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心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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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個人,是我們揮之不去的心結,也是我們開心或者悲傷的理由。]

01>>>

江離之所以小小年紀便能在裡昂的畫界揚名,除了自身才華之外,也離不開珍妮的幫助,如果說江離是千裡馬,珍妮便扮演著伯樂的角色。

因為從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珍妮比同齡的中國女孩子獨立得更早,因為聰慧,她連跳幾級在十五歲便升了大學,除了成績好,她業餘愛好也很多,對什麼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與求知欲,音樂、戲劇、登山、滑雪、漂流、探險、繪畫等,尤其對中國的文化有著狂熱的愛好,哪怕父母再反對,每年她都會獨自回國一趟。

遇見江離的時候,珍妮利用課餘正在一家知名的畫廊做經紀人。那是江離剛到裡昂第一個月的某個周末,他帶著畫架去著名的白萊果廣場寫生,周末的廣場總是人潮如織,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稍微寬敞的地方支起畫架,由於畫得太過專心,連小偷劃破了他背上的背包取走錢夾都沒有發覺,而那個時候正在廣場上閒逛的珍妮很勇猛地奔過來,一把抓住試圖逃跑的小偷的手,在爭搶錢夾的過程中,那名小偷惱羞成怒,持刀刺傷了珍妮的手臂,然後丟下錢夾落荒而逃,而珍妮卻不顧傷口正在淌血,舉著錢夾興奮地怪叫,雖然她說著流利並且語速很快的法語,但江離還是聽懂了,她在說:「我贏了!我贏了!」

江離被這個勇猛的女孩子嚇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一樣為了幫助別人連危險都不顧的女生,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手臂上的傷口血流不止,卻冷靜地用手帕包起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從頭到尾沒有喊過一句痛。

後來在江離的堅持下,珍妮被送去附近的醫院包紮傷口,談話間才發覺,珍妮的故鄉與江離竟然是同一個城市,因著這一點在珍妮看來特別奇妙的緣分,他們很快成為朋友。或者說,更多的是珍妮的熱情與主動,令他們之間的關係急速升溫。因為那個時候的江離,還沉溺在獨自一人身在異鄉的悵然與孤寂中,他沉默,獨來獨往,對陌生環境產生的害怕與下意識的反感令他性情變得孤僻。

可他的孤僻與沉默在天性開朗的珍妮麵前,一點也產生不了作用,她熱情邀請他去家裡做客,邀他一起參加各種社團活動,將他帶進自己的朋友圈子裡。她的交際很廣,朋友們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國籍不同膚色,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們,很容易便打成一片,江離仿佛忽然之間進入了另一個熱鬧的世界,這與之前他將自己禁錮起來的小小的沉寂世界是那麼不同,這個世界明媚芬芳,活色生香,充滿了年輕的夢想與激情,每一天每一時刻都在發生著令人驚奇的事情,世界這麼大,無奇不有,有那麼多奇思妙想博大精深的東西值得人去探索,把時間與心思放在傷春悲秋上實在不劃算。而法語其實並沒有他原本以為的難聽,聽得多了,反而覺得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之一。西餐其實也沒有那麼難吃,牛奶與蔬菜沙拉是多麼綠色營養的食物啊。

珍妮給他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發覺另一片美妙的世界。不知不覺中,江離發覺自己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開始愛上裡昂這座文化藝術氣息濃厚的古老城市。而更重要的是,珍妮不僅扮演著益友的角色,對繪畫有著天生敏銳度的她更是他的良師。她的夢想不是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而是用自己敏銳的眼光挖掘瑰寶,讓那些有才華的畫者,為世人所知。

在繪畫技巧上珍妮給過江離很多建議,更重要的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脈與畫廊經紀人的身份,搜羅了各種極為珍貴的繪畫資料給他,帶他出席各種藝術展覽開闊眼界,甚至為他爭取到一些小型畫展的參展資格。

江離的畫藝日漸精湛,而十八歲生日當天的首次個人畫展,令他在裡昂畫界嶄露頭角。那是珍妮送給他的成年禮,也是她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她不僅幫他打理好一切事宜,她做模特的那幅《珍妮》更是江離贏得業界眾人交口稱贊的關鍵畫作。

我曾聽夏至提過,一幅完美的人像油畫,除了需要繪畫者具備精湛的美術功底與對所塑造人物的形象有著深刻的洞悉力外,模特的配合與交流也尤為重要。就好比一個天才服裝設計師的作品,也需要一個與他的創作靈魂有著極為契合的氣質的模特來詮釋一般。換句淺顯的話來說,便是彼此之間所具備的磁場,以及默契度。

無可否認,珍妮與江離之間的默契與磁場,堪稱完美,他的筆下渲染出一個最美麗最傳神的她。

珍妮出事時,距江離舉辦完那場個展隻有十天,她隨探險俱樂部奔赴另一個城市,去挑戰世界上最驚險的大峽穀漂流,不幸遭遇激流,同去的三十名漂流隊員,無一生還,至今連屍骨都沒有找回。

