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可告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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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現在寄居的這座城市繁榮而混亂,一幢幢摩天大樓頑固而生硬地直插天空,天空彌漫著渾濁的陽光和工業灰燼,在這些與窮人無關的大樓淡藍色的窗子後麵,形形色色的欲望和野心已經醞釀成熟。高樓密集的夾縫中,如蟻的人群懷揣著各種不可告人的動機來去匆匆,去向不明;走在鋼筋混凝土的陰影下,沒有陽光的臉上表情焦慮而幽暗,少數人在冬天的風中咳嗽。

某種糟糕的感覺在冬天來臨的時候越來越強烈,每一片樹葉在我眼前墜落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我總覺得這個冬天對我來說就是一次災難,重感冒持續了一個星期,鼻子剛剛能自由地呼吸窗外的空氣,我的一位在家鄉當縣長的大學同學因為貪汙受賄案發而失去了自由。另一位同學在電話中對我說「腦袋能不能保住還很難說」。就在我為同學的腦袋而擔憂的時候,與我租住在同一幢樓裡的一位做書商的朋友被一個謀財害命的歹徒卸掉了腦袋,殺害他的人居然是他雇用的司機,司機是他表弟。書商朋友剛和我談成了一本書的合作問題,他知道我是漂在這座城市裡的自由撰稿人,日子過得朝不保夕,所以他在談稿酬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千字一百的開價。現在我隻好懷裡揣著一份永遠也兌現不了的合同書去參加書商朋友的遺體告別儀式。殯儀館裡的哭聲此起彼伏,他剛換的妻子年輕而美麗並且在情深意切地痛哭後成為這座城市裡又一個自由的寡婦。我看到書商朋友躺在鮮花叢中,拚接好的腦袋在一條圍巾的掩蓋下結構完整且表情極其平靜,他已經與這個世界毫無關係了。

冬天異常寒冷,我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自己就像漂泊在一片漆黑汪洋的大海上,孤立無助。在這個不可告人的晚上,我麵對著桌上一堆半成品的書稿,想象著那再也不屬於我的三萬塊錢稿酬。我考慮是不是跟書商朋友新婚不久的遺孀探討一下合同補償金的事,有可能的話,甚至將書商朋友的遺孀和遺產一起娶過來。在這種癡心妄想還沒構思清楚的時候,我的眼前卻突然出現了遠在老家的二叔的那張蒼老而威嚴的臉。二叔在我出來闖盪前對我的唯一一句訓誡是:「人而不仁,疾之已甚」。這是孔子的話。想到這,我萬念俱灰,明天的晚餐在哪裡已經成為我生活中的一個嚴峻的問題。我拚命地抽煙和喝水,屋裡的煙霧彌漫著破碎的生活前景,我看到鮮花在電視裡開放,電視裡歌舞升平的畫麵不僅不能安慰我,而且還成了一種傷害。我想,為什麼電視裡的人那麼幸福呢?為什麼我不活在電視裡?

文學在這個冬天已由最初的信仰逐漸蛻變成謀生的手段,已由神聖的追求墮落成交易的籌碼,我感到今年春節回老家是無法向二叔交代的。二叔是我精神上的導師和生活中的楷模,他是那種仙風道骨,「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的人,一生當教師,安貧樂道,「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長年住在三間平房裡,理直氣壯,月要杆筆直。我成長過程中的偶像既不是董存瑞、黃繼光、雷鋒,也不是鄧麗君、張曼玉、鞏俐,如果有偶像,就是我二叔。可我現在為了能請女友到凱賓斯基去吃韓國燒烤而放棄文學的尊嚴,我沒有寫完的這本書叫《月光下的單人床》。我正在用一種體麵的文字把下流和可恥的欲望製造出來並批發到大江南北千千萬萬個光線陰暗的床頭和比光線更加陰暗的心理中。

這種分裂的意誌和想象正在折磨著我殘存的生活信心,我咬著牙決定去找另一位活著的書商,我要把自己寫了一半的這張「單人床」合同賣出去。這就像一個第一次出賣自己的妓女已經在嫖客麵前脫得一絲不掛了,即使再穿上衣服,那也隻能算作是有純潔願望的妓女,基本性質是不會改變的。

我是在為《月光下的單人床》找另一個書商的路上,接到堂弟小東打來的電話的。小東在電話裡對我說,二叔出大事了。我問什麼大事,小東在電話裡哭了,他要我無論如何要回去一趟,不然二叔就真的全完了。

二叔認為我是有出息的,不像小東,初中畢業上了技校,走投無路中隻好進工廠當工人。我是許氏家族「經史濟世,詩書傳家」的中唯一希望。每次回家,二叔總喜歡與我坐在黃昏的時光裡縱橫天下談古論今,然後讓嬸嬸溫一壺黃酒,叔侄倆一直喝到夜色闌珊、世界一片寂靜的深夜。

我將書稿的提綱匆忙地交給書商,迅速地爬上火車,直奔千裡之外的老家。

2

二叔出生的時候,許氏家族全麵敗落,曾祖父許聞道公因日本人打過他一個耳光,從此就緘口不言,並讓城裡的一個中藥鋪和一個典當行在他鴉片煙槍的點點星火中化為灰燼,祖父許慎之流著眼淚將家產中最後一座四合院質押典當出去後,才勉強辦完了曾祖的喪事。我二叔誕生在護城河邊那間租住來的低矮的民房裡。一九四六年春天的雨季極其漫長,我二叔落地時哭聲很嘹亮,祖父許慎之望著屋外稠密如注的雨水,一籌莫展,胡子突然間就白了。接生婆在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盆裡洗著沾滿血腥的手對祖父道:「老爺,恭喜你了,二少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必成大器。起個吉利的名字吧!」祖父沒吱聲,他穿著灰布長衫在屋內潮濕的磚地上來回踱著步子。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嬰兒的哭聲和屋外的風雨聲交相呼應。祖父放下手中的紫砂茶壺,說了一句:「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就叫『克己』吧!」

關於我二叔的名字許克己,有許多種說法,一種說法是祖父希望我二叔能夠學會忍受與克製,不要像曾祖那樣一時沖動,就敗了家;另一種說法是家道既已敗落,希望二叔將來能夠隱忍發奮重振家業。究竟哪一種說法可靠,無從查考,因為祖父在二叔四歲時就去世了,所以也查無對證了。不過我倒寧願相信,這兩種意思是兼而有之。我祖父許慎之從小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國學基礎相當深厚,還留下過一本《篤修論語輔證考》的著作,在當地學界頗有影響。祖父許慎之信心十足地準備參加縣試的時候,科舉考試廢除了,祖父雖然沒有金榜題名,但本地各界人士都尊稱祖父為秀才。二叔出生的時候,落難秀才許慎之正在縣黨部書記郭能瑞家裡當私塾先生。由於國共內戰,郭能瑞不敢將子女送到外麵去讀書,於是將六個七到十七歲的孩子全都交給祖父,專攻「四書五經」。郭能瑞對祖父說:「蔣委員長說,半部《孟子》治天下。孩子交給你,我放心。」我祖父當時的角色實際上就是今天的家庭教師,他靠做一份家教養家糊口。家裡再也請不起用人了,我祖父在我二叔一歲多的時候就帶著他一起到郭府去邊教書邊照看孩子。我二叔一歲多時居然睜大眼睛看著祖父教子曰詩雲,一動也不動。二叔兩歲半時的一天黃昏,郭能瑞的三少爺磨蹭了好半天還背不下來當天教的內容,正趴在桌邊玩泥人的二叔流著口水頭也不抬地接上去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我祖父驚得目瞪口呆,他一把抱起二叔親了又親。二叔從祖父的懷裡掙出來,繼續玩泥人,他對祖父的震驚與欣喜毫無反應。

