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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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耿上班那天,下班鈴聲響過後,車間裡女工們魚一樣你追我趕地滑出車間大門,麥葉卻磨蹭著走下生產線,她看到車間裡隻剩下老耿正在傳送帶終端往電瓶車上搬最後一筐電子元件。麥葉猶猶豫豫地走了過去,腿腳像是剛從建築工地扛水泥的貨車上下來,很沉。她磨蹭到老耿的身邊,對著一身煙味的老耿聲音低低地說:「真的謝謝你!那些賠償的錢該由我付!」

老耿見是麥葉,哈哈一樂:「人是我打傷的,哪該你付錢?這不成了我請客,你埋單了!」

車間裡很空,鼻尖上已經冒汗的麥葉又對老耿說了一句:「我去鎮上派出所看你,說你已經被送到縣裡了。」

老耿像是被雷電擊中,他的頭發和聲音不再囂張,嘴唇哆嗦著:「你隻要有這份心,我就是被槍斃了,也夠本了!」

老耿第一次沒有以輕佻和浪盪的口氣跟麥葉說話,而且第一次沒有提到「閒扯」兩個字。她發現這個男人的內心並沒有他身上的肌肉那般強悍和有力,最起碼在她麵前是這樣的。麥葉有些擔心地問老耿:「賠償的錢夠嗎?」她從口袋裡扌莫出五百塊錢遞過去,「就這麼多了,以後我慢慢還你!」

老耿推開麥葉的五張百元大鈔:「錢已經賠過了,我惹下的禍,與你無關!我掙的比你多。」老耿推錢的動作堅決而小心,他的手在距離麥葉手指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然回縮,像是怕碰上地雷。這個玩世不恭的男人原來這般膽小如鼠,都說他閒扯過一二十個女人,麥葉覺得很不真實,也許就是造謠。她覺得老耿屬於那種「嘴上窮狠,見色發冷」的男人,平時隻是過過嘴癮而已,這樣的男人生活中隔三岔五總能碰到。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老耿絕對是一個仗義的男人!

麥葉這樣想的時候,自然就不再緊張和恐懼,心裡被一種感動的情緒包圍個水泄不通。感動和沖動是一對孿生兄弟,感動中的麥葉想起老耿在拘留所那半個月夥食比包身工還糟糕,一沖動,對老耿說:「國慶節放假我請你吃火鍋!」就像她那次對桂生說「我想你」一樣,麥葉一說完就後悔了,吃飯是補充營養,是表示感謝,是表達曖昧,還是同意「閒扯」,都像,又都不像。老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

廠裡後勤主管過來關車間的卷閘門,後勤主管對老耿和麥葉語氣輕薄地說了一句:「車間可不是『閒扯』的地方。」這裡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變態,所以,老耿和麥葉都沒怎麼在意。

老耿準備去倉庫,電瓶車啟動前,他對麥葉說:「貨馬上運庫房,我騎車送你回去!」麥葉說:「不。」麥葉自己一個人走進了秋天的黃昏中。

離國慶節還有一個多星期,麥葉被她沖動中的承諾綁架了,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那個日子,又不知道見麵時她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雖說麥穗和麥苗都認為老耿用苦肉計來感動和勾引麥葉,但這些判斷到了麥葉這裡,就隻剩下感動,勾引卻是連一個偏旁部首都沒留下。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後半夜,麥葉甚至覺得就算是老耿勾引她,她也認了,她願意被老耿勾引,就像麥穗說的那樣,老耿是毒品,明知有毒,卻欲罷不能。那一刻,桂生如同山穀間的一團晨霧,若無若有,虛幻而迷離。麥葉睡著後,夢中的桂生真的就是一團霧,飄忽中被早晨的陽光粉碎,桂生所有的表情連同他的牙齒和咳嗽聲全都化為烏有。第二天,麥葉是被早晨的陽光驚醒的,窗外漏進來的一縷陽光照亮了「鴿子籠」裡潮濕的地麵。麥葉呆坐在床上,視角沿著光線的方向,卻看不到桂生的蛛絲馬跡,她有些鄙視自己,竟然忘記了桂生的模樣,忘記了冬天桂生下河扌莫魚為她買的戒指,那枚戒指去年麥葉要當了給公公看病,可桂生堅決不同意。麥葉白天走在陽光下,特別希望自己被陽光化作一粒塵埃,或一撮灰燼。

老耿和麥葉每天在車間裡都能遇見,車間沒有言論自由,而且嚴禁說話。有時候麥葉會抬起頭用一秒鍾不到的時間瞥一眼老耿,她發覺老耿的頭發和胡楂已被修理整齊,身上早就褪盡了拘留所的氣息,藍色工裝與發達的肌肉緊密配合,上下服服帖帖。老耿在車間裡跟麥葉形同路人,麥葉以為前些天開出的空頭支票已經作廢了,可臨近國慶節的那天夜裡,老耿的電話打過來了:「你說請我吃火鍋的話,還算數嗎?」麥葉已經不怎麼怕老耿了,也不再抗拒老耿的電話,她有些別有用心地問電話裡的老耿:「算數怎麼說?不算數又怎麼說?」老耿在電話裡說:「算數你請客,不算數我請客!」

國慶節,廠裡工會安排了六部大巴車,邀請無家可歸的打工男女去參觀遊覽濱海集裝箱碼頭,還免費吃一頓有少量海鮮的午餐,麥穗來找麥葉,說想拍幾張碼頭的照片發回去,激勵激勵讀小學的兒子,將來長大後爭取到碼頭上開吊車。麥葉說:「國慶節我不想出門。」麥穗問:「為什麼?」麥葉說:「外麵太危險,我怕。」麥穗說:「光天化日,怕什麼?下午就回來了。」麥葉還是不願去。麥穗說:「你不去拉倒,我約老耿去!」

麥葉聽到老耿的名字,像是聽到了海洛因或罌粟的名字一樣,她沒說話,徑直走向有魚腥味的燒烤大排檔,麥穗被扔在混雜各種味道的風裡,黃昏正在步步逼近。

10

麥葉是讀過瓊瑤和席慕蓉的女人,中學時的數理化還有外語單詞都還給了老師,但偷偷讀過的浪漫而憂傷的瓊瑤和席慕蓉的文字,卻在大腦裡生了根。她隱約還記得席慕蓉在她輟學時給予她的文字撫慰:所有的顏色都已沉靜,黑暗尚未來臨,在山岡那叢碧綠裡,還有著最後一筆激情。而國慶節這天早晨一睜開眼,麥葉卻是被席慕蓉的另一句話套牢了:「再不相遇,就老了!」

「再不相遇,就老了」被麥葉定義為「再不請老耿吃飯,就失去了向老耿表示感謝和感激的機會,再往後拖就拖沒了」。她不願正視請客背後的任何其他意義。

麥葉是膽小的,也是復雜的,復雜得連她自己都理不清自己。

老耿在夜來香拔刀相助,被罰得傾家盪產,還欠了債,如今不跑點外快,連抽煙的錢都沒有了。所以國慶節一早發過來一條信息,說節假日鎮上生意好,要跑摩的。吃飯最好放在晚上。最後還文明禮貌地附了一句:「懇請告知地點,萬分感謝!」

麥葉沒回信息。沒回是因為糾結,糾結在麥葉心裡幾乎成了一個死結。

國慶節各家工廠都有安排,人大多出去了,下浦村空了一大半,但麥葉還是心懸著,在哪兒請老耿?如果在村巷的小館子裡吃火鍋,讓別人看見了,她解釋不清楚;而鎮上,自中秋節夜來香出事後,她是再也不敢去了。如果買一些鹵豬頭肉、醬鴨、茶乾、花生米和燒酒到出租屋裡吃飯倒是沒人看見,但要是被人看見了,那就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如果說自己生病了,把請客乾脆推掉,倒是方便。可轉念一想,老耿要是執意來出租屋把自己送醫院去看病,不僅要穿幫,遇到熟人更加解釋不清。想來想去,直接爽約最簡單,麥葉又覺得對不起人,老耿為自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自己總不能落下個出爾反爾、不講信用的口實。一上午,麥葉在小屋裡搜腸刮肚想著對策,她望著屋外麵粉一樣密集的陽光,始終沒想出頭緒來。中午肚子餓了,她給電飯鍋插上電,準備煮麵條。這時候,她才發現這個上午自己已經將六平方米的「鴿子籠」打掃得乾乾淨淨了,枕巾換了一條新的,粗布條紋床單被抹得又平又直,印著荷花的被子被疊得一絲不苟,牆上那麵缺了一個角的鏡子被擦得透明錚亮,老鼠經常光顧的紙板箱用膠帶整齊密封,水泥地麵也用抹布擦了一遍。麥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完這一切的。

電飯鍋開始煮麵的時候,麥葉心裡的糾結已經基本抹平了,晚上請老耿在自己的屋裡吃飯,比外麵安全,別人也不會看到。至於吃完晚飯後,會發生什麼,麥葉不願想,想也想不清楚,所以就不想了。

