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這世間最狗血的劇情(1 / 2)
毛尖手術成功後的第二天,江浮決定回起州上課。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呼吸內科,跟一個護工打聽家嫆。那個護工阿姨說家嫆兩天沒來了,但把家嫆住的地方告訴了她。
是在距離醫院不遠的一個糧蔬批發市場。
市場規模還很大,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商住兩用房,世紀初的房子,不舊,但很髒。門口有大型卡車進進出出,江浮一走過去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腥臭味。
她屏住呼吸,找到了家嫆租住的那一棟,順著樓梯爬上去,敲門,裡麵傳來一句:「誰啊?」
江浮沒回,繼續敲。
「誰啊?」來開門的是個比家嫆看起來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穿著居家睡衣,頭發很亂,門一開,撲麵而來一股酸腐味。
江浮沒往裡看,禮貌地問:「請問一下,家嫆是住在這裡的嗎?」
「是啊,」那人回,「不過她出去了。給她那個死鬼老公還債去了。」
那人一句話說得雲淡風輕,到了江浮這裡卻成了驚天海嘯:「你說什麼,死鬼老公?」
那女人顯然沒抓住江浮震驚的重點:「離了婚,人也失蹤了,十多年不知是死是活,不是死鬼老公是什麼?你進不進來?不進我關門了啊,冷死個人。」
江浮像是被劈頭來了一斧子,整個人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石化了,一半成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樓上下來的,也不知道是怎麼避開那些重型卡車走出的糧蔬批發市場的。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亮了紅燈的人行道上。
有人過來一把抓住她胳膊,把她拉到安全區,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老娘當初生你的時候,疼得要死要活,你就給我這麼不珍惜生命?」
江浮回過頭,看到的人是家嫆。
街頭亮著昏黃的燈,打在她臉上,那些被歲月侵蝕過的皮膚,已經失去了彈性和光鮮,現在變得溝壑難平。還有眼尾處,細細的皺紋,那都是她一夜又一夜傷心和難過堆積起來的證據。
江浮不覺得家嫆有多偉大,從不覺得,但她對家嫆的感情在這一瞬間,變得更加復雜了。
「不是說,以後各飛各的嗎?跑我這裡來乾什麼?我可沒錢給你啊。你成績反正也沒多好,不如想想怎麼賺錢養活自己,乾脆別讀了。」
這是家嫆的邏輯,江浮不必去認同,也不會跟她較勁。
「既然來了,上樓給你下碗麵?再好的也沒有了。」
江浮深深地呼吸了兩下:「不用,我走了。」
家嫆也沒有挽留,隻是在紅燈亮起之前都沒有鬆開她,切換了綠燈才放的手。
江浮把衛衣帽子蓋在頭上,路走了一半,忽然回頭,沖已經要進糧蔬批發市場大門的家嫆喊了一聲:「媽。」
家嫆聽到了,但沒回應。她一直不讓江浮喊她媽,其實多少有點覺得自己不配那個稱呼的意思。
後來,江浮聽那個一起跟家嫆合租的女人說,家嫆那天回去,站在窗口,盯著她離開的方向,看了很久。
毛尖的病情突然惡化的消息,是在江浮完成了去學校的第一個周考,下了晚自習後,溫想打電話過來說的。
那個時候,她還在跟唐意風對答案,結果有三分之二都不一樣,她還厚著臉皮說是唐意風錯了。
「惡化是什麼意思?」
溫想被問住了:「就毛叔叔打電話問我借錢,說,毛尖突然顱內大出血,他……我……我也沒錢啊,之前賺的都花得差不多了。我們平台開年就被查了,感覺都要做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說借不出來的……」
江浮回頭看了一眼唐意風:「我要去省會。」
唐意風很想說你現在去了也沒有用,但他不想跟她講道理:「那就去。」
趕到省會時,毛尖已經陷入了昏迷,整個人完全是靠著一堆儀器在維持生命。江浮沒看,溫想隔著icu的玻璃看了一眼就哭得不像樣子。
「怎麼會這樣呀,不是說手術都成功了嗎?」
江浮還記得,術前,那醫生說過,就算手術成功了,存活率依舊不高。
可她依然相信,毛尖答應過她,他會努力,會想辦法讓自己活著。
他答應過的。
那是一段漫長又噬心的陪伴,江浮每個周末都會和唐意風一起從起州坐城際列車到省會。
