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牢籠(2 / 2)
南邊的桃花開了又謝,扶遊牽著馬,戴著箬笠,走在南邊的山霧煙雲裡。
秦鈎的暗衛再沒有找上來,或許是秦鈎放棄了,或許是那個暗衛聽了他的話。
總之扶遊又清閒了十來天。
陰雨連綿的一天,扶遊翻過一座小山,抵達一座小城。
進城的時候,扶遊看見許多人圍在城牆邊看告示,他本來也想看一看的,隻可惜沒擠進去,他又餓壞了,就直接牽著馬、搖著木鐸進去了。
在一對夫妻開的客店落腳,丈夫把他的馬牽走,老板娘請他進裡邊坐著。
扶遊要了碟米糕,先墊墊肚子,然後又要了一碗熱湯麵。
老板娘瞧見他掛在月要上的木鐸,笑著問:「小采詩官是來采詩的?」
「是。」扶遊吃了一大口米糕,「夫人有什麼詩嗎?」
「我倒是沒有什麼詩,但是我有事情想問問你。」
「夫人請講。」
「你是從皇都來的吧?」
扶遊點點頭:「是。」
「那太好了。」老板娘眼睛一亮,「那你一定知道,陛下和晏家兩兄弟,還有那個寵妃,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吧?」
扶遊頓了一下:「……我不知道……」
老板娘顯然沒聽見他這話,拉過另一張板凳,就在他麵前坐下:「跟我說說唄,從年前就跌宕起伏的,我可下到底喜歡誰了。」
「我不知道……」
「我先跟你理一下啊,那個寵妃,好像是幾年前出現在陛下身邊的。可是去年起兵,陛下在三軍麵前,說晏小公子才是他最喜歡的人。結果沒多久,陛下又力排眾議,立了晏家大公子做皇後,說是自己認錯人了。可是最近,晏家大公子又……」
她欲言又止,扶遊剛想問,她卻自顧自地做起最後總結來了。
「陛下倒是個好皇帝,給咱們分田地,又免賦稅,就是這後宮吧,好像……嗯,挺厲害的。我和一群姐妹爭了好幾天,就是沒爭出個長短來,你是從皇都來的,你跟我說說吧,陛下到底喜歡誰?」
扶遊好不容易才從她的話裡掙脫出來,抓住自己想要聽的重點。
「可以麻煩夫人再仔細說說嗎?晏家大公子最近怎麼了?」
老板娘露出失望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
她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晏家大公子給下獄啦。」
「什麼?」扶遊站起來,險些打翻了米糕。
他盡力穩住心神,再問了一遍:「晏家大公子、晏知,被下獄了?」
「是啊,城門口都貼著告示呢,昭告天下。據說是聯絡西南王,意圖造反,被陛下派人查抄,證據確鑿,然後就被下獄……」
她話還沒說完,扶遊就跑出去了。
「誒,小采詩官,你的書箱!你的熱湯麵!」
扶遊一路跑到城門口。
原來他來時,所有人擠在城門口看的,就是這個。
扶遊在推開人群,擠到告示前麵,匆匆幾眼把上麵所寫的內容看了一遍。
晏知……謀反……擇日……
問斬!
