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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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的轉換也給世人帶來了變化。尤其是從冬至春這段時間的推移,因大自然於大地積蘊萬物之精氣,也影響到了人們的身體和心靈。

從二月中旬到三月間,久木周圍發生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

其一是,大自己一歲、同期入公司且頗有前途的水口因患肺癌住了院。

去年年底,水口突然被從總社調到馬隆分社去,已受到了打擊,現在又得了這個病,真是禍不單行。好在發現得早,馬上做了手術,病情穩定一些了。

久木想去看他,但他的家人希望過一陣再說,所以一直沒有去。

水口的發病,是否也是被生機勃勃的春天吸去了元氣呢?他剛被劃到線外就病倒,說明了人事方麵的挫敗感對他的影響也不小。

當然不能說這是得病的直接原因,不過,失去了原有的職位,工作沒有了乾頭兒而一下子病倒的人並不少見,所以不能說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同時參加工作的人病倒,使得久木也顧影自憐起來。

好在眼下久木的身體還過得去,隻是和凜子兩人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

奇妙的是,男女之間的感情與其說是日益加深的,不如說是因某些變故而分階段進展的。比如他們一起去鐮倉,接著到箱根,然後又在凜子父親的守靈之夜,迫使她來飯店約會。每當這麼色膽包天地幽會一次,兩人的感情就增進一步,越加難舍難分。而現在,讓他們之間的紐帶聯結得更為緊密的,正是二月中旬同赴中禪寺湖滯留不歸造成的。

然而,不但沒出席丈夫侄女的婚禮,還連著外出兩天不回家,這樣的妻子是世理難容的。

也許她回家後被丈夫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兩人吵得天翻地覆吧?

久木擔心得徹夜未眠。沒想到,兩天之後在住所見麵時,凜子的精神狀態格外地好。

其實這不過是表麵現象,問題已發展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據凜子說:「那天晚上十一點多到家裡時,丈夫還沒睡,我說了聲『我回來了』,也不見搭腔,還在埋頭看他的書。」

凜子立刻意識到丈夫的態度非比尋常,但還是對他解釋說:「因雪太大回不來,沒能出席婚禮,很抱歉。」,等等。見丈夫還是不發一言,隻好上樓去更衣,剛一轉身,背後突然響起了丈夫的聲音:「等一下。你乾的事,我都知道。」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凜子不由吃驚地回過頭來。

「我還知道你和誰睡覺,在什麼地方。」丈夫的語氣十分肯定。

聽了凜子這番話,如同晴天霹靂,驚得久木呆若木雞。

以前斷斷續續從凜子和衣川那兒聽說了關於凜子丈夫的一些情況,所以,一直以為這類冷漠而清高的人對男女之事和人情世故是不大在行的。

久木不能想象這樣的男人竟然會去調查妻子外遇的對象。凜子淡淡地說:「連你的名字叫久木祥一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知道……」

「他的嫉妒心特別強……」

即使如此,要查出妻子外遇對象的名字也是不那麼容易的。

「他是不是跟蹤過我們呀?還是雇了私人偵探了?」

「即使不那麼做,他有心也能知道啊。你不是給我寫過信嗎?筆記本上也有你的名字和公司名稱啊。」

「他看了你的本子了?」

「我當然是收起來了,可是以前沒怎麼留心過,最近總感覺不對勁兒。」

「可是,你在家的時間多呀?」

「從去年年底開始,常常不在家的……」

去年歲末,凜子的父親去世後,凜子常常回橫浜的娘家。可能是那段時間,她丈夫開始徹底調查妻子的吧。

「而且,我告訴過他住的是哪個旅館,一晚上還沒什麼,兩天沒回去,他可能給旅館服務台打電話了解情況了。」

那個風雪之夜客人不多,又是大雪封山的特殊情況,旅館很可能簡短地回答一些詢問電話的。

「他真是那麼說的嗎?」

「這種事情沒必要說謊吧?」

滿以為他是個不通世事的書呆子,沒想到現在露出了猙獰麵目向他們反撲過來,這使他們措手不及。

「他還說了些什麼?」

「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去玩樂,你是個骯髒的淫婦。」

久木就像自己挨罵一樣默然無語。凜子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他說:『我恨你,可是我不會跟你離婚的。』」

久木一下子沒明白她在說什麼,其實是不明白她丈夫到底想怎麼樣。

如果憎恨妻子的話,應該唾罵一頓後,盡快離婚的呀,可為什麼非要繼續做夫妻呢?

