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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澤芳默了。
他確實是不該那樣做,與已為人婦的溫儀長公主互相以書信往來,有違君子之道。
可他們因一卷佛經相識,是緣分使然,並非是誰刻意安排。
「其實顧大人如今所居住的竹林居,是我以前養病所居住的地方。我曾在那留下一箱佛經,後來輾轉到得手上,注釋之人戲稱自己為清聲,這才有了往來。
那時,我令人尋過,確然是寺裡的一位僧人……」
寺裡,是真真切切有一位叫做清聲的師父。
卻不是眼前這位……
顧澤芳一撩袍子,跪在了地上,「從前多有冒犯,皆因不知是公主之故,但是清聲所言,字字皆真,句句不虛。」
他在那信中,還大言不慚地要約怡文一同泛舟雲遊、抵足而眠。
夏聽蟬鳴冬賞雪,去那姑蘇水鄉,賞那春蘭秋菊。
如今看來一字一句,怕是會成為他的罪證。
若是落在有心人的手上,顧澤芳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乃至牽連顧家滿門的性命。
容鳳笙自然也想到了這個。
隻是在錦園的時候,翻閱清聲寄來的書信,算是為數不多的令她感到自由的時光。
若是連暢想也不能,那她早就該憋死了吧。
她沉默著。
「今日此事,必須解決,」見二人都不表態,謝玉京將手裡的杯盞生生捏碎。他陰惻惻地說,「母妃,我父皇和他,你隻能選擇一個,你最好想清楚了。若是不斷乾淨,怕是要招來大禍。」
容鳳笙:「……」
這是逼她,與顧澤芳劃清界限了。
一生知己難留,已經離散之人,如今重新尋回,這樣的心情,怕是永遠都不會有人理解。
顧澤芳的眸子微微黯然,卻又十分迫切地,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隻要她選擇自己,他便絕不會辜負,她的一番情。
認真說起來,他們的初遇,應當是在那個馥鬱的春夜。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台月下逢。
顧澤芳心頭間,徒然冒出了這首詩來,隻是不知道,她是否也與他有同樣的感受呢?
謝玉京臉色晦暗。
容鳳笙忽地蹙眉,憂愁道,「在這之前,我想問大人一個問題。前夜,我不慎丟了一件東西,那件東西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是要送給至珍至貴之人的禮物。」
她的雙眼微微含著期盼,「不知顧大人可有見到,一枚劍穗?」
這轉移話題的痕跡太明顯,謝玉京嗤笑了一聲,不過她說劍穗……他確實說過,要她給自己做一條劍穗。
看來她將這事放在心上了。
她倒是聰明,借用這個來安撫他。
但是以為,他就會這麼算了麼?
這一個接一個的,身邊的男子就沒有斷過,她到底有幾朵爛桃花?謝玉京手指攥得死緊。
顧澤芳搖搖頭,道,「對不住,公主說的劍穗,微臣未曾見過。」
又抬眸看來,「隻是公主,在下亦是有一物想要送與公主,就在竹林居中。若是方便,我托我的書童送來如何?」
「不知道是何物?」
「畫。」顧澤芳赧然地輕咳一聲,「某技藝拙劣,還望公主不要嫌棄。」
畫?謝玉京嘴角抿得更緊。
誰不知道顧家長子的畫技可是一流,容鳳笙忽然有點好奇,自己在他的筆下是什麼模樣。
「是麼。那就多謝大人了,隻是,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贈,」容鳳笙有些苦惱。
她還想回贈?謝玉京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顧澤芳卻是含笑道,「不必回贈,微臣從不需要公主的任何東西。」
「既然誤會已經解除,公主,在下這就告辭了。」
須臾,木屐噠噠聲響遠去,男子背影舒朗開闊,蕭蕭肅肅如林下風,爽朗清舉。這位顧家年輕的家主,從前數年容鳳笙都沒有想過,他就是清聲。
但她又仔細一想,清聲公子,確實合該是如此的男子啊。
「入迷了?」
謝玉京坐在陰暗處,摩挲著碎片,輕哼了一聲。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形容你們倒是貼切。」
「你胡說什麼呢?」
容鳳笙直搖頭,看他臉色愈發的陰沉,又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哄小孩似的說,
「劍穗丟了我再重新給你做一條?」
「莫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謝玉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眸光有些可怖。
「公主——」
容鳳笙倏地將手抽開,回眸,顧澤芳竟是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看見屋內這副情形,有些怔愣,復又凝重地搖了搖頭。
「陛下來了。」
容鳳笙一驚,謝絮醒了?醒的這麼快?