扶遊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踩了旁人的腳,引得旁人一陣喧鬧。
可他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一般,恍恍惚惚地從人群裡走出來。
他連自己剛才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該往哪條路回去,最後還是客店夫婦提著他的東西,出來找到了他。
老板娘埋怨道:「你這孩子,我話都還沒說完,你怎麼就跑了呢?」
「我……」扶遊搖了搖頭,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我……」
扶遊隻覺得,是他害慘了晏知。
從一開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會被立為皇後,被折斷世家公子的脊梁。
後來也是因為他,晏知才會跟秦鈎起沖突,他出來采詩的時候,顯然秦鈎當時已經憎惡晏知到了極點。
他很擔心,但也不想放棄出宮的機會,所以在晏知說沒關係,自己能應付的時候,他竟然就這麼自私地就出來了。
扶遊恨不能揍自己兩拳。
現在這件事情,要麼是晏知的無妄之災,秦鈎為了報私仇,故意給他安排的罪名;要麼是晏知真的謀反了,可他也是被逼無奈。
總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扶遊。
他就是一隻小黃雀,被秦鈎握在手掌裡,從來都沒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這一個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鈎閒暇之餘,往他的腳上係了條絲線,讓他放個風。
現在秦鈎回過神來,要扯動絲線,讓他回來,他不肯,秦鈎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讓小黃雀自願回去。
他一直都是這樣困住扶遊的。
扶遊從他們手裡接過自己的書箱,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多謝,能不能再麻煩你們,把我的馬牽來?」
「天都這麼晚了,還趕路呢?」
「嗯,我得……」扶遊低著頭,很艱難地說出那個字眼,「回宮一趟。」
客店夫婦隻能幫他把馬給牽過來,又給他塞了點乾糧,讓他路上小心點。
扶遊翻身上馬,原路返回。
暮色漸沉,樹林陰翳,扶遊騎著馬在林子裡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葉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他原本最愛這些枝葉,他以為這是恣意生長的自由。
現在他才知道,不是,這隻是藤蔓包圍的牢籠。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匹也奄奄一息,本來就沒怎麼吃東西的扶遊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摔在草叢裡。
被枝葉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卻隔得很遠。
扶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抓起一根樹藤,狠狠地抽在樹上。
樹葉簌簌落下,落了扶遊滿身。
他恨秦鈎,他恨死秦鈎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詩的路上就死了,被猛獸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樣,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
皇都裡,秦鈎正在為扶遊的歸來做準備。
晏知一出事,扶遊肯定會回來的。
秦鈎每天都在認真做準備,讓崔直把養居殿掛著的紅綢換成新的,給扶遊鋪上春天的被褥,給他準備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著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覺得,扶公子為了晏大公子回來之後,看見這些,就會……」
那時秦鈎正拿著一匹鮮亮顏色的布料,跟織造所的裁縫描述扶遊的身材尺寸。
秦鈎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這麼細。」他又把兩隻手圈了一下:「月要大概是這麼細。」
裁縫認認真真地做了記錄,行禮告退。
秦鈎回頭看向崔直:「你剛才說什麼?」
「老奴說,陛下真的覺得,扶公子為了晏大公子回來之後,就會為這些東西高興嗎?」
秦鈎思忖了一下:「他一開始不會太高興,因為那個小白臉要被我殺了。」
崔直頷首:「是,所以……」
「可那個小白臉確實是謀反了,他和西南王、幾個世家的書信,還有兵器,證據確鑿,罪當問斬。我已經網開一麵了,隻是把他下獄,沒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鈎倒是振振有詞:「等扶遊回來,我就改判他流放,這樣還不夠嗎?」
「這……」
「我隻要扶遊回來,扶遊回來了,不用扶遊求我,我自然會放過他。」秦鈎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月要帶,在自己的月要上比劃了一下。
