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2 / 2)
遠山客氣的歸還了茶碗,一雙澄澈的眼睛透露出茫然。
他好奇於鍾應的年輕、聰慧,又好奇於鍾應對待師父的仇視、憤恨。
載寧聞誌是他記事起就崇敬的大師,能夠依靠音樂天賦,拜入載寧門下,學習中國與日本的傳統文化,是遠山這一生都值得驕傲的事情。
他不明白,他不懂。
僅僅兩天相處,鍾應對待他們態度溫和有禮,比任何一位賓客都要容易伺候。
可是……
鍾應垂眸收拾著茶具,忽然聽到遠山小聲說道:
「師父是一位很好的老人,您為什麼不試著和他平靜的溝通呢?」
鍾應拿起茶壺,下麵的炭火熊熊燃燒。
他清楚載寧門徒對寧明誌的憧憬,更清楚一位「傳承保護日本音樂文化」的大師,能夠怎樣被人神話。
鍾應無法和寧明誌平靜溝通。
他見到寧明誌蒼老長壽的軀體,聽到他卑鄙的狡辯,就會想起很多很多人。
「因為他活著的每一天,都踩在逝者的脊梁骨上。」
鍾應的聲音冰冷,漆黑的眼睛凝視單純的遠山,「你知道日本人去到中國,殘殺了數百萬數千萬的無辜百姓嗎?」
遠山臉色蒼白,聲音弱弱的說道:「知道。」
載寧靜子時常往來宅邸,他們這些日日陪伴載寧聞誌的徒弟們,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歷史。
鍾應看他萎靡不振,無奈的勾了勾嘴角,嘆息道:
「日本人殺害的,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可寧明誌害死的,是他朝夕相處的至親摯友——」
他抬手用水澆滅了炭火,刺啦一聲灰煙彌漫。
「他比日本劊子手還要凶狠,也配做你們的師父麼。」
遠山刻板機械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活潑雀躍的心。
可惜,這顆心就像鍾應澆滅的炭火一般,病懨懨的,持續沉默的陪伴鍾應回到房間,道別告辭。
鍾應關上門,滿意的見到猗蘭閣的琴桌空盪,隻剩焚燒的香爐煙氣裊裊。
寧明誌收回了那張久無人彈的七弦琴。
到了夜晚,鍾應窩在幔帳之後,盯著床頂思考人生,卻聽到了一陣禮貌的敲門聲。
「鍾先生,您睡了嗎?」
詢問他的是遠山,但是遠山並不是一個人來。
鍾應剛剛打開房門,守在寧明誌身邊的徒弟致心,親自抱著一張獨特的古琴,走了進來。
那琴細頸窄箱,十三根銀弦閃爍寒光,琴身木漆暗紅,懸著淡藍的穗子,隨著致心的步伐招搖。
「這是猗蘭琴。」
致心簡單的介紹道,「師父說,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它。」
鍾應看著那張本該陌生的琴,卻又對它無比熟悉。
這是遺音雅社的十三弦築,更是沈聆寄予厚望的失傳樂器。
他記得沈聆與築琴初見,歡喜異常,寫道:築琴以竹擊之,聲淒音沉,應作悲歌。
他也記得沈聆與寧明誌初見,喜出望外,寫道:致遠天資聰明,又在日本留學,精通樂理,交由他研究築琴再適合不過。
致心將築琴安放於桌上,配套竹尺木色清淺。
鍾應不由自主的拿起細細琴竹,虛空垂了垂手腕,輕聲說道:「這琴已經不叫猗蘭了。」
致心和遠山不明所以,他們安靜站在一旁,不敢出聲詢問。
因為,來這裡之前,師父已經認真叮囑。
他會在監控前觀看一切,他一定要聽到鍾應拂弦擊築的樂曲!
可鍾應拿起了竹尺,絲毫不急。
他勾起淺淡笑意,仔細端詳這張離開故土多年的築琴。
「這是沈聆沈靜篤先生,八十年前贈予寧明誌的十三弦築。」
「唐朝琴師仿製而成,琴身漆色穩重,音色悲戚,可做悲歌。」
「那時,沈先生與寧明誌相交甚篤,友誼長存,便給它取名猗蘭,希望寧明誌能擊築登台,奏一曲《猗蘭操》。」
「後來……」
鍾應執尺輕聲笑道:「沈先生對忘恩負義之人失望透頂,便在遺書之中給了這張築琴新的期許,也給了它新的名字。」
「所以,它早就不叫猗蘭了。」
說著,鍾應手腕輕輕揚起,稍稍用力一擊,竹尺就在無聲的空氣之中,堪堪距離琴弦毫厘,又恰好懸空於他想擊響的琴弦之上。
鍾應並未停手,他憑著對築琴的熟悉,動作輕盈流暢的以尺擊弦,準確無比的在十三根弦之上反復停留。
猗蘭閣無聲的演奏,驚嚇住了遠山和致心。
他們麵麵相覷,盯著鍾應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擊築,完全無法理解這樣奇特的行為藝術。
然而,鍾應卻格外滿足。
他心中有萬千律動,千年遺音。
虛空奏響的築琴,響徹君子院,震顫載寧邸。
短短一曲縱情悲歌盡,鍾應笑著放下了竹尺,像是尋求聽眾認可一般,看向遠山。
「好聽嗎?」
遠山眨著眼睛,什麼都沒聽到,隻見到鍾應拿著竹尺揮擊一通。
但他想起師父的叮囑,又礙於致心在場,不得不捧場的回答道:「好聽。不過……」
遠山仍是困惑的問道:「您彈奏的是什麼?」
鍾應手握竹尺,傷口未愈的右手指尖刺目顯眼。
他朗聲吟誦——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他竹尺放回原位,像是真的進行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擊築而歌,恣意暢快。
下一刻,鍾應仰頭看向屋頂閃爍著紅燈的監控探頭。
「這首築琴名曲,正適合此時此刻的龍潭虎穴。」
他問寧明誌,「很應景,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