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2)
次日卯時三刻,天都還沒亮,潘英就敲響了鳳醉秋的門。
鳳醉秋昨夜喝了些酒,又這麼早被吵醒,腦子有些昏沉。
她在靠窗的坐榻上盤腿扶額,懶聲甕氣:「什麼事?」
「趙大人讓您親自跑一趟利城……」
才聽到這半句,鳳醉秋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看來,這大約就是昨夜趙渭和令子都談話的結果。
她不但必須去作陪那官宴,還得去利城的州府布政司,當麵回復柳仁。
若真如此,她可算被人踩進泥裡去了。
鳳醉秋陰陽怪氣哼笑兩聲,臉色突然冷若冰霜。
潘英被嚇了一大跳,後半句話憋在喉嚨裡,小心翼翼覷她半晌。
「鳳統領,您是宿醉頭疼嗎?」
「沒有,」鳳醉秋閉目,後仰靠向窗欞,「你接著說。」
潘英緩了緩,依言繼續:「趙大人讓您去都督府報備,他將在下月初三那天,帶仁智院東廳的高飲、陳至軒;正北廳的鬱繪、王之棟,一並前往鄰近金鳳雪山的黃石灘試炮。」
下月初三,正好是布政司公函上說的官宴日期。
鳳醉秋稍稍愣怔,徐緩睜眼。
「我看過記檔,趙大人以往從不親自前往黃石灘。更不會同時出動東廳、正北廳兩撥人。」
黃石灘是戈壁荒原,可謂利州地界最偏遠處。從赫山出發,快馬也要跑兩天兩夜才能到。
那裡寸草不生,鳥過不歇,方圓幾十裡都無人煙。
三年前,趙渭向昭寧帝上奏請得聖諭後,利州府便將那地兒簡單圈了,做為軍械研造司測試大型火器的專用場所。
仁智院的人都是寶貝疙瘩,以往每次試炮隻會去一兩個人做實地觀察和記錄。
每逢這時,近衛統領就需提前向都督府報備。
都督府會做好事先安排,協調布政司與軍府配合,從赫山到黃石灘沿路排查可疑人員、清道、設下層層暗衛。
「這麼大陣仗去黃石灘,趙大人怎麼想的?」鳳醉秋懷疑自己酒還沒醒。
同意讓仁智院的人——尤其是趙渭——離開嚴防死守的赫山,這責任相當重大。
若不幸出了什麼差池,做主同意的那個人腦袋不保都算輕的。
但趙渭在公務上是向昭寧帝直接稟事的,他要親自去黃石灘試炮,誰敢反對?
「趙大人向來是護短就會護到底的。」
潘英笑得兩眼眯成一道縫。
「他昨夜為了柳仁大人強令你去陪官宴的事,和令將軍談得差點吵起來。」
鳳醉秋眉心微蹙:「你偷聽?」
潘英趕忙道:「冤枉啊。我就是剛好在隔壁小樓上……」
*****
與仁智院一牆之隔處,有座青瓦頂的二層小木樓。
底層存放近衛的卷宗、記檔。
樓上正中那間房是議事廳,其餘房間給統領和幾名校尉各自處理案頭事務。
軍械研造司有別於尋常官衙府司,人事簡單,近衛隊本就沒太多案頭事務,所以這小樓時常沒人在。
近來是潘英那隊人夜巡。
她是校尉,無需每晚都親自跟小武卒們一起走來走去。
但她這人心眼實,當值向來很負責。
怕半夜有突發狀況,別人來不及到崇義園來通知,她便整夜不回房睡。
就在那小樓裡斷斷續續打盹兒,時不時站到窗前看看情形。
所以昨夜就那麼巧,她在小樓上將趙渭和令子都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趙大人那大帽子扣的,一句接一句,像個噴壺,噴得令將軍嘴都張不開。」
潘英邊說邊咯咯笑,前仰後合的。
當時她隻覺得聽著解氣。
但理智上她也明白,若布政司緊咬著鳳醉秋不放,恐怕最後還是得委屈讓步。
「沒想到,咱們趙大人可狠,直接把那欺負人的官宴給攪和沒了!今早反手就是這麼一出,漂亮。」
這下好了,布政司和軍府得為這事忙活許久。
至少得提著心,吊著膽,等趙渭一行到黃石灘試完炮,再安全返回赫山,這才敢長出大氣。
還有個鬼的心思辦官宴。
在潘英的笑聲中,鳳醉秋再次仰頭靠在窗欞上,用手背蓋住眼睛,唇角高高揚起。
下月初去黃石灘,她便是拚死,也不會讓趙渭或隨行的任何一人出事。
*****
鳳醉秋和青梧寨的每一代孩子一樣,懵懂童稚時最初學會的歌謠,便是《請戰歌》。
青山臨江,風拂麥浪。澄天做衣,綠水為裳。
載歌載舞,萬民安康。玆有勇武,護我家邦。
以身為盾,寸土不讓。熱血鑄牆,固若金湯。
兵戶兒女,世世代代都傳承著這「護」命。
過去幾年守護北國門,鳳醉秋也和無數祖輩一樣做到了。
她攻無不克,守無不堅。
她是國門上那堵血肉城牆的一份子。
可她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生活。
真正的生活是平凡柔軟的煙火紅塵。
普通人的一生,總會遭逢許多大大小小的問題。
那些問題往往無關生死,卻需權衡人情世故,力求圓融周全。
不能妄想用力量粗暴解決。
她不笨,可沒什麼城府,不擅算計人心。
該如何權衡取舍,用武力之外的方式巧妙解決那些可大可小的難題,這非她所長。
有好幾次她從屍山血海裡站起來,都曾有過瞬間的迷茫。
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回歸平凡的生活。
若在戰場之外遭遇不公與傷害,束手無策時,這世上,有沒有人會記得,她曾浴血搏命、守護國門?
然後,以同樣的赤誠堅定,不計得失來反過來護著她?
現在,趙渭給出答案了。
他說,隻要鳳統領自己不願,這頓酒,誰愛去陪誰去陪。
他說,遲來的公道,那就不算公道。
他說,鳳統領戍守國門四五年,平內亂,禦外辱,大小戰功立下不少。
他說,這樣的人物,夏騫在她麵前算哪塊點心?!
這些話可真執拗。
隻問對錯,不懂世故。一點都不穩重、不圓滑。
可他記得鳳醉秋曾是北國門上血肉城牆的一份子。
他敬重鳳醉秋那四五年的出生入死,不容旁人傲慢擺布她。
在策馬奔往利城的途中,鳳醉秋被風沙迷了眼。
透過迷蒙的淚眼,似乎隨處可見趙渭在月下與人對峙的模樣。
她生於斯長於斯,沿途的風景本該很熟悉。
但當這些熟悉的風景裡多出那個不穩重、不圓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