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可告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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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祥家住在教授樓的四樓,寬敞明亮的客廳裡放著大沙發,茶幾上放了一盆鮮花,鮮花開在冬天的客廳裡,自然是讓許克己有些情緒明亮的感覺。郭祥給許克己泡茶遞煙,兩人坐在沙發上聊天,郭祥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說:「老許呀,我們都為你鳴不平,憑什麼不給你破格評副教授?我也找過市局職稱辦,他們說破格副教授必須年齡要在三十五歲以下,這不太教條了嗎?」許克己說:「我的真實水平就是這樣,如果要讓我弄虛作假評職稱,我可以一輩子不要副教授。」郭祥說:「老許你的為人,我是非常欽佩的,隻是世道如此,隻有個人適應社會,而沒有社會適應個人的。」許克己說:「如若世間無道,則需個人以身殉道。」郭祥說:「工資和房子都是很現實的事,嫂子跟你受了這麼多苦,你也得為老婆孩子著想呀。」許克己將煙蒂按滅在玻璃煙灰缸裡,說:「低工資,沒房子,畢竟還不算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無足掛齒呀!」

兩人的談話雖然平靜,但平靜中卻在相互咬著牙扳著沒有勝負的手腕,隻是茶水越喝越淡。中午開飯的時候,郭祥家裡來了一位戴眼鏡的白麵書生,郭祥向許克己介紹說,「這是省城《教學論壇》雜誌社的王編輯。他是來組稿的,我想介紹你們認識一下。」王編輯主動跟許克己握手:「許老師,你好,早就聽郭老師說你德高望重、學識淵博,特來向你約稿。」許克己看王編輯知書達禮、文質彬彬,主動上門求稿,許克己頗有尋尋覓覓終得知音的激動,他緊緊握著王編輯細膩而柔軟的手說:「許某不才,承蒙厚愛,三生有幸。」王編輯說:「哪裡哪裡,許老師謙虛了。」

菜很豐富。紅燒野兔、糖醋鯉魚、清燉老母雞湯,還上了四隻雲夢湖大閘蟹,郭祥撬開了一瓶劍南春酒。落座後,三人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際,說話就無所顧忌起來,今天許克己特別興奮,他甚至有點忍不住贊揚起了王編輯:「王編輯,都說世無公道,且為蠅營狗苟所樂,有你和貴刊如此方正公平。來,我敬你一杯。」說著就一口將白酒倒進了嘴巴裡。王編輯細膩的臉也喝得通紅,他硬著舌頭說:「許老師,你是名師,當然不能刻薄於你。別人交一千塊錢版麵費,我隻收你八百。」許克己突然酒醒了,他張大嘴巴,一塊雞骨頭僵在嘴裡進退兩難,無所適從。郭祥說:「還是老許有麵子,我還交九百呢。」許克己吐出了嘴裡沒有啃淨的雞骨頭,問:「你說什麼?你要我交錢給你發表所謂的論文?」王編輯跟郭祥又碰了一杯,他歪過腦袋,說:「我收你八百,隻是版麵使用費,我自己的勞務費一分不要。」郭祥開導許克己說:「評職稱逼著你要論文,現在發表的論文都是要交版麵費的。雜誌社稿子多得用麻袋裝,許多人揣著錢都排不上隊。老許,我是真的為你著想才請來王編輯的。」許克己扔下手中的筷子,從一堆雞鴨骨頭殘骸中站起來說:「花錢買版麵的論文我不發,我也沒有用來做交易的論文。」許克己轉身就走,身後留下了郭祥副教授充滿酒氣的聲音:「老許,你太不近情理了。」

不近情理的許克己回到家裡,坐在一把當年鄭紅英坐過的木頭椅子上悶頭抽煙,椅子綁上了鐵絲後依然搖搖晃晃。許克己在這張危險的椅子上臉色都憋紫了,王大蘭知道情況後,給他的紫砂壺裡倒滿水送過去,責怪說:「交錢就交錢,別人能交,為什麼你不能交?評不上副教授,我們一輩子也別想住上樓房。」許克己咕咕嚕嚕喝了水,死死盯住王大蘭:「你知道什麼叫不顧廉恥嗎?」王大蘭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腳:「評不上副教授、住不上樓房、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罪,才是廉恥呢!」

許克己借著酒性,勃然大怒:「你要是不想跟我過,你就離婚,跟一個給你樓房的人享福去吧!」說著就倒在床上一言不發了,王大蘭看著死不悔改的許克己躺在床上就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她氣得哭了起來。正在上初中的老二走過來安慰王大蘭說:「媽,別跟爸爸生氣,將來我肯定會當上副教授的,到時候我讓你住樓房。」許克己家的老大技校畢業後,由於忍受不了家裡的陰暗和潮濕,一年前就搬到廠裡的集體宿舍去住了。