下午很漫長,麥葉買了一大包鹵菜,又買了兩瓶高粱酒,還有一個塑料杯子,總共花了六十三塊四毛,這是麥葉出來打工在吃飯上花錢最多的一次。不過這次不是吃飯,是還人情。今天晚上,她想把自己灌醉,在老家村子裡,醉了哪怕罵架、鬥毆、掀桌子、放火燒房子都是情有可原的,所以,麥葉想讓自己喝醉後成為一個寵辱皆忘、沒有責任的人。買完酒菜回來的路上,她遇到了隔壁屋裡的林月,林月說她晚上去老鄉那裡吃飯。「你也請人吃飯?」林月對著麥葉的一包酒肉問道。麥葉欲蓋彌彰地說:「我、我買了自己吃。」林月笑了笑,說:「我今晚上住老鄉那裡,你就放心地慢慢吃吧!」

太陽還沒落山,老耿就來了,他是帶著兩隻鹵豬蹄和一個3來的。麥葉見了老耿再也沒有第一次那麼緊張和恐懼了,她像是接待一位多年不見的遠房親戚一樣,誠懇而又真實。麥葉第一句話不是說你怎麼帶鹵菜來了,而是問:「你的摩托車呢?」老耿低著頭進了屋:「我怕放在外麵被人偷了,送回去了。」這一問一答有點像兩個人在練太極推手。

屋內沒有桌子,酒肉就放在封了口的紙板箱上,麥葉坐在床沿,老耿坐在挪了位置的床頭櫃上。一開始麥葉想把門開著吃飯,可當酒肉攤開時,她發覺這比在飯店公開吃飯還要令人生疑。於是,她就對老耿說:「天黑了,開燈吧!」說著就關上了門,拉亮了電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紙板箱上的酒肉,屋內氣氛突然變得曖昧而含糊起來。老耿今天不僅穿了一件漿洗乾淨的夾克,腳上的那雙真假不明的皮鞋被擦得錚亮,他的語氣和聲音也像是他修剪過的胡楂和頭發一樣有板有眼,麥葉恍惚中覺得老耿像一個搞藝術的人。

動筷子前,老耿將掛著耳機的3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來:「我覺得你有藝術氣質,給你最合適,裡麵有三百多首歌呢,你聽聽!」麥葉不會說謝謝,隻是說:「這得要多少錢?你哪有錢呢?」老耿將耳機線理順,遞上3:「在鎮上拉客撿的,不知誰下車匆忙落下的,耳機纏在後座上,回來一試,好的。沒花錢!」

麥葉給老耿倒了滿滿一杯高粱酒,自己拿平時刷牙的玻璃杯給自己倒了大半杯。在這之前,麥葉從沒喝過高度酒。端起杯子,他們就像在食堂用餐一樣,沒有任何請客的儀式。老耿將一個鹵豬蹄塞給麥葉,自己手裡抓了一個,說:「來,喝酒!」麥葉說:「好,喝酒!」一人灌了一大口,麥葉覺得燒酒像一條火蛇順著喉嚨鑽進了胃裡,沿途火光沖天,腦袋裡像老家山穀裡的早晨,大霧彌漫。老耿說:「你喝得太猛了!歇一會,吃點菜,聽一會音樂!」麥葉抓了幾粒花生米,嚼了一會,腦袋裡稍微明朗了一些。老耿伸手打開3,麥葉塞上耳機,裡麵正好播放《風吹麥浪》:

遠處蔚藍天空下

湧動著金色的麥浪

就在那裡曾是你和我

愛過的地方

麥葉聽著聽著眼睛裡就盈滿了淚水,此刻她看到老家蔚藍的天空下,沿河穀一帶,麥浪洶湧,可那裡隻是她和桂生乾苦力的地方,而不是什麼相愛的地方。最後一次激情是在麥田裡被耗盡的,那是一個與愛無關的地方,自己隻是一個與活著有關的人。

老耿見麥葉熱淚盈眶,就說:「我猜你是被音樂打動的,而不是被燒酒燒的!」麥葉發覺老耿把自己看透了,她點了點頭,算是對老耿理解自己的認同。老耿說:「你高中,我初中,我沒你文化高,但我喜歡有文化的人,武術沒學成後,我想當一個記者,我給縣廣播電台寫過稿子,最多一次,收到過兩塊錢稿費。」麥葉突然好奇了起來:「怎麼又出來打工了呢?」老耿說:「自己想當記者的時候,結過婚了,超生罰款,老婆整天跟我鬧,這才出來乾了。家裡被罰了個底朝天,一萬多斤小麥被罰掉了,三四年莊稼白種了。」

麥葉突然覺得老耿很可憐,這是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男人,他隻是活在他的想象中,她確信,所謂「閒扯」過一二十個女人,隻是別人對他的黃色想象。麥葉端起刷牙杯,心生憐憫地跟老耿碰了一杯:「我不大會說話,中秋節那天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

老耿喝了一些酒,說著說著又冒泡了:「沒有夜來香,哪有今晚的酒肉香?你從不給我機會,被拘留,我一點都不抱怨,因為我總算給你做了一回貢獻!隻是那天我下手比較狠,錢賠多了!」

麥葉心裡一直有一個疑惑,老耿是怎麼知道自己電話號碼的:「那天,我沒說話,你怎麼知道是我打的電話?」

老耿將一塊醬鴨骨頭吐了出來:「員工花名冊裡一查不就知道了?這有什麼難的!」

麥葉問:「你查我電話乾嗎?」

老耿將半塑料杯酒倒進喉嚨裡:「這我跟你說過,你跟下浦村所有女人都不一樣,我早看上你了!」

麥葉沒反駁,也不正麵回應,她隻是將自己的刷牙杯和老耿的塑料杯倒滿酒,然後端起來,顧左右而言他地說:「我敬你一杯,乾杯!」說著像喝礦泉水一樣,一口氣喝乾了一杯燒酒。

麥葉的大腦中像是一大堆麥秸稈被大火燒著了,烈焰滿天。

老耿愣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麥葉通紅的臉:「你這麼大酒量,平時一頓喝多少?」

麥葉腦袋已經不做主了,吞吞吐吐地說:「沒喝過,不知道能喝多少。」

老耿很輕鬆地喝乾了杯中的酒,他說:「喝八兩酒開摩托車正舒服。」但他勸麥葉,「沒喝過燒酒,你就不要喝了。」

麥葉撬開了第二瓶酒,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她硬著舌頭說:「我想喝,我想喝醉!」說著自己端起杯子獨自喝了起來。

老耿發覺麥葉有點不大對頭,於是他扔掉手裡剛抽了兩口的香煙,站起來奪麥葉的杯子:「你不能喝了!」

杯中的酒潑灑到兩人的身上,兩隻手終於糾纏到了一起,麥葉嘴裡喃喃地說著:「能,我能喝!」

老耿奪下杯子,脖子卻被麥葉雙手吊住了。麥葉目光迷離地望著老耿:「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冤家!」

這時的老耿突然酒醒了一半,他警惕地盯著麥葉,像是盯著一個陌生人:「你早就打算今晚把自己喝醉,是嗎?」

麥葉依舊死死地吊著老耿的脖子,嘴裡邏輯混亂地呢喃著:「借酒壯膽,借酒發瘋,我要喝酒!」

老耿用力掰開麥葉的兩隻胳膊,他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樣,情緒很激動,他大聲地對著麥葉吼道:「你想醉酒從了我,我趁你喝醉占便宜,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告訴你,我沒那麼下賤!」

麥葉已無力說話,或者說沒聽到老耿說的話,她倒在了自己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像一隻柔軟無力的蠶,頭發散亂,滿麵緋紅,身體和月匈脯不規則地此起彼伏。

老耿將屋內的雞鴨殘骸收拾乾淨,又倒了一大杯白開水放到麥葉的床頭,然後才離開。

老耿離開麥葉的時候,還不到晚上八點。

老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裡,情緒很是敗壞,他能聽到自己不停地喘著粗氣,進門拉亮了屋裡的電燈,老耿發覺身後緊跟著閃進來一個人。他扭頭一看,是麥穗。

11

老耿的痕跡在第二天一早就被麥葉抹了個一乾二淨。麥葉將剩下的豬頭肉、醬鴨和花生米還有大半瓶白酒,一股腦地全都扔進了巷子裡露天垃圾池裡,她看到成群結隊的蒼蠅喝醉酒般地直撲向殘羹剩菜,她覺得自己昨晚就是其中的一隻蒼蠅。

晚上麥穗在麥葉的屋裡沒有看到老耿的痕跡,但她聞到了屋內由於通風不良而揮之不去的酒氣。更為糟糕的是,麥穗從床下麵踢出了一個空煙盒,煙盒是新鮮的。這屋裡來過男人,而來過的男人絕不是收電費的老頭。麥穗眼睛死死地盯住麥葉:「你得告訴我,『閒扯』的男人是誰?」

麥葉雖說昨晚喝多了,但她醒來的時候,衣衫完整得幾乎一絲不苟,她除了碰到過老耿的手指,她沒有任何手指之外的感覺和記憶,所以麥葉很清晰地告訴麥穗:「沒有『閒扯』,哪有男人?」