我二叔三歲時已經能將《論語》《幼學瓊林》倒背如流。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郭能瑞要認我二叔為義子,我祖父執意不肯,說了「犬子不才,不敢高攀」的托詞。其實我祖父的內心深處顯然已經把二叔看成是許家東山再起的希望,憨頭憨腦的我二叔在三歲的時候讓我祖父重振家業的信心死灰復燃,之所以不願與郭能瑞家有太多的瓜葛,是因為我祖父已隱約感到郭能瑞所盤踞的那幢縣黨部紅樓正搖搖欲墜。果然不久後的一天夜裡,縣黨部裡槍聲不絕於耳,第二天早上我祖父去郭府的時候發現樓頂上的旗子已經換了,郭能瑞家門口站著幾個穿土布衣服荷槍實彈的軍人,一些人從郭府裡抬出了箱子和櫃子,郭家的人也從此下落不明。當時我二叔蜷縮在祖父的懷裡像一隻受驚的鴨子一動也不敢動,我祖父想郭家欠他的一個月薪水是再也要不回來了。這是一九四九年初春一個寒風蕭瑟的清晨,縣城解放了。

我祖父許慎之先生在一九五○年六月的一個黃昏被軍管會的人帶走了。鎮壓反革命的時候,縣城裡反革命人數不夠,所以在縣黨部書記郭能瑞家當家庭教師的我祖父就成了第三批被抓的「暗藏的國民黨特務」,軍管會審判後決定在第一個國慶前節槍斃我祖父。處決的布告貼到了大街上,一位背著長槍的人到護城河邊通知我祖母和十六歲的我父親準備去收屍。家裡哭聲一片,二叔也很盲目地跟著大人們人雲亦雲地哭了起來,他流著鼻涕,嘴裡嗚裡嗚嚕地叨咕著「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誰也沒能聽懂他的意思。我祖母擦乾眼淚帶著我父親上路了,她去找一位在華東野戰軍裡當旅長的哥哥,拿著旅長的信回來的時候,我祖父已經被押上了紅草湖邊的刑場。軍管會的人看了旅長的信後,刀下留人,放了我祖父。據我二叔多年後對我說,旅長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慎之先生,一介平民;無黨無派,為人謹慎;貧寒持家,教書為生;新政初始,人才匱乏;當留其性命以報效國家。」我祖父被放回來後,三天不吃不喝,一言不發。第三天傍晚我四歲的二叔聽到祖父說了一句「士可殺,不可辱」的話,當天夜裡我祖父在護城河邊的一棵柳樹上吊死了。

我二叔後來靠我祖母紡線賣錢和我父親糊火柴盒掙錢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初中畢業後二叔許克己考上了市師範學校。風華正茂的二叔在師範學校是一個呼風喚雨、舉足輕重的人物。有一個傳說是這樣的,二叔如果頭天晚上感冒了,第二天就會成為全校師生的頭條新聞,甚至成為一個事件。這並不誇張,因為二叔不僅各科成績絕對優秀,而且普通話說得比電台播音員說得還要標準,他在校期間,參加過全省師範學校普通話比賽,以無可爭議的絕對高分獲得第一名。他在學校國慶聯歡會上朗誦的賀敬之長詩《回延安》竟讓許多同學感動得流下了眼淚,這流淚的同學中有一個女生叫鄭紅英,她說:「你的聲音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們每個同學的心。」她說的「我們」實際上就是「我」,那是一個愛情非常含蓄的年代,鄭紅英如此表達已經是相當公開和大膽了。我二叔許克己留著一個三七開的小分頭,他很謙虛地說:「你過獎了。」二叔是班上的學習委員,紮著羊角辮的鄭紅英學習成績一般,但人長得生動活潑,一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流淌著萬種風情,這是一雙從進校第一天就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男同學想入非非的眼睛。我二叔許克己亦非聖賢,他在這雙眼睛的左顧右盼中很難做到「非禮勿視」。而當鄭紅英用目光與我二叔許克己進行公開交流的時候,我二叔許克己卻不敢正視現實了,他扭頭望著遠處的一棵法國梧桐樹,樹上枝葉繁茂,陽光鋪天蓋地。

畢業的時候,市電台要二叔去電台當播音員,但學校已決定二叔留校任教。那年月沒電視,當電台播音員就像今天當倪萍、趙忠祥一樣風光,學校征求我二叔意見,我二叔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當老師。」已經留校任團委乾事的鄭紅英也勸許克己去電台當播音員,許克己說:「學高為師,德高為範。我讀師範,當求博學古今,厚德載物。家父慎之公畢生傳道授業,子承父業,天經地義。」鄭紅英暗自神傷,滿腔熱情遭遇一盆冷水。

之所以我要寫到鄭紅英這個女生,是因為鄭紅英對我二叔許克己的一生產生了重要影響。

3

許克己與鄭紅英同時留在師範學校,應該說,這為他們愛情的鞏固與發展創造了最好的條件。許克己當老師,鄭紅英是校團委乾事,他們一同去食堂吃飯,住在相鄰的單身教師宿舍裡,他們能彼此聽到隔壁屋裡老鼠走動的聲音。鄭紅英就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夜裡睡覺打呼嚕的聲音就像美軍飛機空襲一樣。」許克己說:「這純屬無中生有。」沒事的時候,鄭紅英經常到許克己的宿舍串門聊天,許克己對鄭紅英的美貌情有獨鍾,但他始終把握不好男女間愛情的火候,這就像一個很想吃河豚的人麵對著活蹦亂跳的魚又不知道如何下手。許克己坐在床邊,鄭紅英坐在一把腿腳搖晃的木椅上,兩人保持著嚴格在一米左右的距離,就如同兩個神聖的基督徒回憶挪亞方舟時代的故事。屋內的光線很曖昧,但他們聊天的內容卻越來越明亮,那是一個充滿烏托邦理想的歲月,許克己自以為是地開導或者說是教訓鄭紅英:「你的漢語拚音總是n、l不分,現在當老師了,應該把呂叔湘的《現代漢語》至少再啃五遍,不然就會誤人子弟。」鄭紅英不高興了,她清澈的眼睛裡頓時灰暗了起來,她說:「我是團委乾部,我不是老師。」許克己反唇相譏:「難道你不打算當老師,甘心在團委混一輩子?」鄭紅英反擊說:「你的政治覺悟太成問題了,在團委工作是非常神聖的,怎麼能說是混呢?」聊天的內容非常生硬,兩人隻好看著屋頂的那盞昏黃的燈泡發愣,有一隻蜘蛛正在屋角上勤勤懇懇地結網,極個別忘乎所以的蚊子栽進了網裡。