從此,許克己對副教授和一套帶衛生間樓房的幻想徹底熄滅了,當其他教師家裡已經用上罐裝煤氣做飯的時候,許克己家依然燒蜂窩煤。煤爐經常熄火,許克己就將煤爐拎到屋外,然後點著碎木片,用一把破扇子煽風點火,許克己被濃煙嗆得流出了眼淚,煤煙在風中渙散著破碎,王大蘭看著許克己像一隻蝦一樣彎著月要在爐子邊咳嗽,她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許克己跟王大蘭之間話越來越少,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默默地坐在一台十七英寸的電視機前看電視上歌舞升平,許多人在霓虹燈閃爍的城市裡享受著物質的欲望。王大蘭睜大眼睛看著外麵的世界燈紅酒綠,心裡就像打翻了一瓶醬油一樣別扭,側眼看身邊的許克己,他已經睡著了。

王大蘭聽著屋外呼嘯的風聲,她嘆了一口氣,將被子輕輕地蓋到了丈夫的身上。

7

兩千年鍾聲敲完最後一響,一個世紀就過去了。

許克己更老了,頭發基本上全白了,他的背在歲月壓迫下已經駝了起來,但他的月要卻依然保持直立的姿勢並頑強地抗衡著背部的變形,這種月要與背的不和諧,最終導致了他的上身僵硬而頑固,他走在校園的黃昏裡就像被人扔下的一個廢舊塑料袋隨風飄盪。高校擴招,招收初中畢業生的師範學校招生越來越困難,招進來的學生水平也越來越差,分配更是難上加難。師範學校在高校擴招的沖擊下勉為其難地維持著度日如年的時光,老師們人心惶惶,他們心煩意亂、軍心動搖,就像一九四九年初春的國民黨軍隊一樣正在為自己的出路而徹夜不眠。鄭紅英局長曾來師範學校做過一次報告,她對自己政治上最初發跡的學校充滿了感情,她說:「市政府和市局對辦好師範學校決心大、信心足,我們要加大投入,重振師範學校的輝煌。」這些空泛而抽象的口號並沒有起到振奮人心的作用,全體教師表情冷漠地坐在下麵,居然連象征性的掌聲都沒有響起來。招生困難,投入減少,學生分不出去,這些殘酷的事實粉碎著教師們殘存的信心。因為誰都知道,現在本科師範生都不好分。所以鄭紅英的講話更像是烏江邊上的項羽鼓勵身邊的殘兵敗將一定能夠反攻劉邦獲勝一樣虛無縹緲。許克己講師坐在下麵很平靜,他看著牆上的一幅標語發愣,標語上寫著:教育一定要麵向現代化。

以往每年招十二個班,現在隻有四個班了,此時的許克己隻教兩個班語音課,他基本上不用備課了,那本自己編寫的教學講義中內容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早已經爛熟於心。日子突然變得清閒了起來,他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就翻閱老莊的書,他迎著黃昏的殘陽,耐心細致地琢磨「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句子。暮靄在不知不覺中鋪滿了天空和屋頂,線裝書中關於的魚的文字變得模糊了。

師範學校評職稱的事每年都在繼續,他不再申請也沒有人通知他申請,學校裡再也沒有人提起過許克己職稱的事,關心的人和不關心的人都已經忘了許克己與副教授之間還有什麼聯係。許克己自己也忘了,他拿著講師的工資過著簡單而樸素的生活,王大蘭也累了,她說:「你應該出家當和尚去。」許克己不搭腔,他的目光停留在屋外的一棵泡桐樹上,樹也老了,樹皮已經開裂。這棵與許克己一同跨世紀的樹在他的視線裡漸漸地變成了一條魚。

一個周末的黃昏,許克己正在屋裡用鐵絲捆綁那把搖晃的椅子,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突然停在許克己家的平房前,車裡走下一位頭發滌亮、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一進門就緊緊地握住許克己的手說:「許老師,這麼多年沒來看你,學生無禮了。」許克己放下手中的鉗子,很恍惚地看著陌生人的臉。王大蘭拉亮了屋裡的燈,許克己這才認出了是自己當年的得意門生陳可新。陳可新讓司機從包裡掏出四條中華香煙,說:「許老師,我一直窮忙,沒來看你,多有不敬,還望老師寬恕。」這麼多年來,許克己家的平房裡往來既無白丁也無鴻儒,他就像一個被人遺忘的一截鐵絲扔在歲月的風雨中,已經鏽跡斑斑。陳可新的造訪讓許克己情緒有些激動起來,他一邊讓座,一邊拿起塑料水瓶倒了一瓷缸白開水給陳可新,連連說:「我不能收你的煙。」陳可新說:「許老師,要說你對我的關心和教誨,我是無法能夠償還得起的。你要是不收,我就無地自容了。」許克己不好推托,嘴裡連連說:「你能來看我,我死也瞑目了。」陳可新說:「哪裡哪裡?許老師言重了。」許克己枯萎的眼睛裡放射擊劫後餘生般的光芒,他說:「你來看我,意義不一樣,事關以德報怨,還是以怨報德。」陳可新說:「許老師,如今到了這個年齡,我才知道老師當年對我的用心良苦。當我知道了什麼叫誠信做人的時候,我就來了。」