麥穗生氣了,她從地上撿起煙盒,故意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你會說,這煙盒是收電費老頭扔下的,酒味是你自己一個人喝酒慶祝國慶的,你自己會相信嗎?」麥穗狠狠地扔了煙盒,「別跟我胡說八道,我不是你們家小慧,四歲的生日還沒過!」

麥葉覺得自己被逼進了一個沒有退路的死胡同,她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護,她想坦白為感謝老耿在夜來香拔刀相助而請他來屋裡吃過飯,但請吃飯為什麼不到飯店去請,而是請到自己的小屋裡,關起門來推杯換盞,什麼意思?這還用往下解釋嗎?老耿是打工村裡出了名的少婦殺手,你請他到自己屋裡「吃飯」,等於請他到自己床上「閒扯」,兩個詞在老耿那裡是一個意思。麥葉終於知道了什麼叫作「走投無路」了,麥葉知道坦白等於是認罪,而她自認為清白,所以在麥穗咄咄逼人之下,仍做絕望中的最後抵抗,她把球踢給了麥穗:「姐,我真的沒有跟男人有瓜葛。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你說我能跟誰『閒扯』?」

麥穗目光錐子一樣錐住麥葉:「老耿!」

麥葉一下子急了,她委屈得哭了起來:「姐,你這麼說讓我以後怎麼做人。」說著她拉住麥穗的胳膊,「走,找老耿去當麵對質,我什麼時候跟他『閒扯』了!」

老耿這個人從來都是敢說敢當,在「閒扯」這事上從不避諱,而且經常添油加醋誇大其詞,麥葉確信這是老耿在麥穗麵前吹牛吹出來的冤案,她沒做,所以,她不怕。

麥穗怕了,因為老耿沒告訴她跟麥葉「閒扯」,連在麥葉這裡吃飯都沒說,麥穗完全是推理推出來的。昨晚上麥穗去老耿那裡先是說了一番今晚月亮真圓之類的話,然後說代表妹妹麥葉來談談拘留罰款的善後怎麼處理:「麥葉當然要放點血,五千六最起碼她要賠四千,我不能讓你既坐了牢,又倒貼錢!」麥穗這麼晚來談別人的事,還為老耿抱不平,胳膊肘往外拐,拐得有點不近人情,拐得有點荒謬。老耿當然知道麥穗是什麼意思,喝多了酒的他幾乎用逐客令的口氣對麥穗說:「剛從牢裡出來,我對國家大事都不關心,對女人更是毫無興趣!」麥穗對著老耿屋內的摩托車狠狠地踹了一腳:「姓耿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找你是來談事情的,你自作多情想得太美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麼東西!換個地方,你就是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小癟三!下三爛,活流氓!」老耿不生氣,不辯解,他甚至有些慚愧了起來:「對不起,我酒喝多了,如有冒犯,還望多多包涵!不過,我希望你嘴下留情,我承認我是小癟三,但你不能罵我活流氓和下三爛,我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沒那麼賤!」

麥穗本來對麥葉不去集裝箱碼頭看風景心生疑惑,約老耿一道去,老耿又沒回電話,她憑直覺覺得有些不妙,那晚回來後見老耿屋裡風平浪靜,她就沒話找話地進屋了,在被老耿一頓搶白後,她否定了自己天馬行空的聯想,但第二天到了麥葉屋裡後,想象又如同脫韁野馬,麥葉屋裡來過的男人如果不是老耿,就是桂生來了,而桂生正在老家的山穀裡收割莊稼呢。可麥葉哭著要拉麥穗去找老耿對質,麥穗又糊塗了,如果真有什麼事,麥葉不會如此激烈的,因為麥葉是一個性情溫和的女人。麥穗覺得自己的大腦裡灌進去了一斤多燒酒,迷迷糊糊的,壓根不知道在她視線之外發生過什麼。她心虛了,摟著麥葉,並用自己粗糙的手抹去麥葉右眼角邊的淚水:「好了,別哭了,姐是怕你被人家欺負了,才這麼多管閒事的!當然了,你要是真看上老耿,我也沒什麼說的,而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在女人麵前的仗義,隻是為了勾引女人,下三爛,活流氓!」

盡管麥穗不願把麥葉和老耿放在一起聯想,而且她也願意相信麥葉眼淚的真實性,但她實在沒法理解麥葉屋裡的久久不絕的酒氣和那個經不起推敲的空煙盒,而王瘸子絕無可能,那會是誰呢?此後的日子裡,麥穗沒好再問,麥葉也從來不說,秋天就這樣慢慢地向深處滑行,屋外從海上漫過來的風越來越鹹,越來越冷了,村巷裡一些無人管理的大葉楊樹在秋風中紛紛落葉。

麥穗發覺麥葉心思太密,藏得太深,她很懊惱,也很無奈,她固執地認定「鴿子籠」裡的空煙盒和酒味幾乎就是麥葉和老耿鐵板釘釘的「閒扯」證據,可她又實在拿不出一星半點的證據。矛盾糾結中的麥穗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對麥葉說了一句:「我腦子真笨,就小學畢業。我要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就好了。」

麥葉聽得一臉迷茫,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明白。她需要給麥穗一個解釋,但這個解釋就像衣服裡麵的一個瘡疤,捂著還好,一揭開就是一個疼痛難忍的傷口。所以她一直不跟麥穗解釋自己屋裡的酒味和空煙盒。國慶節後,車間裡每天都能見到老耿,老耿開著電瓶車在她麵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穿梭來往,可他從來沒看過麥葉一眼,麥葉偶爾抬一下頭,看到老耿完全是一個木偶,他臉上的胡楂也如細鐵絲一樣生硬,他們像是隔著楚河漢界的兩個毫不相乾的陌生人。

麥葉晚上兼職的燒烤店終於倒閉了,歇了幾晚,她找到了一個在火鍋店洗碗碟的活。站在水池邊洗刷的時候,她耳朵上掛著耳機聽3,重復洗刷很無聊。每當麥葉累到手指發麻、人有些恍惚的時候,麥葉似乎聽到3裡麵是老耿在唱歌。有一次火鍋店那位嘴有些歪的小老板拍了一下麥葉的肩膀:「我說妹子,你也老大不小了,邊洗碗邊聽歌,你們廠裡是這麼乾活的?」此後麥葉再也不敢聽3了。

國慶節後,麥葉和老耿沒有過任何聯係,冬天將至,吃火鍋都有人穿上了毛衣,一天晚上十點多鍾,老耿跑黑摩的跑到了村巷裡的火鍋店門口,麥葉正準備下夜班,兩人在流淌著花椒和辣油味的店門口不期而遇。麥葉慌了神,她不知道跟他該說什麼。老耿倒是很隨意,摩托熄了火,他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說:「天冷了,人都不出門了,生意好難做。」麥葉多心,就很不安地說:「你欠的錢該我還的!」老耿說:「你再提賠錢就沒意思了,這事早就了結了。不過,你把上次捐款的三十塊錢還給我,手頭有嗎?」麥葉剛好領了這一禮拜火鍋店打雜的工錢七十六塊錢。麥葉掏出一張五十的遞給老耿,老耿接了過去,又找了麥葉二十塊,麥葉推擋說不必找了。老耿說:「我又不是放高利貸的。」推擋中兩人的手第二次碰到了一起,麥葉有一種被火鍋湯燙著了的感覺。

老耿討回了三十塊錢,解釋說:「廠裡把這兩個月的工資都扣下還打架墊付的賠償款了,明天要給老家讀中學的孩子匯生活費,這兩個月跑摩的掙不到五百塊錢,湊上三十正好夠五百,還能剩下兩包煙錢。實在不好意思,明天一早就要匯走!」麥葉說:「是我不好意思,拖累你了!」

火鍋的氣味漸漸稀薄,店裡打烊了。村巷裡路燈一大半都不亮,在一盞搖搖晃晃的昏黃的路燈光下,老耿突然問了一句:「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麥葉望著被燈光扭曲得臉色蠟黃的老耿,多此一舉地問了一句:「晚上巷子裡是不是很不安全呀?」

老耿說:「這倒沒有,好幾個月村子裡都沒犯案子了。」

麥葉說:「也不算遠,前麵過兩個巷口,我就到了。」

老耿說:「是不遠,那我是不是就不用送了?」

前麵的對話還比較流暢。說到這裡,麥葉停了一會兒,她看了一眼情況復雜的天空,天空有少量的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發著微弱的光,它們按部就班幾萬年如一日,從沒改變。麥葉終於說:「那、那就不用送了,謝謝你!」

