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佩弦來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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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寫信給佩弦,總要問幾時來上海,覺得有許多的話要與他細談。佩弦來了,一遇於菜館,再遇於鄭家,三是他來我家,四呢,就是送他到車站了。什麼也沒有談,更說不到「細」,有如不相識的朋友,至多也隻是「顛頭朋友」那樣,偶然碰見,說些今天到來明天動身的話以外,就隻剩下默默相對了。也頗提示自己,正是滿足願望的機會,不要輕易放過。這自然要趕快開個談話的端,然後蔓延不斷地談下去才對。然而什麼是端呢?我開始覺得我所懷的願望是空空的,有如燈籠殼子,我開始懊惱平時沒有查問自己,究竟要與佩弦細談些什麼。端既沒有,短短的時光又如影子那樣移去無痕,於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過幾天後追想,我所以懷此願望,以及未得滿足而感到失望,乃因前此晤談曾經得到愉悅之故。所謂願望,實在並不是有這樣那樣的話非談不可,隻是希冀再能夠得到從前那樣的愉悅。晤談的愉悅從哪裡發生的呢?不在所談的材料精微或重大,不在究極到底而得到結論(對這些固然也會感到愉悅,但不是我意所存),而在抒發的隨意如閒雲之自在,印證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佩弦所說的「促膝談心,隨興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可謂隨意之極致了。不比議事開會,即使沒法解決,也總要勉強作個結論,又不比登台演說,雖明知牽強附會,也總要勉強把它編成章節。能說多少,要說多少,以及願意怎樣說,完全在自己手裡,絲毫不受外力牽掣。這當兒,名譽的心是沒有的,利益的心是沒有的,顧忌欺詐等心也都沒有,隻為著表出內心而說話,說其所不得不說。在這樣的進程中隨伴地感到一種愉悅,其味甘而永,同於藝術家製作藝術品時所感到的。至於對談的人,一定是無所不了解,無所不領會,真可說彼此「如見其肺肝然」的。一個說了這一麵,又一個推闡到那一麵,一個說如此如此,又一個從反麵證明決不如彼如彼,這見得心與心正起共鳴,合為妙響。是何等的愉悅!即使一個說如此,又一個說不然,一個說我意雲爾,又一個殊覺未必,因為沒有名譽利益等等的心思在裡頭作祟,所以羞憤之情是不會起的,駁詰到妙處,隻覺得共同找到勝境似的,愉悅也是共同的。

這樣的境界是可以偶遇而不可以特辟的。如其寫個便條,說「月之某日,敬請駕臨某地晤談,各隨興趣之所至,務以感受愉悅為歸」。到那時候,也許因為種種機緣的不湊合,終於沒什麼可說,興味索然。就如我希望佩弦來上海,雖然不曾用便條相約,卻頗懷著寫便條的心理。結果如何呢?不是什麼也沒有淡,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麼?或在途中,或在鬥室,或在臨別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別初逢的碼頭,各無存心,隨意傾吐,不覺枝蔓,實已繁多。忽焉念起:這不已沉入了晤談的深永的境界裡麼?於是一縷愉悅的心情同時湧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味剛才所說,一一雋永可喜,這尤其與茶味的比喻相類。但是,逢到這樣愉悅是初非意料的。那一年歲盡日晚間,與佩弦同在杭州,起初覺得無聊,後來不知談到了什麼,興趣好起來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電燈熄了,點起白蠟燭來,離開了憩坐室去到臥室,上床躺著還是談,兩床中間是一張雙抽屜的桌子,桌上是兩支白蠟燭。後來佩弦看了看時計,說一首小詩作成了,就念給我聽:

除夜的兩支搖搖的白燭光裡,

我眼睜睜瞅著

一九二一年輕輕地踅過去了。

佩弦每次到上海總是慌忙的。顴頰的部分往往泛著桃花色;行步急遽,仿佛有無量的事務在前頭;遺失東西是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筆和小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實豈止來上海時,就是在學校裡作課前的預備,他全神貫注,表現於外麵的神態是十分緊張;到下了課,對於講解的反省,答問的重溫,又常常漲紅了臉。佩弦歡喜用「旅路」之類的詞兒,周作人先生稱徐玉諾「永遠的旅人的顏色」,如果借來形容佩弦的慌忙的神氣,可謂巧合。我又想,可惜沒有到過佩弦家裡,看他辭別了旅路而家居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慌忙。但是我想起了「人生的旅路」的話,就覺得無須探看,「永遠的旅人的顏色」大概是「永遠的」了。

佩弦的慌忙,我以為該有一部分原因在他的認真。說一句話,不是徒然說話,要掏出真心來說;看一個人,不是徒然訪問,要帶著好意同去;推而至於講解要學生領悟,答問要針鋒相對:總之,不論一言一動,既要自己感受喜悅,又要別人同沾美利(佩弦從來沒有說起這些,全是我的揣度,但是我相信「雖不中不遠矣」)。這樣,就什麼都不讓隨便滑過,什麼都得認真。認真得利害,自然見得時間之暫忽。如何叫他不要慌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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