陳可新大學本科畢業後留在省政府辦公廳當秘書,現在是省政府副秘書長,今天來本市視察工作,順便看望許克己。看到許克己依然住在三間平房裡,陳可新臉上流露出愧疚的神情:「許老師,你目前的生活還這樣貧寒,令我們這些學生心裡很不安。」許克己說:「生活還能過得去,能有你這份心就夠了。」陳可新說:「我也聽李保衛說了,你至今職稱還沒落實,論文的事我負責解決。」許克己說:「謝謝你的關心,職稱的事我早就放棄了,有論文也沒什麼意義了。」陳可新說:「許老師,這樣吧,你把你編寫的講義讓我帶走,我知道那都是高質量的論文。」許克己很堅決地說:「不可,不可,雜亂無章,言之無據,不足以冠為論文的名義。」見許克己如此固執,陳可新就沒有再提。晚上,陳可新請許克己夫婦到市賓館豪華的黃山廳吃飯,許克己並沒有推辭,他在這種邀請中找到了一種幾十年如一日固執己見的價值,他覺得這是對他一生為人做事的最大的肯定。他需要這種肯定,這種肯定就像海難中落水者眼前漂來的一塊木板,也像是絕望中遙遠的星火。一桌子山珍海味並沒有吃出什麼味道來,許克己覺得那些菜餚都是一個個鏗鏘的漢語拚音,其聲母與韻母緊密配合,組成了一句兩千多年前的句子,「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這一晚,許克己喝多了,晚上回到家裡,吐得天翻地覆。王大蘭批評他說:「你有些得意忘形了。」許克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天亮後,他麵對窗外有些陌生的陽光,他甚至懷疑昨天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個月後,許克己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省教育出版社寄來的,信中說許克己的講義已通過了選題論證,準備正式出版,書名改為《江淮方言與普通話正音之研究》。因為該書市場銷量較小,所以希望許克己購買一千冊圖書,按六五折算,隨信還寄來了一式兩份的出版合同書。許克己沒有激動,卻有些糊塗,他並沒有給教育出版社寄講義,怎麼突然收到了出版通知?他估計這與省政府的陳可新副秘書長有關,可那天自己並沒有將講義給陳可新呀。王大蘭聽說許克己要出書了,激動得渾身發抖,她不太明確一本書的意義究竟有多大,但她還是以最樸素的感情理解了出書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也是對丈夫一生老老實實教書的報答。她將家裡唯一一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捉起來準備殺掉慰勞許克己,她的眼睛裡居然閃出了一些淚光:「老許呀,你真不容易,這下總算熬出頭了。中午好好喝兩盅。」許克己奪下王大蘭手中的雞,將雞放了,他說:「情況還不太清楚呢,不可忘乎所以。」這時李保衛興沖沖地來到了許家,他一進門就緊緊握著許克己的手說:「許老師,祝賀你的學術專著正式出版。陳可新真夠意思。」

原來陳可新在許克己那裡沒有要到講義,他就讓李保衛給了他一本學校打印的講義,回去後陳可新打電話給新聞出版局局長讓教育出版社安排出版,局長當即就答應了,一切簡單得就像安排看一場電影或安排吃一支冰淇淋一樣。李保衛向許克己祝賀的時候,許克己臉上很迷惘,他不清楚既然正式出版,為什麼還要自己購買一千冊書。李保衛說:「這是最優惠的條件了,你要是自己出版,買一個書號就值兩萬五,自費印刷還得一萬多,你現在買一千冊書,隻要一萬多塊錢就夠了。如果賣掉了,你還能賺幾千塊錢。」許克己說:「我賣給誰去?」

李保衛說:「每屆進校的新生人手一冊,讓各個班班主任幫一下忙,沒任何問題。要不了兩三年,就會全賣完。」許克己臉色變了:「強行賣書給學生,無異於削鐵針頭,奪泥燕口,巧取豪奪,為人不齒。」許克己覺得既已正式出版,還要花錢買書,這與花錢買版麵、花錢買榮譽性質是一樣的。