學校裡所有的老師都以為許克己和鄭紅英正在戀愛,這是一對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絕配。一位擔心他們未婚先孕釀出大禍的老教師黃修儒很恐慌地當著兩人的麵說:「你們還是趁早把大事辦了。」其實許克己跟鄭紅英連手都沒拉過一下,他們誰也不願先開口明確戀愛關係,但誰也不願結束這似是而非的同學關係。許克己覺得鄭紅英留校當了團委乾部後,他們之間的角色已經發生了變化,鄭紅英在團委經常向普通教師許克己布置參加文藝活動的朗讀節目,那口氣有意無意地就流露出了領導意誌。而在學生時代,學習委員許克己是經常批評鄭紅英作業做得太馬虎。鄭紅英那時候就會低下頭,臉羞得通紅,膽怯地說:「我下一次一定端正態度。」現在這種角色錯位讓許克己感覺相當糟糕,他時常感到自己不得不接受鄭紅英的命令而且還像犯了錯誤一樣。鄭紅英也許意識到了許克己這種心理失衡,她在食堂買一份肉的時候就將其中的一大半夾到許克己碗裡,同事們就開玩笑說許克己真是有福氣,許克己就對鄭紅英說:「你要是吃不完,就不要買。」鄭紅英當著同事們的麵一點也不敢生氣,而且麵對同事們的挑釁很有策略地說了一句:「我要是能吃完一份,我就不買了。」這讓同事們啞口無言。

留校三年後,鄭紅英已經當上了校團委書記,而許克己還是普通老師,他每天站在粉筆灰裡教學生們如何字正腔圓與辨別前鼻音和後鼻音的差異。看到一些同學不得要領時,他會氣得在課堂上臉色刷白:「舉一隅而不知三隅反,無可教也」。那些初中畢業考進師範的學生基本上聽不懂他的意思,臉上很是迷惘。這時他又追問一句:「知道什麼叫『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學生們仍然迷惘,許克己無奈地搖搖頭,重重地嘆一口氣。許克己中午在食堂吃飯時臉色就非常難看,飯也吃得極其勉強。這天中午,他將自己的菜全都給了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陳可新吃,陳可新是許克己最賞識的學生,陳家中父母雙亡,靠種地的爺爺奶奶送米來上學。許克己從工資中擠出幾塊錢給陳可新,陳可新堅決不要,許克己說:「好,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就有道而正焉。」但他每學期私下裡還是買了許多筆和作業本悄悄地塞給陳可新,時常在食堂買飯時也會多買一份給陳可新。陳可新接過許老師的作業本的時候,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這些事除了他們師生兩人知道外,任何人都不知道。鄭紅英在學雷鋒運動征集先進事跡的時候,許克己對陳可新說:「行善未及心善。隻字不提,知道嗎?」陳可新點了點頭。

此時的許克己已是風光不再,他的頭上始終沾滿了永遠也撣不盡的粉筆灰,一件藍得發白的中山裝總是少一個紐扣,除了教書外,便是啃他的故紙堆,一本清乾隆年間刻印的《四書校注》已被他翻得遍體鱗傷,還有一些祖上留傳下來的殘缺不全的《漢書》《史記》《隋唐演義》全都藏在他枕頭邊的一個暗紅色的木箱子裡。許克己與這些古代的文字為伍,過著傳統而古老的生活。當了老師後,他再也沒興致參加詩歌朗誦了。鄭紅英說:「當年的餘音繞梁、風流倜儻哪去了?」許克己說:「現在應該讓學生去參加,如今再去放浪形骸、甚囂台上,有辱師道尊嚴。」

團委書記鄭紅英覺得自己和許克己之間應該有一個比較明確的關係,許克己不主動開口是因為他的自尊和兩人地位落差而造成的自卑,於是鄭紅英就覺得自己應該主動一些。她認定許克己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她願意為明確關係付出自己能夠承受的代價,但她不能付出女性全部的尊嚴,所以就在準備送給許克己的筆記本上寫下這樣的文字:「贈許克己同誌:赤膽忠心乾革命,全心全意為人民。共勉。你的同學:鄭紅英。」送筆記本是那個時代表達愛情的最根本的象征,相當於今天送玫瑰花,用意是十分明顯的。鄭紅英在那本綠皮筆記本扉頁中的題詞雖說是豪言壯語,但仍然顯現了掩耳盜鈴的破綻。鄭紅英懷揣著筆記本敲開許克己宿舍門的時候,心怦怦亂跳,她知道懷裡揣著的是未來的愛情和子孫繞膝的生活前景。同樣有自尊的鄭紅英一進門就故作輕鬆地說:「克己,這是團委多出來的筆記本,送你一本。」許克己接過綠皮封麵筆記本的時候看到了封麵上毛主席和林彪接見紅衛兵半身像的下方印著「師範學校團委工作筆記」的字樣,許克己的臉當時就變了。他沒讓鄭紅英坐下,聲色俱厲地說:「這是團委的工作筆記,你這個團委書記怎麼能假公濟私,隨便送人呢?」說著就將筆記本甩到了鄭紅英的懷裡,他甚至沒有看到筆記本扉頁上的題詞。鄭紅英哭著跑開了。許克己對著鄭紅英的背影還說了一句:「豈有此理!」許克己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嘴裡直喘粗氣,他聽到了屋外的風聲呼呼作響,許多樹葉在風中飄落。子夜時分,許克己忽然想起了筆記本之於男女間的特殊含義,他有些後悔了,鄭紅英的眼睛「惑陽城,迷下蔡」地在這孤寂的夜裡閃爍著。他出了門走到隔壁鄭紅英的門前,他在黑暗中伸出手準備敲門,風很冷,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第二天早晨在食堂吃完早飯回宿舍的路上,許克己對鄭紅英說:「筆記本是公家的,你賣給我怎麼樣?」鄭紅英美麗而蒼白的臉上一片冰冷,她說:「公家的東西,我不賣。」

許克己從鄭紅英的話裡徹底明確了筆記本的含義,鄭紅英的拒絕使他們進行了四年多含糊的愛情在這個有風的清晨隨風而逝。許克己站在風中愣了好半天,他看到許多樹葉正在他的眼前紛紛揚揚地零落成泥。從此,鄭紅英和許克己再也沒有來往串門聊天,他們相安無事地在各自的崗位上過著與愛情毫不相乾的生活。許克己潛心研究當地方言與普通話在聲韻母上的校正規律,運用於教學,學生們的舌頭都會打卷拐彎了,畢業時居然有六個學生被市縣電台要去當播音員了,許克己的臉上就有了一種無比輝煌的成就感。