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傍晚。我多麼希望坐在我對麵的男孩講述給我的,隻是他虛構的一個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並不遙遠的空間與時間裡,在他的身邊。

江離抬眼,很驚訝地望著我說:「西曼,你怎麼哭了?」

伸手一扌莫,才發覺眼淚不知何時悄然滑落下來,跌入了頸窩。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在聽到珍妮的故事時,心裡那麼難過那麼悲傷,月匈口的某個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鈍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種很重要的東西。

「傻丫頭。」江離忽然伸手過來,輕輕拭去我臉頰的淚痕。他的語調裡帶了濃濃的寵溺,手指的動作溫柔輕巧,我又聞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戀的淡淡鬆節油氣味,而他為我拭去眼淚的手勢是那麼熟悉……

我心裡一個戰栗,眼神開始恍惚,對麵那張臉忽然之間幻化成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臉,夏至的臉,喉嚨裡不自覺地便喃喃喊出那兩個字:夏至。接著,眼淚以破竹之勢大顆大顆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月匈口的鈍痛蔓延得愈加厲害,最後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來。

我想我一定把江離嚇壞了,他繞過桌子,蹲在我身邊,急切地搖晃我的肩膀,不停問我「怎麼了」,過了一會兒,又慌忙地解釋說:「是不是我剛才的舉動令你不開心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其他意思。」

我想說與他無關,可怎麼都無法停止突如其來的難過眼淚,抽泣令喉嚨壓抑得緊,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江離也不再多問,隻是始終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幫我順氣,足足過了十五分鍾,我才終於平靜下來。他找餐廳服務員要了一盆熱水,又跑出去買了一條毛巾,一邊幫我擦被眼淚鼻涕弄花的臉,一邊忍不住打趣說:「可不能讓你媽看見你哭腫了的眼睛呀,否則還不得找我算賬!」

我望著他,心想,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前一刻滿臉哀痛悲傷,下一刻卻可以雲淡風輕地開著玩笑。

「好啦,也別難為情,我們扯平啦!」他放下毛巾,沖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會他的意思是我們在彼此麵前都很沒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的,」江離攤攤手,「現在看來,隻能下次咯!」

「什麼事啊?說吧,我情緒穩定了。」

「確定沒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我點頭。

江離所說的幫忙,是希望我去見一個人,是珍妮的母親,她在半年前從法國回到這個城市,現在住在一家療養院裡。

自從珍妮出事後,她母親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整個人都崩潰了。得知那個消息之後,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個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鬧,就那麼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話,珍妮的父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後,她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醫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可是,自她醒過來之後,再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更嚴重的是,她先後兩次試圖自殺。

「珍妮的爸爸聽從醫生的建議幫她換一個環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鄉,在這個城市她已沒什麼親人,隻有一個認識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願意麻煩人家,主動要求住進療養院,那裡遠離城市,比較安靜。」

「後來我聽叔叔說,阿姨之所以一下子變成這樣,是因為她無法承受先後失去兩個女兒的打擊。」

「珍妮還有姐妹?」我問。

「嗯,據說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夭折了,我從來沒有聽珍妮提起過,估計連她也不知道這件事吧。叔叔說當年正因為這件事,阿姨傷心過度,才最終下定決心離開這個城市,跟著他因工作調動而移民裡昂的。」

江離望著我,充滿歉意地說:「西曼,我知道我的請求很唐突,也會令你為難。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夠幫珍妮做點事,她很愛她的媽媽,阿姨對我也一直照顧有加,我希望她能夠從這場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盡快康復。所以,哪怕隻有一丁點希望,我都不想放過。」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見她的母親。

我嘆口氣,說:「可是你想過沒有,縱使我們長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個母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夠幫她,我當然願意,我擔心的是,我的出現不僅無法幫助她,反而會令她失控。

「西曼,不瞞你說,阿姨的精神有點失常,時好時壞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護的手不停叫珍妮……」江離偏了偏頭,不忍再說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我輕輕說。

「真的?」

「嗯。」我點頭。

「謝謝你,善良的好女孩。」江離伸手,像對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頭發。

後來我常常在想,我對江離的好感,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吧,他的細心、孩子氣、小風趣、善良、感性,對朋友的一片赤誠,都令我動容。我所喜歡所欣賞的那個他,隻是他自己,身上並沒有夏至的影子。

02>>>

我們將去看望珍妮母親的時間約在了周末下午,江離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說:「你別忘了我得上課!哪像你,閒人一枚!」

他說過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國那邊的學校假期是怎麼安排的,便問:「你們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點吧。

「病假。」他淡淡地說。

「病假?」他整個人精神抖擻的,怎麼都看不出丁點兒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轉,忽然想起初次見到他的那個夜晚,他暈倒的情景。「你哪兒不舒服?」

江離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我是早產兒嘛,身體虛弱。從小營養不良,長大後弱不禁風,得休養生息著!這擱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書生了。」說著自己先笑起來了。

我偏頭翻了個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雖然相處時間短,可我不僅迅速習慣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反而還有點兒欣賞他的小幽默與自嘲。與這樣的男孩子相處,你不會覺得枯燥與無趣。

周末下午,江離堅持到我家接我一起過去,我說不用那麼麻煩的,你告訴我具體地址,我們在療養院見麵就可以了。他說那怎麼行呀,那地方挺遠的也有點兒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車得多累呀,我找了個免費的專用司機哦!

