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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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不會,帆帆和爸爸長得很像呢!」

「我和媽媽也很像,都是兩隻眼睛。」

諸航噗哧笑出聲,「如果多一隻,那就是二郎神了。好了,壞家夥,媽媽陪你去洗澡,然後媽媽去收拾資料,今晚要好好睡一覺。」

「和帆帆一塊睡嗎?」

「對,一塊。」

「那帆帆幫媽媽收拾。」

「不行,好孩子要早睡早起。」

卓紹華靜靜地坐在一邊,他很羨慕帆帆,輕易地就得到諸航滿滿的憐愛。今夜,客房裡沒有燈光,偌大的書房讓他一人獨享,凝視著映在牆上的身影,說不出來的孤寂。跑去臥室,一室漆黑。等著視線適應了黑暗,看到帆帆枕著諸航的臂彎,睡得香嘟嘟。曾經的夜晚,他會悄悄地把帆帆挪開,抱著諸航去大床。她模模糊糊的,有時叫他首長,有時叫紹華,拽著被子在大床上動來動去,直到他也進了被窩,貼上他的月匈膛,任他的手臂將她環繞,她逸出一聲嚶嚀,才安靜地墜入深眠。如果今夜,他也將她抱走,明天早晨她會回應他什麼表情呢?

他想過他們有代溝,對一些事情的看法有分歧,他卻從來沒有去想她會討厭他。

被她厭惡,是一種想象不出來的痛。

他用指尖輕輕撫扌莫她秀氣的額頭,她怕癢似的甩了下頭,往被子裡鑽了鑽。

卓紹華收回手,轉身,在院中轉了兩圈後,出了院門,撥通了成功的電話。

「卓紹華,你和我有仇嗎,為什麼總愛挑這樣的時間來電話。我今天剛做了一台大手術,八個小時。」成功咆哮如雷。

卓紹華捏捏鼻,苦笑:「知道了,我道歉,就陪我一會。」

成功咦了一聲,已經徹底醒了,「如果我理解不錯,你似乎是在向我尋求安慰。」

「算是吧!」他也隻是個普通男人,會困惑,會迷茫,承受能力有限。

「不應該呀,你有嬌妻,有愛子,還有個前小姨子在旁邊瞄著,我這至今還單著的人才該向你尋求安慰!」

沉默!把睡夢中的人叫醒也許是不道德的。

「好吧,好吧,到底誰把你怎麼滴,我明天找人把她給毀了。」

還是沉默著。在這世上,能有誰可以把他怎麼滴!隻有一人,唯有一人。

「難道那隻豬最近不太乖?」

「成功,你說今年的冬天會是個寒冬嗎?」卓紹華抬起目光,月冷星淡,夜空深遠。

成功也失語了,這話題轉得可真硬,看來真是那隻豬亂了卓少將的心。他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好奇。

巧了,第二天成功去健身俱樂部的路上,看到了諸航。提著個電腦包,在林蔭道上踢著石子玩,鬆鬆垮垮的休閒褲,格子襯衣、淺米色的開衫,長及肩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像個頹廢的大學生。

他按了兩聲喇叭,她都沒朝他看一眼。他把車停在路旁,姿態瀟灑地半倚在車邊,等著她過來。諸航臉上流露的憂傷,把成功嚇了一跳,到底誰亂了誰的心?

「成流氓?」諸航先是一怔,然後突然展顏一笑,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了那笑意之後,仿佛戴了張麵具。

「是我長得很遜麼,竟然對我視而不見!」成功搶過電腦包,往後座一扔。

「怎麼可能,你這樣的發光體,遠遠地,還以為是ufo呢!把包給我!」

「怕我拐你去外星球?」成功邪邪地一揚眉梢。

諸航點頭,「那樣會水土不服的,不和你扯啦,我還有事!」

有事才怪呢,分明是不想搭理他。成功砰地關上後座的車門,拽著諸航往副駕駛一塞,「去哪有事,我送你。」

「不順路的。」

成功沉了臉:「你都不知我去哪,怎麼就不順路呢?」

「成流氓,下次再陪你玩,今天我真沒什麼心情。」

「和紹華吵架了?啊,所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對我這紹華的哥們也排斥了?不是吧,帆帆好歹是我的乾兒子,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自動和你站成一隊。」