那一簪子怎麼沒有……也是,他這樣的習武之人,哪能被一簪子給刺死,就是重傷都很難……
容鳳笙知道謝絮出現在這裡,怕是要來找自己算賬的了。
三人的目光交匯到了一處。
對比顧澤芳的緊張凝重,謝玉京卻是不動如山,瓷片在指尖轉了一圈。
顧澤芳一咬牙。
差點忘記了,這位公主可是有正頭夫君的。
他們一個是繼子,
一個是臣子,若是同公主共處一室……
顧澤芳連忙道,「我與太子殿下先找個地方暫避。」
謝玉京看了眼顧澤芳拽著自己的手臂,瞬間怒到炸毛,要走你自己走啊,拽著他乾什麼?
他還有賬要找她算呢!
磨磨蹭蹭,怕是謝絮進來了他們還在吵!
容鳳笙連忙將二人一推,皺眉道,
「趕緊去躲起來。」
謝絮找她,要麼是算賬,要麼就是繁衣的事情有下落了,這一麵,是必然要見的。
接觸到她的眼神,謝玉京嘴唇一抿。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袖袍一晃,紅衣烈烈如火,便很快沒有了蹤跡。
*
「沒想到,顧大人文章作的好,寫詩也是一流啊。」
窗台之下,謝玉京倚靠著牆壁,姿態慵懶如貓,修長的手指從懷裡拈著什麼抖落了出來,薄薄的紙頁上,滿是清雋的字體。
什麼知音啊,什麼心意啊,真是又酸又臭。
少年清潤的嗓音含著幾分低啞,故意將調子拖得老長,「唯恐匆匆說不盡,欲將心事撫瑤琴,」
「寶瑟泠泠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嘖。」
顧澤芳默了默。
手指一勾,亦是從懷裡悠然地取了什麼出來。
劍穗。
謝玉京神色一冷。
他皺眉看著顧澤芳,看來此人隻在容鳳笙麵前,是個君子模樣,私下的做派卻是虛偽至極。
顧澤芳看謝玉京卻有些欣慰,以前覺得這個太子殿下小小年紀心機深沉,如今一看,怡文悉心教養出來的孩子,倒是不差的,這樣維護於她。
他以為,謝玉京對公主不過是孺慕之心,畢竟像公主那樣知書達理、又心懷天下的美人,世人能得幾回聞。
一手帶大的繼子,過分依賴一些,也不是什麼大事。
分外遲鈍的,沒有感知到他們之間不同的氣氛。
他知道謝絮性喜流連花叢,身為友人不好置喙什麼,但自從知道溫儀就是怡文的那一刻,他就為怡文感到了不值,甚至,還有一絲微妙的嫉妒。
沒想到,謝絮這麼好福氣,娶了怡文這樣的女子。
在怡文來的信上,可以體會到,她其實重情重義、內心溫柔強大。
卻嫁給了一個夜夜笙歌的男子,她在侯府的那些日子,該有多……委屈。
「太子殿下,公主在侯府的日子,過的好麼?」
他低低問道。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這對微臣很重要。」顧澤芳嚴肅道。
若是過得好,她為何會沉迷於佛經典籍呢,決口不提與謝絮有關的事情呢?