老耿發動摩托後,又對著麥葉說了一句:「什麼時候需要我,跟上次在夜來香一樣,直接給我打個電話!」

摩托車一溜煙竄了出去,麥葉看到的是老耿和摩托同時被黑暗吞沒了。

12

冬季,人不容易發火,天卻容易起火。那天上午,廠裡搞防火演習,車間外牆角邊點燃了電子廠的邊角廢料,野火濃煙沖天而起,車間裡全體員工緊急疏散,消防車拉著警笛直沖現場救火。螞蟻一樣密集的員工們站在工廠大門口很愉快地看著廠裡虛假的火災和救火表演。這時電視台記者鑽進了人群中,一位記者拉住相貌特征明顯的老耿:「請問這位工友,你對打工村裡臨時夫妻怎麼看?」老耿說:「夫妻就是夫妻,臨時的就不能叫夫妻。」這時,記者身邊一位頭發比較亂的中年男人說:「我是作家,正在著手寫一部臨時夫妻的小說。我想請你談談,臨時夫妻究竟是為了性,還是為了情?」老耿有些不耐煩了:「我們這裡沒有臨時夫妻,你們這些人真無聊,不去采訪救火,拿我們這些打工的孤男寡女尋開心!」麥葉那個時候在距離攝像機和作家不到一間屋的距離,她覺得老耿回答得真棒,記者和作家問這個問題太不厚道,想出她們這些窮人的洋相。

假冒偽劣的火災很快就結束了,員工們紛紛走進車間,電視台記者和那位作家開著小車走了,後來聽說報道演習的是另一路新聞記者,工廠大門口的是電視台《實事求是》欄目組的記者,他們總想對生活真相進行挖掘,但基本上是越挖掘離真相越遠。

就在記者、作家采訪的當天晚上,十點半左右,剛從火鍋店下夜班回來的麥葉身上像是背了一袋水泥一樣,很重,很沉,她沒洗漱,直接躺在床上聽起了3。沒聽一會兒,那首男女二重唱的《萍聚》在恍恍惚惚中演繹成了她和老耿在對唱。錯覺越陷越深,麥葉淚流滿麵: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

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屋外刮起了冬天的風,風聲尖銳,能感覺到有一種呼嘯的氣勢,可沒有窗戶的小屋裡卻有一種窒息,麥葉突然覺得喘不上氣來,猛烈地咳嗽了幾聲,臉上像是刷了一層火鍋店的辣椒油,直冒汗,接著又是全身發冷,她覺得自己可能感冒了。沉溺於感冒幻覺中的麥葉幾乎不假思索地拿起枕邊電話,輕輕一滑,通訊錄裡的「橘黃頭盔」就迅速跳了出來,正要按,手指突然抽筋,僵住了。麥葉不知道跟老耿說什麼,送她去診所,還是買一些藥送過來,是不是自己已經嚴重到不能到幾百米外的小診所買藥了?再往下追問,受了點風寒,既不發燒,也不頭疼,需不需要去診所?需不需要去買藥?麥葉理不出頭緒了,她將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躺在條紋粗布床單上看著黑乎乎的屋頂,滿腦子在胡思亂想。她想,也許明天感冒就會加重,她希望明天晚上在火鍋店打雜的時候,能夠發燒,最好是當場暈倒,那樣她就可以給老耿打電話,讓他帶她去看病,看完病,再送她回去。大約在後半夜的時候,她已經想好,這次絕不猶豫了!

迷迷糊糊中,麥葉睡著了,似夢非夢中,麥葉聽到屋外激烈的爭吵聲和摔椅子、砸電飯鍋的聲音,而夾雜著的女人尖厲的哭聲像刀子一樣捅進了茫茫黑夜。外麵的動靜混亂而恐怖,麥葉拉亮電燈,聽清了激烈的聲響就在隔壁河南女工林月的屋裡,麥葉慌忙下床,忐忑地跑出去,推開林月的屋門,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將一個白淨瘦弱、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打得鼻孔流血,年輕男子抱著頭蹲在地上,林月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不停地哭著。平時溫和的麥葉急了,她摟著林月的月要,指著蹲在地上的年輕男人,對五大三粗的男人譴責道:「你憑什麼打人?人家是林月的丈夫,你算什麼?」

那天早上麥葉見過這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林月介紹說是她丈夫,來探親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理睬麥葉,他對著年輕男人又狠狠地踢了一腳:「你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膽敢霸占民女!」他又薅住林月的頭發:「還有你,你這個婊子,老子裡裡外外、沒日沒夜地操持一家老小,你他媽的背著我偷人!良心被狗吃掉了!」麥葉似乎明白了,她不再替林月辯護,但她推開了男人薅住林月頭發的手,麥葉感到男人的手指裡充滿了憤怒與暴力。

沒多少人願意插手這種事,不好說,也不該說,所以,周圍的租房客們就有人打了報警電話。後來,警察將林月兩口子和戴眼鏡的年輕人帶到鎮上派出所去了。

第二天一早,買了早點的打工族們從村巷裡走出來,他們朝著工廠的方向邊走邊吃,邊吃邊議論昨夜發生的事。高壓開關廠河南女工林月跟同一個工廠的安徽籍的戴眼鏡技術員「閒扯」到了一起,林月老家的丈夫人雖五大三粗,心卻很細,他從老家電信局調出了林月與年輕技術員頻繁不斷的通話記錄,並且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來到下浦村,在兩人毫無覺察中,將他們在床上當場活捉。麥葉聽著這些傳說,像聽著一個古代的故事,覺得很遙遠,很不真實。中午吃飯的時候,廠區食堂裡也在到處傳說和議論這件事,麥穗用一種中性的語氣告訴麥葉:「做這種事,是有風險的!」國慶節後,麥穗就不怎麼跟麥葉來往了,她們隻是在上下班路上遇見的時候才說上幾句閒話。麥葉覺得這樣挺好。

第二天晚上下班後,麥葉繼續到火鍋店打零工。但奇怪的是,麥葉的感冒好了,不僅沒發燒,沒頭疼,連昨晚全身酸軟無力的感覺也無影無蹤了。她找不到理由給老耿打電話了,所以,她是身體健康、心平氣和地回到「鴿子籠」的。

見隔壁林月屋裡還亮著燈,麥葉就過去看了一下,沒見到林月,卻見到房東正在將屋裡林月的舊鞋子、紙盒子、塑料盆之類的東西往屋外扔。

房東也是農民,先前是養兔子的,兔圈租給麥葉她們,自己住到了鎮上的新農村新樓裡。麥葉問:「林月呢?」房東像兔子一樣眨著一雙精明的眼睛說:「被她男人帶回河南去了,還欠一個多月電費沒交呢。」房東說連夜收拾屋子是因為第二天有新房客要搬進來。

麥葉望著這個已經沒有了活人溫度的空間,她覺得林月不是走了,而是死掉了。一種悲涼的感覺在夜風的推波助瀾下,不斷地被強化。

13

聖誕節之前,廠裡的訂單多了起來,晚上居然有了加班,最多的每個星期能加上兩個晚班,即使再累,麥葉總覺得在廠裡加晚班名正言順,這跟扛水泥、卸黃沙,以及清洗海貝、帶魚、碗碟是不一樣的。

麥葉希望自己晚班的時候能遇到老耿,老耿要是願意下夜班用摩托車帶她,她就不打算再拒絕了。夜色中每個人的麵貌都是含糊不清的,再說平時麥葉從來不跟那些蠢蠢欲動的女工來往,所以也沒幾個女工關注過自己。女工們中把有一種女人叫作「石女」,不喜歡男人,不能生育,還不願跟女人打交道,麥葉差不多就是「石女」,所以即使有人認出來她趁著夜色坐上了老耿的摩托車,也不會過度在意。

然而,老耿不僅在麥葉加夜班的時候沒見到,連正常的白班也沒見著。麥葉莫名其妙地慌了起來,她怕老耿再惹出什麼事被抓了進去,或者這個人從此就失蹤了。下浦村這一帶經常有工友家裡出大事突然辭職的,比如跟麥穗「閒扯」過的老郭,還有像林月那樣露水鴛鴦東窗事發,工資不要就走人了,她不知道老耿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她想問倉庫主管,下班時,到了倉庫門口,站在主管麵前,原先想好了的那句「老耿是我老鄉,我欠他錢,找他還錢」。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主管是一位長相有些猥瑣的中年人,他看麥葉東張西望的,就用手指著庫房東邊的一座煙灰色的屋子:「你是新來的吧?廁所在那邊!」

找老耿變成了找廁所,麥葉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其實,給老耿打一個電話很簡單,但打電話說什麼呢?如果問「你到哪兒去了」「怎麼沒來上班」,為什麼問這話?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麥葉晚上將手機抓在手裡,一籌莫展。

於是,麥葉準備自己一個人到老耿住的地方去找他。一路上,麥葉的想象無邊無際、混亂不堪。已是夜裡十一點多了,她像一個小偷向著下浦南頭16號的那條巷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這是一個即將被拆掉推平的村子,冬天的巷子裡寥寥無幾的路燈鬼火一樣泛著黯淡的光,風一吹,燈光就碎了,路上偶爾有騎著自行車的人匆匆經過,留下的是一串冷風,一個餛飩挑子在巷口賣餛飩,見麥葉來了,賣餛飩的老頭對麥葉說:「來碗餛飩暖暖身子,早點回家睡吧!日子不太平,聽說前幾天鎮上又有打劫的出山了,好像都鬧出了人命。」麥葉停下腳步,猶豫著,雖沒來過這裡,但她憑感覺覺得這兒離老耿住的地方已經不遠了,於是她問另一個在餛飩挑子邊吃餛飩的陌生女工:「附近是不是住著一個叫老耿的?」估計剛下夜班,陌生女工的吃相有些貪婪,一直沒抬頭,聽到了老耿這個名字,立即警覺了起來:「好幾天晚上都沒見著人影了,天知道他又睡到哪個女人的床上去了。這麼晚了,你找他乾嗎?女人要有自尊,哪有倒貼送上門的?他傷的女人太多了!」麥葉被這個陌生女工嗆得牙齒酸疼,她沒說話,也沒買餛飩,轉身回去了。確實,這麼晚出門去找一個男人,哪怕故事編得跟作家一樣,也沒法獲得一個純潔的評價。