諸航哭笑不得,成流氓說話都成串,她沒精力反駁。無奈地上了車,隨意說了個地點。

成功奇怪地盯了她兩眼,發動了車。

諸航是從家裡逃出來的,今天是周日,卓紹華沒加班,快樂的帆帆興奮地要求和爸爸媽媽去坐推車車。所謂推車車,就是超市裡的購物車。現在,這樣的心情下,和首長扮演溫馨有愛的三口之家,真沒有辦法做到。她找了個去指揮部的借口就出來了,不敢回頭看帆帆可憐巴巴的眼神。

有時想,可不可以別這樣苛刻,得過且過,把沐佳暉的話忘掉,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那樣,首長還是她可以撒嬌、任性的首長,她和帆帆一起賣萌嬉鬧,日子會繼續開心地過下去。這個世界,很多家庭並不是靠愛情支撐的。

她就是變了,變得愛鑽牛角尖,變得脆弱、敏感,心眼變得很窄。隻有責任和義務的婚姻很可悲,被欺騙的幸福太心酸。以後,該怎麼辦,她也不知道,也許是沒力氣去想,沒有那樣的一把刀可以徹底把這一切都斬斷。

如果絕然,如果冷情,怎麼像姐姐、姐夫、爸媽交待,如何對帆帆說再見?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什麼歌?」車內流淌著一把慵懶的嗓音,有著被歲月磨練後的感悟,在某個飄著冷雨的黃昏,突然憶起某件往事。

「這是紹華最愛聽的一首歌,你沒聽過?」成功不願置信地撇了撇嘴,諸航識趣地保持沉默。

「紹華穿幾號內衣、喜歡什麼顏色、有哪些興趣愛好,你也不知吧!」成功的聲音控製不住的上揚。

「法律又沒規定必須知道。」諸航有點不服氣。

一個急剎車,諸航差點撞上前麵的玻璃,「成流氓,你瘋啦!」

成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是的,我給你氣瘋了!你到底怎麼做妻子的,晚上抱在一起玩親親,就算完成了任務?我可以拍著月匈膛說,你穿幾號文月匈,紹華都能隨口答出。」

「你個流氓。」諸航急得抓起麵前一本雜誌就朝成功甩去,成功沒閃躲。「沒錯,我為人流氓,做的工作也流氓,但我是個溫柔而又體貼、敬業的流氓。你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嗎?紹華大你十歲,比你成熟、沉穩、理智,是應該的,你有沒想過,他還是一個普通男人,他會有煩惱,會有苦悶,會有解決不了的事,會有無法向你啟口的話語,他也需要你的疼愛、關心與理解、支持。不一定非要你與他上刀山下油鍋,就那麼一個懷抱、兩三句知心的話足夠了。如果兩人之間親密無間,他人怎有隙可鑽?你真的是隻蠢豬下車!」

成功是把車門踢開的,車身跟著一震,震得諸航一愣一愣的,呆呆盯著成功怒氣沖沖的背影,腦海裡回想起首長深沉的一句話「諸航,你有認真看過我嗎」。她有嗎?

成功捧著一盒蛋糕回來,褐色的蜂密蛋糕,切成一個個小方塊。成功捏起一塊,整個往嘴裡一塞,諸航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要來一塊嗎?」

諸航擺手。

「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食,就會沖淡心頭的苦澀。甜,是一種幸福的滋味。」成功不由分說,捏起一塊硬塞進諸航的嘴裡,差點把諸航給噎著。哦,這蛋糕甜到極致了。

「你說你要去哪的?」成功拍去手中的餅屑,用紙巾擦擦手。

諸航直翻眼,剛才隨口說的地點,都沒經過大腦。

成功鄙視地笑,手握方向盤,前後看看,掉了下車頭,「說謊的豬是蠢上加蠢,跟我走!」

他帶她去了家泡腳房,在諸航可憐的認知裡,這些地方應該是那種憑力氣乾活的男人來的,沒想到,裝修得非常高檔,美女一撥一撥的,還是會員製。

諸航與成功被帶進了一個清雅的包間,光線不是很明亮,卻不會讓人產生非分之想,隻覺著安寧、溫馨,空氣裡飄盪的香味清新芬芳,像雨後的植物園。

但是諸航還是不自然,當著成功的麵光著腳,他的腳還比她的白,連指甲都修得圓潤整潔,她自嘲地說:「我覺著你比我像女人。」

成功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不知怎麼想起單惟一形容他是「婦女之友」這句話,氣得肝都疼了,「豬就是豬,思維果然與眾不同。這世上隻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我替紹華感到悲哀。」