六個當電台播音員的學生中本來有他的得意門生陳可新,但許克己不僅不同意,而且要給陳可新處分。畢業考試的時候,成績優秀的陳可新居然將試卷給後麵的同學李保衛抄襲,當場被許克己抓了個現形,陳可新當時臉色一片死灰,他手中的筆也落到了地上。許克己從地上撿起那支他為陳可新買的「新農村」牌鋼筆,狠狠地摔向水泥窗台,鋼筆斷成了兩截。全班的同學都驚得張著嘴,不敢用鼻子吸氣。事後,許克己在調查這起作弊案件時,了解到市糧食局局長的兒子李保衛花十塊錢買通了陳可新,陳可新為了十塊錢出賣了公平考試的原則和許克己對他的希望。陳可新淚流滿麵地跪在許克己麵前:「許老師,我對不起你!」許克己怒吼道:「站起來!我不要你向我下跪,我要你對自己的良心下跪。貧賤不能移,而你見利忘義,羞恥!」學校對這件事采取了冷處理的方式,隻是給了陳可新個暫緩分配的處分,暫緩時間是一年還是一個月沒有說清楚。許克己到團委找鄭紅英,強烈要求開除陳可新的團籍,兩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往了,鄭紅英這時冷冷地說:「許老師,明確告訴你,我不同意開除陳可新團籍。」許克己問:「為什麼?」鄭紅英說:「年輕人犯錯誤連上帝都會原諒的,這是列寧說的。你能說你沒犯過錯誤?」許克己愣了一下,說:「我犯過什麼錯誤?即使犯,性質也不一樣。」鄭紅英說:「你的性質比陳可新要嚴重得多,陳可新破壞的是紀律,而你踐踏的是心靈,心靈你懂嗎?」許克己若有所思,但他不願承認,鄭紅英當然也就不便挑明。這件事過後,許克己心灰意冷,因為他知道了李保衛的父親是市糧食局局長,學校食堂許多平價糧和平價油都要靠他父親批條子。兩個作弊的學生在其他同學畢業一個星期後就分配了,損失最大的是陳可新,他沒去成電台,而是分到了一所鄉村小學當老師;李保衛留在市第二小學當老師。陳可新走的時候,沒跟許克己打招呼,這使許克己很傷心,內心深處他是非常喜歡陳可新的,本來他還想跟他多提醒幾句今後為人做事的話,但陳可新沒來,他也就權當沒這個學生了。

本來,許克己和鄭紅英的關係早就應該結束了,他們維持著一種最簡單而普通的同學和同事的關係,平時井水不犯河水,偶爾冤家路窄,兩人迎麵相遇,鄭紅英就主動地問一句很禮貌的廢話:「吃過飯了?」許克己也就答一句:「吃過了。」真正讓許克己愛情死灰復燃的是,許克己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請了假,獨自一人回二百多裡外的老家為母親辦喪事。第三天出殯,披麻戴孝的許克己悲痛欲絕地跪在母親棺材前幾次暈了過去。他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這種恩情使許克己還沒來得及報答就提前結束了,許克己甚至想到了死。這時,鄭紅英突然出現在了許克己的麵前,她拉起了淚流滿麵如行屍走肉般的許克己說:「克己,你要節哀!生活還要繼續。」許克己見到鄭紅英像是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說:「我媽媽,沒了。」說著就又癱倒在漆黑的棺材前痛哭失聲。鄭紅英再一次拉起許克己陪著他一起抹眼淚,她的手和許克己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這幾乎成了他們這一生中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後一次握手。鄭紅英規規矩矩地按照當地的風俗穿上了孝衣並在棺材前磕了三個響頭。許氏家族的人都把鄭紅英當成了許克己未來的媳婦,所以都對這個城裡的漂亮姑娘感激有加。

許克己母親的喪事重新拉近了兩人的關係,他們又開始相互串門聊天了。許克己是一個「惜言如金」的人,但他還是在一個月光很好的晚上,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對鄭紅英說:「真的很感謝你參加了我母親的葬禮。」鄭紅英說:「都是老同學,說這話就有些見外了。」許克己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你能再送我一個筆記本嗎?」鄭紅英長時間地沉默,許克己聽到了自己腕上手表指針走動的聲音,這聲音像鋸子一樣將這個寂靜的夜晚鋸得四分五裂。過了很久,鄭紅英平靜地說了一句:「我隻有校團委的工作筆記本,你要嗎?」這下該輪到許克己沉默了,他沒說話,可鄭紅英顯然對那種醞釀後的答案缺少應有的信心,所以她站起身來說,「我先回宿舍了,明天早上還要去市裡開會。」鄭紅英走了,許克己坐在椅子上看到月光已經從窗台上移走了,他耳朵裡灌滿了蛙聲,這使他回憶起護城河邊的歲月裡,在月光下蛙聲裡紡線的母親,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時間和歲月磨洗著人的容顏和事物的真相,七十年代到來的時候,許克己和鄭紅英都已經成為大齡青年了,他們的同學早就抱起了兒子並在天倫之樂中享受著生活應有的溫馨和平靜。而此時,二十八歲的許克己卻像一頁古書一樣嚴謹而刻板地走在陽光和風中,頭發乾燥,麵色凝重,字正腔圓的聲音開始拖起了長長的尾音,那種磁性的光輝已經在春華秋實的更替中暗淡。許克己已經很多年沒有上台朗誦過了,他覺得他正在走近他的父親許慎之公,除了沒有長長的胡須,他在捧讀那本發黃的《四書校注》的時候,他覺得父親慎之公已經復活了,因為他的思想和情感已經乘上了春秋戰國時期的那輛周遊列國的馬車。而此時的鄭紅英卻時來運轉,飛黃騰達,舊的校領導班子在「反潮流」的聲浪中全軍覆沒後,二十七歲的鄭紅英當上了校黨委書記和校長。這時,所有的人都認為許克己和鄭紅英這兩個人再也不是以前郎才女貌所能概括得了,他們就像《紅燈記》裡所說的「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了。隨著革命的深入,許克己越來越跟不上時代,政治學習心不在焉,大批判時消極怠工。在「兼學別樣,也要學工學農學軍」的時候,教師範生普通話正音的許克己就像一個空酒瓶擺在酒桌上一樣基本上沒有什麼用處了,更何況大批判的時候,一律要用方言批判,因為那是一種樸素而真實的階級情感的自然流露。