我沒想到那個免費的司機竟然是那言,他見到我的時候也愣住了,隻有江離不明就裡地在那邊為我們介紹,看得出來他與那言的關係很不錯,一點都沒有長輩與晚輩之間那份距離感,他勾著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說:「西曼,你看我們是不是特像兩兄弟呢?我們家基因很優質吧!」

那言沒好氣地甩掉他的手,帶著寵溺的笑敲他的頭:「沒大沒小!」

我被他們兩個孩子氣的舉動逗笑,心裡有點羨慕這樣親密的家人關係。

「好巧,又見麵了。」我笑著對那言說。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餵餵餵,你們認得?」江離睜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後勾住那言的脖子大聲嚷嚷:「招,怎麼認識的?」

「說來話長,」那言掙脫他,轉身朝車旁走,「時間不早了,趕緊出發吧。」

江離簡直是個好奇寶寶,一路上都在固執地想要對我與那言是怎麼認識的這個問題尋根究底,並不是他婆婆媽媽,而是這個在我心中無關緊要的問題在他看來,真的很奇妙。

他說:「盛西曼你想想呀,世界這麼大,你竟然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先後遇見我與小舅舅,這還不夠神奇嘛!」

我揉揉太陽穴,真想剖開他腦袋,看看裡麵都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明明很簡單的問題,非要搞得那麼神神叨叨的。抬眼看前座的那言,他倒好,氣定神閒地開著車。

追溯起來,我之所以能夠結識那言,正是因為江離,以及他的畫展。所以說,在我們看來很奇妙的相遇,其實追根究底都是有緣由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因果循環吧。

半小時後,終於抵達目的地。我趕緊跳下車,逃離「好奇寶寶」。

珍妮母親所待的療養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環境一等一,四周被青山綠水環繞,清河從門口蜿蜒流過,靜謐安寧,而比之市區,這裡的空氣好了許多許多倍。

那言留在車上等我們,我跟在江離的身後一路走到最裡麵的住院部,這幢是療養院裡條件最好的單獨病房,上三樓,停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外。

江離敲了很久門,可房間裡半點反應都沒有,我說:「是不是不在房間?」

江離沒回答我,隻是對著裡麵輕聲喊:「阿姨,我是江離,我進來啦。」

推開房門,房間裡有點暗,厚重的窗簾垂下來,遮擋住所有的光源。昏暗光線裡,我看到臨窗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安靜的背影,一動不動,仿若一尊雕像的剪影,悄無聲息得讓整個房間像一座空城。

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還有其他道不清說不明的情緒,抬眼看江離,他也正望著我,意思是說,別擔心,你可以的。

江離走進房間,蹲在椅子旁,說:「今天感覺好點了嗎?有沒有按時吃飯,睡得還好嗎?」

可對方依舊一動不動,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又說:「今天陽光挺好的,我幫你把窗簾拉開好嗎?你不說話那我當默認了哦!」

厚重的窗簾被拉開,秋日午後溫暖的陽光鋪天蓋地透過落地窗灑進來,站在她身側的我終於看清楚她的臉,剎那間,心裡忍不住一個戰栗,那張臉蒼白得毫無生氣,眼窩深陷,顴骨突起,眼皮耷拉著,空洞洞的眼神,嘴唇也是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阿姨,」江離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幫你把珍妮帶來了……」

他話未講完,椅子上的人猛然抬頭,抓住江離的手,激動地四處張望:「珍妮,我的珍妮在哪兒……」她甩開江離的手,起身奔到我麵前,看了我很久,然後將我摟在懷裡,雙手那麼緊,氣力那麼大,勒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珍妮,珍妮,媽媽好想你呀!你跑到哪兒去了?」她哭了,眼淚滾燙地落在我肩上,那麼熾熱。

我不知所措張開的手臂,在這一刻不知不覺地緩緩收攏,反抱著她的身體,輕輕拍她抽泣的身體,嘴角喃喃吐出兩個令自己都驚詫不已的詞來:「媽媽。」

是她緊緊的擁抱,是她那一句「媽媽好想你」,是她不能自已的哭泣聲,令我在剎那間恍惚以為我就是珍妮,是她的女兒。她的眼淚與懷抱令我顫抖,眼淚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放開我,輕輕幫我擦拭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很神奇的,轉瞬之間,她的臉色已沾染了些許的紅暈,雖然還是蒼白,可整個臉龐都有了神采,空洞的眼神有了明亮的濕潤,沾了活力。她已從紙片人變回了活人。

我扯出笑容,伸手也幫她擦拭眼淚,我已晃過神來,很清楚站在麵前的並不是我的母親,可又有什麼關係呢,想到媽媽,看著她我心裡便不自禁地柔軟起來。可憐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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