回到出租屋,麥葉感到全身發冷,她的心突突地亂跳著,她無法遏製自己對老耿的關注和想象。於是,麥葉再也顧不了許多,她拿出手機,撥打了老耿的電話。當按鍵輕快地跳躍時,麥葉才覺得自己謹慎得有些蠢,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她整整糾纏了兩天,難怪麥穗說自己太不瀟灑。

可電話裡傳來的聲音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因為要跑黑摩的,麥葉知道老耿二十四小時從不關機,所以麥葉一直不停地撥打著電話,到了後半夜三點多,麥葉的手指已經麻木,電話裡卻一直重復著同樣絕望的回復。麥葉放下電話,心裡隻冒出了兩個字:壞了!

第二天傍晚,麥葉剛下班,手機響了,她以為是老耿打來的,迅速掏出電話,一接聽,是鎮派出所。派出所上來劈空來了一句:「人已經搶救過來了,神誌不太清楚,一問三不知,隻記得你一個電話號碼。你是他什麼人?趕快過來!」

老耿是被打昏迷後送鎮醫院搶救的,三天後才醒過來,醒過來後醫院就跟他要醫療費,總共兩千一百塊,而剛發了工資的老耿卡上隻剩下一千七百塊錢,還欠四百塊錢,老耿在醫院的催逼下,連自己是哪裡人都記不起來,卻一口報出了麥葉的號碼。

麥葉心神不寧地趕到醫院,見老耿頭上纏著紗布,眼睛血腫,整個腦袋像一個破瓦罐,而老耿看到麥葉,喪失的記憶一下子全激活了。

三天前,老耿開黑摩的送客到鎮子老街後麵的一條人煙稀少且沒有路燈的小路上,這時突然從路邊的葡萄園裡鑽出兩個人影,不說任何話,劈頭一木棍,將行駛中的老耿劈昏在地,他幾乎沒做出任何反應,人就被撂倒了。後來是一個下夜班的三陪小姐報的警,老耿才被警察送到了醫院,老耿說:「當晚跑摩的的三十二塊錢,還有我身上的現金一百零六塊錢。華為手機都不見了。」麥葉坐在老耿的床邊,一言不發,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不停地給老耿倒水喝,老耿顯然對喝水並沒有多少熱情,但麥葉不停倒給他,他就不停地喝著,一直喝到喘不上氣來。

警察當著麥葉的麵做著筆錄,老耿剛說完案情,辦案的兩位警察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搶劫,暴力搶劫案!」那位終於看清了老耿麵目的老警察曾辦過老耿傷人的案子,他開玩笑地說了一句:「看你這身板,又進過少林武校,挨打的該是別人,沒想到風水輪流轉,轉到了自己頭上。」老耿頭上纏著繃帶,尷尬地苦笑著:「暗箭難防。」做記錄的小警察臨走前問麥葉:「你是他什麼人?」麥葉一下被問愣住了,臉上緊張得快要崩潰了,老耿很從容地替麥葉回答:「我們是老鄉!」

麥葉替老耿補交了欠醫院的四百塊錢醫療費,又給老耿留下五十塊錢買飯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老耿說:「就這麼多了,我公公每個月吃藥要八百多塊,人都癱在床上了。」老耿有幾次想拉住麥葉的手,但他的手在伸出後,最後懸在半空,接著又收了回去。麥葉也不太會說話,她隻是說:「你好好養傷,廠裡工會知道了會來看你的。」工會上午已經來過了,沒送錢,隻送了幾袋奶粉和兩箱椰子汁,聽說老耿是跑黑車受傷的,跟上次在夜來香見義勇為的性質不一樣,廠裡很不高興,台灣老板已經發狠話:「以後誰在外麵乾私活出事,廠裡一律不管。」

老耿後腦勺開裂已縫好了,腦震盪還要再觀察幾天,老耿吊了許多水,又喝了許多水,他有些憋不住了,要上廁所。鎮醫院條件是比較差的,幾個病房隻有一個護士,一直沒有護士過來,老耿臉色幾乎憋得發紫了,麥葉看老耿額頭源源不斷地冒著虛汗,就問他怎麼了,老耿說沒事。旁邊病床上的那位不停哮喘的老頭很有經驗地對麥葉說:「你再不扶他上廁所,要炸泡了!」

麥葉連忙托住老耿的月要,這是第一次大麵積接觸老耿,她覺得老耿身體比水泥還沉,身上還有一股殘餘的血腥味,老耿很困難地坐了起來,蝸牛一樣緩慢下床,他輕輕推開麥葉:「我自己來!」麥葉不說話,她手抓著老耿正在吊著的鹽水瓶,走向病房裡的簡易衛生間。在衛生間的門口,麥葉舉著鹽水瓶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去,她很為難。那位老者說:「病人相當於嬰兒,你跟他一起進去,有什麼難為情的!」

就在這進退兩難之際,麥穗和電子廠的幾個女工進了門。她們一進門,沒有震驚於老耿包裹著的頭顱,而是震驚於麥葉在廁所門口舉著吊瓶。她們啞口無言,六神無主。護士來了,護士將老耿扶進了衛生間。

麥葉站在麥穗和幾個女工麵前,臉色刷白。麥葉想解釋,但越解釋越糊塗:「是派出所叫我來的!」麥穗和幾個女工更加不可思議了,那個叫劉莉莉的女工說:「真是奇了怪了,老耿被搶劫打傷,通知麥葉。難不成是麥葉搶的!」麥穗從看到麥葉手舉吊瓶的姿勢裡已經明白了一切。

老耿出院後的一天早上,麥葉花錢給自己和麥穗一人買了一根油條和一塊燒餅,上班路上,她們邊走邊吃,麥穗吃著燒餅油條,悄悄地對麥葉說:「老耿,不錯的,真男人!姐為你高興!」麥葉鼻子酸酸的,她想解釋,但所有的解釋都是一種掩耳盜鈴的借口。

後來,麥葉在食堂遇見了出院了的老耿,老耿對她說:「謝謝你,麥葉!欠你的錢,我會還你的!」

冬天已經正式來臨了,海邊的下浦村是一種潮濕的陰冷,在這樣的天氣裡,麥葉被寒冷的空氣反復啟發和暗示,她隱隱地覺得,老耿被搶劫有些蹊蹺,兩個人搶走了他身上的一百多塊錢和一部手機,但他身上有身份證和銀行卡,卻沒要,那是可以直接去銀行變現的,而一上來就用木棍直接奔頭部去,顯然第一目標不是逼停摩托車,而是要將人廢掉。

麥葉想把這些疑惑告訴老耿,但上班沒機會說,下班老耿不來,自己也不去。不來是自尊,不去是自重。下浦村很稀缺這種德行,所以,做起來和看起來就有些節外生枝的別扭。

14

年底了,集聚幾十家外貿加工廠的下浦村一帶天下大亂,每天都有打工男女們扛著大包小包你追我趕地回老家過年,他們大多一兩年沒回去過年了,有的甚至三四年都沒回過老家了,不是不想回去,而是路途太遠,車費、食宿費、過節買東西花費掏出三五個月薪水都不夠。花錢不算,車票還難買,一路逃難一樣地回到家,跟家人熱乎不了幾天,又要往回趕,打工人的感情是粗糙的,他們對過年回家最大的定義就是回去睡老婆、摟丈夫,其次才是看望老人和小孩。

麥葉去年就沒回去,離家快兩年了,桂生和女兒小慧的麵相都有些模糊了,雖然塑料錢夾裡有一張全家三口的照片,有時麥葉也拿出來看看,可照片中連自己都變得很陌生了,小慧和桂生像是外國的親戚。小慧一兩個月會跟她通一個電話,電話裡小慧跟她說話,如同對著動畫片說話,天真幼稚而且沒有什麼太多的感情依賴,媽媽在她那裡隻是一個符號,甚至連記憶都沒有。離開老家的時候,小慧才三歲,她都認不清自己,當然也很難認得清所謂的媽媽。

那天老耿在工廠門口還麥葉住院的四百多塊錢,說自己不回家過年了,他籠統地說了一句:「今年不走財運,路費沒了,過年跑摩的生意好,一個節能多掙一兩千塊錢。你回去過年?」麥葉沒正麵搭腔,隻是說:「你還我錢,真太不好意思,該我還你的才是。」麥葉不要,老耿將錢塞到麥葉棉襖口袋裡,發動摩托車一溜煙跑了。日子已進入臘月了,麥葉一次都沒提過回家過年的事,麥穗有些急了。