就在全校所有的人認為許克己和鄭紅英關係已經成為歷史的時候,鄭紅英找到了許克己,她直截了當地說:「克己,畢竟這麼多年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就買一個筆記本送給你,當然不是公家的。」鄭紅英和許克己都知道,這麼多年來,他們兩人雖然從沒明確過關係,但兩人都拒絕了所有好心人的提親,這使他們兩人都感到奇怪,但誰也沒有交流過這是為什麼。許克己在親戚朋友的巨大壓力下,也想將自己交給一個女人和一個家庭,就當是完成一個人生的作業一樣了結它。所以他在聽了鄭紅英的話後,說:「如果你送我一個筆記本的話,我就送你一支鋼筆。來而不往,非禮也。」鄭紅英說:「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許克己說:「什麼條件?」鄭紅英說:「你能不能把許克己這個名字改了?『克己復禮』被林彪寫成了條幅掛在家裡,而且這是奴隸主階級的代表人物孔老二說的,林彪又用這句話借屍還魂。」許克己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你怎麼能這樣無禮?你居然說孔夫子他老人家是孔老二?」許克己的臉漲紅了,他嘴唇哆嗦著,眼睛裡流露出憤怒而痛苦的光芒,「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鄭紅英剛剛在市裡聽了內部傳達,所以她提前透露信息並且很為難地說:「你怎麼一點政治意識都沒有?全國『批林批孔』的運動馬上就要全麵發動了,你還留著這麼一個剝削階級的名字,你叫我怎麼麵對這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許克己打開門,做出逐客的手勢:「請你不要想讓我改名,更不要褻瀆孔夫子。」

「批林批孔」運動在全校鋪開的時候,每個教師都要寫批判文章,分教研組進行座談討論。許克己當著進駐學校的市工宣隊的麵拍案而起:「孔子說『自行束修』『有教無類』,連窮人的孩子都可以上學,完全是無產階級的感情,怎麼能罵人家是孔老二?林彪是什麼東西?他怎麼配跟孔夫子合穿一條褲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鄭紅英臉色當時就變灰了。許克己還說「學而優則仕」有什麼錯,難道要讓那些考試不及格的人去當領導嗎?

事後,市裡準備將許克己定為現行反革命,也有說乾脆逮捕法辦算了,但不知何故,許克己隻落了個清除出教師隊伍的處分。鄭紅英說:「你還是留在校文印室刻鋼板吧。」許克己對鄭紅英說:「我不刻鋼板,我要打掃衛生。」

那一刻,鄭紅英看到許克己臉上的胡子像蒿草一樣茂盛,青黃不接的臉如同一本古書的封麵。

4

鄭紅英並沒有讓許克己在校園裡打掃廁所和辦公室的衛生,她讓許克己負責上下課打鈴和課間放廣播體操。許克己整天悶在值班室裡啃「毒草」,駐校「批林批孔」的工宣隊長向鄭紅英舉報許克己思想頑固在值班室看「四舊」的書,建議組織全校教師公開批判一次,鄭紅英說許克己已經不屬於教師隊伍,這件事等研究後再說吧。工宣隊長捋了一下頭頂上寥寥無幾的幾根頭發說:「師範學校是形左實右的重災區,不讓逮捕,不讓打反革命,也不讓批判,這不是路線問題是什麼?」鄭紅英對這位文盲出身的工宣隊隊長說:「先把你們工宣隊這個月的夥食費交齊了再說,路線問題的事我比你更清楚,師範學校的事你少管。」鄭紅英拿出造反派的脾氣將手中的那本綠皮封麵的筆記本摜在桌上,工宣隊長愣住了。

鄭紅英準備找許克己談一次,許克己卻主動找到了鄭紅英的辦公室,他們坐在領袖像和帶有罵人性質的標語下麵進行了這樣的對話。鄭紅英說:「你的那些書再也不能看了。」許克己說:「是的,我不看了,我準備結婚了。請你給我開一個結婚證明。」鄭紅英問:「女方是哪裡的?」許克己說:「市煤球廠的女工,叫王大蘭,工人家庭出身。」鄭紅英說:「結婚是你的權利,學校當然同意。」

許克己結婚的第二天,他從溫暖的被窩裡被叫起來參加了對他的批判會。校會議室裡工宣隊的成員和部分教師代表聲色俱厲地從許克己的名字開始批判並一口咬定許克己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孫,是反動的奴隸主階級的衣缽。鄭紅英臉色很嚴峻地主持了批判會,她在批判許克己抱殘守缺、食古不化的同時希望許克己能夠和奴隸主階級劃清界限,盡早地回到革命隊伍中來。工宣隊隊長斷喝一聲:「許克己,你必須懸崖勒馬!頑抗到底,死路一條!」許克己新婚伊始,女人使他安靜而滿足,他很寬容地看著一張張扭曲的臉,表態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所有的人聽得一頭霧水,批判會開得虎頭蛇尾,因為顯然這樣的批判不能觸動許克己的靈魂。

鄭紅英在許克己結婚一年後嫁給了市革委會的一位比她大十二歲的副主任。許克己結婚無人參加,鄭紅英結婚不少人參加了,但沒請許克己。這個時候,許克己和鄭紅英曾經有過一段的感情經歷實際上已經沒有人相信了,部分老教師在提起此事的時候,大多數新來的老師認為不可能。不相信此事的老師中就有剛調來的李保衛,李保衛是許克己的學生,他從市二小調師範後,居然也一本正經地上了講台。鄭紅英結婚後搬到市委大院去了,她的那間平房三年後分給了許克己,因為許克己的第一個兒子已經出生了。

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倒台的時候,鄭紅英校長曾找許克己談過一次,她問許克己對重返講台有什麼想法,許克己說:「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你可以在八十歲的時候繼續開我的批判會,但我這輩子死也不會求你的。」鄭紅英說:「這話是你說的?」許克己說:「是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許克己是一九七八年初重新走上講台的。鄭紅英校長通知他準備上課的時候,許克己不乾了,他要組織上給他平反昭雪。鄭校長說:「本來也沒給你扣什麼帽子,平什麼反?」許克己說:「批判會都開過了,至少也要對批判會下一個結論。」鄭紅英說:「你隻是暫時離開教師崗位,本來就沒有任何文字處理意見。」許克己固執地說:「不管怎麼說,我被你們打倒了,不給一個結論,我上講台名不正言不順。」鄭紅英臉色非常難看,她以嚴厲的目光盯住許克己:「許克己,你是不是要我給你寫一份悔過書?告訴你吧,如果不開你批判會的話,你就被逮捕了,至少是現行反革命。你有什麼委屈的?」

許克己後來找過市教育局,也找過市委組織部,得到的答復是:「你的事情根本不屬於平反昭雪的範圍,既沒坐牢,也沒有去五七乾校,『文革』中講幾句錯話,算不了什麼。」許克己火了:「我講得一點都沒錯,你這是什麼意思?」答復他的人見許克己想抬槓,就連連道歉說:「你沒錯,是我說錯了。」

許克己是揚眉吐氣地走上講台的。一九七八年三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許克己換了一件嶄新的藍滌卡中山裝,王大蘭還在他頭上抹了點頭油,於是頭發頓時就一絲不苟了起來。王大蘭說:「平反了,要精神些。」許克己說:「我沒問題,平什麼反?」許克己給第一屆考試招來的師範生上普通話語音課,他第一節課隻字不提語音,大談「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的問題,在強調如何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時,還大力表揚孔夫子的得意門生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許克己是因為擁護孔子而被貶到校值班室打鈴和放廣播體操的,所以他今天要利用講台旗幟鮮明地證明隻有自己才配跟孔夫子合穿一條褲子,而且穿得光榮,穿得偉大,林彪是不配的。隻是學生們不知道許克己這些心理活動,他們隻是覺得這個老師很有學問。

