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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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幾個月了,電子廠訂單出奇地少,那位相貌本來就比較平庸的台灣老板臉色蒼白,麥葉覺得老板的臉像是貧血,像是從舊社會熬過來的。訂單一少,麥葉她們就不用加班了,沒了加班的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死活睡不著。麥葉問麥穗是怎麼回事,麥穗說:「想男人!」

麥葉臉紅了,吞吞吐吐辯解說想老家的孩子,麥穗說:「不對,是想男人!」

餿主意是麥穗想出來的,下班後到鎮上的建築工地扛水泥、卸黃沙,麥葉擔心吃不消,麥穗說:「不累個半死,你夜裡怎麼睡?」怕麥葉不明白,麥穗又補了一句,「把女人累成男人,把男人累成畜生,出門打工,就這命!」

麥葉是麥穗帶出來打工的,平時她總是聽麥穗的。

可說好了去工地的這天傍晚,麥穗卻不見了,打電話,沒人接。

工廠在鎮子邊上,麥葉三步並作兩步地急趕到鎮上,麥穗回電話說此刻正跟微信上的一個微友在縣城街邊吃燒烤。

麥葉被麥穗放了鴿子。

在街口一個流動挑子上吃了碗麵條,天就黑了,麥葉去找在鎮上「海天足浴城」的麥苗,她想勸麥苗回電子廠上班,幫人洗腳太醃臢人了,回老家也說不出口。一個村子出來的,一個人出事,等於集體上吊。可足浴城那位嘴唇跟門匾上的霓虹燈光一樣猩紅的前台小姐很不友好地告訴麥葉:「技師晚上不準會客!」

麥葉租住的下浦村離鎮上兩裡路,一裡多路沒路燈,報紙上說這一帶半年內搶劫強奸的案子犯了六起,其中有四起沒破。想到這,夜色中站在街邊的麥葉兩腿發軟,心裡發毛。

麥葉正一籌莫展中,一輛摩的卷著一股黑煙在麥葉腳邊突然剎住,橘黃色的頭盔裡麵吐出黑煙一樣嗆人的聲音:「上來吧!三塊錢!」

麥葉不敢上。頭盔裡的聲音很輕鬆:「你是裝配線上的,我認得你。一個廠子的!」

上車的感覺像上賊船。

坐在車後的麥葉被一種野蠻的速度蠱惑著,滿鼻子滿嘴裡嗆滿了頭盔男人身上的汗餿味和煙草味,這是一種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像麻辣火鍋的味道,又像是鄉下灶膛裡烤紅薯的味道,味道鑽進心裡,一陣亂晃。有那麼一個瞬間,麥葉突然想抱住男人的月要。當她意識到月要的主人是個男人時,蠢蠢欲動的手觸電似的僵住了。離家一年多了,男人的身體和男人的氣息在她的生活中已經死絕了。

下了車,摩的司機收下麥葉五塊錢紙幣,找了零,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硬紙片強行塞到麥葉手裡:「上麵有號碼,需要用車就給我打電話!」

出租屋又停電了。躺在黑暗中的麥葉望著更加黑暗的屋頂想象著頭盔男人,頭盔男人說他在廠區開電瓶運貨車,可她就是想象不出這人是怎樣的嘴臉。

屋裡的黑暗,潮水一樣漫上來,麥葉有一種要被淹死的感覺。

麥葉最初聽到的是老鼠咬床腿的聲音,後來改啃牆角的紙板箱,先前裝餅乾的紙箱裡放著鞋子、襪子、肥皂、衛生巾之類的雜物,老鼠在殘存的餅乾氣息中啃得津津有味。麥葉能清晰地感受到老鼠走動的線路以及飢餓中啃齧的表情,應該是一隻妻離子散流浪他鄉的老鼠,麥葉想。

麥葉想喝一口水,但她沒有去抓床頭的塑料水杯,她怕驚動老鼠。

老鼠是被隔壁屋裡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走的。

先是床腿不堪重負地吱吱呀呀地慘叫著,然後就是男女短兵相接中你死我活的搏鬥和完全失控的尖叫,那種死得其所的尖叫和絕望的喘息在麥葉的大腦中如同晴天霹靂。

麥葉受不了這聲音,她在黑暗中捂緊了耳朵,可越捂聲音越大。聲音像魔鬼。

隔壁住的是高壓開關廠的河南女工林月,跟麥葉不是一個廠子的。麥葉想不通平時那個低眉順眼的林月怎麼會在夜裡變得這麼放肆,屋裡哪來的男人?

也許過了一個世紀,也許不到一個小時,隔壁的聲音終於平息了,麥葉的心卻怦怦直跳起來。

麥葉是在不知不覺中抓起枕頭邊電話的。

「你誰呀?」電話裡刺刺啦啦,聲音很嘈雜。

麥葉抖著聲音說:「桂生,是我!」

丈夫桂生的聲音很不耐煩:「深更半夜的,打啥子電話?」

麥葉怯怯地問著:「桂生,你在乾嗎呢?」

桂生在裡麵吼了起來:「借了庚寶家的拖拉機,到地裡搶麥子,天要下雨了!」

麥葉這才想起已是麥收季節,她聽到了電話裡沉悶的雷聲從天邊一浪高過一浪地滾過來。

桂生在電話裡煩躁地吼著:「晚上還有三塊地要搶割,快說,啥子事?」

麥葉對著電話,愣了半天,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桂生,我想你!」

遠在三千裡之外的桂生在電話裡暴跳如雷:「你神經病呀!」

麥葉放下電話就後悔了,她覺得就是打自己耳光,也不該打這個電話。好像已是後半夜了,村巷裡的一家廉價的歌舞廳還在營業,垛在門邊笨重且落滿灰塵的音箱裡一首叫《風吹麥浪》的歌還在抒情:

遠處蔚藍天空下

湧動著金色的麥浪

就在那裡曾是你和我

愛過的地方

2

清晨的太陽被海水泡了一夜,濕漉漉的,似乎能擰出鹽分很重的水來,沿著潮濕的光線,依稀可見斑駁的鹽霜在村巷的牆壁上、磚縫裡一路泛濫,還有一些通緝令、製售假證、房屋轉租、無痛人流、養生按摩、狗肉火鍋的小廣告混跡其中,一路「拆」的字樣被鹽霜腐蝕了後依然青麵獠牙、氣勢洶洶。

下浦村的村民們全都搬到了鎮子上新農村復建點的樓房裡,村子裡殘破的房屋和早年的豬圈、雞舍、牛欄刷白後被分割成無數的「鴿子籠」,租給來自四麵八方的打工一族,兩千多人的村子擠進了三萬多打工男女,人比當年村裡的雞鴨還多。麥葉租住的是原先村民養兔子的圈舍,很矮,進門得低頭,麥葉像兔子一樣住在這裡一年多了。

大清早,麥葉在「鴿子籠」外麵公用水龍頭邊刷牙,頭發淩亂的林月拎著塑料痰盂去村巷裡的公廁,麥葉咬住一嘴泡沫中的牙刷,欲言又止:「晚上,好像你屋裡……」林月臉紅了,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老公來了……對不起,真對不起!」

