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木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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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重慶到漢口,我坐了木船。

木船危險,當然知道。一路上數不盡的灘,礁石隨處都是。要出事,隨時可以出。還有盜匪——實在是最可憐的同胞,他們種地沒得吃,有力氣沒處出賣,當了兵經常餓肚子,沒奈何隻好出此下策。假如遇見了,把鋪蓋或者身上衣服帶了去,也是異常難處的事兒。

但是,回轉來想,從前沒有輪船,沒有飛機,歷來走川江的人都坐木船。就是如今,上上下下的還有許多人在那裡坐木船,如果統計起來,人數該比坐輪船坐飛機的多得多。人家可以坐,我就不能坐嗎?我又不比人家高貴。至於危險,不考慮也罷。輪船飛機就不危險嗎?安步當車似乎最穩妥了,可是人家屋簷邊也可能掉下一片瓦來。要絕對避免危險就莫要做人。

要坐輪船坐飛機,自然也有辦法。隻要往各方去請托,找關係,或者乾脆買張黑票。先說黑票,且不談付出超過定額的錢,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單單一個「黑」字,就叫你不願領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軌,你買黑票,無異幫同作弊,贊助越出常軌。一個人既不能獨個兒轉移風氣,也該在消極方麵有所自守,幫同作弊,贊助越出常軌的事兒,總可以免了吧。——這自然是書生之見,不值通達的人一笑。

再說請托找關係,聽人家說他們的經驗,簡直與謀差使一樣的麻煩。在傳達室恭候,在會客室恭候,幸而見了那要見的人,他聽說你要設法船票或飛機票,愛理不理的答復你說:「困難呢……下個星期再來打聽吧……」於是你覺得好像有一線希望,又好像毫無把握,隻得挨到下個星期再去。跑了不知多少回,總算有眉目了,又得往這一處簽字,那一處蓋章,看種種的臉色,候種種的傳喚,為的是得一份充分的證據,可以去換一張票子。票子到手,身份可改變了,什麼機關的部署,什麼長的秘書,什麼人的本人或是父親,或者姓名仍舊,或者必須改名換姓,總之要與你自己暫時脫離關係。最有味的是冒充什麼部的士兵,非但改名換姓,還得穿上灰布棉軍服,月要間束一條皮帶。我聽了這些,就死了請托找關係的念頭。即使餓得要死,也不定要去奉承顏色謀差使,為了一張票子去求教人家,不說我自己犯不著,人家也太費心了。重慶的路又那麼難走,公共汽車站排隊往往等上一個半個鍾頭,天天為了票子去奔跑實在吃不消。再說與自己暫時脫離關係,換上別人的身份,雖然人家不大愛惜名器,我可不願濫用那些名器。我不是部署,不是秘書,不是某人,不是某人的父親,我是我。我毫無成就,樣樣不長進,我可不願與任何人易地而處,無論長期或是暫時。為了跑一趟路,必須易地而處,在我總覺得像被剝奪了什麼似的。至於穿灰布棉軍服更為難了,為了跑一趟路才穿上那套衣服,豈不褻瀆了那套衣服?褻瀆的人固然不少,我可總覺不忍。——這一套又是書生之見。

抱著書生之見,我決定坐木船。木船比不上輪船。更比不上飛機,千真萬確。可是絕對不用請托,絕對不用找關係,也無所謂黑票。你要船,找運輸行。或者自己到碼頭上去找。找著了,言明價錢,多少錢坐到漢口,每一塊錢花得明明白白。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木船好極了,我可以不說一句討情的話,不看一副難看的嘴臉,堂堂正正憑我的身份東歸。這是大多數坐輪船坐飛機的朋友辦不到的,我可有這種驕傲。

決定了之後,有兩位朋友特地來勸阻。一位從李家沱,一位從柏溪,不怕水程跋涉,為的是關愛我,瞧得起我。他們說了種種理由,設想了種種可能的障礙,結末說,還是再考慮一下的好。我真感激他們,當然不敢說不必再考慮,隻好帶玩笑的說,「吉人天相」,安慰他們的激動的心情。現在,他們接到我平安到達的消息了,他們也真的安慰了。

原載《消息半周刊》1期,1946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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