一九七八年秋天的時候,許克己家裡那三間低矮的平房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來人從頭上摘下草帽,將一隻活蹦亂跳的老母雞放到煤爐旁。許克己激動地走過去緊緊地拉著曬得黝黑的來人的手,激動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好,好,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有出息!」這個提著一隻老母雞的來客是當年不辭而別的許克己的得意門生陳可新。陳可新因為讓李保衛偷看試卷而沒去成電台,分到鄉村小學後,發憤苦讀,終於在今年高考中考上了省城大學的中文係,他來向許克己辭行。他說:「許老師,能有今天,全都虧了你。」這話既像感激,又像是諷刺。但許克己卻高興得合不攏嘴,連連說:「哪裡,哪裡,朝聞道,夕死可矣。」

晚上,已經在師範學校當老師的李保衛請陳可新吃飯,李保衛過來叫許克己一起過去吃飯,許克己對李保衛那副紈絝子弟模樣本來就抱有成見,而參加當年作弊的雙方宴請,多少就有點否定歷史的意味,許克己不想參加,但李保衛如今又成了同事,所以他很猶豫。這時王大蘭一句話將李保衛堵死:「老許胃不好,晚上要喝中藥,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

李保衛走後,王大蘭用手指戳著許克己的腦袋說:「真是個書呆子,你要處分的兩個學生,一個考上了大學,一個成了你的同事。讓你去喝酒是存心出你的醜,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

許克己被老婆的挑撥離間激怒了,他拎起屋角的那隻老母雞就要扔到屋外去。這時王大蘭沖過來從許克己手裡奪過雞:「黃鼠狼用雞給人拜年,這雞吃定了。」

不久,屋裡就傳來了雞在挨刀時絕望的慘叫聲。

5

八十年代的天空是藍的,陽光溫暖而明亮,陽光下的人們開始穿西裝打領帶套喇叭褲留長頭發戴寬邊的太陽鏡,飆車的小青年手裡拎著雙卡錄音機招搖過市,大街上灌滿了鄧麗君和李穀一的歌聲,人們在柔軟而抒情的歌聲中醞釀著壓抑已久的欲望和野心,一個機會主義的時代正在向每個人走來。

許克己依然住在兩間光線陰暗的平房裡,目睹著牆壁和家具在漫長的雨季裡發黴,王大蘭說:「你不能找鄭校長申請換一處大一點、亮一點的房子嗎?」許克己緩慢地歪過頭看了妻子一眼,說:「斯是陋室,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然後就繼續批改作業,修正學生們在作業本上發音的錯誤,他認為發音的錯誤會使整個表達的意義被顛覆,正確的發音就是一種正確的思想。煤球廠工人王大蘭見許克己整天沉迷於教學和批改作業,對家裡的事無動於衷,就經常嘆氣,有時候實在忍無可忍了,就說一句:「嫁給書呆子,真倒黴!」

剛剛恢復正式招生不久,師範學校教語音課的老師奇缺,在一個方言很重的地方教語音難度極大,方言頑固得就像一個死不改悔的敵人,你進它退,你退它進,卷舌不卷舌音混淆在一起使許多學生仇恨自己的舌頭為什麼不會拐彎,一些學生抱怨爹媽,也有一些學生抱怨自己出生得不是地方。許克己一個人帶六個班普通話語音,每天拎著一個磚頭一樣的「三洋」卡式錄音機讓學生們反復練,一個個過關。氣急敗壞的時候,他就會用文言文表達自己的惱羞成怒,學生們覺得許老師的文言文責罵很有詩意,所以也沒多少人覺得痛苦。許克己常常在「無可教也」的惱怒中將自己也折騰得心力交瘁,但學生在省市普通話比賽中獲獎,卻又使他有一種自己重溫舊夢的幸福。他想起當年自己在省裡普通話比賽時獲第一名的時候,中午在省政府招待所吃了一碗不花錢的紅燒肉,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記憶。

就在他每天為師範學校學生普通話發音疲於奔命的時候,他卻把自己的事忘了。

八十年代中期的時候,評職稱開始了,而許克己還隻是一個中專學歷,他的學生李保衛都已經拿到了電大大專文憑,一部分人還拿到了函授本科的文憑。曾有人提醒過許克己是否拿一個文憑,但每周二十四節課的許克己說:「我現在連看報紙聽廣播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拿學歷呢?」然而,評職稱正式開始的時候,師範學校陸續分來了不少恢復高考後大學畢業的本科生。短短幾年的時間,許克己就成了全校學歷最低的人。年輕人當上了講師,而有十幾年教齡的許克己卻隻能評為助教。許克己對「助教」一詞非常反感,他覺得自己已經被評過三次全市的優秀教師了,怎麼才是助理教師呢?他找到鄭紅英校長,鄭紅英在她那間已經沒有了領袖像和革命標語的辦公室裡接待了許克己,他們坐在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下方的兩張單人沙發上說話,這很有點像當年在許克己宿舍裡保持距離聊天的場景,隻是他們再也不聊學生時代的事情,也不聊關於筆記本的往事了。許克己撣了撣袖子上的粉筆灰說:「我不是來求你的,我隻是問我一個正式教師,怎麼突然間就成助理教師了?」鄭紅英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沙發的扶手,不經意地流露出那個年代領導乾部應有的姿勢和腔調,她再也不是那個當年見到許克己就紅著臉、低著頭的小女生了。她很平靜地對許克己說:「我沒有說你是來求我的。助教是一種職稱,而不是用來界定正式教師和助理教師區別的。你的教學成就是全市公認的,但我們學校大學生太多了,你暫時委屈一兩年,我已經報你評特批的講師了。不過,你最好還是參加一個大專函授的學習,我也在讀省委黨校的函授本科。」許克己說:「我教六個班的課,哪裡有時間讀函授大專?」

許克己本來不想讀大專,但妻子王大蘭開始在夥食上讓許克己體驗不讀大專的危害性。最初家裡是一個星期吃一次肉,自從許克己評為助教後,王大蘭開始兩個星期買一次肉。許克己筋疲力盡地從課堂上回家後,就讓王大蘭加餐買點肉,王大蘭將一盆大白菜炒豆腐和一碟醃鹹菜端到桌上,氣呼呼地說:「連個講師都評不上,哪有錢吃肉?你看看兩個孩子瘦得像小雞一樣,人家小孩喝牛奶,我們家孩子連雞蛋都吃不上,憑什麼我們娘兒幾個跟著你受罪?」許克己當助教隻有六十八塊錢工資,而講師是一百二十六塊,相差近一半。他的學生李保衛由於拿到了大專函授文憑,又是本科在讀,所以評上了講師。這個被他要掃地出門不準畢業的學生居然揚眉吐氣地站在講台上大談講師的工資比科長要高。在煤球廠當工人的王大蘭的工資隻有三十四塊錢,兩人工資加起來還沒有李保衛的多,許克己即使再有「君子趨於義,小人趨於利」的高尚情操,可麵對兩個拖著鼻涕、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的心理還是不平衡的。