李保衛副教授好心沒辦成好事,麵對著許克己青黃不接的臉,坐立不安,他很沒趣地走了。許克己給省教育出版社寫了一封回信,斷然拒絕出書,信的結尾寫道:「我本一介書生,不善交易,更無能買賣,千冊圖書於我則無異一堆廢紙。現將出版合同寄回,請予以查收。」受到傷害的出版社從此再也沒跟許克己聯係過。

又兩個月後,許克己收到了《教院學報》和《師範教育研究》兩本雜誌,雜誌中刊登了許克己的兩篇論文,許克己一看,是他的講義中摘選的文章。不僅沒要版麵費,甚至還給他寄來一百多塊錢稿費。許克己看著印刷工整的文字,他覺得文字就像一個賭徒偷來的賭資,這讓他心裡有一種咽下蒼蠅又吐不出來的惡心。他知道這是陳可新操作的結果,想寫信責問陳可新,陳可新的信卻先來了,信中說:「書稿讓幾位教育專家看了看,都認為見解深刻,學術價值很高,所以就發表了。至於出版社出書一事,未征得許老師同意,又沒做成,多有冒犯,心中惶惶。諸多不妥處,望老師海涵,乞諒!」許克己看著學生的信,苦笑了笑。

論文雖然夠了,但許克己不可能去考外語,因此兩篇論文對於他就像一個根本嫁不出去的老婦人臉上塗了一層脂粉一樣,不僅於容貌無補,反而有弄巧成拙的難堪。

王大蘭工作的市煤球廠終於倒閉了,一些下崗工人約王大蘭一起去市政府鬧事,許克己不答應,他說:「政府尚有惻隱之心,仁也。」許克己所說的惻隱之心是指政府每月發給王大蘭兩百一十塊錢最低生活保障金。

五十多歲的老講師許克己正在和三間沾滿了水鏽綠苔的平房一起慢慢地成為這個時代的文物。

8

深秋的時候,許克己的視線中落滿了樹葉,他提前穿上了黑色的棉襖,每天上完課就回到家裡掃門前的樹葉,一股寒流在漆黑的夜裡掠過這座城市。第二天早上,許克己看到門前的泡桐樹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乾,就如同是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許克己坐在門前讀一本現代人根本不讀的書,因為書上沒有奶油味道,也沒有迪廳裡的光線和鮮艷的口紅。

日子如水一樣向著盡頭流去,稀稀落落的學生和老師在寬敞的校園裡走動的時候,更反襯出校園劫後餘生般的淒清,一隻麻雀飛過的聲音居然驚心動魄。今年學校隻招到了三個班,五十五歲的許克己教一個班,另兩個班由一位年輕教師帶。

師範學校的情況是除了財政撥款外,生員少,收入低,教師沒課上。市教育局鄭紅英局長讓市局下了一個文件,要求對全市各縣的民辦教師進行輪流培訓。培訓的任務就落到了師範學校老師的頭上,這既讓大家有事乾,也讓大家增加一點收入。深入每個縣後,吃住由縣裡統一安排,副教授上半天課補助五十塊錢,講師是三十塊錢。下去一個星期,吃住省下了不說,還能掙上兩三百塊錢。

由教研室主任李保衛副教授帶隊,許克己講師和另一位年輕講師趙啟發三人來到雲陽縣培訓民辦教師。抵達雲陽縣的當天晚上,分管教育的王副縣長和教育局邱局長宴請師範學校的三位老師。晚宴在溢香閣酒樓舉行。豪華包廂裡,燈光溫暖而抒情,王副縣長和邱局長跟三位老師一一握手,王縣長連連說:「市局對我縣的民師培訓工作很重視,還專門派了一名教授來,非常感謝你們。」李保衛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這個貧困縣招待客人還是很大方的,桌上堆滿了美味佳餚,甚至還上了一道明令禁止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做的菜,青筍油燜穿山甲。許克己年齡最大,所以王縣長和邱局長就第一個給許克己敬酒,還將穿山甲的肉夾到許克己的碟子裡,李保衛也趁機抬高許克己的地位,向兩位領導介紹說:「許老師當年是我的老師,他的學問是我們一輩子也趕不上的。」王縣長突然放下酒杯握住許克己的手說:「我一看你就像滿腹經綸、飽讀詩書的大知識分子,真是令人欽佩。其實,我從小就想當教授,沒想到走上了官場。許教授,我敬你一杯。」許克己愣了一下,但王縣長已舉起了杯子,就隻好乾了一杯。邱局長隨後也站起來向許克己敬酒:「來,許教授,我也敬你一杯。」許克己突然不喝了,他臉上被酒燒得像火熏了一樣,熱烘烘的。他放下杯子指著李保衛說:「他是教授,我不是教授,我是講師。」李保衛很含蓄也很謙虛地說:「是副教授,副教授。」全場頓時空氣凝固了,王縣長和邱局長麵對這一場景麵麵相覷,感到很驚訝,隻不過這驚訝在他們的表情中隻停留了片刻,王縣長迅速端起酒杯說:「你們都是有學問的人,在我眼裡都是教授。來,乾杯!」接下來的喝酒過程中,王縣長、邱局長雖然對許克己也很客氣,但很顯然他們的目光已經落在了李保衛的臉上,而且一再說:「李教授,這次培訓全靠你們了,我們縣民師素質亟待提高。」李保衛就把培訓計劃和安排詳細地做了介紹,王縣長和邱局長對李教授連聲道謝。