諸航的神情突然一黯,低下頭去,看著店員在木桶裡倒上熱水,放進浴鹽、玫瑰花瓣,這腳洗得真是尊貴。

泡完腳出來,都是午後了,成功建議去吃印度手抓飯,她堅決地拒絕。

「被我刺激了,找個地方哭去?」成功斜著眼問。

「蠢豬不會想太多的。」諸航悶聲回道。

成功嘆了口氣,這樣落寞的話出自豬之口,聽得人心戚戚。但是不管他如何誘哄,諸航都沒有和他傾訴的想法,他挫敗地看著她上了公交。她是回家還是繼續在外遊盪,他不知道。想打個電話給卓紹華,約了一塊去健身,順便問問兩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取消了。開了車胡轉,停下來時,發覺自己回到了醫院。「職業強迫症?」狠狠譏笑了自己一番。

停好車,直接出了醫院,拐了幾拐,上樓,敲了三下。裡麵有人問:「誰?」

「是我!」他不耐煩地又敲了一下。

門開了,單惟一穿著一身寬鬆的家劇裝,手裡拿著支筆,兩隻眼睛眨個不停,像是吃了一驚的樣。「成醫生,你找我有事?」

「我沒吃午飯!」呃,玄關處有一雙毛毛的拖鞋,和單惟一腳上的像是一對。有男人常來?

「這是給哥哥穿的!」單惟一讀懂了他的表情。

他微笑,毫不矜持地換上拖鞋,四處轉了一圈。

單惟一現在家裡養傷,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了,在單惟天的監督下,傷口恢復得還不錯,頭發放下來,幾乎看不出。臉上也多了點肉肉,比從前秀潤了點。很認真的一姑娘,為了愛情真是拚命。沙發上攤滿了國考的各種資料,筆記本電腦開著,裡麵有個男人正在黑板上講解著試題,單惟一的筆記記得密密麻麻。

「我把飯都吃了,隻能給成醫生下點麵條!」單惟一為難地看著成功。

成功不講究,往沙發上一趟,翹起兩條腿,拉過電腦,選了個不動腦的小遊戲玩著。「我就不幫你忙了,你做啥都行。」

單惟一廚藝進步不小,雖說是一碗陽春麵,也做得色香味俱全。麵條上鋪著的雞蛋嫩黃嫩黃,浮在湯裡的蔥花碧綠碧綠,麵條不軟不硬,很耐嚼。

「自學成才?」成功震驚了。

單惟一開心地回道:「哥哥手把手教的,他要工作,不可能天天來照顧我。」

成功挑起一筷麵條,吃得極慢。單惟一坐在他對麵,打量著他,「成醫生,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沒有。」

「你進來都嘆三回氣了。」

成功抬起眼皮,沉吟了下,不自覺又嘆了口氣:「好哥們的兩口子在鬧矛盾,我卻沒辦法寬慰他們。」

「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應該算是精英中的楚翹。」

單惟一嘴巴張得溜圓,「成醫生已經非常優秀了,這樣評價他們,他們肯定特別不凡。如果他們有矛盾,成醫生你還是別管吧!」

「呃?」成功愕住。

「你想啊,一個優等生要是遇到難題,你在一邊指手畫腳要幫他,他會非常討厭。難題於他是種挑戰,這是他的樂趣。同樣的道理,你好友他們那麼聰明,什麼道理也是懂的,他們現在的矛盾,除非他們自己想通,想解決,別人的忙是倒忙,反而會更加大他們的矛盾。」

成功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呀,紹華不是不體貼的人,豬也不是不愛紹華,不是不努力的,不然哪甘心受著這樣那樣的束縛。

「鬧矛盾也不算是壞事,我爸媽經常吵,他們依然白頭到老。我都羨慕別人有個可生氣的對象。」單惟一羞澀地笑了。

「你不是有眼鏡男,以後當他是出氣筒。」成功三口兩口吃下雞蛋,發覺單惟一突然轉過身去,木木地看著陽台。「你們也吵架了?」

「他不考公務員了!」

「為什麼?」

「公司有個升職的機會,他的可能性很大,他要全力以對。」

「好呀,那你也不要考了。」成功奇異地發現自己剛剛因為諸航而堵著的心通了。

「他鼓勵我去考,別受他的影響。」

「笨蛋,你告訴他,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他,你喜歡他。」

單惟一淡淡地擠出一絲淒婉的笑意,「成醫生,如果你去山區工作,有個女生說要陪你同去,你不會想到什麼嗎?」

會的,第一直覺就是她喜歡他,還喜歡得不輕。成功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凝滯,這隻單細胞原來也有顆玲瓏心,隻是太羞澀,太委婉,這是她告白的方式,用行動告訴眼鏡男,她愛他,他是懂的,但他選擇了忽視,這是他拒絕的方式。