「我搞不懂……」

久木嘀咕著。凜子也點著頭說:「我也弄不懂。我猜他是以此來報復。」

「報復你嗎?」

「是啊,他對我簡直恨之入骨,所以就不離婚,讓我永遠禁閉在婚姻的牢籠裡……」

居然有這種復仇的方式,久木半是吃驚,半是理解,但還是不十分明白。

「可是一般男人都是罵一通或打一通吧?」

「他可不這樣……」

「那麼你出去玩兒,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反正他悶在家裡冷眼旁觀,就算他不管,我老不在家待著,周圍人也會說閒話,我母親、哥哥,還有他爸媽和親戚們……隻要沒離婚,終歸是妻子。」

這麼一說,久木多少理解了凜子說的報復的意思了。

「可是,到了這個地步還怎麼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呢?你不願意為他做家務,他也不願意回家吃飯的呀。」

「這好辦,他父母家在中野,以前他也常回去吃他母親做的飯,而且大學裡有他自己的房間,在家裡我們也早就分房睡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分著睡的?」

「有一年多了吧。」

久木和凜子的關係正是一年前開始迅速進展的,這麼說凜子夫妻不和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以後怎麼辦?就這麼下去嗎?」

「你那邊怎麼樣?」

被凜子這麼一問,久木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久木一時無法給凜子一個滿意的回答,但兩人的關係確實到了緊要關頭,即將陷入無路可走的困境。

久木緘默著,回想起回家後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久木十一點多回到家時,妻子還沒有睡。

可妻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來,久木便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一邊脫掉外衣,換上寬鬆的睡衣,一邊思考著怎麼對妻子解釋。

如果現在去客廳的話,昨晚不歸的事會使氣氛變得緊張,免不了一場爭吵,不如借口太累了,睡覺為好。他現在確實是身心疲憊,沒精神跟妻子說話。

可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早晚要和妻子見麵,拖延下去隻會更麻煩,不如乾脆趁著今晚給她道個歉比較妥當,就說是因為工作太忙回不來。

久木想到這兒站起身,照了照鏡子,定了定神,就到客廳去了。

妻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了久木,小聲說了句「你回來了」。久木點點頭,見妻子表情平靜,就放了心,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伸了個懶月要,說道:「好累啊。原來打算昨天回來的,可是活兒實在乾不完,就拖到今天了。」

他跟妻子說是要去京都的寺廟和博物館收集資料。

不過,他屢次打著這個旗號和凜子出去旅行,不免有點心虛。

「昨天想給你打電話,結果喝醉了,就睡著了……」

久木說完又打了個嗬欠,剛拿起桌上的煙,妻子關掉電視轉過身來。

「不必這麼難為自己了。」

「難為自己?」

妻子緩緩點了點頭,雙手捧著桌上的茶杯說:「我看,咱們還是離婚得了,這樣比較好吧?」

久木做夢也沒有料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

「現在離婚的話,我輕鬆了,你不是也沒有壓力了嗎?」

久木聽妻子這麼說,不知她在開玩笑,還是跟他鬧著玩兒,心裡正琢磨著,妻子又說:「到了這個年齡,沒有必要互相忍耐了。」

妻子從來不大聲吼叫或發脾氣,有什麼不滿,也隻是三言兩語說兩句,不大往心裡去。

久木一向認為妻子生性寬厚,今晚卻使他大感意外。

她的態度比平日更加鎮靜和藹,像是經過深思熟慮,才下定決心說出來的。

「可是,為什麼呢?」

久木連手上拿著的煙都忘了點,向她問道:「你突然說出這種話,怎麼回事?」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怎麼回事,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妻子盯視著他,久木不禁避開了她的目光。

