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隨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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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學校畢業是辛亥那一年。並不曾作升學的想頭;理由很簡單,因為家裡沒有供我升學的錢。那時的中學畢業生當然也有「出路問題」;不過像現在的社會評論家雜誌編輯者那時還不多,所以沒有現在這樣鬧鬧嚷嚷的。偶然的機緣,我就當了初等小學的教員,與二年級的小學生作伴。鑽營請托的況味沒有嘗過;照通常說,這是幸運。在以後的朋友中間有這麼一位,因在學校畢了業將與所謂社會麵對麵,路途太多,何去何從,引起了甚深的悵惘;有一回偶遊園林,看見澄清如鏡的池塘,忽然心酸起來,強烈地萌生著就此跳下去完事的欲望。這樣傷感的青年心情我卻沒有,小學教員是值得當的,我何妨當當;從實際說,這又是幸運。

小學教員一連當了十年,換過兩次學校,在後麵的兩所學校裡,都當高等班的級任;但也兼過半年幼稚班的課——幼稚班者,還夠不上初等一年級,而又不像幼稚園兒童那樣地被訓練著,是學校裡一個馬馬虎虎的班次。職業的興趣是越到後來越好;這因為後來的幾年中聽到一些外來的教育理論和方法,自家也零零星星悟到一點兒,就拿來施行,而同事又是幾位熟朋友的緣故。當時對於一般不知振作的同業頗有點兒看不起,以為他們德性上有著汙點,倘若大家能去掉汙點,教育界一定會大放光彩的。

民國十年暑假後開始教中學生。那被邀請的理由有點兒滑稽。我曾寫些短篇小說刊載在雜誌上。人家以為能寫小說就是善於作文,善於作文當然也能教國文,於是,我仿佛是頗為適宜的國文教師了。這情形到現在仍然不變,寫過一些小說之類的往往被聘為國文教師,兩者之間的距離似乎還不曾有人切實注意過。至於我舍小學而就中學的緣故,那是不言而喻的。

直到今年,曾在五所中學三所大學當教員,教的都是國文;這一半是兼職,正當是書局編輯,連續七年有餘了。大學教員我是不敢當的;我知道自己怎樣沒有學問,我知道大學教員應該怎樣教他的科目,兩相並比,我的不敢是真情。人家卻說了:「現在的大學,名而已!你何必拘拘?」我想這固然不錯;但從「盡其在我」的意義著想,不能因大學不像大學,我就不妨去當不像大學教員的大學教員。所惜守誌不嚴,牽於友情,竟爾破戒。今年在某大學教「歷代文選,」勞動節的下一天,接到用紅鉛筆署名l的警告信,大約說我教那些古舊文篇,徒然助長反動勢力,於學者全無益處,請即自動辭職,免討沒趣雲雲。我看了頗憤憤:若說我沒有學問,我承認;說我助長反動勢力,我恨反動勢力恐怕比這位l先生更真切些呢;倘若認為教古舊的文篇便是助長反動勢力的實證,不必問對於文篇的態度如何,那麼他該叫學校當局變更課程,不該怪到我。後來知道這是學校波瀾的一個弧痕,同係的教員都接到l先生的警告信,措辭比給我的信更嚴重,我才像看到醜角的醜臉那樣笑了。從此辭去不教;願以後謹守所誌,「直到永遠。」

自知就所有的一些常識以及好嬉肯動的少年心情,當個小學或初中的教員大概還適宜。這自然是不往根柢裡想去的說法;如往根柢裡想去,教育對於社會的真實意義(不是世俗認為的那些意義)是什麼,與教育相關的基本科學內容是怎樣,從事教育技術上的訓練該有哪些項目,關於這些,我就與大多數教員一樣,知道得太微少了。

作小說的興趣可以說因中學校時代讀華盛頓·歐文的《見聞錄》引起的。那種詩味的描寫,諧趣的風格,似乎不曾在讀過的一些中國文學裡接觸過;因此我想,作文要如此才佳妙呢。開頭作小說記得是民國三年;投寄給小說周刊《禮拜六》,登出來了,就繼續作了好多篇。到後來,「禮拜六派」是文學界中一個卑汙的名稱,無異「海派」「黑幕派」等等。我當時的小說多寫平凡的人生故事,同後來相仿佛,淺薄誠然有之,如何惡劣卻不見得,雖然用的工具是文言,也不免貪懶用一些成語古典。作了一年多便停筆了,直到民國九年才又動手。是頡剛君提示的,他說在北京的朋友將辦一種雜誌,寫一篇小說付去吧。從此每年寫成幾篇,一直不曾間斷,隻今年例外,眼前是十月將盡了,還不曾寫過一篇呢。

預先布局,成後修飾,這一類abc裡所詔示的項目,總算盡可能的力實做的。可是不行;寫小說的基本要項在乎有一雙透徹觀世的眼睛,而我的眼睛夠不上;所以人家問我哪一篇最愜心時,我簡直不能回答。為要寫小說而訓練自己的眼睛固可不必;但眼睛的訓練實在是生活的補劑,因此我願意對這方麵致力。如果致力而有進益,由進益而能寫出些比較可觀的文篇,自是我的歡喜。

為什麼近來漸漸少寫,到今年連一篇也沒有寫呢?有一個淺近的比喻,想來倒很確切的。一個人新買一具照相器,不離手的對光,扳機,卷乾片,一會兒一打乾片完了,便裝進一打,重又對光,扳機,卷乾片。那時候什麼對象都是很好的攝影題材;小妹妹靠在窗沿憨笑,這有天真之趣,照它一張;老母親捧著水煙袋抽吸,這有古樸之致,照它一張;出外遊覽,遇到高樹、流水、農夫、牧童,頗濃的感興立刻湧起,當然不肯放過,也就逐一照它一張。洗出來時果能成一張像樣的照相與否似乎不關緊要,最熱心的是「搭」的一扳;麵前是一個對象,對著它「搭」的扳了,這就很滿足了。但是,到後來卻有相度了一番終於收起鏡箱來的時候。愛惜乾什麼?也可以說是,然而不是。隻因希求於照相的條件比以前多了,意味要深長,構圖要適宜,明暗要美妙,還有其他等等,相度下來如果不能應合這些條件,寧起收起鏡箱了事;這時候,徒然一扳是被視為無意義的了。我從前多寫隻是熱心於一扳,現在卻到了動輒收起鏡箱的境界,是自然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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