「那更沒必要去杭州那破地方。」成功毫不掩飾自己的袒護心理,把人間天堂視若窮鄉僻壤,「他不識寶,是他的損失。好了,不要看書,咱們出去吃喝玩樂。」

單惟一咬著唇輕輕搖頭,「我要考,一定要考上。」

「你真摔傻啦!」

「喜歡他六年!這六年,遇到過許多困難,有時都覺得撐不下去,可一想到能和他在一起,就又充滿了力量。雖然沒有結果,還是想去他長大的城市看看。他讀過的學校,上學的林蔭道,他和同學遊戲的公園、逛過的超市,看著他長大的叔叔伯伯們,他喜歡過的女生,最崇拜的老師嗬嗬,這樣就算是圓滿的回憶了。然後,我有可能會調回南昌,我的生活就再也和他無關了。」

想罵她白癡,想罵她笨蛋,一時,都張不開嘴了,成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此刻,她的心裡一定也不好受,就像一個總是依賴別人的人,別人突然抽身而走,沒了支點,她該怎麼站直?

其實單惟一非常非常堅強,堅強得令他心發抖、發軟。

再一想到她義不容辭的想離開北京,無名火就直沖頭腦。「單惟一,為啥我一敲門,你就開。你真當北京的治安有多好?」

他莫名其妙的一吼,單惟一聽得一頭霧水,「我聽出你是成醫生呀!」

「我就不是男人,不會有非分之想?不僅是我,你那個哥要是來了,也別讓他久呆。」

單惟一皺著眉,扌莫扌莫成功的頭,又扌莫扌莫自己的,自言自語道:「差不多呀,沒發熱啊!」

「我不是在說糊話,我是在告誡你。單身女子獨居,要學會保護自己。」

單惟一被成功的臉色嚇住,她妥協地點點頭。「你飽了嗎?」

氣飽了!「你在催我走?」

單惟一居然沒否認。

成功捂著心口,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哥哥說好下午送菜和水果過來,他不讓我見成醫生。」

「我難道是魔鬼,會把你給吃了?」

「不是!哥哥說,這樣是為成醫生好,不然小護士們會亂八卦,影響成醫生的聲譽。」

「你就不在意你的聲譽?」單惟天給單惟一的腦洗得真厲害。

「我馬上就離開北京了。」

成功倏地意識到,她一旦離開北京,一邊追尋眼鏡男從前的蹤跡,再一邊慢慢擦去和眼鏡男有關的一切,那麼,自然,他也在那一切之中。自飛機上驚悚的初遇,再一次次的邂逅、交集,不知覺間,他已把她看作了一個特別的人,而她似乎沒有同樣的想法。

他就不值得她一點留戀?

這太欺負人了!成功朝單惟一投去惡狠狠的一瞥,單惟一驀然打了個寒顫。

高牆,紅門,探出牆頭的桂花樹,絲毫不受季節的浸透,樹葉依舊青綠欲滴,隻是花瓣已經凋落了。漫天漫地的香是菊花散發來的,雪海、玄墨、天鵝舞、清水荷花單單聽花名,腦中已勾勒出她們的芬姿,親眼所見,她們的美遠遠不止這些。客廳裡養的是百合,餐廳裡是馬蹄蓮,哪一簇都是高雅聖潔

諸航深呼吸,每一次來到卓明的深宅大院,都會被歐燦刻意裝飾出來的高雅搞得想逃,逃到某個農貿市場,抱起一捧水淋淋的蔬菜,狠狠地補充幾口氧氣。

果真是上不了廳堂!諸航失笑。

前院傳來大門吱呀打開的聲音,有汽車駛了進來,勤務兵中氣十足的喊「首長好」。

心,撲通撲通,加了速。

「航航來了,還給我帶禮物了。哈哈,今天吹的這是南風呀!」卓明邊走邊解開上麵的風紀扣。

諸航狗腿似地上前迎接。

「我們的國防英雄,快讓我看看。嘖,瘦了,這小臉黃巴巴的。」卓明站在離諸航兩米的一棵紫薇樹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端詳著。