難道說妻子已經知道他和凜子的事了嗎?怎麼一點跡象也沒有啊?她總是淡淡地說「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乾」,這正合久木的意,可誰知妻子早已對一切了如指掌了,這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何必這麼急於……」

「不是急於,而是太晚了。不現在分手讓你們在一起的話,她就太可憐啦。」

「她是誰?」

「你對她這麼上心,想必特別喜歡囉。」妻子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這方麵你盡管放心,我好得很。」

久木也曾經考慮過和妻子離婚,在結婚七八年後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後來和其他女性發生外遇的時候,也設想過和妻子分手,過單身生活。尤其是和凜子認識以後,更具體地思考過先跟妻子離婚再和凜子結婚的事。

可是一旦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問題就接踵而來。首先是如何跟無辜的妻子開口,以及怎麼向獨生女知佳解釋。此外有沒有勇氣徹底毀掉經營到現在的家庭,再從零開始構築一個新的家,因為自己已經上了年紀,早已習慣於現在的生活了。最關鍵的是凜子能否順利離婚,和自己走到一起呢?

一想到這些實際問題,久木就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所以他覺得繼續維持現有的家庭,和凜子想見麵時見個麵更為妥當,也不會傷害到其他的人。

其結果是,這半年來,想離婚和凜子開辟新生活的沖動,與不要輕率從事的冷靜交織在一起,總是處於矛盾之中。

然而,在這內心鬥爭中,他似乎忘記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妻子的想法。不,不能說是忘記,他認定妻子是永遠不會變的,所以壓根兒沒當回事。

從根兒上說,久木至今沒有提出離婚也好,覺得離婚太難也好,都是因為對「妻子愛我,不願意離婚」這一點深信不疑。

可是剛才從妻子嘴裡說出了「咱們離婚吧」這句話,徹底推翻了久木的自信。

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主動提出離婚。

「你同意不同意啊?」

妻子聲音爽朗,沒有絲毫的猶豫和苦惱。

妻子是經過充分考慮才提出的,可是對久木而言卻太出乎意料了,馬上答復不上來。

那天晚上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久木早早起來,窺視了一下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異常,她平靜地在準備早餐。

久木心想,說不定昨晚她是為了規誡貪玩的丈夫開了個玩笑吧。久木這麼尋思著吃完了早飯,站起來正要去上班時,妻子說道:「昨天晚上說的事,可別忘了啊。」

久木一怔,回過頭來,見妻子像沒事人一樣將碗筷放進了水槽裡。

「你真要這樣?」久木想這麼問,但妻子已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餐具來了,久木隻得把話咽了下去,向門口走去。穿完鞋,回頭瞅了瞅,妻子沒有來送他的意思,隻好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雖然是藍藍的天,但空氣有些潮濕,剛發芽的樹梢上已萌生了春的氣息。

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久木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地鐵站方向走去,滿腦子都是迫在眉睫的離婚問題。

說實話,過去一直以為離婚與自己無緣,現在才發現自己成為當事人了。久木為這立場的突變而深感迷茫,心中暗暗思忖:「妻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想離呢……」

久木在搖晃不停的電車裡思來想去,越想越糊塗,下車後,在公用電話亭給女兒家掛了個電話。

女兒知佳結婚兩年了,沒有出去工作,這個時間應該在家。

久木走進電話亭,穩定了下情緒,撥了電話號碼,女兒很快接了電話。

「怎麼了,這麼早來電話?」

「有點事想找你說說。」久木含糊其辭地說道。

突然,久木冒出一句:「是這麼回事,你媽提出要和我離婚。」

「媽媽到底還是提出來了。」

原以為女兒會大吃一驚,沒料到她格外得平靜,看來女兒已經從妻子那兒聽說些什麼了。

久木忽然有種被疏遠的感覺,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媽媽跟我講了好多。爸爸打算怎麼辦呢?」