麥穗上早班時給麥葉帶來了一塊烤得焦黃的燒餅和一根油條:「那個王八蛋說是請我吃大餐,到了縣城,讓我蹲在街邊大排檔吃燒烤,連個坐的板凳都沒有。」麥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項鏈,「滑石粉假冒的,他騙我說是珍珠的,不打折才八塊錢一串。」

在燒餅包油條的安慰下,麥葉心裡的一絲抱怨被抹平了。她有些擔心比自己大幾歲的堂姐:「你沒被欺負吧?」

麥穗說:「哪會呢?」上班路上,麥穗告訴麥葉說自己是在不開心的日子被一個叫「開心有你」的男人微信搖過去的,那個倒賣地溝油的男人在縣城燒烤攤上還沒吃幾口,就拉著麥穗去青年旅社一起「閒扯」。「閒扯」是下浦這一帶露水鴛鴦一夜風流的別稱。

麥葉問:「那男的要不倒賣地溝油,你是不是就跟他一起去了?」

麥穗說:「也不會。牙太黑了!」

鎮子附近的外貿工廠不是幾家,而是幾十家。一早,在那村道上,上班的打工男女們像難民一樣擁向工廠,讀過中學的麥葉覺得這些人跟中學課本裡「包身工」是一樣的,自己也是。

麥葉問麥穗:「鎮上的工地還去嗎?」麥穗說:「當然去。」

大大小小的工廠都在村子一公裡範圍內,走路十來分鍾就到了,麥穗在廠門口將那串假冒的珍珠項鏈塞到麥葉手裡:「算是那個王八蛋給你賠不是!」麥葉對麥穗說不要。

假項鏈在姐妹倆兩隻手的推拉僵持中左右為難。

這時,一個身板結實、臉上長滿了胡楂的男人擋住了麥葉的去路,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元的紙幣伸到麥葉麵前:「不認識我了?」

麥葉很迷惘地搖了搖頭。

男人表情很誇張地嚷著:「你昨晚坐摩的給的五塊錢,假錢,我一分錢沒賺到,還倒貼了你兩塊錢。你說,咋辦?」

麥葉一時愣住了,不知所措。

男人說:「我男子漢大丈夫不會為五塊錢去誣賴一個女人,你隻要承認是你的,我就認栽了。」一旁的麥穗一把搶過男人手裡的五塊錢鈔票,三下五除二撕碎了:「你要是不想誣賴一個女人,你就不會到廠門口來丟人現眼!」

男人看著空氣中假鈔的碎屑,一時下不來台,他不服氣地說:「我要是賴她,我就是三陪小姐養的!」

這時廠門口圍了一大圈免費看熱鬧的工友,有人起哄說:「老耿,你三陪小姐睡得太多,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人群中一陣哄笑,廠裡的上班鈴聲響了,工人們一窩蜂地擁進廠區。

3

大約是去年麥收季節,麥葉第一次去麥穗那裡借針線縫衣服扣子,進門的一剎那,麥穗迅速踩住地上的一個煙頭,沒被踩住的另外幾個煙頭,就成了泄密的叛徒。二十六歲的麥葉孩子都四歲了,她有足夠的直覺判斷出屋裡來過男人。當麥葉看到紙板箱裡一條男人大褲衩時,她有些想哭。堂姐麥穗摟著麥葉的脖子,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道:「麥子熟了,太陽一曬,麥粒劈劈啪啪地就炸裂了,捂都捂不住,是吧?」麥葉想起了老家沿河穀一路麥浪洶湧的麥田,她不敢對麥穗公開聲討,隻是小心謹慎地說:「你們家那麼多麥田,全靠劉哥一個人,還要帶孩子。」劉哥是麥穗丈夫,一個老實得有些窩囊的男人。

麥穗不說話了,她在光線陰暗、煙味很重的小屋裡像個啞巴。

從那以後,麥葉再也沒有去過麥穗那裡,她害怕看到男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去年夏天的時候,麥穗也來廠裡加夜班了。麥葉很詫異,但沒問為什麼。後來麥葉聽麥穗一條線上的女工說跟她堂姐有一腿的那個江西男人老婆死了,兒子才十三歲就學會了搶劫,他必須得回老家管教兒子。男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走了。

廠裡訂單一少,下午五點鍾就下班了。這時候,鎮子上空血紅的晚霞鋪天蓋地,麥葉聞到了晚霞中的血腥味和鹽霜味,她總覺得海邊的太陽是鹹的,像老家醃熟的鹹鴨蛋。

下浦村工廠裡女工占七成以上,這些外來女工不關心油價上漲、治安混亂、地溝油泛濫,她們隻關心訂單,訂單是她們的工資,也是她們的獎金,搶單加夜班最容易把人累垮,累垮的女工們後半夜回到宿舍不洗不漱倒頭就睡,那真叫一個幸福!下浦村幾家私人小診所裡有代賣老鼠藥的,就是沒有賣安眠藥的。

麥葉去年一過來就白加黑連軸轉地加班,她確實沒想過丈夫桂生,也不是不想,而是來不及想,往床上一倒,桂生模樣還沒想清楚,人就睡著了。

直到一年後坐上摩的的那一刻,麥葉才悟出了男人在自己的心裡還沒死透,頭盔男人身上的煙味、酒味,還有汗臭味幾乎讓她失控,而新婚之夜桂生的野蠻和粗魯的動作與細節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讓她徹夜不眠。麥葉雖然從沒想過要跟別的男人「閒扯」,可按照桂生罵她的邏輯,能想丈夫,就能想別的男人,所以麥葉被罵得無比羞愧,罵得無地自容,「我想你」,自己怎麼能說出那麼不要臉的話來,真是神經病!

麥葉和麥穗去鎮上工地的時候,麥葉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桂生罵我!」麥穗也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鎮上建築工地的晚上燈火通明,搶建樓房等於搶錢。運砂石、水泥的貨車清一色超載,為逃避罰款,它們像特務一樣,常常是在夜幕掩護下開進工地。

與工頭王瘸子接上頭,天已經黑了,王瘸子對麥葉和麥穗說:「卸一車黃沙三十五,水泥四十!」麥穗問王瘸子能不能一車加上幾塊錢。王瘸子不規則的牙齒咬住香煙,聲音很沖:「要不是老郭從江西打來電話,我才不要你們女人卸貨呢。」老郭就是跟麥穗「閒扯」過的男人,王瘸子老鄉。

麥葉和麥穗第一天卸完一車水泥,每人掙了二十塊錢。乾完活,兩人渾身上下全是水泥灰,眼睛和鼻子在滿是灰垢的臉上流露出很盲目的興奮。回到村裡,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她們在村口濕熱而黑暗的風中分手。這時麥穗突然對麥葉冒出一句:「忘了跟你說了,廠門口攔住你的男人叫耿田,他『閒扯』過的女人不下一二十個!」