毛尖的情況一直不見好,按照他的意願,毛尖爸忍痛簽了器官捐贈協議。
之後哭得悲痛欲絕。
器官協調員安慰說,如果最壞的結果出現了,這也是延續毛尖生命的一種方式。
但安慰並不起作用,因痛不在他們身上。
毛家在器官捐獻誌願書上簽字的當天中午,醫院門口來了兩輛中型卡車,裝滿了鮮花和水果,挨個診室和病房送。
器官協調員說,是沿海的一個富商,他患心髒病的九歲女兒去年年終在這家醫院找到了合適的心髒移植配型。現在手術成功,挽回了他女兒的命,因為不能和捐贈者家屬見麵,富商就來感謝醫院。
江浮聽得心裡不是滋味,和唐意風在醫院外麵的花園裡坐了一會兒才準備上樓。正是午休時間,醫院來了當地的新聞媒體,表示要采訪醫院和那個接受捐贈的富商。
富商送完鮮花從樓上下來,被記者和醫生圍在中間,仿佛他才是做好事的那個人。
江浮下意識地低頭往後退了一步,不想入鏡。
富商年過不惑,保養得當,看起來最多而立,相貌出眾,風度翩翩,是中年人最理想的狀態。
一切都非常和諧,美滿人間,如果不是門口突然進來的人,扯著尖細的嗓子將這一切打破的話。
「江河?」
家嫆手中剛剛從護士站領的水果紛紛落下,滾了一地。
富商眼中掠過一絲閃爍,而後淡定:「你認錯人了。」
江浮猛然抬頭。
「不,不會,不可能。」家嫆不顧麵前的記者和鏡頭,就那麼蓬頭垢麵地跑過去,走到富商麵前,捋了捋自己蓬鬆的頭發,想竭力喚醒他的記憶,「我是阿嫆啊。」
富商很有涵養,沒有讓人過來把眼前的瘋婆子拉開,可能是不屑與弱者動粗。
家嫆的目光掃到了江浮身上,於是不管她同不同意、會不會難堪,大步過去,一把將她拽過去推搡到富商麵前:「這是江浮,我倆的女兒,你不記得了?」
這是江浮,我倆的女兒。她的存在,於家嫆而言終於有了實質性的作用。
江浮一把掙開家嫆:「你瘋了?」
「不是。」一向沒皮沒臉的家嫆,此刻卻脆弱得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紅著眼,哽著嗓子,求助般的眼光,「江浮,這是你爸爸啊,就是你爸爸江河啊。」
江浮沒去看那男人的臉,即便看了,時間長遠,她也已經無法將他和兒時記憶中的人影重合。
「對不起,我們江董叫江海不叫江河。請您不要打擾采訪好嗎?」有人上來想把家嫆拉走。
家嫆卻死死地抓住江浮,沒有歇斯底裡,卻頑強又固執,想讓江浮跟自己一起承認,承認麵前的人就是她等了十年,找了十年,不辭辛苦替他還債還了十年的人。
江浮整個人都蒙著,頭緒都沒捋清楚,富商緩緩開口,極有涵養:「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們。」
采訪中斷,富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家嫆可能追出去了吧,江浮不知道,她隻感覺到了一陣漫長的耳鳴,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icu外麵的走廊上了。
毛尖爸問,剛才樓下怎麼這麼鬧。
江浮說,有人在演戲。
演著世間最狗血的劇,用的是最蹩腳的演員,卻吸引了無數觀眾。
第二天下午,家嫆從呼吸內科住院部的走廊窗口一躍而下。
聽說,身後事是富商包辦的,美其名曰,替自己女兒積德。
也不知道是哪個女兒。
一起做護工的人說,根本看不出家嫆的異樣,她隻是說了一句「我出去透口氣」,就再也沒回來。
動靜鬧得很大,整個醫院警報聲響徹震天,就連已經看慣生死的醫護人員也禁不住搖頭說好慘。
而江浮,從頭到尾,什麼都沒聽到。那個時間,唐意風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裡,她整個世界,唯一的響聲,就是唐意風的心跳。
「表哥……」
唐意風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紅著眼:「別動,讓我抱抱。」
三月底,毛尖徹底崩壞了,前一天,江浮去了省會家嫆租住的地方。
開門的女人大概還記得她,讓她進去之後,指著家嫆的房間說:「有一個月沒回來了,我看你跟她長得還有幾分像,是她閨女嗎?」
江浮沒否認,那女人說:「那你把她東西收拾一下吧,大概不會回來了,前些天有個很有錢的人過來打聽她,好像還幫她把她老公欠的錢給還完了。都老成那樣了,還有人追,我怎麼就沒這好運氣。」
江浮一言不發地關上了家嫆的房間。
淩亂的,破舊的,無法下腳的。
家嫆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