「怎麼辦……」

「媽媽可是真心要離喲。」女兒淡淡地說道。

這下久木更慌了。

「媽媽和爸爸離婚,你無所謂嗎?」

「我當然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啊。可是爸爸不愛媽媽了吧?另外有喜歡的人,想和那個人一起生活吧?」

久木又吃了一驚,看來妻子什麼都跟她說了。

「不喜歡媽媽,還生活在一起可不太好。」

知佳說的是不錯,可是現實中的夫妻並不都是相愛的。有的夫妻是已經互相厭倦,毫無感情了,卻不見得會輕易離婚,這就叫夫妻啊。

「這麼說,你也贊成了?」

「這樣對你們雙方都有好處啊。」

「可是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

「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說到底是爸爸不對呀。」

話說到這份兒上,久木沒有辯白的餘地了。

「媽媽覺得太累了。」

「她打算今後一個人過嗎?」

「那當然,媽媽隻能一個人過了,請您在房子和錢的方麵多關照一下吧。」

雖說理所當然,但是,都到這個程度了,女兒依然站在母親一邊,久木覺得自己受到了背叛似的。

「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

「這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啊。」

也是,嫁出去的女兒對父母的事自然不願意過問了。

「您不必擔心我的。」

久木終於發現在自己把家庭拋在腦後,在外逍遙遊逛的這些日子,妻子和女兒都變得堅強勇敢起來了。

凜子和久木聽完了對方講述各自家庭的變故後,不禁對視著苦笑了一下。

事到如今,他們已不再哀嘆和悲傷,更不會開懷大笑了,隻剩下了一絲苦笑。

現在兩人仿佛站在突然出現在麵前的十字路口上,但各自的處境又完全相反,使他們啼笑皆非。

原來以為凜子回家後會遭到丈夫的痛罵,甚至會提出離婚。不僅是久木,凜子也做好了精神準備。

結果她丈夫既沒發作也不說分手,甚至明確表示絕不離婚,想用婚姻的枷鎖來束縛她。

別說久木,就連凜子也萬沒有料到會是這種局麵,因此凜子頗為狼狽,而久木的處境也同樣窘困。

很晚回家時,久木滿以為妻子會大吵大鬧,不依不饒,可是她不僅沒有吵鬧,反而心平氣和地提出離婚,倒使久木猝不及防。可他還是懷疑妻子在開玩笑,和女兒通話後才發現已無法挽回了。

「真是滑稽……」

此刻,久木找不出別的形容詞了。

「咱們正相反。」

以為丈夫會提出離婚的凜子卻被套上了婚姻的枷鎖,以為離不了婚的久木,反而被逼著離婚。

「莫名其妙……」久木說道。

凜子靜靜地問:「你是不是後悔了?」

「怎麼這麼說……」

凜子問他「是不是後悔了」,可他怎麼能回答「是」呢?

兩人之間的愛一直不斷在加深,現在更不能向對方示弱了。

然而,當後退一步麵對自己的情感時,久木就感到有些氣餒、怯懦了。

自己一直那麼向往離婚,可是一旦成了自由之身時,又彷徨、猶豫起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說來說去,還是突然之間被劃到了婚姻這個社會公認模式之外的不安心理在作祟吧?或者是因為離婚是對方突然提出來的,不是自己提出的,所以缺乏心理準備呢?