出租屋總是停電,麥葉準備用電飯鍋燒水洗洗身子,又跳閘了,她想等電來了再燒,可往床上一躺,卻爬不起來了,身子如同一卡車水泥,紋絲不動。

今年跟去年就是不一樣,人累了個半死,卻睡不著。麥葉恨恨地想,要麼真是得了神經病,要麼就是活見鬼了。

確實,那個叫耿田的頭盔男人像是鬼魂附體一樣在她眼前晃動。

兩個禮拜前的一個傍晚,一輛來路不明的農用車開進下浦村巷子裡賣特價的衛生紙和衛生巾。麥葉買了兩包衛生巾。才四塊錢,麥葉遞過去十塊錢的票子,那位看上去就很不厚道的小販找了一張五元紙幣和一元硬幣。麥葉接過票子,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頭,但哪兒不對頭,她又說不出來。

電終於來了。麥葉從枕頭下的帆布小錢包裡掏出了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硬紙片,抓起枕頭邊那部老式諾基亞手機,手指好像有些抽筋,她哆嗦著手指按了號碼,居然通了。電話裡頭盔男人的聲音豪情萬丈:「哪一位?我是耿田!」

麥葉麵對著藍光閃爍的手機屏,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要車找我,不要車也可以找我,我是耿田!」頭盔男人說話像割麥子一樣勇往直前。

麥葉想說明天我補你五塊錢,但她被男人沒心沒肺的口氣嚇住了,她不敢說了。她想,如果頭盔男人說:「你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難道就為五塊錢,想『閒扯』就過來!」要是那樣,麥葉覺得那會比挨桂生罵更加難堪。

麥葉立即掐斷了電話,心裡一陣亂跳。好在自己沒說話,頭盔男人不知道她是誰。

後半夜的時候,她決定不再想假幣的事了。五塊假錢有可能是自己的,但也不一定,開黑摩的的耿田那晚又不是拉她一個人。再說了,即使五塊假錢是自己的,當場沒提出異議,過後當然不認賬。銀行也是這麼乾的,離開櫃台,一律拉倒。

麥葉是在三天後下班的路上遇到耿田的。耿田騎摩托車上下班,他從黃色的摩托上跳下來,一把拽住麥葉的胳膊:「晚上過來『閒扯』。我住下浦南頭16號,離你那隔三條巷子,十分鍾就到了!我到你那兒去,也行!」

麥葉望著耿田,滿眼的恐懼,被攥著的胳膊劇烈顫抖著:「你說什麼呀?我不認識你!」

耿田鬆開麥葉,然後將腦袋湊到麥葉的耳邊,很輕鬆地說:「電話裡怎麼不說話?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沒給你打電話。」麥葉心裡暗暗叫苦。

耿田說:「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是你。」他吐掉了嘴裡的煙頭,壓低聲音,「我早就看上你了!」

麥葉這才看清耿田的嘴臉,四十左右,臉上的胡楂蒿草一樣茂密,眼睛裡是一種滿不在乎的鋒利,老頭衫後麵全身的腱子肉,此起彼伏,麥葉覺得耿田上輩子就是一頭牛。一年多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說話這般直白和粗俗的人。

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女工經過,有的熟,有的半熟,麥葉臉憋得通紅,像是被人當眾撕開了衣服,她竭力反擊:「我連話都沒說,你怎麼知道我給你打電話了?」

耿田玩世不恭地笑著:「我是用鼻子聞出來的!」

忍無可忍的麥葉對著耿田罵了一句:「流氓!」

耿田亮出那由來已久的輕浮和浪笑,沒說話,跨上摩托車疾馳而去。

女工們嘻嘻哈哈地笑著,沒人覺得這場景有什麼奇怪的。

4

電子廠台灣老板的身上依然彌漫著舊社會的氣息,廠裡的管理條例冷漠而苛刻,生產線上的女工不許互相說話,上廁所要先「報告」。這一天,麥葉終於看到了耿田開著運貨電瓶車在車間裡反復來往,可以前從沒看到過他,也許是沒注意過他。麥葉一直想問耿田是怎麼知道自己電話號碼的,可她不能問。耿田說聞出來的,鬼才相信。

麥葉對麥穗說那個叫耿田的真不要臉,麥穗說耿田自我感覺太好是因為從沒被女人拒絕過:「你算是第一個!」

麥葉試探著問:「要是你,你怎麼做?」

麥穗不正麵回答,繞著彎子說了一句:「我沒你年輕漂亮,他怎麼會看上我!」

麥葉結婚早,可畢竟才二十六歲,城裡這麼大的姑娘好多還沒找到對象呢!麥葉皮膚白、模樣好,平時總是像一滴水一樣安靜,與那些嘰嘰喳喳、滿口粗話的打工娘們相比,上過高中的麥葉還帶有點書卷氣,給人一種「看得見卻扌莫不著」的感覺,很吊男人的胃口。其實,麥穗也不過三十出頭,隻是跟大多數打工女人太相似,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

下浦村這裡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反而不正常。夏天的男人比天氣更加燥熱,也更加沖動。電子廠打工仔阿水在下浦村幾家簡陋而骯髒的洗頭房嫖娼得了性病,怕回老家不好交代,阿水在耿田隔壁的豬圈裡上吊死了,扔下了遠在千裡之外的一個年輕的妻子和兩個牙齒還沒長全的孩子。

下班後的耿田堵在廠門口,手裡捧著一個紙箱,箱子上用碳素筆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耿田拉著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夥子當幫手,下班挨個讓全廠職工給阿水家捐款,每人二十塊錢,阿水的大西南老鄉每人捐三十。

麥葉覺得耿田今天的表情很滑稽,那麼自負而彪悍的男子漢像個乞丐。每當有人往捐款箱裡塞了錢後,他總是對捐款人鞠躬並表示感謝:「大愛無疆,好人好報!」麥葉從口袋裡掏出了二十塊錢準備捐出去,她在老家鄉下見過吊死的人,死相很難看,舌頭吐得老長的,像一條被霜打過的紫茄子。

最初麥葉不知道阿水為什麼上吊,可聽到身邊有人說阿水是嫖娼得性病自殺的,麥葉心裡的同情立刻逆轉成鄙視,甚至覺得阿水死有餘辜。她將二十塊錢又塞回了褲子口袋裡,正準備悄悄溜出廠門口,耿田突然抱著紙箱抵住了麥葉的去路:「你跟阿水是大老鄉,三十!」

廠裡人太多,她都不知道阿水長得什麼模樣,就被以老鄉的名義套牢,麥葉推開耿田蠻橫的紙箱:「我沒帶錢!」

耿田從自己的褲兜裡掏出三十塊錢:「我借給你!」

麥葉說:「我不借!」

耿田像塞給她電話號碼一樣,強行將三十塊錢塞到麥葉手裡,命令著:「放到箱子裡去!」

麥葉繼續拒絕:「我不放!」

耿田又飛快地抽過麥葉手裡的三十塊錢塞到紙箱裡:「你不放,我放。你欠我三十塊錢!」

廠門口不少女工起哄說自己身上沒帶錢,希望耿田先借錢捐一下,耿田說:「沒錢。」有女工說:「那你為什麼借錢給麥葉?」耿田眼一橫,說:「我跟麥葉是老鄉。」

麥葉想說我都不知道你家在哪裡,真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

那天晚上,麥葉和麥穗在建築工地卸了一車水泥後,土頭灰臉地坐到地上喝水,看上去兩個人像是兩袋水泥。麥葉說這活兒比割麥子還累。這時驗收登記完的包工頭王瘸子走過來挨著麥葉坐在滿是泥灰的地上,他將卸貨的四十塊錢遞給姐妹倆,說:「是累呀!我看著都不忍心!」麥穗反擊說:「那你還那麼摳,一車多給五塊錢都不乾。」王瘸子說:「女人本來就不該來工地卸料。這樣好不好?麥穗,你下班後過來給我們工地燒開水,幫著洗工人的髒衣服,有洗衣機,不累。麥葉,你晚上到我住的公寓幫我煮點夜宵,整理整理房間。報酬跟扛水泥一樣!」王瘸子的嘴裡一股蒜味,很嗆!