趙啟發發現了這樣一個細節,王縣長跟李教授碰了許多杯後,完全是很應付地笑著對許克己說:「來,我敬你一杯!」敬酒時沒有稱呼,或者說不好用稱呼。趙啟發三十多歲,他隨遇而安地吃喝著酒肉,他發現許克己臉色通紅。雖說君子「就有道而正焉」,但如若不賢,談何悟道傳道?孔夫子最贊賞的還是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賢人,一部《論語》都是與賢人對話,許克己應該是最清楚的。然而在這種場合,當然是副教授李保衛最有資格談傳道授業的。

吃完後,三人下榻縣城賓館,在賓館門口道別後,服務員將三位帶到了三樓,打開兩個房間,服務員讓李保衛和趙啟發進了一個雙人間,將許克己領到了一個豪華的套間裡。許克己問服務員:「為什麼我一個人住套間?」服務員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著說:「您是教授,縣裡安排教授住套間。」許克己聲音很冷漠地反問服務員:「你怎麼知道我是教授?」服務員笑著說:「我一看您就知道您是教授。」許克己沒說話,他坐在寬大的床沿上一言不發,這次他沒在服務員麵前說自己不是教授。

服務員走後,許克己拎著自己的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老式提包,然後敲開了李保衛和趙啟發的房間門,他對李保衛說:「你去住套間!」李保衛說:「許老師,你這麼客氣乾嗎?你年紀大當然住套間。」許克己扔下手中的包,說:「那是縣裡為教授準備的。」李保衛說:「還是你去吧,許老師。」許克己拿出老師對學生說一不二的口氣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名不副實,君子不為。」李保衛在許克己師道尊嚴目光的逼迫下,乖乖地走了,他的嘴裡還說著:「這怎麼好意思?」許克己不搭腔,他從口袋裡扌莫出一支煙,一言不發地坐在床沿上抽煙。趙啟發泡了一杯茶端給許克己:「許老師,你喝點茶吧!」許克己依然不說話。

一個星期培訓結束後,講師許克己和趙啟發各得二百一十塊錢講課津貼,李保衛副教授得三百五十塊錢津貼。離開雲陽縣的時候,縣裡派一輛小車送三人回市裡,王縣長緊緊拉著李保衛的手說:「李教授,下次來雲陽,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直接找我。」直到車子發動的時候,王縣長才對許克己和趙啟發應付性地說了一句客套話:「歡迎二位有機會再來雲陽。」

一路上,許克己一直不說話,李保衛跟他搭話時,他也是嗯哈著一些簡單的音節。年輕的趙啟發說了一句:「這個他媽的王縣長真渾,住房還搞三六九等。」許克己、李保衛都沒搭腔,後半段路程,車裡的氣氛極其沉悶,隻聽到車輪碾過路麵時均勻的聲音。

回到學校後不久,李保衛找到許克己眉飛色舞地說:「許老師,這下總算有希望了,職稱評定條例做了修改,年滿五十五歲的講師,工齡滿三十年,評副教授可以不考外語了。」許克己不動聲色地看著一本新版的《白話四書》,他對書中的注解非常不滿:「怎麼能這樣亂注呢?」李保衛給許克己點上香煙,說:「許老師,你的副教授職稱不解決,我們做學生的心裡不安呀。」李保衛從來不敢在許克己麵前以領導的身份跟他說話,至今他還害怕許克己的目光。許克己說:「我知道了。」

後來這一消息得到了證實,不久文件正式下發了,但還有三個附加條件李保衛沒提到,一是科研能力很強,二是講師職稱滿十五年以上,三是兩篇以上的學術論文。許克己全部符合條件,許克己甚至覺得這個文件似乎就是為他製定的。教研室的同事們紛紛向許克己祝賀的時候,許克己說:「懂外語就是懂外語,不懂不能裝懂,毛主席也這樣說過。修身莫過於修心,自欺欺人當屬心術不正。」