顧澤芳的父親,亦是不管事,幾乎將一家人全都拋下,隻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長生,是以他的母親時常以淚洗麵。
「」謝玉京目不斜視,寒聲道,
「劍穗,給孤。」
顧澤芳微微一笑,「撿到了自然就是微臣的,殿下難道要奪人所愛不成?」
忽地一凜。
因為,謝玉京的劍正橫在他脖子上,劍刃露出一線,冰般剔透。指骨抵著他的喉嚨,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施舍。
「再多嘴,孤就割了你的舌頭。」
顧澤芳也不是被嚇大的,寒意點滴滲進了脖頸中,他伸手將劍鞘微微推離了一些。
不知為何他對自己的戾氣如此之重,顧澤芳倒也不關心,他桃花眼微眯,低聲問道,
「殿下莫非,是不願提及嗎?」
謝玉京抿唇。
他以前是不知道,她對謝絮到底是什麼態度。柔順?謙和?但卻不像公主與駙馬,更不像是夫妻。
後來才慢慢地想明白,她不過,是被困在錦園之中的雀鳥罷了。
顧澤芳還在沉吟,手裡的東西便被人一把奪過。
「我的。」
身邊的少年懨懨地說,將劍穗攥得死緊。
*
謝絮的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病懨懨的。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是你弟弟之前住過的地方?」
容鳳笙靜靜立在一旁。
「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朕說的嗎?」
「沒有。」
容鳳笙道。
她甚至沒有像以前那樣,隨手給他倒一杯茶。
止喜倒是十分懂事地代勞了,之後悄悄地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朕的手下,可有為難於你?有沒有哪裡受傷?」
謝絮難得溫柔,他哄女人自有自己的一套,那些女人他哄起來得心應手,反正不過拿來當個擺件,心情好的時候就哄哄,心情不好便扔在一邊。
但是麵對容鳳笙的時候,不知怎麼就有些不自在,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出口卻是淡淡的,
「朕這段時間冷落了你,那日之事,也是朕沖動所致,」他掩唇低聲咳嗽了兩聲,眉眼間,都是濃濃的疲憊之色。
「朕一想到,你說的那種可能,朕就……」
「陛下,」容鳳笙卻是打斷了他,她臉上雖然很克製的沒有流露出不耐,卻還是令謝絮的心扯起了連綿不斷的酸痛。
「我還是實話告訴陛下吧?我確實是在利用陛下,但是繁衣的屍身不見,我當真不知是何緣故。」
「陛下若是有頭緒,不妨透露一二。」
她聲音有些涼,「還有,我也不會再入陛下的後宮,陛下若是要逼我,可以試試看。」
「你憑的什麼,」謝絮艱難地扯起嘴角,「你有什麼資格跟朕談條件。」
「就憑陛下,心係於我。」
容鳳笙笑了笑,她將頭發撩至耳後,露出白軟的耳垂,輕聲細語道,「陛下敗就敗在,不該將底牌露的那麼早。」
「若是當時,你命人一刀將我殺了,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局麵。」
她盯著男人的雙眼,像洞察人心的妖。
你看你,舍不得殺我,又得不到我的心。
不是平白地讓自己痛苦嗎?