姐妹倆走出工地後,麥穗告訴麥葉,王瘸子曾偷偷地送過她一瓶廉價的護膚露托她做做工作。王瘸子晚上想包下麥葉,每個月給一千八百塊零花錢。麥葉想起王瘸子滿嘴的蒜味,還有拖著的一長一短的腿,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問麥穗怎麼說的,麥穗說她跟王瘸子說「你做夢去吧」!

麥葉每晚回到出租屋的時間是晚上十點至十點半,等到用電飯鍋燒水洗好身子,再到屋外水龍頭上洗好衣服,差不多就十一點多了。這時候正是這一帶小偷、嫖客、「閒扯」男女們傾巢出動的時間。所以,收電費的老鮑來敲門的時候,麥葉遲疑了好半天並不敢開,牙齒漏風的老鮑對著門縫說:「來過好多次了,總是遇不到人。」進門後老鮑用一把生了鏽的手電筒看了看電表,然後說:「要多收了三塊五毛錢電費。」麥葉問:「為什麼?」老鮑說:「這一帶有人偷電,逮不到現行,電損隻好平均攤。」麥葉覺得很窩囊,自己沒偷電,還承擔了三塊五的偷電責任,她不願多交。老鮑說:「你要是不交,那就隻好拉閘,停你的電!」

門外的黑暗中很紮眼地劃過一束摩托車燈光,緊接著是發動機吼叫聲突然熄滅,麥葉手裡攥著老鮑遞過來電費收據,還沒看清電費單上的數字,耿田一頭撞進門來了。麥葉心頭一緊,臉上先是驚訝,繼而是驚恐。收電費的老頭懷揣著多收的電費別有用心地說了一句:「我什麼都沒看到。」轉身就走了。

深更半夜不期而至的耿田進門就說今晚出去跑摩的,生意糟透了,耿田像一扇門板一樣倚著門框。

耿田說,「你得把三十塊錢還給我!」麥葉說:「那三十塊錢是你逼著我捐的,不是我自願的。我扛一晚上水泥,才掙二十塊錢,剛才被收電費的老頭又多收去了三塊五。」麥葉說著說著,鼻子就有些發酸。

耿田打開翻蓋煙盒,用牙齒咬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我一晚上才掙了十二塊錢,可我捐了九十。人都死了,行點善,積點德,掏個二三十塊錢,就那麼難!」

麥葉竭力為自己辯護:「他是染上髒病死的,誰叫他不正經了!」

耿田急了,他吐掉了嘴裡還沒來得及點著的香煙,聲音像是摩托車發動機裡爆裂出來的:「你以為阿水想嫖娼呀!三年沒碰女人了,破費了錢,還染了病。你不想想,人家多可憐呀!」

麥葉覺得耿田隻是為男人說話,所以她有限度地抗議了一句:「他家裡女人不也守活寡三年了!」

耿田顯然不想繼續討論這無須討論的話題,於是直截了當地伸出手:「三十塊錢給不給?」

麥葉麵對一雙沾滿了汽油味的手,不吱聲了。

她想已經賴過人家五塊錢了,不能再賴賬了。沉默了好一會,她說昨天給家裡寄了錢,今天晚上掙的錢剛交了電費:「寬限幾天,等發了工資,行嗎?」

見麥葉認賬了,耿田就不再糾纏三十塊錢,他話鋒一轉:「要不是家裡三個娃上學,我也想到洗頭房耍耍。沒錢呀!跟你說實話,自打開春看上你後,我都四個月沒碰女人了!」

麥葉覺得耿田如此赤裸裸,太不像話,簡直是欺負人。她走到低矮的門邊,帶有逐客的意味:「我不要你看上我,錢我保證還你!」

耿田對麥葉的抵抗情緒毫不在意,他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話做事,他將用塑料紙裹著的兩個鹵雞蛋塞到麥葉手裡:「你跟下浦這一帶成千上萬個女人都不一樣!把你扔在女人堆裡,一眼就能認出來。我就看上你了!想好了,就到我那裡『閒扯』。我不強迫你,我也是有文化的人。當年我給縣廣播站寫過稿子,全縣大喇叭裡都播過,正宗的普通話播的!」

麥葉將鹵雞蛋塞還給耿田,耿田推開麥葉的胳膊:「鎮上賣鹵蛋的老鄉給的,散黃了的壞蛋,能吃,不好賣。不要錢的!」話沒說完,人一頭紮進屋外的黑暗中,聲音一半在屋內,一半在屋外。

麥葉手裡攥著散發著茴香、桂皮香味的壞蛋,她覺得耿田就是一個壞蛋。

耿田消失了,麥葉確實很餓了,她在猶豫這鹵得噴香的壞蛋是吃,還是不吃。

5

工資是在耿田上門討債三天後發下來的,麥葉準備將三十塊錢還了,去鎮上工地的路上,她剛掏出電話,又放下了,她怕耿田再次自作多情。再說不就三十塊錢,又不是三十萬。麥葉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將耿田的號碼存了下來,注名「橘黃頭盔」,對這個百年不遇的荒謬男人,麥葉心裡充滿了太多的疑問。

麥葉準備刪掉「橘黃頭盔」時,電話響了。是丈夫桂生打來的,桂生說:「寄回去的錢收到了,父親的風濕病更重了,拄著拐杖也不能下床了,前些天一個江湖醫生給父親開了一大壺藥酒,寄回去的八百塊錢一下子全花光了。」桂生說,「麥收剛結束,村裡婚喪嫁娶趕集似的一擁而上,禮份子吃不消,能不能再寄五百回來?麥子沒賣,價格太低,放到秋天,每斤最少能多賣八分,說不定能漲一毛。」電子廠單子少,麥葉這個月才拿到九百多塊錢,房租六十,電費十幾,還買米、饅頭、牙膏、香皂、洗衣粉、衛生巾之類的,怎麼著也得三四百塊生活成本。麥葉這個月最多也隻能寄五百了。桂生的電話每次都短得不能再短,嘴裡蹦出的每個字經長途漫遊,都是要付錢的,打一次電話,兩三斤小麥就沒了。麥葉特別想桂生能說句把暖人心的話,可離家一年多了,她連一個暖人心的標點符號都沒說過。後來定下心來一想,結婚五年多了,他們彼此從來就沒說過一個字的你情我愛,每天睜開眼就看到鍋灶上嚴重不足的柴米油鹽和盤算著透風漏雨的老屋什麼時候翻蓋。