如果有一天走了,她應該會很懷念這位外表嚴峻內心慈詳的長者。他對她,疼如己出。「大首長,別說什麼國防英雄,這兒是家,咱們隻聊家常。」諸航心中默默泛出一絲苦澀。其實,不止是大首長,這兩年的時光,一頁頁往回翻,溫馨的、美妙的,抽乾了她全身的氣力,很想做隻駝鳥,把頭埋進沙子裡,什麼都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

「對對,接受航航的批評。」卓明笑著拍拍諸航的頭。迎著風,卓明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受不了那些花香,一說,你媽媽又會生氣,沒辦法,忍著!」

諸航同情地點點頭,「原來大首長也有委屈。」

「那是,誰都不容易。」

一老一小,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大首長,你洗過臉後,要練會字才吃晚飯麼,我給大首長磨墨去。」諸航朝廚房瞟了一眼,湊到卓明耳邊,「阿姨今晚做了蝦餃,說沒你的份,吃飯時,我悄悄分你一半。」

「航航,你動機似乎不良。」卓明深深地凝視著諸航。

諸航俏皮地吐了下舌,「大首長火眼金睛,嗬,我今天找大首長開後門來了。」

諸航想辭職,她查過有關規定,現役軍官沒有辭職一說,隻有轉業。轉業必須先打申請報告,由上級主管部門黨委研究審定,不同意就離開不了。諸航琢磨了下,她現在如果把轉業報告送上去,百分百是會被拒絕的。想來想去,隻有卓明能幫上她的忙。

聽完諸航的話,卓明沒說話,去洗手間擦了把臉,脫下外衣,袖子卷到腕口。「是不是紹華做了什麼混事,讓你難受了?」

諸航耷拉著頭,沮喪到想哭,她表現得又那麼明顯麼,為什麼成功和大首長一眼就能讀穿她呢?

「絕對沒有的事。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部隊規矩太多,不適合我。」

「比起兩年前在南京集訓選撥參加聯合國網絡維護部隊時,現在的規矩算多嗎?」

那段時光呀,諸航低頭不語。一開始,因為學歷低、理論知識差,又受不了體力訓練的苦,還牽掛著小帆帆和首長,一度,她想放棄。夜裡,悄悄給卓明打電話,說了許多喪氣的話。卓明說,行,我找人現在去接你。但是,你確定要這樣做嗎?她握著話筒,看著墨黑的夜空。那是二月的江南,春寒料峭,她的嘴唇在抖,心也在抖。放棄麼,把所有的壓力都扔給首長,她躲在他的羽翼下。不,我能撐下去。她聽到自己這樣對卓明說。如果想要幸福,就必須付出努力。她要和首長偕肩站立,比翼雙飛。然後,真的就撐過去了,守來了和首長、帆帆的團聚。

「是不算多,但是人都是有底限的,我現在厭倦了這種危險性、機密性和帶有太多強致性的工作。」諸航抬起頭。

「不要說出這樣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話。」卓明不動聲色擰了下眉,航航沒開過口向他要求什麼,這麼小心翼翼的口口勿,必然是在心中斟酌過千遍,考慮了又考慮,她是慎重的,不是一時的沖動之語。

「大首長,你最疼我,一定會幫我,是不是?」諸航對著卓明,撒起嬌來。

「不幫。」

諸航傻了眼。

「你隻是諸中校,我不幫。你是諸中校,又是我的孩子,我更不幫。我不能看著你胡來。工作不是請客吃飯,想來就想來,想走就走。日後,帆帆長大了,說起這件事,你讓他怎麼看你?」卓明嚴厲地板起了臉。

諸航強強地把頭轉向一邊,似乎即使卓明不幫,她也執意如此。

「但是我會給你一個漫長的假期,等到你心情緩解後再上班。」卓明放軟了語氣。

「如果我一直緩解不了呢?」諸航賭氣道。

「一直緩解不了,那就不全是紹華的問題,你自己也有很大的問題。」卓明「啪」地拍了下桌子。

「這是怎麼了?」下班回來的歐燦冷冷地掃視著兩人,「有話好好說,發什麼火。」

「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插什麼嘴!」卓明一腔火氣朝歐燦噴去。

「行,不打擾你們,我讓阿姨準備開飯去。」歐燦臉一黑,轉身就走。

「做父母的是該疼愛孩子,但是明知孩子在犯錯卻不阻止,那不是愛,而是害。航航,你回家多想想爸爸的話。」卓明重重地嘆了口氣。

諸航緊抿著嘴唇,不敢發出聲音,不然嘴巴一張,她怕最先出來的是哽咽。

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阿姨精心準備的蝦餃,三人都沒有碰,各自喝了點粥。飯後,卓明回書房看公文,讓勤務兵送諸航回家。歐燦陪著諸航走向車庫。

