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牢籠(1 / 2)

加入書籤

19

雨勢轉小, 春雨淅淅瀝瀝。

秦鈎跪在泥濘的地麵上,滿身髒汙,身邊是那棵已然倒塌的老樹, 還有許多石頭。

扶遊就像更早時候的文人, 把所有的事情都用簡短的話記錄下來, 刻在石頭上, 投進梅樹的樹洞裡。

從前劉太後封鎖他,除了秦鈎, 再沒有別人跟他說話。後來秦鈎掌權,秦鈎總是無緣無故遷怒他身邊的人,他也不敢和別人說話。

他隻能和這棵梅樹說話,梅樹會幫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特別喜歡在這棵樹下待著。

三年了,如果沒有那道雷, 秦鈎永遠不會知道, 在這三年裡, 他的心緒是這樣變化的。

秦鈎滿手泥水, 試著伸出手去重新拾起那些石頭。

侍衛們終於站不住了,要過來扶他,卻被他怒吼著推開。

不明意義的嘶吼, 誰也聽不懂。

他跪在那些石頭麵前,身形佝僂地俯下身, 虔誠地把那些石頭擺好。

倘若按照時間順序擺好, 那麼這些石頭應該是這樣的——

三年前的冬天, 扶遊進宮獻詩, 遇見秦鈎。秦鈎說喜歡他,要他留下來。扶遊本來是不願意的,可是後來, 他看見秦鈎孤寒的處境,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陪他。

——喜歡秦鈎。

可是宮裡有好多人欺負他,劉太後罵他是蠢貨,朝廷官員說他是貪圖榮華。

——難過。

每投完一顆「難過」的小石子,他就會立即投一個「喜歡秦鈎」的大石頭。

所以這兩種石頭,數量是相似的。

除了這些代表平常感受的石頭,他還會往裡麵投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石頭。

比如,扶遊的第一年生辰,他寫:「秦鈎,得償所願。」

這應當也是他第一年生辰時,對著秦鈎給他的那個彩色蠟燭許的願。

扶遊的第三年生辰,他什麼都沒寫,那時他希望永遠陪著秦鈎。

而石頭本身,就已經足夠堅定不移了。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秦鈎得償所願的第三年,他卻親手往樹洞裡投了一個代表「難過」的小石子。

從這一刻開始,樹洞裡全部變成小石子。

他把「不要立後」寫了兩遍,「出去采詩」寫了三遍,卻再也沒有寫過一句「喜歡秦鈎」。

他有一回生病的時候,在崔直的陪同下,往樹下投了最後一顆小石子。

秦鈎想不出,那塊刻著「好痛」的石頭,應該放在哪個位置。

畢竟,從年前入冬以來,扶遊就一直在生病受傷,他每時每刻,都可以往裡邊放進這個石頭。

秦鈎隻覺得自己的月匈口被這些石頭擠滿了,它們要碾碎他的心髒,讓他也嘗嘗扶遊的滋味。

秦鈎跪在地上,喘著粗氣,把一顆一顆石頭撿起來。

*

扶遊外出采詩的第五天。

扶遊收拾好書箱,同村民們道過別,就繼續南下。

他坐在馬背上,頭發紮得高高的,沿途日光透過樹木枝葉,照在他身上,襯得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遊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鈎應該是不來找他了,他有的是時間自由地晃盪。

他手裡捏著光滑的小石頭,把它們拋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這樣,也玩得不亦樂乎。

直到傍晚時分,扶遊才回過神。

再不加緊趕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過夜了。

於是他連忙收斂了神色,把石頭丟掉,握好韁繩,策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趕到前邊的另一個村落。

山腳下綠水圍繞,幾個婦人一麵閒聊,一麵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準備回去。

扶遊翻身下馬,剛要跑上前,想了想,又連忙把掛在月要上的木鐸取下來,晃了晃。

這是采詩官的規矩。

他一邊搖著木鐸,一邊牽著馬要跑上前。

偏偏這匹馬現在走不動了,不肯聽他的話,扶遊鉚足了勁拽它,它也絕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際,有人走到扶遊麵前,先扌莫了扌莫他的腦袋,又扌莫扌莫馬匹的鬃毛。