王大蘭皺紋深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知道副教授不僅意味著漲工資,而且意味著有一套帶衛生間的住房,從此不要在嚴寒酷暑中上公共廁所了,她就有了一種翻身解放的感覺。「終於熬到頭了。」她每天都在重復著這句話。許克己已經填寫了職稱申請表,他沒有太多的激動,他覺得這是為他平反,沒評上副教授並不是因為水平差,而是不切實際的政策製造了冤案,他又是一個不願向不合理政策妥協的人。

後來,王大蘭聽說不考外語參評職稱控製很嚴,論文質量非常重要,考核相當嚴格,名額還有一定的限製,市裡許多符合這一條件的人都去找門路送禮了,還有送錢的。王大蘭要許克己去給市局鄭紅英局長送禮,許克己很惱怒地說:「荒唐,憑什麼我給她送禮?我說過一輩子都不會求她的。」王大蘭哭了,她哭得很傷心,將自己這一輩子受的苦統統倒了出來,說到傷心處,竟痛哭失聲,這使許克己覺得王大蘭有點「文革」中痛說革命家史的味道,而一本辛酸家史的製造者許克己的罪過已是罄竹難書。許克己被自己妻子蒼涼的哭聲擊穿了,他覺得自己確實欠妻兒太多了,一生一意孤行,卻從來沒考慮過妻子的感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實際上也不讓妻子得到,這是另一種非禮與不義。到這個年齡,他的理解有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就是辯證法的思維逐步滲透到自己的意識中。福利分房今年是最後一次調整,如果評上了副教授他就可以趕上末班車,明年評上就完全按貨幣化分房了,補助的錢是遠遠買不到一套住房的。

許克己在妻子王大蘭漫長的哭聲中,答應跟妻子一起去鄭紅英局長家一趟,隻是去問問情況,但堅決不送禮。王大蘭答應了,她抹乾眼淚說:「聽不少人說鄭局長年輕的時候跟你談過戀愛,她不會一點麵子也不給。」許克己說:「胡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穿著一件黑棉襖的許克己跟王大蘭上路了,盡管許克己答應去鄭紅英家裡問問情況,但問情況不就是想請她幫忙,不就是求她。許克己感到這件事無論如何解釋,都是對自己多年前自己誓言的一種背叛,都是一種無法狡辯的「失節」。想到這裡,他心裡就有一種恥辱的念頭升起來,黑暗掩蓋起了他恥辱的表情,但他感到恥辱的性質牢牢地釘在內心。他害怕風聲,害怕燈光,害怕每一個從麵前走過的影子。他和妻子專門挑了一條黑暗的沒有路燈的後街鬼鬼祟祟地走著,黑暗使他安全,他專門往黑暗的地方走,就像一個剛出道的小偷,這種心情無比糟糕。師範學校離鄭紅英現在的家相距並不遠,隻隔兩條街。他覺得這段路極其漫長,不到一公裡的路,似乎他走了一輩子。他不敢跟妻子王大蘭說話,王大蘭裹著一件又肥又大的舊軍用大衣,尾隨著許克己,一路也不說話。後來許克己又想,自己本來就是夠條件的,根本不需要開後門打招呼,此次上門,完全是同學間的一次無關緊要的走動。這樣一想,他心裡又漸漸地平靜了許多。

鄭紅英局長家住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裡的一幢帶院子的獨立小樓裡,到了鄭紅英家門口時,許克己不願敲門,王大蘭說:「你一個大男人怕什麼?」許克己還是不願敲,王大蘭隻好自己啪啪地敲了起來。鄭紅英家的小保姆拉亮了院子裡的燈,打開鐵門,燈光照亮了許克己夫婦。這時許克己發現王大蘭從棉大衣裡掏出了一個印著彩色圖案的方盒子,盒子裡是什麼,許克己一無所知。他心裡一驚,糟了,王大蘭背著自己買東西送禮來了。

這時,鄭紅英也出來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鄭紅英一看是許克己,很是意外,說道:「是老許呀,你真是稀客。請進,請進!」