凜子察覺到久木的憂慮,低聲說道:「你後悔的話,回去也可以。」

「回哪兒?」

「你自己家呀。」

「現在?」

「你不是覺得對不住夫人嗎?」

「我對家已經沒有感情了。」

「真的嗎?」

被凜子一叮問,久木急忙點頭。

「我不會回去了。」

「我也不回去。」

久木點點頭,忽然又想到凜子還被囚禁在婚姻的枷鎖之中呢。

「可是,你……」

「我該怎麼著還怎麼著,現在還回去乾什麼呢?」

「可是他不同意離婚呀?」

「那有什麼關係,即便不能離婚,我的身體也是自由的。」

「周圍的人會怎麼看?」

「我不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凜子的無畏精神感染了久木,他也學著她給自己鼓勁兒。

從二月底到三月初,久木過得很不踏實。

自從妻子提出離婚後,久木偶爾回趟家,雙方沒有正麵沖突,表麵上還像以前那樣淡淡地過日子,以至有時久木竟忘了離婚這檔子事。

久木偶爾猜想,妻子會不會後悔了。

不過,她隻是表麵上保持平靜,心裡卻沒有絲毫改變。三月初,久木回家時,發現桌子上放著一紙離婚協議書。

離婚協議書是妻子從區政府領來的,她在協議書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久木文枝」,並蓋了章。久木隻要在旁邊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章,就算離了婚。

原來離婚如此之簡單,久木為之驚愕和困惑。

如果簽個字就算分手的話,那麼二十幾年來苦心經營的又是什麼呢?

和久木的優柔寡斷、拖延不決相反,妻子則是乾脆利落地公事公辦。

「我把它放在桌上了,回頭你簽上字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臨出門時,對他淡淡地說道,久木又受到了新的刺激。

難道說妻子對過去就沒有一丁點留戀和懷念嗎?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冷冰冰的女人吶。

他忍不住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說:「其實在下決心以前,媽媽苦惱了很長時間呢。」

女兒很同情母親。

這麼說在妻子苦惱時,久木外出逍遙,等到發覺時,妻子已作出了決定。至少在她痛苦的時候能稍微安撫她一下就好了,如今時機已過,想彌補已經來不及了。

思前想後,久木還是不想在上麵簽字,協議書就放在抽屜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久木沒有把妻子拿來離婚協議書這件事告訴凜子,可是一天拖一天的心情,就如同被判刑的罪犯,刑期被一天天拖延下去一樣。這樣的狀態使他心煩意亂,工作也受到了影響,覺得還不如趁早簽了字,也落個輕鬆。

大男人在離婚之際,拖泥帶水最讓人瞧不起,久木不斷對自己這麼說。可是每當拿起那張紙時,就是簽不了這個字,總想拖到明天再說。

離婚雖然拖延不決,久木的實際生活,卻因此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以前兩人總是想方設法找借口在澀穀的愛巢裡幽會,外宿不歸,覺得自己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孽,但現在全無這些顧慮了,反正是要離婚的人了,乾什麼都名正言順了。

隨著外宿的增多,久木的內衣、鞋襪、襯衫、領帶等隨身用品一點點從家裡轉移到澀穀來了。

凜子的衣服也在不斷增多,需要收納的地方,為此他們添置了衣櫃,以及洗衣機和微波爐等家電。

下班後,久木總是不由自主地往澀穀方向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打開門進入了屬於他們兩人的房間裡了。

雖然凜子還沒來,但久木一坐在被家具充塞得更加狹小的房間裡,心情便寧靜下來,同時也感到了難以排遣的焦慮,他自言自語著:「今後怎麼辦呢?」

久木懷著對未來模模糊糊的不安,得過且過,將錯就錯地一天天過了下去。

三月中旬過後,久木的心情仍然處在彷徨不安之中。

這種心緒既來自離婚問題上優柔寡斷的矛盾心態,也由於春天特有的陰鬱天氣的影響,再加上去探望躺在病床上的水口時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久木去看望水口是在三月中旬,日歷上的「桃始笑」那一天。

「桃花開始笑了」即桃花綻開的季節,水口所住醫院的門口盛開著艷麗的紅梅和白梅。

下午三點,久木在水口妻子指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她已在走廊等候了,他立刻被她領進了旁邊的會客室。

前些日子,久木就想來看水口,她沒同意,請他過一段時間再來,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總算做了手術,精神好多了。」