麥穗找到麥葉:「我們家劉大山電話裡說,桂生最近老是喝酒,酒一喝多了就打小慧,小慧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一個大男人,扛了兩年了,撐不住了,拿孩子出氣。你怎麼從來不跟我商量哪一天走?」麥葉吞吞吐吐地說:「姐,我是想,回去後,就不來了。我不想出門打工了。」麥穗意味深長地望著麥葉:「你舍得?」麥葉認真地說:「姐,我說的是真的,過了年我就不來了。廠裡的效益也不好。」麥穗拉著麥葉的胳膊說:「走,先跟我去一趟縣城,買些年貨帶回去。回不回去過年由我說了算,過了年還來不來我說了不算。」

麥葉和麥穗在城裡買了一大堆衣服、鞋子、襪子,還有香煙和糖果之類的年貨,其實這些東西在老家縣城都能買到,但在這裡買了再背回去,就顯得很貴重、很有麵子。麥穗說:「外麵的月亮總是比家裡的圓。」

麥苗已經不在鎮上的足浴城當技師了,她到縣城開了一個網店,專門在網上賣女人的內衣、內褲、化妝品之類的。麥葉和麥穗扛著一大蛇皮袋年貨,七轉八繞轉了好幾條街,才在一個居民樓裡找到麥苗的網店,一套裝修過的三室一廳單元房,就是麥苗的店鋪和宿舍。麥葉她們進門,麥苗正在網上發貨,她頭也不抬地對兩位姐姐說:「屋裡亂,你們自己倒一口水喝,飲水機就在門邊上,晚上我們一起吃飯。」麥穗和麥葉沒喝水,她們穿過堆滿了紙箱的客廳走進了一個擺著雙人大床的房間,她們想找個地方歇會兒。房間比客廳更加淩亂,牛奶盒子、餅乾桶、手機充電器,隨處亂扔,牆上的大屏幕液晶電視機倒是很招搖,隻是家具有些庸俗,白裡透著黃,黃裡透著髒。讓麥葉更為震驚的是,床頭居然有一幅王瘸子的藝術照,穿上西裝領帶後的王瘸子神情自負,頭發滌亮,聞不到他滿嘴的蒜味,更看不出有一條腿已經短了十好幾厘米,雙人大床前的一雙男士棉拖鞋,還有床頭櫃上一個堆滿了煙頭的煙缸已經無聲地說明了一切。麥葉突然想哭,她拉著麥穗的手說:「姐,我們走!回家我要告訴來寶叔!」麥穗攥緊微微顫抖的麥葉胳膊:「回去一個字不能說,知道嗎?我們在外打工什麼都沒發生過,你懂嗎?不是什麼話都能隨便說的!」麥葉若有所思,她抹了一把快要溢出來的淚水,點了點頭。麥穗將床前的那雙放反了的女式繡花拖鞋理順、放正,她望著麥葉,也有些傷感地說:「出門打工,過的就不是人的日子,不偷不搶,拿自己的青春換一些柴米油鹽,算不得遭天殺的!」

十九歲的麥苗忙完了活,進房間後不停地道歉:「真對不起,網店就我一個人,實在太忙了!」她說不回去過年了,她托麥穗帶八百塊錢回去給她爸:「就說店裡走不開,明年保證回家過年!」麥穗接過錢說:「可以理解,過年生意總要好些。」麥葉一直就不說話,臉上有些麻木。聽說麥葉和麥穗不願在這吃飯,麥苗就給每個姐姐送了一支護膚霜、一瓶潤膚露。麥苗似乎看出了一些異樣的苗頭,就對麥穗和麥葉說:「網店的錢全都是王老板出的,好幾萬呢。你們不願跟王老板吃飯,也沒關係,我能想通。其實,王老板人不錯!」一直沒說話的麥葉見麥苗一口一口的王老板,終於忍不住嗆了麥苗一句:「是王瘸子!」

雖然廠裡訂單大幅減少,過年時,台灣老板還是給每個員工發了五百塊錢紅包。這筆意外之財幾乎將麥葉在縣城買的年貨全都實報實銷了,火車票是廠裡統一買的。臘月二十四,也就是臨行前一天的晚上,麥葉想對老耿說:「過了年,我就不來了。」但又覺得不妥當,不來就不來,告訴他是什麼意思呢?麥葉很希望老耿這個晚上能給自己打一個電話。今年在下浦村這段日子,她覺得很難熬,很難受,也很對不住老耿。後半夜的時候,麥葉幾次拿起了手機,翻出了「橘黃頭盔」,但她還是沒敢按鍵。村巷裡的風聲很緊,有哨子一樣的尖嘯聲,下浦村的最後一個夜晚很快就要過去了。麥葉在做出最後一個決定後,臉上滾燙,像是著了火一樣。她拿出一枚一元的硬幣,往床單上扔,如果是正麵,她立即就去老耿住的地方辭行;如果是硬幣反麵,她就再也不給老耿打電話了。

麥葉扔出硬幣,像扔出去一顆炸彈,她是在爆炸中死裡逃生,還是在爆炸中粉身碎骨,一切聽天由命了。

硬幣在空中劃過一道不規則的弧線,落在帶條紋的床單上,麥葉忐忑不安地撿起來,她閉著眼不敢看,憋了五秒鍾,睜開眼,傻了:反麵。

麥葉將電話扔在床頭櫃上,人像一口袋被水泡過的麵粉,稀鬆渙散地倒在床上,床上是一堆碎磚爛瓦。

麥葉的火車夜裡十二點零八分開,第二天晚上仍有一半是屬於下浦村的。晚上付清了水電費、房租,麥葉連電飯鍋都收拾好了,準備一同帶走,打好包後,才晚上八點多一點,她知道這是自己待在下浦村最後幾個小時了。麥葉這一次幾乎想都不想地就撥打了老耿的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她對電話裡的老耿說:「我晚上十二點零八分的火車,明年我也不來了,你馬上過來,騎摩托車送我走吧!到洋浦火車站十五分鍾就夠了!」麥葉沒想到有些看起來很難說出口的話,但隻要你有勇氣說出來,也就是幾個漢語拚音的音節,沒什麼大不了的。

麥葉說完這一通幾乎大半年都不敢說的話,身上像是卸下了一卡車水泥一樣輕鬆。這是麥葉第一次主動打電話讓老耿過來,過來送行相當於接頭暗號,他們誰都知道電話後麵是什麼意思。可電話裡的老耿卻有些沮喪地說:「我的摩托車被城管沒收了,他們說我跑黑車,還說要罰我款,我正在城管這裡接受處理呢。」

麥葉的心一下涼透了,她說:「你跟他們說說,你是電子廠上班的工人,不是專門跑黑車的!」

老耿在電話裡說:「我說了,他們不睬我。摩托我不要了,我馬上到你那裡去!」

麥葉麵對著話筒,像是麵對著絕望的深淵:「不用了,你處理摩托車的事吧,我自己走,馬上就走!」說著掐斷了電話,像是掐斷了自己的喉嚨,麥葉的眼裡終於流出了兩行傷心的淚水。

麥葉走的那天晚上,下浦村的夜露中開始結冰,等到火車開走後,天空好像也凍住了,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那時候,老耿正從城管所往下浦村一路奔跑,他的摩托車已經被沒收了!

15

綠皮火車在冰冷的空氣中開了一天兩夜,到了大西南一個偏僻的小站,麥葉她們接著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汽車,又倒了四個小時的農用車,終於回到大山深處的河穀地帶,這時天已黑透了,時間已是臘月二十八,還有兩天就過年了。

村裡一趟車回來的有六個女人,她們在不同的工廠,也有不同的故事。麥穗和麥葉分手各自回家前,麥穗還對麥葉強調說:「我們在廠裡打工,下了班接著出去打零工,其他什麼都沒做,聽到了沒有?」麥葉在黑暗中點點頭。

回到家的麥葉非常興奮,見到桂生和小慧,像是死而復生。桂生不停地憨笑著,一晚上嘴始終合不攏。小慧吃著麥葉帶回來的餅乾和糖果,屋內屋外四處亂躥。公公癱在床上,穿起麥葉買回來的新棉襖,嘴角流出了幸福的口水。他執意要起床陪麥葉吃晚飯,麥葉說不用了。桂生為迎接麥葉殺了一隻雞,蒸了一碗鹹肉。麥葉很孝順地盛了一碗飯又夾了幾塊雞肉和鹹肉送到床頭,麥葉看到公公接過碗,嘴角不停地抽搐著,公公隻說了一句話:「嫁到我們家,你受苦了!」

一切是那麼熟悉,桂生的憨厚中還夾帶著粗魯,小慧簡單得就像一個新買的碗,一覽無餘。空氣中有油煙和灶火焦糊的氣息,這是麥葉熟悉又倍感親切的氣息。晚上睡覺關上房門,麥葉覺得,這裡才是自己的家,這裡才是自己踏實的生活。