「唉,你這小笨蛋采詩官,我來吧。」

扶遊抬頭,隻見一個身形高大、蓄著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麵前,一臉無奈。

這是扶遊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遊第一次采詩,經過這裡,認識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當時他們約好了第三年再見的。

扶遊最後當然沒來赴約。

扶遊有些不好意思,小小聲地喚了一聲:「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從他手裡接過韁繩,語氣裡有幾分埋怨,「你怎麼這麼晚了才過來?」

「我……」扶遊頓了頓,還是小小聲地回答,「玩著玩著就耽誤了時間。」

邱老夫子嘆了一聲,隨後帶他回去。

他在村子裡開私學,專門教別人念書,許多學子慕名而來。

扶遊跟著老夫子走進院落,便有許多學生向他行禮,還喚一聲「老師」。

他們把扶遊的馬牽下去,正好要開飯,就給扶遊加了一張桌子。

扶遊沒忍住打了個噴嚏,他們又拿來毯子,給他裹上。

他們甚至要給他餵飯吃。

扶遊連忙拒絕了。

吃過晚飯,他們圍坐在爐火旁邊講學,扶遊裹著毯子坐在一邊,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遊恍恍惚惚地抬起頭,邱老夫子嘆了口氣:「回去睡了。」

「噢。」扶遊裹著毯子站起來,跟著他回房間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遊就縮在旁邊的小榻上。

吹了蠟燭,邱老夫子問他:「你怎麼整整三年都沒過來?」

「我……」終於還是被問到了。

扶遊想了想,最後卻躲進被子裡,悶悶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婦一樣,把這三年來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說,隻是說給秦鈎聽一遍,他就足夠難受了。

還要說給別人聽,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問:「什麼病?你到底怎麼了呢?」

「嗯……我不知不覺睡著了,做了個夢,一覺醒來,就是三年之後了。」

他說完這話,就不肯再回答任何問題。

扶遊翻了個身,麵對著牆。牆上開了個窗,窗台上擺著些小東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遊麵上。

他從毯子裡伸出手,手指點著,從窗台這邊遊走到那邊,繞過一個個擺件。

他隻是閒下來的時候,才會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場夢,他沉湎三年,現在終於抽身而出,回頭去看,隻是一場夢。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會兒?總歸時間還多。」

「嗯。」扶遊點點頭,「反正隻是一場夢。」

*

這時候,秦鈎反倒大病一場,陷入夢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後殿那棵老樹轟然倒塌一樣,身上忽冷忽熱,腦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裡緊緊地攥著那個石頭。

崔直讓他吃藥,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著石頭,一手端起藥碗。

喝之前,他問崔直:「我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崔直卻說:「陛下不會有錯。」

勸了這麼多回也沒用,他也不願意再說那些不討巧的話,反正扶遊已經離開了。

秦鈎沒有再說話,隻是仰起頭,將碗中湯藥飲盡。

隨後侍從們退出去,留秦鈎一個人在偏殿休息。

秦鈎擁著錦被,躺在從前扶遊睡過的地方。

恍惚之間,仿佛有人探手扌莫了扌莫他的額頭,對他說:「秦鈎,你又在裝病了?你又要召見屬下嗎?要我幫忙打掩護嗎?」

這是劉太後和劉將軍還當權的時候,秦鈎常做的事情,他裝病,召見屬下,讓扶遊幫他遮掩。

這回秦鈎卻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試圖握住扶遊的手:「我想睡覺,你回來陪我,小……」

沒有說出口的「小黃雀」,讓他猛然驚醒。

小黃雀,小黃雀……

秦鈎猛地睜開眼睛,一陣風吹過,幻象中扶遊就被他這個輕蔑的稱呼給驚走了。

「扶遊……」秦鈎追下榻,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追,他無力地辯白,試圖挽回,「我沒這樣想過,我沒這樣想過……」