水口的妻子解釋了推遲讓他來探病的理由,但表情黯淡。

久木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問了一下病情。據醫生說,雖然切除了肺部的癌組織,但病灶已經轉移,所以,最多隻能活半年左右。

「他本人知道嗎?」

「沒敢告訴他,隻告訴他做了切除手術,沒事了。」

水口的妻子請久木到會客室來,就是為了在進去看水口之前,先向他說明一下這方麵的情況,以防說漏吧。

「請多關照。」

久木點點頭,走進了病房。水口的精神看起來比他想象的要好,一見久木馬上點頭寒暄:「好久沒見了,歡迎歡迎。」

水口微笑著,看上去變化不大,隻是臉色略顯蒼白。

「本想早點來的,可聽說你要做手術,一直沒敢來。」

「唉,真是倒黴呀。不過,已經好多了,放心吧。」

水口讓久木坐到他的身邊。

「你的氣色不錯嘛。」

「光是手術倒不至於怎麼樣,隻是一吃抗癌藥就沒有食欲了。我估計下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突然想起了水口妻子說的病灶已經轉移的那句話,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早點出院吧,你不在的話,馬隆那邊沒人管了。」

「沒那麼嚴重。公司這種地方,不會因為少一兩個人影響正常運轉的。」

水口的頭腦還很清楚。

「不過,病可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心情沮喪的時候它準來找你。」

「是去年年底得的吧?」

「我曾經跟你說過,那時我特別消沉,對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心情鬱悶,覺得身上不舒服,到醫院一查,結果得了癌症。」

水口是去年十二月從總社高管突然被調到分社去的。

過了年後,剛剛正式當上了分社的社長就得了病。

「也許是這次調動引起的病變。」

「不至於吧。」

「可是在那之前,我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啊。」

如果真是那樣,難道對工作的熱情和緊張感能夠抑製癌細胞嗎?

「我真羨慕你,總是那麼有活力。」

水口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久木。

「我也應該像你那樣,該玩兒就玩兒,該樂就樂。」

「出院以後也來得及呀。」

「晚囉,變成這樣沒戲啦!人總要衰老、死亡,真應該趁著想做的時候做啊。」

久木看到水口那布滿細小皺紋的眼角上有些濕潤了。

三十分鍾的探視之後,久木走出病房,內心被緊迫感和莫名的激動占據了。

和自己同齡的人得了癌,正瀕臨死亡,怎麼能使自己不產生緊迫感呢?盡管也經歷過同齡人或比自己年輕的人謝世,然而多年來一直很親密、一同並肩走過來的朋友病倒,不能不使久木感觸更深。

久木一想到自己也上了年紀,不再年輕了,就有種緊迫的感覺。

而水口那句「人應該趁著想做的時候做」,則打動了久木的心,使他產生了莫名的激動。

剛才,水口在死神麵前,發出了後悔沒能充分享受生活的慨嘆。在別人眼裡,他總是那麼勁頭兒十足,活得那麼充實的樣子,可誰又知道他心裡埋藏著多少無奈啊。

不論他指的是工作方麵,還是感情方麵,總之對於現在的水口而言是追悔莫及的。

人的一生無論看上去多麼波瀾壯闊,在到達終點回首往事時,卻顯得格外平庸。當然,哪種活法都會有遺憾,不過,至少不應該在臨死的時候,才想到「糟糕」、「應該早點做」等悔不當初的話。

久木又想起了水口訴說後悔時,浮現在他眼角的淚水。

久木可不願意這麼抱著遺恨結束自己的一生。剛想到這兒,凜子的身影又出現在久木的腦海裡。

現在和凜子的戀愛,對久木而言,正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動力。人常說:「要像對女人那樣傾注全部熱情。無論工作還是愛情,對於人的一生來說都是重要的,值得傾其所有精力的。」現在自己為獨享一個女性的愛情這個大事業正傾盡全力。想到這兒,久木心裡湧起了一股熱潮,他的心飛向了凜子等待著他的地方。

這是一個俗稱「春陰」的、櫻花季節即將到來前的陰鬱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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