麥葉在裝配線上,麥穗在檢測線上;麥穗活輕些,下班也早些,她們去鎮上工地很少一道去,反正不遠,先去的守著貨車,能搶到第一車貨,卸完活就能早點回來。她們也曾妄想過,一晚上卸兩車,可常常是卸完一車水泥或黃沙,人癱坐在地上,歇上好半天,手撐著地才能爬起來。今天,麥葉趕到工地,麥穗沒來,等到天黑,還是不見人影,她怕麥穗再被那個倒賣地溝油的騙子騙走,急忙給麥穗電話。麥穗好半天才回過來,她說跟耿田在一起。

麥葉心裡一沉,很不是滋味。她覺得麥穗隻要跟男人在一起,就掉了魂,事先連個電話都忘了打過來。麥穗口口聲聲說男人不是好東西,還要自己提防著耿田,自己卻坐著耿田的摩托車到洋浦鎮逍遙去了。

洋浦鎮有一個停車一分鍾的火車站,阿水老婆和孩子來廠裡處理好了後事,這天晚上要帶著阿水的骨灰盒乘八點半的火車回老家。臉上缺血的台灣老板還算仁慈,派了一輛中巴車將阿水一家送往洋浦。車剛開走不久。住在阿水隔壁的耿田發現屋裡床底下還有一雙阿水的舊皮鞋忘了帶走,這是阿水生前置辦的最值錢的一件家當,假冒真牛皮的,六十多塊呢。耿田看到這雙貴重的舊皮鞋,跨上摩托車就直奔洋浦。剛出村巷,遇到了去鎮上工地的麥穗,麥穗攔住了耿田的摩托車:「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撕你的五塊錢?」耿田踩了剎車,沒下車,也沒熄火,他撥開頭盔前麵的擋風罩:「那麼多女人我都沒記住,哪還能記住五塊錢!」

耿田說話總是輕佻中裹挾著毫不掩飾的輕浮。但奇怪的是,這一帶打工的女人並不反感,她們把他的輕佻當作零食,所以就很享受那種變本加厲的下流,這就像用舌頭舔刀尖上的蜂蜜。如果你不想著刀尖,隻想著蜂蜜,舌頭舔到的就是甜蜜,而不是傷害。麥穗攥著摩托的車把說:「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她不是那種人!」耿田笑嘻嘻地說:「你妹妹是哪種人?難道你們姐妹倆不一樣?」麥穗說:「我們是堂姐妹,不一樣,很正常。」耿田不正麵搭理麥穗,她將裝著阿水舊皮鞋的塑料袋塞到麥穗手裡:「上車吧!洋浦一家百貨商場倒閉了,正大甩賣呢!一個真絲的奶罩子,才賣三塊錢。好多人都去了!」

麥葉又一次被麥穗放了鴿子。她去跟王瘸子打招呼說今晚不卸貨了,王瘸子正在工棚裡跟幾個小工頭就著鹵鴨脖子喝酒,他借著酒勁問麥葉:「想好了沒有?晚上去我屋裡幫著收拾收拾!」麥葉不看脖子上青筋暴跳的王瘸子,她對著工棚外塵土飛揚的工地和漸次亮起來的燈火說了一句:「我隻扛水泥、卸黃沙,別的不乾!」王瘸子走過來,滿嘴噴著夾雜著蒜味的酒氣:「再加一千,一個月兩千八怎麼樣?」那些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男人起哄著說:「不少了。這年頭,錢不好掙。王老板腿短功夫不短!」他們給王瘸子幫腔,就像他們正在喝酒一樣,理直氣壯地將無恥當鴨脖子拿到桌麵上公開咀嚼。

麥葉一句話不說,默默地走了,她聽到身後狼一樣的嚎叫聲錯綜復雜。麥葉覺得,她應該是最後一次來工地了。

已是夏天,路上行人不少。滿腹委屈的麥葉一個人往下浦村走去,半路上,耿田的摩托車突然停在她的腳邊:「上車吧!剛把你姐送回去!」

麥葉明確地告訴耿田:「我不坐!」

耿田熄了火,聲音清晰了起來:「你姐跟我去洋浦買便宜貨,一家商場倒閉了。」

麥葉說:「要是曉得她跟你走了,我就不來工地了,白跑了一趟!」

耿田說:「所以,我不要錢,免費送你回去!」

看不清麥葉的表情,但她的回答聲音裡卻有著一股莫名的怨氣:「不要錢,我也不坐!」

「我要錢,你坐不坐?」

「不坐!」

能感覺到黑暗中不可一世的耿田被麥葉的拒絕擊碎了,他第一次有些尷尬地說:「你這樣的女人,萬裡挑一!我要是你老公,把你當菩薩供著,哪忍心讓你出來打工!」

6

麥葉老家在群山深處的河穀地帶,河水平緩而清澈,兩岸是一路綿延的肥沃土地,住在河穀裡的鄉民們幾千年如一日地在河水沖擊出的黑土地上種植小麥和油菜,直到山外的電線拉進來,盤山公路盤進來,他們才知道山外麵有方便麵、可口可樂,還有繡了花的真絲乳罩、避孕套,山外麵的世界讓人眼花繚亂。

山裡的老婆就是老婆,不可能當菩薩供著。麥葉父親上山采草藥摔折了月要,家裡十幾畝地的一根扁擔斷了,那年她讀高二,父親暗示說考上大學學費太貴,讀出來又沒門路找到好工作,聽話的麥葉第二天就輟學了。鄰村的桂生經常幫著她家裡收割麥子,割麥子割到第四個年頭的時候,麥葉就稀裡糊塗地嫁了過來,父親對她說:「桂生,過日子踏實!」婚後,麥葉發覺桂生踏實到除了乾活、吃飯、喝酒、跟老婆在床上折騰,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想。桂生脾氣不太好,容易發火,但對麥葉還是挺好的。冬天的每個早晨,桂生穿著皮衣到河裡扌莫魚,用扌莫魚換來的錢給麥葉買了一個金戒指。桂生說這是結婚虧欠她的,一定要補上。麥葉看到金戒指就會想到成百上千條無辜死去的魚。

麥葉本來是不願出來打工的。前年冬天,桂生父親患了風濕,每天隻能倚著門框曬太陽,乾不了活,還要花錢吃藥。在一個山裡樹葉被剝光了的冬夜裡,麥葉和桂生抓鬮決定誰出去打工,結果麥葉抓到了打工的鬮。過年的時候,麥穗回來了,桂生拎了一隻雞送過去,麥穗在吃了香噴噴的雞後,開年正月初八就將麥葉帶出了大山。臨行前那天夜裡,麥葉抱著桂生哭了一夜。麥葉覺得「生離」比「死別」還要殘忍,她聽到屋外冬天淩厲的風在河穀裡徹夜呼嘯。