「嘭」的一聲,秦鈎一拳捶在牆上,竟震得整個宮殿都在晃動。

他果真是一頭沒有完全被馴化的猛獸,主人一走,他連宣泄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隨後崔直帶著一群太監進來,試圖把他勸回去休息。

可是秦鈎紅著眼睛,就要沖破包圍,去找扶遊。

再不見到扶遊,他就真要瘋了。

最後秦鈎打傷了幾個小太監,崔直實在是沒辦法,拿出扶遊臨走前送給自己的一袋銀子,遞到他麵前。

「陛下,扶公子的東西,扶公子的……」

秦鈎一把將東西奪過去,捂在心口,終於安靜下來。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還是先休息吧……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鈎重新坐回榻上,他問:「崔直,我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崔直頓了頓,最後點點頭:「是。」

「那我從現在開始改好了,他會不會回來?」

「老奴想……或許會吧。」

崔直隻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鈎卻仿佛隻聽見最後兩個字。

他抓著扶遊留下來的東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

第十天。

一大早,扶遊就被邱老夫子趕起來。

「哪有你這樣做采詩官的?還不快出去采詩,人家早都起來耕作了!」

天還有點冷,扶遊裹著衣裳,蹲在田埂邊,等了許久,才等到農夫扛著鋤頭過來。

他吸了吸鼻子,拿著筆墨跟上去。

也是在這個時候,從皇都來的信使,騎著馬,從他身後飛奔過去,在村中資歷最長的老人家的宅院門前停下。

扶遊對急促的馬蹄聲有一種下意識的畏懼,他回頭去看,看見來人的模樣。

是秦鈎的一個暗衛。

扶遊趕忙把東西收好,走上田埂,準備跑回去。

可是他還沒跑出一步,暗衛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請留步。」

扶遊回過頭,臉色蒼白,他強自定下心神:「什麼事?」

暗衛朝他做了個手勢:「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帶來一些東西,還有幾句話。請。」

扶遊抿了抿唇,壯起膽子,朝他走去。

他什麼都不怕,就是秦鈎又來了,他也不怕。

他照樣能把秦鈎趕走。

在村中裡長的宅院裡,扶遊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熱氣,浮在他眼前。

他低著頭,手指撥弄著碗沿,仿佛在走神。

暗衛單膝跪在他麵前,解下背上包裹,從裡麵拿出一個油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他把東西放到扶遊麵前,一邊打開,一邊道:「陛下本來是要自己來的,但是前幾天大病了一場,所以……」

他在說這話時,留神看著扶遊的神色。

可是扶遊神色淡淡的,沒有什麼變化。

暗衛收回目光,把油紙包著的四四方方的、烏黑的糖推到扶遊麵前:「而且陛下想著,扶公子一見著他,又要哭,所以就沒親自來,讓小的給扶公子帶了點愛吃的點心。」

「陛下還說——」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遊,「他已經知道錯了,都會改的。隻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為後。」

扶遊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態度平和,語氣堅定:「麻煩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後。我隻想做采詩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會回去獻詩的。」

他想了想,又道:「他不必強求,或許隻是我剛走,他不太習慣而已。」

*

「或許隻是扶公子剛走,陛下有些不太習慣。」

養居殿裡,暗衛跪在秦鈎麵前。

秦鈎端坐在案前,身邊照常堆著奏折,桌上卻有幾塊石頭同玉璽放在一起。

暗衛回稟的時候,他就低著頭,擺弄著石頭。

聽見這句話,秦鈎忽然抬起頭:「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小的向扶公子轉述陛下的話,一字不差。」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愛他?」

暗衛低下頭,意思很明顯了:「小的去時,陛下井沒有……」

秦鈎霍然起身,質問道:「為什麼不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我愛他啊。」

他緊緊地握住那塊石頭,蹲下身,喃喃道:「我愛他,我愛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告訴他,去告訴他。」

