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看的戲(1 / 2)

加入書籤

住西安不滿二十天,倒看了八回戲,易俗社兩回,香玉劇社兩回,尚友社、西北歌舞劇團、郿鄠劇團、皮影戲各一回。西安人看戲的興致似乎很高,除了我們看過的幾處以外,還有好些劇團,聽說處處滿座,票不容易買。多數人能夠哼兩句秦腔或河南梆子,廣播也常常播秦腔和河南梆子,喇叭底下聚集著低回不忍去的聽眾。

西安的戲院可以說屬於舊形式。長方形,直裡比橫裡長。長條椅一排排地正擺,擠得比較緊。兩旁邊欄乾以外也容納觀眾,那是偏著身子站著看的,票價特別便宜。房屋不怎麼講究,有幾座用席頂棚。易俗社舞台沿的上方仿敦煌壁畫畫兩個大型的飛天,回身淩空,彩帶飄拂,比隨便畫些圖案好看多了。用飛天作舞台的裝飾,在別處還沒見過。

聽說一九五四年要修一座戲院,當然是新式的,設計的時候一定會考慮到怎樣讓買便宜票的也有座位。

在易俗社看兩回秦腔,一回是整本戲《遊龜山》,一回是六個單出戲。戲都演得認真,排在前頭的單出戲也沒有從前戲院的習氣,有氣沒力,敷敷衍衍,隻顧陪著觀眾消磨時間。演員的地位和認識提高了固然有關係,另外的原因恐怕是觀眾老早到齊,一開場就坐得滿滿的,不像以前有些人那樣直到末了兒一兩出上場的時候才來,表示他們除了頭牌的名角而外不屑一顧。既然有那麼些人要看,而且是真心誠意地要看,就是戲排在前頭,又怎麼能草草了事?

小時候聽秦腔,現在光記得賈碧雲的《陰陽河》和《紅梅閣》。賈碧雲是京劇角色,帶唱秦腔,當時很有些聲名。隻覺得那聲音高亢極了,刺耳的胡琴和梆子之外就隻是那麼咿咿呀呀的,越頓越高,越頓越高,完全聽不清唱些什麼。不知道什麼緣故,現在聽秦腔不覺得那麼高亢了,胡琴和梆子也不刺耳,演員唱得好,口齒清楚,我可以聽懂七八成,唱得差的,也有三四成。

沒有戲單,掛在兩旁的黑板上寫著白粉字——戲名和演員名,因而很難記住誰扮演誰。我光記住了一位女演員的名字,孟遏雲,因為近旁的觀眾都在輕聲屏氣地說這個名字,她的演唱特別引人注意,還有我左手邊一位老太太帶著嘆息的調子說她今晚來看戲就為看這個孟遏雲。

外行人不能說內行話,況且唱歌是聲音的事情,用語言來描摩很難見效,往往描摹了一大堆,人家還是捉扌莫不到什麼,我也不預備描摹了。我隻覺得孟遏雲的聲音有天分又有訓練,訓練達到了極端純熟的境界,能夠自由操縱,從心所欲,隨時隨地恰當地表達出劇中人的感情,因而她的唱有風格,有自己的東西,雖然別人唱起來,唱詞和曲譜也全都是那麼樣。聽她一句一句唱下去,你心中再不起旁的雜念,光受她的唱的支配。她的風格含著種種味道,領略那味道是一種愉快、一種享受,你惟恐錯過了一絲半毫的愉快和享受,哪還有工夫想旁的?她的聲音那麼一轉,一轉之後又像遊絲一樣裊上去,你就默默點頭,認為非那麼一轉裊上去不可。她把一個語音斬釘截鐵地噴出來,才噴出來就劃然煞住,你就咂咂嘴唇,認為惟有那樣噴出來就煞住才恰到好處。這裡所謂「認為」並非思維活動,簡直是不意識,不過耳朵裡感覺順適,心裡感覺舒服罷了。我們看了好的書畫、精美的雕刻,同樣會感覺到那種順適和舒服。凡是藝術作品,合乎規格,又不僅合乎規格,還有獨自的風格、獨自的味道的,都能叫人感覺到那種順適和舒服。——我說了這麼些話並沒有傳出孟遏雲的唱的好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要領略好處怕隻有用耳朵去聽。我很想聽聽內行家的意見,不知道內行家對於孟遏雲的唱怎麼說。至於她的演技,我不再多說外行話了,總之,妥貼,老到,全身有戲,隨時是戲。在《遊龜山》裡,她演江夏縣的太太,又一回她演《探窯》裡的王寶釧。《探窯》尤其酣暢淋漓。