打工的日子,比牲口還要辛苦。

麥葉死活不願去建築工地了,她說王瘸子太討厭了。麥穗說耿田「閒扯」了那麼多女人,一分沒花,反倒不討厭了。一提起耿田,麥葉心裡就有些別扭:「你事先不給我打個電話,就跟他走了。」麥穗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解釋說:「他對你心懷鬼胎,我跟他去,就是要警告他,不許打你的鬼主意。」麥葉覺得很蹊蹺,心想:「我沒派你去警告他呀!」但沒說出口。麥穗見麥葉不吱聲,就繼續發揮:「你是我帶出來的,要是出了什麼事,回去不好跟桂生交代。」見麥葉還是不搭腔,麥穗就很警惕地說了一句:「你是不是也看中耿田了呀?好多女人都喜歡他一身橫肉和一臉胡楂。」麥葉終於開口了:「我不喜歡!」語氣平靜而堅決。

後來,工地還是去了。麥穗說:「王瘸子要是想霸王硬上弓,我就買一包老鼠藥偷偷地放到他茶杯裡,讓他到火葬場去花天酒地。」可是到了工地,王瘸子宣布將她倆開除了。王瘸子說:「女人卸料太慢,工地上的貨車司機都等不及。趕工期,時間耗不起!」麥葉拉著麥穗就要走,王瘸子湊到麥葉的麵前,麥葉隻覺得刺鼻的蒜味源源不斷地撲過來:「你他媽那天讓我在兄弟們麵前丟臉,你就不打算給我個說法?」麥葉很害怕,她恐懼地攥緊了麥穗的手,手心裡全是汗。麥穗見王瘸子如此欺負人,也火了:「王瘸子,你要是再不要臉,我就叫老郭回來,把你的那條腿也修理一下,讓你下半輩子坐輪椅!」王瘸子流著一嘴的哈喇子大笑起來:「你去問問老郭,他當年是我手下的馬仔,難不成這小子一上女人床,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王瘸子幾年前為爭搶工地沙石運輸,在與另一黑幫火並時被打斷了一條腿,付出一條腿的代價是周邊幾個鎮的沙石業務都被他壟斷了,老郭是跟王瘸子他們一塊出來混江湖的。自王瘸子斷了腿後,老郭洗手到了電子廠當鍋爐工。麥穗知道老郭下手狠,但不知道他的前世今生。

麥葉和麥穗都不敢再說話了,默默地走了。王瘸子尖刻的聲音在她們身後灰暗的燈光中依然囂張:「鄉下婆娘,有什麼了不起的!老子同樣的價錢,女大學生都能玩到。」

麥穗壓低聲音罵了一句王瘸子沒聽到的話,「畜生」!她拉著麥葉的手,能感覺到麥葉全身都在發抖。

麥苗一個月隻有一天假,也許好久沒見麵了,這天休假,她打電話說要到下浦村請麥葉和麥穗吃麻辣涮。姐妹仨在下浦村一個光線很暗、蒼蠅很多的小鋪子裡吃麻辣涮,一直吃到汗流滿麵才放下筷子。

晚上回到出租屋,麥葉聞到了屋內麥苗殘留的氣息,她有些恐懼地望著條紋粗布床單。麥苗來的時候,一進門就坐在床上,她才十九歲,身上灑了那麼多香水,嘴上塗得跟喝過人血似的。她擔心麥苗在足浴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即使沒做過,像王瘸子那樣的常客全身上下都是性病病菌,要是不小心染上,帶了幾個性病病菌過來,她就得要像阿水那樣,找繩子去上吊。麥葉望著床單像是望著一個敵人,於是在一秒鍾之內迅速抽起床單,直奔屋外的公用水龍頭,倒了大半袋洗衣粉,搓了揉,揉了搓,漂洗了十多遍,直到她感覺到粗布床單快要搓碎了,才停下已經麻木的手。

沒有了加班,也沒有了工地的苦力活乾,麥葉覺得像是活在半空中,很虛,很不踏實,而且很恐慌。夜晚如同深淵。她懷疑自己病了。

7

村巷裡有幾家網吧,下班後,都是沒結過婚的年輕工友在裡麵玩,麥葉和麥穗是有家有口的女人,舍不得花錢。麥穗叫麥葉開通微信,比上網吧便宜多了,再說微信還可以走著聊、躺著聊、坐著聊、站著聊,也許能聊到稱心如意的:「我曉得你看不上老耿,那家夥太花!」麥葉說:「不想聊天,也不想看上誰。」麥穗一邊翻看著自己的微信,一邊說著:「麥葉,你再往下裝,就沒意思了,姐也是女人!」

麥葉在尖銳的問題上,幾乎從不跟麥穗爭什麼是非。有些事越爭越糊塗,所以,麥葉每每遇到這種場景,就不說話。

麥葉在村巷裡的一個門麵殘破的燒烤店找了一份清洗蟶子、扇貝、海帶、海蝦、海魚的活。店主是貴州人,三十來歲,幾年前在一個五金加工車間被機床切掉了三個手指,他用三個指頭換來的三萬塊錢在村巷裡開了一個燒烤店。麥葉找到這份兼職時,燒烤店小老板說,三萬塊錢開的小店如今一萬都不值了,他的臉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工廠不景氣,吃燒烤的人也少多了,麥葉計件報酬,最慘的一個晚上隻掙了兩塊六毛錢,勉強夠買兩根油條。店主老婆悲觀地對麥葉說:「店是沒救了,你長得這麼好看,到哪兒掙不到錢呢?」麥葉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來掙錢的。」

麥穗家條件比麥葉家要好,家裡沒病人,晚上就不再出來兼職賣苦力了,她說微信上很好玩,躺在床上手裡攥著手機,就像攥住了整個世界。麥葉說:「你就不怕上當受騙?」麥穗說:「我隻跟認識的人聊。老耿說他也沒開微信,你們是不是約好了的?」麥葉臉色漲紅,鼻尖上都冒出了汗:「姐,你不能把髒水往我身上潑!」麥穗看麥葉委屈得都要哭了,就摟過麥葉的脖子說:「我跟你開玩笑的!」麥葉覺得這樣的玩笑是不能亂開的,但她沒說。

夏天正式來臨時,外來民工塞滿了的村巷裡整天彌漫著死魚的腥味和旱廁裡久久不絕的糞臭味與尿臊味。在令人作嘔的空氣中,麥葉想象著秋天的風和冬天的雪,像是想象著一位失散多年的親人。她在上下班的村道上,不止一次遇到老耿,她想把三十塊錢還給他。可老耿像是忘掉了,看到麥葉也不停下來討債。有一次麥葉甚至想攔下老耿,但她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老耿和他的摩托從身邊呼嘯而過。她不敢,她怕老耿想歪了。麥穗說:「要不你把錢給我,我替你去還,我不怕他。」

下班時間好像已經過了,老耿送完最後一車貨,天色已晚,剛出庫房,麥穗堵住了老耿的去路,她說麥葉托她還三十塊捐款的錢。老耿說:「麥葉欠我錢,她怎麼不來還?」麥穗說:「人家怕你!」老耿嬉皮笑臉地說:「你就不怕我?」麥穗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不怕!」老耿說他要去鎮上跑摩的,說著發動摩托,一溜煙鑽了出去。麥穗對著老耿的背影罵了一句:「老耿你個死鬼!」黃昏的暮靄中,麥穗的眼前飛舞著密集的夏天的蚊蟲和蒼蠅。