在王大蘭喋喋不休的嘮叨聲中,在工資反差巨大的刺激下,許克己決定攻讀省城大學的中文係函授專科。許克己白天教書,晚上批改作業。函授課程常常是在後半夜才開始學習,節假日星期天對於許克己來說是沒什麼意義的,他就像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夜以繼日地轉動著。函授第二學期的時候,許克己因勞累過度一頭暈倒在課堂上,送進醫院後被診斷為急性肺結核。許克己躺在病床上看書做作業,醫生說如果再這樣過於疲勞,後果將十分嚴重,許克己就不敢再看書了。鄭紅英校長帶著副校長、教導主任一行來到醫院探望許克己。鄭紅英以領導的口口勿很關心地說:「校領導班子對你的身體很關心,這次來,一是希望你安心養病,二是希望你病好後要注意休息。我們已經研究過了,決定下學期隻讓你帶四個班。」許克己掙紮著從病床上坐起來,他聲音荒涼而堅決:「這六個班我一定要帶到畢業,別人中途插手我不放心。」鄭紅英送上學校買給許克己的慰問品,兩包麥乳精、兩包桂圓、五斤蘋果,還送上了校工會的八十塊錢慰問金。許克己非常不安地對領導們說:「耽誤了教學,罪莫大焉;如此體恤,受之有愧。」他的額頭上冒出了許多汗。領導們說了許多的溫暖人心的關心話後,跟他告別了。

許克己兩個星期後出院了,腿有些發軟,但他還是站到了課堂上,還抽空將落下的課程全補上了。這時兩門函授考試開始了,古代漢語許克己是不在話下的,可政治經濟學還沒來得及復習,住院期間正好是政治經濟學集中上課輔導,他沒趕上,其中大量有關剩餘價值和擴大再生產的話題看得似是而非。市裡參加這期中文函授的有二十多人,他在市文化宮聽最後一節政治經濟學輔導課時,同桌李天軍將許克己拉到教室外的走廊裡對他說:「沒關係,正好這次輪到你請客,你請完客再送兩條香煙、兩瓶酒,爭取讓來輔導的老師把幾個論述題透露給你。」許克己一臉糊塗地看著李天軍,他像聽外語廣播一樣一頭霧水。李天軍是市政府辦公室的秘書,見多識廣,他說:「老許,你裝什麼糊塗?本來這次就該輪到你了。我隻是好心提醒你請完客再攻攻關,我可是一片好心。」許克己這時才若有所思,怪不得有好幾次省城大學來輔導老師的時候,上完課,都讓許克己一起去吃飯,但許克己都推辭了。李天軍已將這二十多人排了一個請客表,學員輪流請,為的是考試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大家在考場上相互幫幫忙,集體過關。如果關係再硬一些,就爭取讓輔導老師透露一些分數高的關鍵性題目。許克己忽然想起來了,他前幾次考試的時候隻顧自己埋頭做卷子,並不知道考場上出現了什麼問題。一次考現代漢語時,他提前交了卷,隻見省城大學來監考的老師眯著眼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而下麵考試的好幾位同學正在交頭接耳。最初許克己以為他們是準備交卷前相互打個招呼,現在他才知道是在作弊。許克己沒想到這些為人父、為人師、為人領導的人居然還會作弊。走廊裡昏黃的燈光照亮了許克己漲得通紅的臉,他因過於激動而使語言很不連貫了,他指著李天軍的鼻子說:「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豈有此理!荒謬!」李天軍點燃一支煙,很惱火地說:「我是一片好心,想幫你過關,你這個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許克己說:「考不及格可以補考,有這麼鼠竊狗偷過關的嗎?」李天軍說:「你給不給老師私下攻關,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按規定這次該輪到你在飯店請老師吃飯了。」許克己說:「我不請。」李天軍說:「別人已經請過了,你考的幾門也都過了,不請你得向全班同學解釋。」許克己仰起一顆傲慢的頭顱說:「我不解釋,更不請客。」李天軍說:「隻要你好意思麵對全班同學,你就不請。」許克己將自己的政治經濟學課本往地上一扔說:「我不願與你們這些不知羞恥的人為伍,這個函授班我也不上了。」

許克己揚長而去,李天軍麵對著許克己遠去的背影,很同情地苦笑了起來。

許克己寫了一封舉報信告到了省城大學,說本市的函授點存在嚴重作弊問題,舉報信的結尾還引用了這樣一句話,「如若貴校『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這顯然帶有教訓的口口勿,所以校方並沒有答復。他又給省教育廳寫了舉報信,教育廳成人教育處來了兩個人,在市裡調查了好幾天,也找舉報人許克己談了話。那位鼻子很挺直的處長問許克己:「所有學員和來輔導的老師都說絕無此事,我們想問你的是,你是不是親眼看見作弊了?你是不是也請輔導老師吃過飯了?」許克己反問道:「你是來調查情況的,還是來審訊我的?」處長說:「你要是這麼不配合,我們就真的無法調查了。」

成教處上報教育廳的調查結論是:「查無實據,與事實不符。」許克己不僅舉報沒有得逞,而且還給外界留下了栽贓誣陷的把柄。市教育局張局長對鄭紅英說:「你去找那個許克己談一談,不要隨便亂寫信。」

鄭紅英沒找許克己談話,許克己從此再也沒有上這個函授大專班了。他的學歷依然是中專。

第二年,鄭紅英校長調任市教育局副局長,臨調任前,許克己因「教學成就突出,三次獲得過市優秀教師」而被特批為講師職稱。

鄭紅英對許克己說:「作為校長,我對你是負責任的。」

許克己說:「對教師不負責任的人是不能當校長的,更不能當局長。」

鄭紅英很寬容地笑了笑,她也許在笑自己當年對許克己的崇拜情結過於荒誕,也許在笑那本沒送出去的筆記本終於使她從一樁不切實際的感情糾葛中勝利逃亡。

許克己讀不懂鄭紅英的笑,他將在自己充滿妄想的道路上一意孤行地繼續走下去。

6

城市道路越來越寬闊,城市的樓房越來越高,城市的天空下彌漫著濃厚的工業煙塵和汽車尾氣,天空不再湛藍,滿目渾濁的陽光,你可以感受到是個晴天,但就是看不清陽光究竟是從哪裡鋪向地麵的。

這時已是九十年代的中期了。許克己五十歲了,一個知天命的年齡,他卻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頭發花白,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長年累月套在身上,呈現出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形象。王大蘭給他買了一件夾克衫,許克己堅決不穿,他給兒子穿,兒子說太土了。王大蘭文化不高,但對「文革」語言比較熟悉,所以她就強烈譴責許克己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頑固分子。

