光灑臉,周身嘈雜熱鬧,人車在道上穿插交錯,道旁有不少顯貴的府邸,無不是富麗堂皇。
眼前平直而寬敞的大道通往王宮,王宮前方的兩座闕樓高聳入雲。
載著昭靈的馬車直馳在通往宮殿的大道上,他的隨從被盡數留在宮外,包括越潛。
回到寅都,身處城牆之內,越潛被安置在初次抵達寅都時,入住的宿所,也就是王宮附近那片整齊規劃,供王宮仆人居住的下房。
這回,越潛住的下房單間寬敞明亮,物品齊全。
身穿錦袍,頭戴華冠的越潛和之前為奴的模樣變化巨大,不知情的人,不可能將他與奴隸聯係在一起,下房小吏沒能將他辨認,隻以為他是靈公子的新隨從。
服侍的主人昭靈有兩處住所,身為侍從,越潛也有兩處住所。
昭靈待在宮中,越潛住在下房,隻要昭靈出行,越潛就得隨行左右。
越潛在城中住了三天,第四日的清早,他隨著昭靈乘坐的馬車,前往城郊別館。此次隨行的仆從眾多,而且攜帶不少物品,公子靈像是要去別館長住。
城外滿目青蔥,冬時的蕭條早已因為一場春雨而消失無痕,通外城郊的道路上,時而可見攜帶隨從,乘坐奢華馬車的貴族子弟經過。
這條道路在前方有個岔道,一邊通往昭靈位於城郊的別館,一邊通往泮宮。
春日到來,昭靈也到了進入泮宮讀書的年齡。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感謝大家的陪伴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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