鄭紅英家一樓豪華的客廳裡,燦爛的燈光照亮了許克己驚慌失措的臉,王大蘭倒是很自然地坐到沙發上,將那個包裝得很漂亮的紙盒子放到身邊。許克己想看清盒子上寫的是什麼,但他看不清,老眼昏花了。鄭紅英招呼小保姆送上茶,然後又拿出中華煙讓許克己抽,她說:「不要客氣,喝茶,抽煙!」許克己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手也不知怎麼放才好,他隻得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將情緒穩定下來。鄭紅英局長舉重若輕、遊刃有餘地說:「你老許從來都不串門,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許克己再也沒有了當年的豪氣與自負,他用煙霧掩飾著自己的心虛,聲音裡卻充滿了慌張:「鄭局長,聽說職稱條例修改了,我也申報了,我想問一問以我的條件這一次能不能通過?」鄭紅英很有策略地說了一句:「以我看,不應該有什麼問題。不過最後還是要職稱評審委員會來定。」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她的意思是她個人意見是肯定沒問題的,但評委會意見不等於她個人意見。許克己聽了鄭紅英這話,也不知再說些什麼。王大蘭喝了一口茶說:「鄭局長,你是大領導,隻要你同意,老許肯定能評上。」說著就將身邊的紙盒子拿出來放到茶幾上,她在用這個紙盒子交換許克己的職稱,許克己臉色刷白,他裂地遁逃的意誌油然而生,可鄭紅英家地上的大理石非常堅硬,一點裂縫也沒有。鄭紅英說:「這個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們還是要相信組織相信評委會。」她看了一眼茶幾上包裝精美的紙盒,對許克己說:「老許,你這是乾什麼嘛!帶東西來太見外了。」許克己正要為自己辯解,王大蘭搶上來說:「鄭局長,這是最新出產的垂直氣燙電熨鬥,不要燙衣板,掛在衣服架子上就能燙了,售貨員說很時髦,我就買了一個。」她說完了新式熨鬥的功能後繼續用很庸俗的方式說:「老許的職稱全靠你了。」

臨走的時候,鄭紅英對許克己夫婦說:「以後有空常來玩!」

許克己覺得自己是從鄭紅英家裡逃出來的,王大蘭將他一生的尊嚴全部出賣了。回到家裡,許克己憤怒地指著王大蘭的鼻子說:「你、你讓我無地自容。我要跟你離婚。」許克己已經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在氣頭上說的話當然是不可靠的。王大蘭知道自己背著許克己買東西冒犯了他,但她知道如果想征得同意是根本不可能的,她隻好先斬後奏了。現在她隻好抓住許克己要離婚這句話不放,放聲大哭起來:「你現在當上副教授了,有新房子了,就要甩我了,我命好苦呀!」王大蘭這麼一哭,許克己反而沒了主意,他氣得坐在那把用鐵絲綁著的椅子上拚命地抽煙。他覺得煙霧證明他還活著。

屋外風聲四起,冷空氣繼續南下,這座城市潰不成軍。

9

年底的時候,許克己順利地評上了副教授,師範學校是中專,副教授是最高職稱,沒有正教授。許克己雖歷經坎坷,但總算功德圓滿了,正好最後一批福利分房也在年底截止,許克己終於住上了三室一廳的帶衛生間的教授樓。

按說我二叔許克己的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樁極其意外的事情改變了故事的走向,也讓我從千裡之外的城市趕回來。因為我二叔出大事了,我堂弟小東哭得那般孤苦無助,所以我必須回來。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我二叔許克己評上副教授還沒到一個月,新房子還沒來得及裝修,那天剛上完課後他就直接去了新房子,一個染著黃頭發的時尚的年輕女孩到辦公室找許克己,辦公室全體教師都在,大家等待發元旦的一百塊錢過節費,所以全體教師都看到了這個女孩,女孩叫耿耿,是鄭紅英局長的女兒,李保衛也認識她,就熱情地招呼她到辦公室坐,耿耿就坐在我二叔的辦公桌邊,李保衛問她來有什麼事。耿耿說:「找許老師。」李保衛問:「找許老師乾什麼?」耿耿說:「他送到我家的垂直氣燙電熨鬥,質量不好,把我的衣服都燙壞了,我找許老師要發票,找商場算賬,最起碼要新換一個。」耿耿很輕鬆地說著,嘴裡嚼著口香糖。

辦公室裡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很懷疑地看著耿耿。

我二叔許克己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李保衛在辦公室外麵堵住了許克己,他很神秘地說:「許老師,你不要進去,鄭局長女兒找你來要電熨鬥發票,說質量有問題。」

我二叔伸頭看了一眼辦公室裡整整齊齊地坐著人,頓時一陣眩暈,他發覺天空的太陽正在急速地旋轉,大地和樓房翻轉過來被倒扣在天上,他用手扶著窗台,沒讓自己倒下去。

回到家以後,我二叔臉色蒼白,他隻說了一句話:「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句話被我堂弟小東聽到了。從此,我二叔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這是我二叔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我堂弟根本聽不懂這句話,但他記住了這句話。