桂生一晚上非常野蠻,他憋了兩年的欲望要在一個晚上兌付,所以人就變得異常貪婪和暴力。他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麥葉,用手掐麥葉的乳房和耳朵。而麥葉比桂生更加失態,她在和桂生瘋狂地交合中,突然抬起手,猛地一巴掌抽在桂生的臉上。這是麥葉用憋了兩年的力氣扇出去的,桂生鼻子裡、嘴裡流出了鮮血。而桂生渾然不覺,鮮血滴落到麥葉的乳房上和肚子上。而麥葉像冬眠剛剛蘇醒的蛇一樣緊箍著桂生的脖子,兩人摟抱在一起時而笑,時而哭,身上滿是汗水、淚水,還有血水。折騰了一夜,他們隻睡了一小會。雞叫的時候,桂生又翻到了麥葉的身上,像是餓了連年的叫花子,又加了一頓餐。

麥葉在風停雨歇後,吊著汗濕了的桂生問:「你說,我們是不是畜生?」桂生回答得非常乾脆:「我們本來就是畜生!」

過年的氣氛好極了,鄉鄰親戚們走東家,竄西家,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抓起筷子就夾菜,端起杯子就喝酒,鄉下雖不富裕,但過年了,殺豬宰羊,燉雞燒鴨,整天吃得滿嘴流油是有保證的。小慧以她五歲的智慧對麥葉發出感慨:「媽媽,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麥葉和桂生都笑了。

「樂極生悲」這個詞好像就是為桂生準備的。年初三晚上,按順序輪流,來寶叔請了幾個鄉鄰來家裡喝年酒,桂生和劉大山這兩個打工家屬也被邀來了,一桌八個男人很快喝掉了一箱白酒,等到劉大山和桂生舌頭發硬的時候,桌上已撬掉了五斤白酒,酒一喝多了,話匣子就剎不住了。來寶叔說麥苗帶回了八百塊錢,女兒有本事了,能掙錢了,喝酒喝得痛快。劉大山摟著來寶叔的肩膀說:「叔呀,你喝得痛快,麥苗喝得痛苦呀!這麼好的一個黃花閨女,虧了!」沒人聽出劉大山說的是什麼意思,別人甚至連搭腔的興趣都沒有。來寶叔的酒早已過量,他文不對題說:「麥苗過了年才二十歲,有什麼虧的!有什麼痛苦的!」

劉大山要酒喝就說明已經喝多了,他要跟桂生再炸一杯,已經不勝酒力的桂生不答應,劉大山一摔酒杯,玻璃酒杯在地上碎了,他手指著桂生:「你算個毬,看不起我,我們家麥穗是沒你老婆年輕漂亮,但我老婆在外打工不偷人,不跟野男人上床!」桂生一下子酒醒了,上來一把抓住劉大山的棉襖領子:「劉大山,你給我說清楚,我老婆偷誰了?跟哪個野男人上床了?」桂生摔碎了手裡的一隻碗,劉大山酒喝多了,嘴裡胡言亂語:「跟哪個野男人,問你老婆不就知道了?我又不是你老婆。」

「你胡說!」桂生沖上來要打劉大山。場麵已經失控,沒喝多的人們紛紛上來拉開兩人。桂生還沒動手,劉大山已經躺倒在地上。地上滿是雞鴨的骨頭,還有酒瓶蓋子、香煙頭之類的。屋內烏煙瘴氣,屋外還有零星的鞭炮在山穀裡遠遠近近地爆響。這響聲提示人們,過年還在繼續。

但麥葉家過年從初三這天晚上起,提前結束了。

桂生踉踉蹌蹌回到家,小慧在另一間屋裡已經睡著了,癱瘓的父親在廂房裡拚命地咳嗽著,喉嚨裡像是被魚刺卡住了似的。隻有麥葉在等桂生,她知道桂生喝了酒後總是要她,所以她鋪好了床上的花被子,還換了一條新枕巾,怕桂生出汗太多,她還泡了一杯山茶放在床前的奩桌上。

麥葉看桂生滿臉通紅,眼睛也是血紅的,就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問他:「是不是先喝點水?」麥葉端起泡好的茶迎了上來。

桂生不說話,滿臉酒氣的腦袋逼近麥葉的臉上,他一字一頓地噴著酒氣對麥葉命令道:「跪下!」

麥葉很詫異地望著桂生:「你喝多了!」

桂生用食指頂著麥葉的鼻子:「老子沒喝多,你給我跪下!」

麥葉隱隱覺得事情有點蹊蹺,但她還是理不出頭緒,就很迷茫地望著桂生:「你這是怎麼了?」

桂生上來就對著麥葉的腿彎處準確無誤地猛跺一腳:「跪下!」被踹了一腳的麥葉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桂生顯然不滿足於麥葉跪下的姿勢,於是又沖上來薅住麥葉的頭發,對著麥葉的臉,左右開弓扇了二十幾個來回,直到他手指發麻了,才停下來。

麥葉嘴裡、鼻孔、耳朵全都出了血,眼睛也充了血,差不多就是通常所說的七竅流血。麥葉捂著體無完膚的血肉之軀,傷心地大哭,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暴力,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

桂生坐在床沿上,一隻腳踩在麥葉的身上,然後點燃一支煙,將煙霧噴到麥葉血肉模糊的臉上,像是電影中軍統特務審訊地下黨的畫麵:「從實招來,野男人是誰?姓名?電話號碼?什麼時候開始偷情的?」

麥葉終於明白了桂生拳腳的內涵了,但她確信桂生能夠掌握和了解的都是似是而非的想象和推理,不可能有什麼鐵板釘釘的事實,所以,麥葉一口咬定:「沒有,我隻打工,什麼也沒做!」

桂生見麥葉一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樣子,於是開始用刑。他翻出了捆麥子的麻繩,再灑水打濕,然後用繩子將麥葉捆好吊到了屋梁上,麥葉像一隻彎曲的蝦被懸掛到屋梁上。她感覺到自己全身的骨頭和肉都正在加速撕裂,那種千刀萬剮的疼痛讓麥葉發出了慘絕人寰的慘叫。廂房裡癱瘓在床的父親被正屋裡撕心裂肺的叫聲驚醒,他下不了床,於是高聲地喊著:「桂生,你發哪門子瘋呀!」桂生走過來,冷冷地告訴父親:「你聽錯了,是電視劇裡審問犯人的聲音。」

天亮時分,麥葉終於全部招供了。

男人叫老耿,全名耿田,是大西南這一片的大老鄉,幫著自己打抱不平,被拘留,挨罰款,他幫自己完全是為老鄉而兩肋插刀,我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麥葉聲音很困難地維護著老耿的形象,她說老耿就像活雷鋒一樣,自己幾次想替他承擔一些罰款,可老耿一分都不要。桂生本來已經冷靜了下來,聽到麥葉一說細節,上來又給麥葉幾巴掌,剛從屋梁上放下來的麥葉一下子癱倒在地。桂生吐掉嘴裡的煙頭,繼續薅住麥葉淩亂不堪的頭發:「他不想要你錢,是想要你人!」桂生命令麥葉把手機交出來,他要審查麥葉和老耿的聯係信息,麥葉乖乖地掏出手機,翻出了「橘黃頭盔」,桂生眼睛裡冒著火,嘴裡當然也不可能乾淨,「橘黃頭盔,你們他媽的還對暗號!」麥葉說當初不知道他名字。當桂生翻到信息中,老耿對麥葉說「吃飯最好放在晚上」,麥葉回信息說「晚上就在我屋裡」,桂生一下子跳了起來,這已經不用解釋了,他媽約好了國慶節偷情,還美其名曰吃飯,吃飯在屋裡,還是晚上。桂生這次沒打麥葉,而是猛扇自己耳光,一口氣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你這個臭婊子,老子在家,既當爹,又當媽,你在外麵給老子戴綠帽子!媽,我好冤呀!」桂生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他向已死去多年的母親喊冤。

麥葉覺得自己已經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她拉起桂生,冷靜地說:「桂生,我沒有對不起你,你要是還不相信,我天一亮就到河穀裡去跳崖,我不死在家裡,好嗎?」

桂生突然站起來,抱住麥葉號啕大哭起來:「你可千萬不要這麼想,小慧才五歲,不能沒媽。對不起!是我無能,讓你受苦了!」麥葉一句話沒說,夫妻倆抱頭大哭,太陽在兩個年輕人的哭聲中升起,陽光鋪滿了山區裡的河穀地帶,也鋪到了桂生家沉默的屋頂上。

第二天,桂生家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桂生再也沒提過昨晚的事,一切歸於風平浪靜。桂生和麥葉一起去麥葉家裡拜年,年初六桂生還提議帶著女兒到縣城照了一張全家福。麥葉心裡一直很虛,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似的,她總是反復地對桂生說:「年後反正我也不去了,種幾畝地,養一圈豬。房子也能翻蓋。」

本來已經說好了麥葉不再出門了,可年初七夜裡,桂生父親呼吸突然急促而混亂,好幾次氣都喘不上來了。桂生和麥葉連夜借拖拉機將父親送到縣醫院搶救,醫生說老人癱瘓後風濕侵犯心肺,導致呼吸障礙,人是搶救過來了,可醫療費花掉了六千多,家裡錢花光了,還借了兩千多塊錢。