扶遊太瘦了,他的月要也太細了。
不過沒關係,往後都會補回來的。
「往後我要好好對他,我承認我喜歡他,我要讓他做我的皇後,永生永世。」
他把月要帶放回去,自信滿滿地走出去。
崔直嘆了口氣。
那句話對秦鈎來說像是美滿情話,可是在扶遊那裡,可就不一定了。
*
三月十七,於皇都乃至整個大夏而言,是一個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經做過幾個月的皇後,意圖謀反的反賊晏知,要在被宮門前問斬。
這可是個傳奇人物,就算被問斬,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場,而是在宮門前。
皇帝不惜讓自己家門口染上鮮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殺頭。
可見其特殊。
這天一早,晏知就被從天牢裡提出來,按在宮門前臨時搭起來的刑場上跪下。
秦鈎一夜沒睡,也早早地起來了,到了宮牆城樓上。
崔直試探著問道:「陛下,倘若扶公子還沒趕回來,豈不是……」
他也是想試著保住晏知,讓秦鈎別這樣胡來。
可是秦鈎卻道:「不會,他今天一定會回來,我都算好了。」
此後崔直再問什麼,他也不再說話,隻是緊緊盯著城樓下麵。
上次就是在這裡,他把扶遊給弄丟了,他一定要在這裡,把扶遊給找回來。
日頭漸起,百姓們也起來了,瞧見宮門這邊的動靜,也都聚過來看。
底下竊竊私語。
「怎麼光殺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謀反了嗎?」
「西南王畢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舍得吧?」
「陛下怎麼會不舍得?太後和太後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說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還是皇後嗎?」
一直到了正午。
刑場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樓上的秦鈎也站得挺直。
晏知雙手背在身後,月要背板正,一隻黃蝴蝶落在他麵前,他輕輕地吹了一下。
秦鈎雙手撐在城垛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下邊,生怕自己錯過了扶遊。
日頭升到正中,漸漸向西。
劊子手還沒有動作,百姓們都揣測,大約是陛下心軟了,不想殺皇後了。
秦鈎還保持著那樣的姿態,盯著城樓下。
他這樣,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說話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長街上傳來,打破這份寂靜。
「不許殺!」
馬蹄颯遝,扶遊騎著馬,出現在長街那邊。
他是匆匆趕回來的,風塵仆仆,臉上發上,整個人都灰撲撲的。
扶遊在人多的地方勒馬停住,像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一樣下了馬,朝宮門前跑去。
「不許殺……不許……」
城樓上的秦鈎看見他的時候,連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轉身,大步走下城樓。
秦鈎在宮門前停下。
侍衛們盡職地讓人群退後。
扶遊下了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開人群,沖破侍衛,直接沖進刑場。
晏知跪在地上,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用粗麻繩捆著。他穿著一身單衣,披散著頭發,臉色慘白,嘴唇乾裂,奄奄一息。
秦鈎站在宮門那邊。
他看見扶遊抱住晏知,扶遊手忙腳亂地幫晏知解繩子。
他還看見扶遊哭了。
秦鈎的心口忽然堵得厲害。
不要緊,扶遊回來了,回來了就行。
扶遊哭了的話,他可以幫扶遊擦掉眼淚的。
那頭兒,扶遊哭著幫晏知解開手上的繩子,麻繩捆得太緊,已經鉗進肉裡了。
扶遊哭著喊了一聲:「哥……」
晏知抬起頭:「你怎麼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催促:「還不快走?快走……」
扶遊搖頭:「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跟著晏知的目光,抬頭去看。
這才看見秦鈎。
扶遊頓了一下,隨後連忙放開晏知,在秦鈎麵前跪下,給他磕頭,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陛下,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秦鈎的心堵得太厲害,在扶遊哭著向他認錯的時候,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往扶遊那邊走了一步,想要抱住他,告訴他不用這樣,他隻是希望他能回來。
可他為什麼一直在哭?
扶遊看起來很害怕的模樣,原本跪在地上的晏知挪到扶遊麵前,把他擋住,還盡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沒事,扶遊,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扶遊抱住他,哭著喊道,「哥,對不起,對不起……」