許克己當講師已經快十年了,與他同期評講師的人都已經是副教授了,他卻原地踏步。學校蓋了六幢宿舍樓,許克己卻隻能住在三間平房裡,因為宿舍樓實際上就是教授樓。許克己講師眯著眼看著樓房拔地而起,他卻麵對著自己的三間破舊的平房嘴裡自言自語著「何陋之有」。然而他的妻子王大蘭不乾了,她已經在二十多年的清貧中逐漸失去了耐心,平房裡沒有衛生間,春暖花開,公共廁所裡卻是臭氣熏天蛆蟲滿地,一家人實際上是跟學生們共用一個廁所。夏天的時候,雷暴雨鋪天蓋地,年久失修的平房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風雨中垂死掙紮,屋裡又漏雨了,家裡的鍋碗瓢盆一齊上陣接漏,最後連深筒膠靴也用上了。王大蘭在風雨如注的夜裡跟許克己大吵:「你這個窩囊廢,嫁給你算我倒了八輩子黴。」王大蘭跟許克己爭吵的語言越來越刻薄,許克己麵對著屋內破敗的景象一言不發,他已經無法再用聖賢的語錄來對抗這個淒涼的夜晚,他默默地坐在雨聲中悶著頭抽煙,煙霧在潮濕的空氣中渙散著碎了,突然間啪的一聲,電線短路了,屋內一片黑暗,煙霧也消失了,許克己看著黑暗中煙頭上的火星忽明忽滅。他陷入了漫無邊際的想象中,想象中的世界遙遙無期。

許克己的學生李保衛副教授在住上新樓後,又當上了語文教研室主任,他特地找許克己談心。三十多歲的李保衛副教授十年前就拿到了黨校本科文憑,而許克己大專剛上了兩個學期就自動放棄了。李保衛對許克己很尊重,不管當初許克己如何以老師的身份嚴厲地清算自己,但如今畢竟老師很失意,所以他掏出一支紅塔山香煙遞給許克己,並為他點上火。李保衛說:「許老師,按你的資格早就該評上副教授了,但現在這世道就這樣,一個人對抗一種製度是不可能的,隻有順應潮流。」李保衛的口氣像是開導,更像是教訓。許克己的臉色很難看,他反問一句:「你說我當如何順應潮流?」李保衛說:「全校那麼多人都通過了職稱英語考試,隻要你想過,你就能通過。」許克己臉上彌漫著濃厚的煙霧,緊鎖的眉頭在煙霧中凝固不動,他說:「讀書的時候學的是俄語,沒學過英語,怎能弄虛作假?」李保衛說:「如果實在不想考英語的話,你可以考日語。日語中有許多漢字,連蒙帶猜,許多老教師不都過了嗎?」許克己將煙頭扔在地上,然後用腳輕輕地踩滅,他很懷疑地看著李保衛,說一句:「『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當年在課堂上我跟你們講過多少遍,你們都忘了。」說完他一個人默默地走了。李保衛發現許老師的步子越來越慢了,他真的老了。

許克己沒當上副教授,並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以他的資歷,本科文憑已經不重要了,他可以憑十年講師的教齡直接參評副教授,隻要通過職稱外語考試,再發表兩篇論文,副教授是比較容易評上的。問題在於許克己認為不懂外語的人居然都通過了外語考試,這既是欺騙自己,也是欺騙組織。王大蘭說:「組織上從來沒說過考過去的人是欺騙組織。」許克己說:「那隻能說明是組織欺騙組織。為什麼要如此勞民傷財地做這些事?」

已經升任市教育局局長的鄭紅英年初到師範學校視察工作的時候,聽取了學校的工作匯報後,她找到了許克己。十多年來,他們基本上已經沒有任何來往了,如今站在鄭紅英對麵的許克己已經是一個十分合格的下級,臉上早已沒有了青春年少時的瀟灑,枯黃而僵硬的表情中隱約可見的是孤獨和固執。鄭紅英局長說:「老許呀,以你的聰明才智,無論是考英語還是日語,我相信沒有任何問題。至於兩篇論文,你的教學筆記我看過,每篇都是論文,為什麼不拿出去發表呢?副教授的事宜早不宜遲,即使你不想要,你的老婆孩子也是需要的,工資、房子都跟職稱掛鈎。」上午的陽光很刺眼,許克己揉了揉被陽光刺痛的眼睛,漫不經心地對鄭紅英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其身不正,何以正人?我是老師,不是江湖騙子。」鄭紅英局長的秘書喊她去參觀電教館,鄭紅英於是給許克己丟下一句話:「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我,我不是說求我。」許克己站在初春清淡的陽光下,看到天空飛過一群鴿子,鴿哨聲明亮而悠長。

許克己認為職稱外語考試解決的不是外語的問題,所以不僅沒有意義而且還有瞞天過海的欺騙性,不能容忍的是全國自上而下的人都接受了這一自欺欺人的表演,他在課堂上公然說這是「禮崩樂壞,世風日下」的真實寫照。這時候的學生們已經沒有了當年陳可新、李保衛他們對傳統道義的敬畏感,他們在聽許克己用文言文發牢騷的時候,居然都笑了起來。學生們笑的時候,許克己就異常痛苦,他說:「同學們,你們畢業以後都要當老師的,學高為師,德高為範。如若無知無畏,何以傳道授業?」他在說到「傳道授業」的時候加重了痛心疾首的語氣,臉色鐵青。學生們被許克己深刻的激憤震住了,課堂裡頓時鴉雀無聲,窗外的陽光通過木格窗子漏進來,部分學生的臉上被分割成明暗對比的色塊。

許克己講師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走在世紀末的陽光下,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在有風的日子裡,他更像一根不堪一擊的稻草一樣搖晃在此起彼伏的風中。他以自己瘦弱的身軀和孤獨的意誌對抗著這個隨心所欲、醉生夢死的世界,同事們把許克己看成一本線裝的古書或一個出土半個世紀的古代的陶罐,他們在教師的崗位上為職稱常常拚得你死我活,而當在自相殘殺中將一個個對手消滅之後,他們又會滋生出同室操戈之後的惻隱之心。寒假的時候,教研室同事郭祥副教授請許克己到家裡吃飯,許克己本不想去,王大蘭說:「你在學校裡一點人緣都沒有,郭老師看得起你,不要給臉不賞臉。」許克己看不慣郭祥見到誰都是一臉討好的笑容,他覺得郭祥的這種投機的笑容除了使他評上副教授外,確實有損師道尊嚴。因為函授大專畢業的郭祥是學校裡公認的課教得最差的人,好多次學生起哄要換老師,但郭祥不僅通過了職稱英語考試,還發表過五篇教學論文,超額完成了職稱論文數量。郭祥對許克己是很佩服的,他常常說:「老許呀,你的古文功底,完全可以在大學裡當中文教授。教漢語拚音太屈才了。」許克己嘴上說哪裡哪裡,但內心還是很受用的。這就是說許克己對郭祥雖有些看法,但沒有強烈的敵意。所以郭祥第二次上門來請許克己的時候,他半推半就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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