桂生對麥葉說:「家裡這個樣子,實在是走投無路了。一進醫院,錢就是紙了。你還得出去打工,家裡我來照顧。」

麥葉說:「我說過了,我再也不出去打工了。」

桂生見麥葉手撫扌莫著頸脖處的傷口,軟下口氣:「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麥葉本想說,出門打工我可擔當不起偷人養漢的罪名,但桂生自初三那天晚上酒喝多了發飆以後,一個字也沒提過,也許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過激和荒謬了,麥葉要是再提出來無疑是把好了的傷疤又用刀子捅破。所以,麥葉就沒說了。

年初十,麥葉還是和麥穗一道出門的。麥穗見麥葉頸部有傷,就問麥葉:「你們兩口子是不是太瘋了?在床上做好事還把頸脖子抓傷。」

麥葉不說話,目光死死地咬住麥穗,麥穗發覺麥葉的目光像刀子,她無中生有地搓著自己空虛的雙手以掩飾內心的不安。

16

下浦村的海風依舊,撲麵而來的不是風,而是鹽霜和濕漉漉的水氣。

麥葉的房子已經退掉了,麥穗要麥葉臨時跟她一起住幾天,麥葉沒答應,她一下車就去村巷裡找中介,不到半個小時,就租下了距離老耿出租屋隻隔一條巷子的一間平房,是原先一間牛欄改造的,房子大些,還有一個臉盆大的窗子,隻是每月房租比原先多了十塊錢。麥穗是陪著麥葉一起去找房子的,見租下的房子離老耿很近,麥穗什麼話也沒說,分手的時候,隻是說:「你要是願意的話,今年下了班後,我們在村巷裡擺地攤,聽說最多一晚上能掙五六十呢。」麥葉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隻是說:「我被桂生打傷了,不想出門。」麥穗驚得臉色刷白,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怎麼會呢?」

上班的日子按部就班,上班的時間如同死亡的時間,尤其是在生產線上,每天隻重復一個動作,插件或連線,下班後,手指和內心一起麻木不仁,裝配線上乾上幾年,不是變成傻子,就是變成瘋子,這話是老耿說的,可上班第一天,麥葉卻沒看到老耿。

大年初一,麥葉收到了好幾個生產線上姐妹發來的拜年短信,但老耿沒發一個字過來,好幾次手機短信提醒聲一響,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但老耿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當然,她也不會給老耿發短信的。他們已是兩個毫不相乾的人了,所以她很快就說服了自己的內心。初三晚上桂生發飆要看手機,麥葉當時很慶幸老耿過年沒信息過來,可國慶節相約吃飯的信息沒刪,而那幾條信息比拜年信息更加可怕。

沒見著老耿,麥葉也沒怎麼往心裡去。她覺得也許老耿摩托車被沒收後,回老家過年去了,可他哪有錢做路費呢?大半年都是過著倒黴的日子。桂生下手太重,麥葉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冤,可老耿比自己更冤。這樣一想,她就覺得應該見一下老耿,巷子早已空了。深夜,麥葉終於給老耿撥了電話,電話裡的回復是: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此後一連三四天,老耿還是沒見到。其實,麥穗早已知道了真相,但她沒告訴麥葉,麥葉也沒去問她,姐妹倆年後在廠裡幾乎已沒有什麼來往了。上班後的第五天,麥葉終於忍不住在午飯後休息的半個小時裡,跑去找到了庫房主管,庫房主管正眯著眼曬太陽。當麥葉問起老耿時,庫房主管連眼睛都懶得睜開,聲音很冷漠地告訴麥葉:「老耿年前就辭職了,聽說到舟山那邊的一個島上打魚去了。」麥葉問:「老耿為什麼辭職?」庫房主管睜開眼,盯住麥葉:「我哪知道?這個人不是一個省油的燈,除了你們女人喜歡,你可知道他在這裡惹了多少事?」

此後的日子裡,麥葉再也沒向人打聽過老耿,她也想把這個男人從自己的記憶裡抹去,可那個仗義行俠、敢作敢當的男人像是病毒一樣,時常在她的頭腦裡和夢裡出現,而且總是對她說,「有什麼需要的,直接給我打電話」,可電話已打不通了。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春天來臨,枯樹發芽,陽光和空氣越來越暖和了,麥葉在陽光的溫暖下。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今年廠裡訂單似乎更少了,下班提前到了下午四點。四點過後,麥葉去鎮上醫院當晚班護工,每天為病人端屎端尿到夜裡十一點,一晚上的報酬是四十塊錢,還提供一頓免費晚飯。每次走過老耿被搶救住過的病房時,她好像都能看到老耿頭上纏著繃帶,張著嘴,等待著麥葉給他餵水,老耿乾裂的嘴唇和受傷的表情是那麼可憐。

麥葉跟桂生沒有什麼聯係,桂生不給麥葉打電話,麥葉也不給他打電話,她隻是不停地往家裡寄錢,每月工資加上打零工的錢分兩次寄回家。

三月上旬的時候,兩個警察在車間裡將麥葉叫了出來,他們神情嚴峻地對麥葉說:「老耿死了,案件與你有關,你必須配合調查!」

老耿在舟山群島打魚,那天淩晨上岸送魚到交易批發市場,他在出市場的街口被一輛急速而過的摩托車撞倒了,還沒送到醫院,人就死了。

麥葉愣在那裡,像是聽天書一樣茫然,而給她致命一擊的消息是,撞死老耿的人是麥葉的丈夫桂生。

後來麥葉是從警方那裡了解到事情全部真相的。

麥葉在外打工偷人的消息實際上從年初三那天晚上起就在村裡傳開了,經過春節假期的全麵發酵,全鄉都知道了,這成了春節期間全鄉酒桌上的另一道「下酒菜」。桂生本來不打算深究麥葉,可桂生的父親在聽到一個上門探視的遠房親戚說了這事後,當場就暈了過去。老人受不了這有辱門風的事,搶救過來後,從此就不再說話;半個月後,撒手人寰。桂生知道父親是被麥葉氣死的,所以,老人下葬桂生都沒通知麥葉回來奔喪。也就是說,直到案發,麥葉都不知道公公已經去世了。

桂生曾經打過老耿的電話,停機了。但麥葉交代過老耿的老家是離這裡六百多公裡外牧牛山裡的桃溪鄉。桂生埋了父親,日夜兼程趕到老耿老家,弄到了老耿現在的打工地點、電話號碼和打魚的照片。桂生說他是以前老耿的打工同事,分開後一直很想他。老耿老婆見來人這麼有情有義就很感動,不但給齊了老耿各種信息,中午還留桂生吃了頓午飯,飯桌上還特地上了一盤鹹肉炒雞蛋。

桂生潛伏到舟山漁場一個星期後,扌莫清了老耿的行蹤。為了不留下把柄,他在一個管理不善的住宅小區偷了一輛摩托車,並於一個暗無天日的淩晨將老耿撞死。老耿死的時候,他從漁船上送上岸的魚基本上都還活著。

在天網工程的籠罩下,桂生很快就在監控的揭發下以故意殺人罪被逮捕了。

麥葉辭職回到了老家,家裡已經全空了,隻剩下麥葉和小慧孤兒寡母。桂生的案子很快就要起訴,麥葉請了律師,律師說應該是死刑,我們爭取判個死緩,畢竟那個老耿也有過錯。麥葉異常固執地告訴律師:「老耿沒有錯!」

麥葉去看守所想見一下桂生,桂生收下了麥葉帶來的衣服和鞋襪,但不願見麥葉。麥葉回到村裡,村裡沒一個人理睬她,他們見到麥葉都繞著走。麥葉知道,在這個村子裡,她已經待不下去了。

麥葉從家裡找到了捆麥子的繩子,準備上吊,一死了之,簡單而實惠。可繩子扣到屋梁上後,小慧抱著麥葉的腿說:「媽媽,我怕!」麥葉覺得自己走了後,女兒怎麼辦呢?於是她對女兒說:「我們在屋梁上用繩子扣上,做一個秋千,好不好?」小慧喜笑顏開地說:「好!」麥葉摟著女兒,淚水奪眶而出,但她不能哭出聲來。

河穀地帶的麥子正在拔節,綠色的麥野沿著河穀兩岸密不透風地向前鋪陳。麥葉攙著小慧的手,走在麥地的空隙裡,她們正在離開這座村莊,她們的頭頂上是成群結隊的燕子在陽光下飛舞,這是燕子的季節。

清明節那天早晨,六百裡外的牧牛山桃溪村村口,麥葉牽著小慧的手,問一個牧牛歸來的漢子:「請問,老耿的墳在哪裡?」

清明一個月後,桂生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麥葉應麥苗邀請,帶著小慧到麥苗的網店打工去了。又一年後,麥穗突然辭職,到普陀山出家了,至於原因是什麼,誰也不清楚。

2016年3月30日完稿於老家鄉下兵馬莊

2016年5月15日改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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