他緊緊地抱住晏知。秦鈎緩步上前,在他麵前蹲下,看見他的時候,就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秦鈎盡量溫和地喚了一聲:「扶遊。」
語氣裡有些期許,可是扶遊好像沒有聽見,於是秦鈎掰開他緊緊地扣在晏知肩上的手:「扶遊,扶遊,乖,別怕。」
他把扶遊的手掰開,讓他鬆開晏知,換作是自己抱住扶遊。
「乖,乖,我不會欺負你了。」
秦鈎的手臂緊緊地纏著他,在他身邊鑄成一道銅牆鐵壁。
扶遊脫了力似的,倒在他懷裡,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口呼吸。秦鈎撫著他的頭發,口勿著他的發頂,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
宮牆城樓前,秦鈎把扶遊打橫抱起,帶回去。
臨走的時候,秦鈎沒忘了吩咐侍從:「晏知先收押,擇日重審。」
扶遊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的手,這才放鬆了一些。
他臉色慘白,靠在秦鈎懷裡竟也倒了下去。秦鈎隻能把他抱得更緊。
回到養居殿,秦鈎不讓旁人跟進來,自己抱著扶遊進了裡間,把他放在榻上,給他喝熱茶,幫他把身上的髒衣服換下來,給他裹上暖和的小被子。
像對待世間珍寶一樣對待他。
可扶遊就像是一個死物,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由著他擺弄。
秦鈎對他的回來欣喜若狂,歡天喜地地做這些事情,竟也沒有察覺不對。
他扌莫扌莫扶遊的臉,笑了笑,正色道:「扶遊,你放心,晏知不會死的,我會改判他流放,他不會死。」
好了,現在在秦鈎看來,這個誤會就算是解除了。
於是他又問:「你身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正說著話,扶遊的額頭上就淌下來一道血跡,從他的臉頰上滑下來,看起來極其詭異。
秦鈎掀開他額前散亂的頭發,才看見他的額頭破了。
應該是磕頭的時候磕破了。
秦鈎登時緊張起來:「我去喊太醫。」
他轉身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什麼,腳步頓了頓。
回過身,秦鈎抱了他一下,輕聲道:「我喜歡你。」
扶遊還是沒什麼反應,秦鈎又轉過身,大喊道:「崔直,崔直!」
沒多久,太醫就到了。
秦鈎從身後抱住扶遊,捂住他的眼睛,讓太醫給他看看額頭上的傷。
秦鈎溫聲哄他:「不要怕。」
扶遊閉上眼睛,本意是不想理他,可是眼睫掃過秦鈎的手心,秦鈎反倒不自在地僵硬了身體。
太醫給扶遊包紮好傷口,秦鈎把他放在榻上,自己趴在床邊,像一頭大狗:「扶遊,要睡覺嗎?」
扶遊偏過頭:「你出去。」
「好。」秦鈎應著,剛要爬上床,才聽見他說的是什麼,動作一頓。他看著扶遊,默默縮回手,「好吧,那我去外麵批奏折。」
扶遊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秦鈎又抱了他一下,笑著道:「我愛你。」
扶遊實在是累極了,沒有力氣推開他,隻是道:「你記得放過晏公子。」
秦鈎碰了碰他的臉頰,搖著尾巴:「我記得。」
*
扶遊睡了好久,一直睡到秦鈎批完奏折。
夜深,秦鈎推開裡間的門,先讓崔直喊了兩聲:「扶公子?扶公子?」
扶遊背對著門口,沒有醒來,秦鈎才讓崔直下去,自己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他掀開帳子,在榻邊坐下。
扶遊好像睡得井不安穩,蜷著身子,小小一隻。
秦鈎低頭看他,又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臉頰。
扶遊臉上還是濕的,哭了連眼淚都沒擦。
秦鈎從身後抱住他:「不要哭了,我喜歡你啊。」
扶遊還睡著,秦鈎捂住他的耳朵,臉頰貼著他的臉頰。
「軍隊移動速度是每單位時間一個單位,雪地行軍,速度要降低一半。在行宮的時候,我不是故意不來救你的。」
「劉將軍的行軍路線我沒有料到,我以為他不會去行宮的,行宮離得很遠,我判斷他根本沒有行為動機去行宮,我不知道他會去。」
「我也不是故意說我喜歡晏拂雲的,當時沒有別人。我根本不喜歡他,派人保護他,是因為他之前救過我,有一個『投桃報李』的任務,可以拿五十個積分的。」
「我本來想立他為後,順便挑撥世家,這樣以後,晏家倒台,也可以保他一命。五十個積分,可以給你換半塊巧克力吃。」
「後來為了氣你,我故意立晏知做皇後,你和他走得太近了,還對過詩。」
「我不喜歡他,我誰都不喜歡。」
秦鈎貼著他的臉頰,偏過頭,便口勿了口勿扶遊的臉頰。
「我也不會喜歡你,你和他們都一樣,我本來就不是這裡的人,我怎麼會喜歡你呢?」
他長嘆一聲,最後把臉藏在陰影處,藏起自己的眼淚。
他的喉嚨裡呼嚕了一下,最後改了口,哽咽著道:「我喜歡扶遊,是我喜歡扶遊,是我想跟扶遊成親。你別走,我以後會好好愛你的,你別走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狗又哭了,明天大哭特哭,因為明天呼呼安頓好兄長就跳了
感謝在2021-10-21 22:49:45~2021-10-22 22:27: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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