麥穗將三十塊錢退給麥葉,麥穗說這三十塊錢就是老耿放出的一根釣魚的魚線,他想讓你在不知不覺中咬鈎,麥葉說他不要就不還給他了。麥葉嘴上這麼說,但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畢竟那是人家墊付的貨真價實的三十塊錢。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中午,工廠食堂吃完飯,洗碗池邊,剛洗好碗的麥葉和老耿正麵遭遇,麥葉不知從哪兒鼓起的勇氣,主動先跟老耿說話了:「我把錢還給你!」老耿臉上的胡子硬邦邦的,像瘋長的野草,他輕鬆的表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陶醉於一臉胡楂。老耿不提錢,話鋒一轉,自以為是地說道:「想通了就好,晚上到我那裡去,我等你電話!你要是討厭煙味,今晚上我一支不抽。」麥葉氣得一扭頭,拔腿就走,錢也忘了還。

麥穗知道了後,對麥葉說:「這有什麼好氣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多少廠裡女工就這麼被他半真不假地勾引過去『閒扯』的!」麥穗說:「老耿在女人那裡就像香煙,不對,像毒品,明明知道吸進去有害,可就是放不下、舍不得,一碰就上癮,都是女人,誰還不知道誰,你也一樣。」

麥葉沒搭腔。她覺得今天主動找老耿,真是太蠢了!最近這段日子,麥葉心裡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在車間、在路上、在食堂遇見老耿時,自己總想著要跟老耿說一句話:「我還你錢!」難道這三十塊錢真的那麼重要嗎?如果老耿是毒品,是不是自己也中毒了?她不願意承認。所以,她對麥穗說:「捐款是老耿逼著捐的,不還了!」麥穗安慰麥葉:「這就對了!老耿沒文化,你用不著跟他計較!」麥葉隨口答了一句:「老耿有文化,給縣廣播站寫過好多稿子!」麥穗張著嘴,像是聽到了外星人的聲音,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怎麼知道的?」麥葉見麥穗神經過敏,就敷衍說:「我是聽別人說的!」麥葉第一次在麥穗麵前扯了謊,她不敢說老耿到她屋裡來找過自己。

中秋節快到了,日子越來越難過的台灣老板給每個員工發了一紙板箱廉價的蘋果,不少背井離鄉的員工手捧著蘋果流下了感動的淚水。麥葉沒怎麼感動,她隻是在這個日子想家裡的女兒小慧,女兒的牙該長齊了,丈夫桂生是不是又到鎮上給公公抓藥去了。下班回「鴿子籠」的路上,麥葉一路胡思亂想,不小心腳下被砂石路上的一塊斷磚絆了一下,本來就不牢靠的紙板箱從麥葉胳肢窩下摔落,蘋果滾了一地,還有幾個滾落到了路邊泛著臭味的汙水溝裡去了。這時,老耿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停下車,對麥葉說:「上來吧,我送你回去。」麥葉抱著變了形的紙板箱搖了搖頭,老耿跳下車,將自己的一整箱蘋果搬到地上,又將麥葉懷裡的破紙板箱子生硬地搶過來塞到摩托車後備廂裡,他對邊上的一群女工說:「我這箱是跟她換的!」女工們都笑了,說:「你不是換蘋果,是想換人!」老耿摩托車消失後,女工們繼續取笑麥葉:「這個廠裡活得最滋潤的就數老耿了,『閒扯』從不花錢,還有女的倒貼的。這人小氣,你是第一個占他便宜的了,最少占他三個蘋果的便宜。」還有人說滾到臭水溝裡的足足有四個蘋果。麥葉滿臉通紅,似乎跟老耿真有什麼似的,於是撂下一紙板箱蘋果,轉身就走:「我不要了!」

拿麥葉開涮的女工們拉住了麥葉,都說是逗著玩的。

晚上正要去大排檔洗海鮮,麥穗堵住麥葉的門:「一整箱蘋果都給了你,你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已經跟老耿『閒扯』上了?」

麥葉望著村巷裡墨汁一樣漫上來的黑暗,眼淚流了下來,她對麥穗說:「姐,我明天就回家。」

麥穗感覺到了黑暗中麥葉的顫抖與淚水,於是聲音軟了下來:「回家,桂生他爸看病的錢,到哪兒掙去?都不能下床了,花錢的祖宗,無底洞!」

8

中秋節那天,下午廠裡放了半天假,麥穗跟一條生產線上的幾個娘們約好了,到縣城買大甩賣的衣服、鞋子、襪子、牙膏、香皂之類的東西。麥葉去鎮上找麥苗。

最近縣城商場像感冒病毒傳染一樣,清倉、破產、倒閉的一個接著一個,大甩賣的傳單都散發到了下浦村這一帶,這些商場都是給互聯網電商害的。麥苗給麥葉說出這一觀點的時候,姐妹倆正在鎮上的一個叫「夜來香」的小館子裡吃飯,老式的方桌,長條凳,顏色灰暗的磚牆上掛著鬥笠、鐮刀等部分農具,其間穿插著許多年代久遠的宣傳畫,一幅現代京劇《沙家浜》的劇照被蟲子咬了幾個不太明顯的洞,麥葉和麥苗就坐在指導員郭建光的槍口下,筷子的前方是一碗老豆腐、一盤筍乾燒肉、一碟糖醋花生米。

麥苗說今天她請客。

正要動筷子開吃,麥葉的手機響了。在飯菜香霧繚繞中的麥葉隨手接了電話,居然是王瘸子打來的。王瘸子說他正在夜來香二樓包廂吃飯,手下弟兄看到麥葉在一樓大堂拐角桌子上隻點了三個菜,所以就想請她上來一起吃飯,最後他還絞盡腦汁想出了幾個夾雜著成語並且邏輯比較混亂的句子:「我們一起慶祝中秋,共度良宵!狹路相逢,不期而遇,天賜良緣!」

麥苗知道是王瘸子電話後,沒說麥葉該上去,也沒說不上去,她隻是說王瘸子人長得醜了些,不過出手倒是蠻大方的,每次做完足浴按摩都會給個五塊、十塊的小費。麥苗是沒見過錢的鄉下丫頭,十塊錢就是一筆巨款了。麥葉掐了電話,就沒心情吃飯了,她將塑料袋裡裝著的五個蘋果塞給麥苗,說累了,想回去睡覺。麥苗送了麥葉一包廉價抽紙,是足浴城過節時發的,跟蘋果一樣,沒花錢。

要不是麥苗付賬時跟老板爭了起來,後來的事就不會發生。她們倆吃了三十一塊五毛,麥苗要優惠一塊五,老板說小本生意,不能再優惠了。就在爭執不下時,樓上下來兩個穿著對襟拷綢衫、嘴裡叼著香煙的男人,一個光頭,一個左側臉上有一條寸長的刀疤,他們幾乎是不由分說地拉著麥葉就往樓上拖:「王哥看上你,是你福分,你還敢給臉不要臉!」麥葉嚇得腿腳抽筋,牙齒也跟著打戰:「我不認識你們,你們這是乾嗎?」

麥苗見麥葉遭人欺負,掄起裝著蘋果的塑料袋砸向刀疤男人:「土匪,流氓!」兩個男人見麥苗多管閒事,鬆開麥葉,上來給麥苗很簡單地一頓拳腳,麥苗就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