「帆帆生日那天,聽說你到隔天早晨才回來的。」歐燦一開口,就沒掩飾自己的厭惡。

聽說,聽誰說?諸航含笑回道:「我去放鬆了下。」

「你挺會選時間呀!」歐燦被諸航懶懶的態度激得火冒三丈。

「不選,哪天心情好,就哪天去。我和帆帆奶奶是兩種人,我的快樂方式,你不是能理解的。」這菊香真的太濃鬱,熏得鼻子癢癢的,感覺一個噴嚏卡在中間,要出來又出不來,眼淚都出來了。

「你真是大言不慚!」

「嗯,我不想對帆帆奶奶撒謊。」

「其實我不失望的,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死心了。」歐燦氣得渾身直抖,「我不心疼紹華,他是自作自受。」

「帆帆奶奶覺得首長過得很辛苦?」噴嚏終於咽回去了,鼻子酸酸的。

「和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生活,不辛苦難道是慶幸?」歐燦恨恨地說道。

「你錯了,首長他愛我,不然乾嗎娶我?」

「紹華想擺脫你的,但十萬美金填不了你的口,你很貪婪。」歐燦鄙夷道。

「十萬美金?」諸航使勁吞下一口口水,突然渾身發冷。

「在帆帆滿月時,紹華沒給你十萬美金?」

哦哦,十萬美金,六十多萬人民幣,話說美元貶值得太厲害了。佳汐給她去哈佛的生活費,首長說那是她和佳汐之間的交集,收下後,從前徹底結束,他和她重新開始。「帆帆奶奶,你不像會是誣蔑人的人。那時,我和首長已經結婚了。《婚姻法》規定,婚後的所有財產,夫妻雙方共享。不談十萬美金,首長的所有都是我的。他送我的新年禮物是一塊三十二萬的月相表。說起來真有點敗家,不過我很感動。首長他已經成年n久了,大首長和您教子有方,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應該懂的。你認為呢?」

歐燦一時語塞,瞪著諸航,月匈口起伏得有如台風過境的草地。

勤務兵來了,把車從車庫中開出來。

諸航扶著車門上了車,坐下來時,才發覺兩膝抖得厲害。臉部神經抽搐,勤務兵以為她在微笑。

十萬美金,隻有她和首長還有地下的佳汐知道,她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包括諸盈,佳汐也不會從地下跳出來滿世界嚷嚷,那麼,隻有諸航按住月匈口,像是有利箭貫心那般喘息。

「諸中校,你不舒服嗎?」勤務兵從後視鏡看出她的不適。

她很不舒服,不舒服得像要死掉。死了,也許才是真正的幸福。

呆了一會,諸航輕輕答:「我沒事。」側身看車窗外,視線模糊不清。起霧了,哦,這不叫霧,叫霾,由於空氣被汙染而形成的一種氣體。北京雖說是政治文化中心,但環境真的不是太適合人居住。

路燈穿過重重迷霧照下來,勉強能看到百米外,晚下班的交通高峰已過,車速不算太慢。

首長還沒回家,車庫的門敞著,廚房的燈、唐嫂房間的燈亮著。帆帆騎著自行車在院中一遍遍地轉圈,嘴裡在唱著:春天在哪裡呀,春天在那裡,在那青翠的山林裡。這裡有紅花,這裡的綠草呀,嘀哩嘀哩這是從電視裡的兒童節目裡學來的兒歌。最多聽過兩次,帆帆就能跟著旋律唱出來。不隻是畫畫,和藝術有關的,帆帆都會格外的熱衷,這也是與生俱來的。命中注定,帆帆會是一個藝術男。

諸航討厭藝術男,但如果帆帆是,她就覺得能接受。

歌聲清脆、悅耳,自行車的車輪歡快的轉動著,帆帆笑起來,一點皮,一點壞,怎麼看怎麼可愛正在快樂成長的帆帆,如果泄露出去的不隻是十萬美金的事,接下來會不會就是有關帆帆的身世

心口湧上來一縷腥甜,諸航渾身寒毛豎起,後脊梁冰寒。

她用盡全力守護、疼愛的帆帆,一旦身世真相大白,歐燦和大首長將用什麼樣的眼光看著他,他還能這樣快樂地唱、開心的玩?