「陛下,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呢?」
她將這種事掛在嘴邊,臉上毫無羞赧之意。
謝絮支吾起來。
「朕,朕……」
「陛下不肯說也沒關係。」容鳳笙諷刺地低笑一聲,「再來一次,我也不後悔,刺那一下。」
謝絮臉色倏地慘白,喃喃道,「我們之間,當真沒有可能了麼?」
「你說呢?」
容鳳笙袖手而立,說出的話卻如刀片般劃在他的心上,鮮血淋漓,「你我之間,隔著茫茫生死,江山皇權,隔著容氏的好些性命。」
觀察著皇帝痛苦的神色,她緩聲道,「安神香,我可以繼續為陛下做。畢竟你我之間共事了那樣久,一起搭夥生活了那麼多年,陛下不可能放手的不是麼?但陛下也知道,我心之堅決。」
謝絮緩緩起身,道,「你就是仗著朕喜歡你,是,對,朕就是喜歡你,你什麼樣子朕都喜歡,」
他目光有些高傲地,在她麵上流連,毫不掩飾侵略的欲望,
「從第一次見到公主,朕就想得到你。」
「朕便覺得,這一定是朕的女人。」
「朕既然可以坐擁這無邊江山,自然也可以擁有最美的女人,你想要什麼,朕都可以捧到你麵前!」
「隻要你愛朕。」
「公主,你愛朕。」
他緊緊地握住了容鳳笙的手,他過於灼熱的呼吸,灑在她的指尖,熱得幾乎能夠讓皮膚融化。
容鳳笙覺得他可能是生病太久了,腦子壞掉了。
她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陛下的女人有那麼多,何必非要我?」
「你不一樣。」謝絮斬釘截鐵地說。
「那些女人,都隻是你的替代品……」
容鳳笙大吃一驚。他的真愛不應該是俞靜婉嗎?妙妃是俞靜婉的替代品才是,他……
「陛下你別開玩笑了。」
她用力將手抽出。
謝絮的臉色陰沉下來。
容鳳笙皺眉,難道他說的是真的?但那也太不可思議了。或許,其實他心裡念念不忘的,其實是那個江氏?傷他最深,也是害他變成如今這樣的,罪魁禍首。
「陛下或許你的心結不需要我來解開,而是那位。」
「你的前妻。」
謝絮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朕已經放她走了。」
「朕不會再做那樣的事情,」他目光含著恨意。
他不會再原諒第二個,背叛他的女子。
容鳳笙皺眉,
「陛下可不要想,用對待江氏的那些手段來對待我。」
得知背叛之後,謝絮將江氏給□□了起來,容鳳笙嫁進侯府後不久得知,江氏受到了一些十分可怖的折磨,直到後來謝絮娶了別人,才放走了她。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那些,與我無用。」
她說的,可不是假話。
謝絮忽然將一把匕首給她手上,道,「若是你覺得那一簪子不解氣,可以再來,我給你一條命。」
「殺了陛下,我不是也走不了嗎。」
容鳳笙推開道,「你還不值得我賠上我的命。」
謝絮卻是握緊了她的手,將刀刃對著自己的月匈口,眼眸陰鷙又疼痛,
「你果然夠狠心。說的話夠狠,下手也狠。」
他前襟微開,露出堅硬的月匈膛,傷口崩裂,緩緩地流出血來,洇濕了布料,聞著那股血氣,她開始覺得有些反胃。
她抽出手,指甲在他的傷口上一按,便聽見男人低沉地輕嘶了一口氣,帶著微微粗喘。
她帶著厭惡味道輕皺眉,想要將手拿開,卻被緊緊地握住了,按在那塊皮膚之上。
女子秀眉微挑,眼底劃過一絲惱怒。
卻仍舊是讓他看得著迷。
「陛下果真願意為了我,連命,都舍得送給我麼?」就像枝頭顫顫巍巍的白薔薇,依舊那般纖弱明淨,可染上一點鮮血,便變得嬌媚惑人。
如皎月似嬋娟,但行處裊裊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前。
像一個誘人沉淪的陷阱,甜蜜而險惡。
卻難以自拔。
「公主殿下,朕……朕愛你。」
他低聲喃喃。
按理說,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對她有半分真情的。
他們遇見的時候,謝絮已經是權柄在握的權臣了,如日中天,隻要他想,這大興隨時都能改姓。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容鳳笙覺得倘若自己是謝絮,是絕對不會,對籠子裡的兔子動心的。
一個獵手,怎麼可以對獵物動心呢?
那豈不是太悲哀了嗎。
不是兔子的悲哀,是那兩個人的悲哀。
謝絮不知,她將自己比喻做籠中的兔子。
她分明,是心上嬋娟。
愛她的清醒與真性。
愛她的絕情與深情。
愛她愛著旁人的模樣。
她說起繁衣,甚至說起謝玉京的時候的眼神,都是謝絮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