一邊的麥葉幾乎是本能地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她對著電話隻說了幾個字:「快來救我,夜來香!」直到老耿趕來時,她都不知道打的是老耿的電話。

老耿在鎮上跑摩的,中秋節,生意好,接了麥葉的電話,正在夜來香街口的老耿不到一分鍾就趕到了。這時兩個男人正架著麥葉往樓上推,餐館裡人聲嘈雜,食客們大多神情恐懼地看著眼前的暴力場景,不敢吱聲。老耿沖進門,一拳將刀疤男人揍趴在樓梯口,然後夾住另一個光頭男人的腦袋,將右胳膊向後輕輕一扳,沒聽到哢嚓聲,胳膊就已經斷了,光頭男人痛苦地癱倒在螞蟻橫行的磚地上,刀疤男人從樓梯上反彈起來,嘴裡還罵著:「我看你他媽的是活膩了!」說著一個螳螂腿橫掃過來,老耿輕鬆一跳,飛起一腳跺到刀疤男人的月匈脯上,然後又撲上去用腳踩到刀疤男人月匈前,一用力,肋骨斷了一排。刀疤男人捂住月匈口齜牙咧嘴,額頭上大汗淋漓,嘴裡卻吼著:「小子,你要是能活到過年,我是你孫子!」

老耿將瑟瑟發抖的麥葉掩護在身後,對癱在地上的刀疤男人說:「孫子,我等著你來給我練手藝!」老耿中學時曾偷偷地將家裡賣牛的錢拿去到少林武校習武,練了三年,練了一身腱子肉,李連傑沒當成,黑道打手不願乾,空留了一身武功回家種田,這麼多年了,隻要看到有人打架,他的手就癢得不行。

等到喝多了的王瘸子聽到動靜趕到樓下時,老耿已經拉著麥葉和麥苗走了。王瘸子看到兩個趴在地上的馬仔,罵了三個字:「窩囊廢!」

老耿是在中秋節夜裡兩點多鍾的時候被警察抓走的。當時興奮而又有些迷惘的老耿還沒睡,他手裡抓著一瓶啤酒,嘴裡咬著一根香煙,香煙是唯一的一道下酒菜,喝一口酒,抽一口煙。老耿望著窗外一輪圓滿的月亮,百感交集,今天晚上他想問題有些簡單了,將麥葉從王瘸子虎口裡救出後,騎著摩托車帶著麥葉回到下浦村。到村口,老耿赤裸裸地對麥葉說:「不用怕,今天晚上你就到我那裡去『閒扯』,喝啤酒,啃蘋果。」麥葉還沒從噩夢中醒過來,她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然後,莫名其妙地哭喊著:「媽,小慧,我要回家!」老耿聽得一頭霧水。見此情景,老耿也傻了,他隻得將麥葉送回她的「鴿子籠」,站在小屋門口,老耿當著麥葉的麵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是呀!我他媽也不是人,乘人之危,圖謀不軌,相當於敲詐勒索,比王瘸子好不到哪兒去!」看老耿如此自責,麥葉抹著眼淚對老耿說了一句意思很含糊的話:「是我不好!」

老耿還沒想清楚麥葉話裡究竟是什麼意思,窗外的村巷裡警車拉著警笛開了進來,老耿起初以為是來抓小偷的,沒想到警車在自己的門前停住了,他懷疑是不是警車缺油熄火了,準備出門看個究竟,剛從門縫裡伸出半個腦袋,人已被按倒在地,兩個警察撲上來迅速給老耿銬上了手銬。老耿無濟於事地說了句:「你們抓錯人了!」

老耿被塞進了加滿了汽油的警車。

王瘸子堅持要求警方將老耿送到大牢裡去,說兩個手下一個胳膊折了,一個肋骨被踩斷了三根,還言之鑿鑿地說老耿在下浦村是一個流氓慣犯,強暴霸占打工女一二十。而老耿卻執意堅持自己是見義勇為,他對警方說:「獎金我可以不要,見義勇為證書總該發我一個。王瘸子在達浦鎮一帶是公認的流氓黑社會,你們公安又不是不知道。」警方當然知道,但抓老耿是縣裡領導親自打電話來的,鎮派出所當然不能抗命。警方經過三天走訪和調查,最後沒讓老耿去坐牢,但也沒發給他見義勇為證書,老耿因故意傷害致人重傷,被處以拘留十五天,賠償醫療、費營養費五千六百四十塊錢。

麥葉一開始聽說老耿坐牢,嚇得渾身篩糠,在生產線上一天焊接了六件殘次品,屬於嚴重失職,被罰款四十塊錢。她跑去找麥穗,哭著問:「怎麼辦?」麥穗說:「要是把老耿送去坐牢,你就去派出所門口上吊!」麥葉一聽,腿都站不住了,她哆嗦著說:「小慧還小,桂生一個人怎麼辦呀!他爸還癱在床上。」麥穗扶住站立不穩的麥葉:「不是叫你真去上吊,是帶根繩子去做做樣子。」麥葉說:「我不敢。」麥穗生氣了:「誰叫你打電話給老耿的?那人愣頭青,你沒長腦子呀!」

三天後,麥葉從鎮上海天足浴城的麥苗那裡知道了老耿處理結果。麥苗說:「老耿有些逞能,沒必要下手那麼狠,把你拉走不就得了?」麥葉說:「想去看看老耿。」麥苗說:「有什麼好看的?」麥葉說:「人家是因為救我而犯了事的,心裡過意不去。」麥苗在足浴城練就了一副江湖表情,她問麥葉:「你打算對他說什麼?對不起,還是以身相許?」麥葉不說話,隻是拉著麥苗往派出所方向跑,她們雜亂無章的腳步在石板街上越跑越快。

滿頭大汗的姐妹倆趕到派出所時,派出所警察告訴麥葉:「老耿今天早上已經送縣看守所了!」

麥葉喘著氣,眼睛瞬間模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她抹了抹眼睛,抬頭看到秋日黃昏已經來臨,有斑塊的夕陽懸掛在小鎮灰色屋頂的上方,像是一個熟透了的爛蘋果。

9

蓬亂的頭發和雜草一樣的胡楂基本上都是在鐵窗裡麵定型的,所以老耿走出那兩扇笨重鐵門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個犯過事的男人。而老耿拎著一網兜衣服、球鞋、塑料杯、牙膏、牙刷出來前,死活不願在釋放手續上簽字,他堅持要見義勇為證書,那位肚子比較肥大的警察很耐心地告訴老耿:「你要是再胡攪蠻纏,補一個手續,馬上再把你關進去!」

老耿卡上的錢加跑黑摩的現金總共三千七百塊錢,台灣老板為他墊付了兩千塊錢,人才放出來。老耿說:「欠的錢從工資裡扣。」台灣老板說:「那當然。不過拘留半個月的工資照發。」

老耿放出來後,麥穗試探著問麥葉:「老耿出來了,你不去看看人家,表示一下感謝?人家畢竟是因為你被關進去的。」麥葉說:「我不去。等我積攢一點錢,我補償他一些。可小慧爺爺每個月都要吃藥,錢要寄給桂生。大排檔打雜也掙不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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