諸航握緊拳頭。

「媽媽!」帆帆一個漂亮的回旋,看到了諸航,跳下來,歡喜地張開雙臂,咯咯笑著跑過來。

諸航抱起,埋進他的脖頸間。軟軟的嬰兒味,怎麼嗅都嗅不夠。「晚上,我和媽媽看七個小矮人。」

保護白雪公主的七個小矮人,諸航真想去把他們抓過來,帶帆帆逃離這個令她如今戰戰兢兢的世界。

逃?諸航咬緊牙關。

「媽媽這裡聲音很大,撲通,撲通。」帆帆的耳朵貼著諸航的心口。

「壞家夥,你再騎會車,媽媽去洗個手。」一個念頭像草芽冒出地麵,怎麼也抑製不住它的瘋長。

「嗯!」帆帆乖巧的探身下地。

諸航拾級向上,她要去書房裡靜一靜。

廚房裡霧氣騰騰,呂姨和誰在打電話,爐上的水開了都沒注意到。

「冷戰得很厲害呢,好像現在都不睡一張床她對帆帆也沒以前那麼好,不知道在想什麼,不是呆在書房,就是出去亂轉卓將都讓著她,說話做事看她臉色嗯我真看不慣好,以後再聯係,哦,小暉,不要再買杏仁過來了,上次還有許多呢!」

呂姨掛上電話,匆忙去關上爐火,水從壺裡漫出來,一灶台都濕淋淋的。她提著壺,轉過身,一抬眼,驚得失聲大叫。「諸中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諸航重重閉了下眼,再睜開。「呂姨,你真的老了。」

呂姨把水壺放回爐上,心虛地擠出滿臉笑,「一時大意,我平常很少這樣的。」

「明天讓小喻去給你買火車票,這個月的工資我算全月給你,你不要忙了,回屋收拾收拾吧!」諸航一字一句,說得特別緩慢、清晰。

呂姨瞠目結舌,「這是怎麼了,諸中校平白無故說這些。」

「呂姨應該懂的。哦,那些杏仁你帶著,我們家都不愛吃那東西。」

呂姨臉色倏地蒼白,「諸中校,我隻是說了幾句閒話,不至於犯了多大的錯。以後,我會管住我的嘴。」

諸航淡淡地笑,「我以為我給過你機會,但你老得一直記不住現在我是卓紹華的妻子。我去叫唐嫂,讓她過來收拾廚房。」

「諸中校」呂姨上前拉住諸航欲爭辯,外麵突然傳來「咣」地一聲聲響,然後是咚地什麼倒在地上。

諸航甩開呂姨的手往外跑去,唐嫂也沖了出來。

院中的角落邊,帆帆已經從倒地的自行車下麵爬了出來,看到焦急的諸航,小嘴直扁,指指額頭,「媽媽,這裡有個球!」

諸航看過去,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很大的苞,隱隱滲出血印。

「是它撞帆帆!」帆帆太疼了,淚水刷地沖出了眼眶。

荷花缸!「唐嫂,把帆帆帶回屋擦點藥,還有,捂住他的耳朵!」忍無可忍,無須再忍。諸航四下張看,牆角邊有塊圓石,是呂姨入冬時醃製雪菜用的。她抱起來,然後高高舉起,對著荷花缸狠狠砸去。

咣當一聲,缸沿裂了個大口子,接著,諸航又是幾下,缸碎裂了一地。另一隻,也沒逃脫被砸的下場。

拍拍兩手的泥,長籲一口氣,這種感覺很解氣、很爽快。

卓紹華站在太湖石邊,他是諸航舉石砸缸時進院的。即使他出聲,也攔不住諸航了。她清澈、晶亮的眸子裡,有團火在燒。

半個小時前,接到卓明的電話,說諸航要求轉業。他默默聽著,卓明問什麼,他都答不出。非常可悲,她的所有決定,都已與他無關,他是最後的知情人。

「卓將,」呂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過來,「諸中校要辭退我,讓我明天就走。你一結婚我就來這裡了,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頭皮麻麻的,還伴有嗡嗡的耳鳴,「知道了,我問問諸航去,你先去休息。」