常香玉的河南梆子,我看過她的《斷橋》。她也有她的風格,能把感情充分地發揮。白娘娘的愛戀、怨恨、悲痛,聽了她的唱似乎可以把實質給抓住。這回看了她的《花木蘭》,印象當然也挺好。我的一位朋友發表他的「讀後感」,他說《花木蘭》的道白做工似乎過於京戲化了,減少了河南梆子的本色——某一劇種的某些本色應該保留還是改掉,該多保留還是少保留,是戲劇工作裡值得討究的題目。他又說花木蘭勝利之後帳前獨唱的時候如果有個舞蹈場麵,戲也許更出色些。外行人不能下什麼判斷,願意把朋友的意見記下來,供香玉劇社參考。

巧得很,在易俗社看了《拷紅》,在香玉劇社也看了《拷紅》。易俗社的《拷紅》,飾紅娘的是一位男角——很抱歉,沒有記住他的姓名,一出場就看得出他是個守著舊典型的。所謂舊典型就是傳統的規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有程式。可是他能不讓程式拘住,把程式演活了,於是觀眾麵前出現一個活潑伶俐隨機應變的小紅娘。我想,我國各種舊戲都有它的程式,凡是成功的演員都是把程式演活了的——不知道這樣說是不是切當。香玉劇社的《拷紅》,老夫人、鶯鶯、紅娘、張生四個角色銖兩悉稱,彼此配合得挺緊湊,一個在那裡唱呀說的,跟另外一個或幾個息息相關。這一層不太容易做到。可是觀眾愛看的是整台的戲,不是一個角色演戲,另外一個或幾個隻在旁邊坐一坐,站一站。為了滿足觀眾的要求,演員當然應當盡力做到這一層。

沒有戲劇源流的知識,不知道秦腔和河南梆子的關係怎麼樣。推想起來,該是近房兄弟吧。不然,為什麼西安人喜愛河南梆子那麼強,隻望香玉劇社老留在西安?再說,陝西跟河南接壤,一在關內,一在關外,地理上的關係也實在密切。據我想,這兩種戲劇,還有其他幾種地方戲,有個共通之點,就是唱句的音樂性很夠味,可是聽起來還是語言。音樂性夠味,所以熟極的戲也願意再去聽一聽,聽那唱歌,聽那演員的獨自的風格——當然指有風格的而言。聽起來還是語言,所以聽歌唱同時領略戲的細微曲折,比較單就音樂方麵聽,感覺更見深切。在我國各種戲劇裡頭,音樂性夠味可是聽起來幾乎不成語言的,該數昆曲裡的南曲了——北曲好一些。固然,曲詞多用文言詞藻,造句又屬詩詞一路,那是不容易一聽就明白的一個原因。可是,更重要的原因在每唱一個字裊呀裊呀地轉折太多了,叫人家光聽見一連串的工尺上四合。就是能唱的曲家,要是請他聽一支生曲子,恐怕除了一連串的工尺上四合也領略不多吧。曲詞明明是語言(詩詞一路的語言),可是聽起來隻是一連串的工尺上四合,不成語言。在戲曲界「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今天,各種劇種都在那裡發展呀改革的,情形熱鬧非凡,可是昆曲隻有抱殘守闕的份兒,道理也許就在這裡。京戲旦角的某些唱段,我聽起來也有一連串工尺上四合之感,就是說不知道說些什麼,雖然覺得悅耳。我聽秦腔和河南梆子就不然,一方麵居然能欣賞唱的妤處,另一方麵又能聽清它的語言,欣賞就包括戲劇的內容,不僅在音樂。凡有這個特征——音樂性夠味,可是聽起來還是語言——的歌劇,我想,前途都是光明的、樂觀的。什麼根據呢?根據就在我能夠接受,非但能夠接受,還能夠欣賞。而我呢,至少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並不內行可是喜歡看戲的觀眾。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鬥羅之我的武魂司空震 拳壇之巔 明末隱相 妖孽仙醫在都市 拽妃別攔我上天 都市仙帝歸來 都市天才神醫 萌神教教主 盜墓:從簽到鯤鵬血脈開始 漠爺你的小嬌包三歲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