元旦過後,省教育廳下了一個文件,師範學校由於招生困難和不適應教育改革的步伐,經研究予以撤銷,五十五歲以上的教師一律提前退休,其餘教師合並到市職業技術學院,師範學校作為職業技術學院的一個分部。這就是說在我二叔評上副教授一個月後,師範學校消失了,他也就提前退休了。學校和他的使命都已經結束了。

我回到家鄉後,堂弟小東在車站將我直接接到了市精神病院。堂弟哭喪著臉說:「我爸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說話了,任何人跟他講話他都不睬,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問:「事前有什麼先兆?」小東說:「沒有。」

市精神病院高牆深鎖,像一座監獄,那些精神崩潰的病人在醫院裡鬼哭狼嚎或放聲歌唱,病房所有的窗戶都被鋼筋焊死了,我經過的病房裡的病人都是猙獰的表情,我心情緊張地想象著二叔的模樣,尖銳地體驗著這人間地獄的場景。

二叔被關在一個紅磚砌成的院子裡,說是住院,實際上就是囚禁,醫生一會兒說二叔是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一會兒又說是憂鬱症。二叔麵對醫生的任何判決都一言不發,他機械而僵硬地跟著醫生、跟著家人走進各種儀器怪叫的測試室,走進單獨的病房。

一扇鐵門緩緩打開了,我遠遠地看見二叔正坐在走廊裡一張小木椅上曬太陽,他的手裡握著一把紫砂壺,神情木然地看著天空,天空的夕陽泛著暗紅色的光。

二嬸王大蘭一見到我,就拉著我的手哭了起來:「你二叔,他……」

我二叔許克己穿著黑棉襖一動不動地坐著,也不睬我。我拉著二叔的棉襖袖子,說:「二叔,我回來看你來了。你還認識我嗎?」

二叔不吱聲,僵硬的眼神一動不動,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手裡死死地抱住茶壺,他就像日本電影《追捕》裡的恆祿進二那樣,一天到晚地坐著。我使勁地拽他的袖子,大聲地說:「二叔,是我呀!我的長篇小說很快就要出版了,我是來向你報喜的。」二叔茶壺裡的水潑灑了幾滴到棉襖上,他依然無動於衷,我又點燃一支香煙放到二叔的嘴上,二叔不吸,也不吐,香煙在他灰紫的嘴唇上自生自滅地燃燒著。看著一個飽讀詩書的二叔,想象著我最崇拜的二叔已不食人間煙火,我忍不住流下淚來。

二嬸和堂弟小東本來是希望我回來能喚醒他的回憶,因為我是許氏家族中讓二叔最驕傲的一個後代,然而一個星期的接觸最終讓這一希望成為泡影。

市教育局鄭紅英局長和其他領導對我二叔的病情很關心,他們還給我二叔送了鮮花,鄭紅英局長對我二叔說:「老許,你要想得開一些,隻要你恢復健康了,我們就可以讓你到市教育局教研室工作,讓你繼續發揮餘熱。」市局對我二叔病情的結論是:因為師範撤銷了,且又讓五十五歲的許克己提前退休,這讓對師範學校充滿感情和對評上副教授後準備大顯身手的許克己受到了刺激,所以精神上出了問題。鄭紅英說:「老許這個人就是認真,他可以沒飯吃,但不能沒書教。」

事實是,我二叔在師範學校沒撤銷前就失語了,隻不過最初階段人們沒有在意而已。而我在一個星期的調查裡得出的結論卻與此完全不同,我認為,我二叔許克己是因為耿耿去要發票,致使給鄭紅英局長送電熨鬥的事徹底敗露,這意味著他一生所捍衛的原則頃刻間在光天化日之下土崩瓦解。

二叔許克己的失語不管是不是精神分裂的結果,但我堅決認定,二叔是以失語這種方式為一生為人做事原則的崩潰與覆滅進行懺悔,他為自己一次目的並不明確的背叛進行贖罪。

我之所以不願說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我說出來醫生會認為我很幼稚,別人也不會相信,更何況,生活本來就是不可告人。

我離開二叔後又回到了我漂泊的這座北方城市。一個月後,我接到了堂弟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二叔已經死了,死在一個北風呼嘯的夜裡。

這時書商找到了我,他要請我吃飯,他說願意以每千字一百元出我的《月光下的單人床》,並希望今天就簽合同,一個月內交稿,我說我不想出這本書了,他說價錢還可以再高一些。我說我不想出了,他問為什麼,我說不想出就是不想出,沒有為什麼。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就走,將書商扔在背後冬天的風裡。

回到出租屋裡,我燒掉了《月光下的單人床》的手稿,卷起行李回家為我二叔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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