「那我明天暫時不走?」呂姨像抓著了救命的稻草。

「不要問了,我不會改主意的。」諸航的聲音插進來,她眼中的那團火照亮了整個夜空,整個人都緊崩著,似乎已做好和他來一場激戰的準備。

「諸航,我們談一下。」卓紹華上前抓住她的手。

她像被燙了下,飛速抽回手,背到身後,挑釁地瞪著他,「難道你也認為這個家我無權做這樣的主?」

「你理智點,不要這麼孩子氣!」卓紹華皺起了眉頭。

「原來你一直都隻把我當個孩子!」諸航笑了,笑得很大聲,笑出了淚水。原來,教會你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場。

「我受夠了。」她朝他攤開雙手,瀟灑地聳聳肩。全身的血液,從一根根血管直沖大腦,她控製不住自己了。「我從來就沒想過來這裡,一開始,就是個騙局。你心底裡美麗的佳汐女神,你知道她有多無恥、有多齷齪」

「閉嘴,諸航,請尊重佳汐!」佳汐已經不在,不管做過什麼,是對是錯,都已埋入土中,讓她安寧。

尊重佳汐!諸航低低地重復著這四個字,怒火把她殘留的理智燒成了一攤灰燼。

「姐姐讓我要懂得珍惜,你不要我洗衣、做飯,油瓶倒了都不扶,外麵青菜多少錢一斤,不知道,家裡有阿姨,出門有勤務兵接送,房屋寬敞,不用擔心經濟通貨膨脹,不要過問房價有多少泡沫似乎,這就是一座象牙塔,裡麵四季如春。你給了我這樣的生活,我還有什麼可挑剔、可不滿,我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是,卓紹華,我呆在這裡一點都不快樂。我不喜歡這四四方方、連草木都沉悶的院落,我討厭這上空僵滯的空氣,我討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刻意的禮貌、佯裝的信任,我討厭現在的工作,什麼都是機密,不管是在家人或是朋友麵前,我都要撒謊。那該死的謊言,該死的理智,該死的大度,該死的我統統都受夠了」

諸航揮舞的雙臂戛地僵在半空中,連珠炮似的語句凍結在嘴邊,她被卓紹華臉上的表情給驚住了,那是她從沒有看過的,仿佛是心疼到極限的一種痙攣。這表情,同樣狠狠地撞痛了自己的心。

她後悔了,不該這麼語無倫次、口不擇言。其實,關於欺騙,怨不得佳汐,隻能說明自己的蠢。其實,在這裡生活的每一天,不全是不快樂,也有很多時候、大部分的時候,是快樂的。

四下陡然落入了寧寂。

「媽媽,不和爸爸吵架!」衣角輕輕的拽拉,她回頭,帆帆驚恐地站在身後,臉上綴滿了淚珠。

諸航蹲下來,抱起帆帆,臉火辣火辣,羞愧得死的心都有了。她忘了帆帆在,忘了呂姨和唐嫂在看,忘了還有兩位勤務兵。

「諸航,今晚我們都冷靜一下,明天我們再談。」卓紹華拚命攥緊拳,才讓自己鎮定地說出這幾句話。說完,他痛苦地看了諸航一眼,沉默地轉身離開。

卓紹華!好像,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聽著刺耳、刺心。

小喻要跟上,他擺擺手,禮貌地說道:「謝謝,我不會走遠,就在附近散會步。」

還有什麼可談的,謊言被戳穿後,隻會更加襯托自己的可憐兮兮。諸航諷刺地彎起嘴角。

「帆帆,喜歡媽媽嗎?」帆帆的小臉冰冰涼,她疼惜地用嘴唇去溫暖著。

「喜歡,」帆帆怕這兩個字不夠,又說了一句,「最喜歡!」

諸航的心泛起一絲柔軟,「好,我們走!」不再依賴任何人,離開這裡,她為他擋住外麵的風雨,讓他無憂無慮、健康地、安全地成長。

帆帆朝院門看了看,低下頭。

「諸中校,你要去哪?」唐嫂不放心地追問。

諸航笑笑,抱起帆帆。

身後,呂姨擦乾眼淚,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屋收拾行李去了。今晚這一鬧,不管怎樣,她是沒法再呆下去了。在妻子與幫工阿姨之間,卓紹華再怎麼公正,她也沒勝算,人家畢竟是夫妻。似乎,她是有一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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