*

南邊樹林裡,小溪流邊。

馬匹被拴在溪邊,低頭吃草。

扶遊坐在岸邊石頭上,借著溪水洗果子,就當是吃午飯。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已經盡力加緊趕路了,秦鈎派來的人還有又一次找到了他。

暗衛又一次跪在他麵前:「陛下說,他……他喜歡扶公子。」

扶遊蹙眉。

說實話,先前暗衛傳的話,他都能想象出秦鈎的原話。

無非是不耐煩,又覺得他在鬧脾氣了。

但是這句話……

根本就不像是秦鈎說的。

他隻會冷著臉,說些「我誰都不喜歡」的話。

至於喜歡誰這種話,在秦鈎眼裡,就是蠢話。

大約是暗衛為了完成任務,才這樣對他說的。

想通這一點之後,扶遊便笑了:「不用編這種謊話,我不會回去了。」

暗衛哽了一下:「……扶公子,這話確實是……」

扶遊打斷了他的話:「一遍一遍地來回傳話,確實也很麻煩你,往後他再要說什麼,你就對他說:『扶遊不回去了。』他要是不肯,你就出宮來,在外麵找個客店住幾天,然後回去跟他說,我不回去了,等冬天到了,自然會回去獻詩的。」

他把手裡的果子遞給暗衛:「給你吃吧,吃了快點去找個地方休息吧。」

等暗衛接過果子,扶遊便站起身,脫了鞋,挽起褲腳,牽著馬,涉水淌過麵前的小溪。

像樹林裡的一片雲煙,飄遠了。

*

秦鈎麵前,暗衛不敢隱瞞,隻能一五一十地重復扶遊的話。

秦鈎捏著石頭,沒把話聽完,就站了起來。

「你怎麼跟他說的?」

暗衛立即俯身:「小的向轉述扶公子轉述陛下的話,說陛下喜歡他。」

「是愛,我是愛他。」秦鈎大步走下台階,「我親自去跟他說……」

話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好像早就跟扶遊說過了。

在扶遊走的第一天,他就跟扶遊說過了。

一點用處都沒有。

扶遊是鐵了心要出去采詩,不肯回來了。

扶遊不肯回來,那他要怎麼求得扶遊回心轉意?

這樣不行,絕對不行。

秦鈎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去把他帶回來……」

也不行,上次試過了,扶遊會生氣的,還會說寧可自盡,也不回來。

秦鈎走回位置上,安靜坐下,繼續批奏折。

暗衛行了個禮,就要退出去。

他出去的時候,另一個暗衛又進來了。

「稟陛下,幾個世家與西南王,似有異動。」

秦鈎捏了捏指節,若有所思:「嗯,知道了。」

扶遊不會跟他回來,如果讓扶遊自己回來呢?

隻要扶遊回來,他肯定好好對他,他再也不會欺負他了。

*

扶遊離開的第一個月。

某天夜裡,秦鈎的幾千個死士,兵分幾路,以陛下賞賜的名義,分別敲開了西南王秦栩的府邸,皇後晏知的鳳儀宮,還有幾個世家的家門。

開門之後,幾千個死士迅速控製住所有人,不論對方如何喊冤,他們都默不作聲,各有分工一般,開始仔細搜查各處。

從深夜搜到晨光熹微的時候。

街道上打更的更夫、宮裡報時的宮人,因為府門、宮門緊閉,都沒有發現異常。

直到翌日一早,找到了各種書信之後,官府的人過來接手這些人,將他們帶出各自的府邸,旁人才恍然。

原來昨天晚上出了這樣大的事情。

做完這件事情之後,幾千死士憑空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隻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們真的出現過,那是皇帝的人。

*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招惹 魔尊成了我的傀儡 當校霸穿成小可憐[穿書] 任*******媚 冷美人教練喜歡乖的[電競] 渣了將軍後朕有喜了 萬人迷在逃生遊戲當npc的日子 非典型奧運冠軍的高中生活 穿成漫畫裡的有錢人 蟲族第一好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