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1 / 2）
五天後, 赫山。
尨茸冬陽當空，午後的山風卻照樣凜冽呼嘯，在山高林深處摧枯拉朽。
仁智院藏書閣正堂裡，氣氛倒是熱火朝天。
正堂中間, 大方桌上有幾張赫山局部地形圖淩亂堆疊。
最上麵鋪著一張簡略的屋院布局草圖。
一群人圍著這桌子, 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見。
「碾磨坊為什麼要離瀑布這麼近？若硝氣受潮走拽, 那就廢了。」
「密閉防潮是個大難題。誰說設在瀑布附近的？」
「趙大人啊！他打算做套新玩意兒試試，借水力舂磨，說能比人力所出均勻，更精細。」
「這麼厲害？那往後就不需人力了？」
「不現實。就算借水力，最多就是水車。考慮瀑布的水流沖力並不恆定這因素, 若想催動……」
「別吵別吵！安靜！說北麓布局圖呢, 扯什麼瀑布水流沖力？」
鬱繪被吵得耳朵發疼, 恨不能抱頭鼠竄。
「借水力既是趙大人的構想, 問問他不就清楚了？」
眾人望向窩在椅中發愣的趙渭。
趙渭裹著件墨色狐裘氅, 右手握著筆, 怔忪望著門外院中。
他膚色偏白, 麵容英俊, 輪廓清臒，劍眉入鬢, 眸底含星。
墨黑狐裘在他身上絲毫不顯沉悶, 反而彰顯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貴重華彩。
若單論他此刻靜坐不動的畫麵, 倒是幅賞心悅目的美男圖。
可他長久保持同樣的姿勢, 神情卻陰晴不定地變來變去，這就很瘮人。
鬱繪歪頭覷了片刻，心驚膽跳地看向陳至軒。
「房宅營造對趙大人來說不難啊。就畫個北麓樓院營造草圖而已，怎麼愁得跟神魂出竅似的？」
「誰知道？他從利城回來就一直這樣。」
陳至軒推了推鬱繪, 勾唇使壞。
「我猜這會兒他的耳朵就是個擺設。不信你去試試，貼著他耳朵吼，看他理不理你。」
鬱繪打了個寒顫，驚恐搖頭，連退三步。
「陳大人，你別害我。趙大人想事時不喜歡被人驚擾。若我被他一拳打死，不算因公殉職，我家裡連撫恤金都得不到的。」
此刻廳中很安靜，鬱繪和陳至軒對話的聲音無比清晰。
可趙渭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天地裡，對周遭的動靜充耳不聞。
他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連眼神都沒偏移分毫。
不知是看到什麼還是想到什麼，他唇角倏揚，眼底突然盪開淺笑。
大家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
院中無人，有風呼嘯。
光禿禿的銀杏枝頭本有零星枯葉，今日被寒風反復摧折，終於不再倔強，蕭蕭而下。
就說，這番場景分明略顯悲涼，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
耳畔一直有人在嘰嘰喳喳，吵吵鬧鬧。
但趙渭半個字都沒聽清。
他定定望著院中，想的卻是五日前在都督府客院門口那一幕。
那天鳳醉秋承認「對他打著情情愛愛的主意」時，他腦子亂成漿糊。
對情情愛愛的事，他雖至今沒有親身經歷，可從小到大看了不少。
他知道，世間一樣米養百樣人。
每個人麵對情情愛愛，當然會有不同的做法，沒什麼固定步驟。
但像鳳醉秋那樣毫不委婉，直愣愣就吐露心意的，他真是頭一回見。
猝不及防下，他整個人是懵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他依稀記得自己目瞪口呆了許久，最後隻說出一句「知道了，容我想想再議」。
可是，要想什麼？又要再議什麼？
這兩個問題給他造成的困擾，目前僅次於「如何進一步精煉火藥配製所需的三原料」。
回赫山已經有五天了，鳳醉秋沒怎麼來他麵前晃悠。
因為那天她就說過，她也要想想。畢竟「監守自盜」算瀆職，總得權衡利弊。
想到她一本正經講這話的樣子，趙渭緊緊抿住唇才沒笑出聲。
近衛隊那幫人總說，仁智院每顆腦袋都思路清奇。
可趙渭覺得，鳳醉秋那顆腦袋，思路比仁智院所有人加起來還清奇。
《大周律》可沒哪條說上司和下屬不能談婚論嫁。她瀆的哪門子職？
趙渭想，若他對鳳醉秋說，從明天起就要逮著她熟讀《大周律》，不知她會是什麼表情？
*****
鳳醉秋沒什麼表情。
她隻想一拳捶爆趙渭的天靈蓋。
她早上帶著彭菱和葉知川進山，去探查被廢棄多年的金鳳台古道遺址，到正申時才回來。
剛沐浴更衣沒多久，就有人來說趙渭在崇義園外的涼亭中等她。
急得她等不及擦乾頭發，抓了件連帽披風罩頭就跑出來相見。
結果，就這？
「那天在都督府後院，我說的是和你談情說愛的事吧？」
鳳醉秋將攥緊的拳頭背到身後，防止自己當真沖動出手。
「你想了五天，火急火燎地讓人叫我出來，竟是為和我談《大周律》？！」
她以兜帽披風從頭到腳裹得嚴實，隻露出臉龐。
那披風是淺金色天香緞麵，在冬日夕陽和煦的照耀下光澤瑩瑩，使她周身仿佛有蜜流轉。
此刻她的眼裡有不解，又有忿忿暗火。
雙眸燦亮得過分。
像隻隨時要伸爪子撓人的貓。
趙渭垂眼覷她，心尖一陣陣酥麻酸軟。「逗你的。誰要真和你談《大周律》？」
「哦，」貓兒爪子收回去了，炸起的毛也順了，「那你要說什麼？」
趙渭問：「你也想了這五天，還打算『監守自盜』嗎？」
「嗯。若你願意給機會『裡應外合』的話。」
鳳醉秋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麵上微燙，眼神亂飛。
「不過，要是你不願意，那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趙渭噎了噎，心中亂如麻。
他今日召集陳至軒等人在仁智院待了一天，本是為了敲定北麓營造布局圖。
可卻毫無進展。
因為大家的意見五花八門，而他這個本該負責主持大局、一錘定音的人，卻頻頻走神。
這種情況，放在他身上是很少見的。
他知道，若再不找鳳醉秋將事情說清楚，他會一直這樣。
那就什麼也別想做了。
方才來的路上，他本以為自己將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按計劃，在見到鳳醉秋後，他該有禮有節感謝她的心意。
再清清楚楚剖析利弊，坦誠告知她：承蒙厚愛，但趙渭這個人，不是談婚論嫁的好人選。
可不知怎麼的，明明想的話，站到她麵前就是說不出來。
「你到底……是喜、喜歡我什麼啊？」他居然也紅了臉，有些結巴了。
鳳醉秋被他赧然窘迫的情緒傳染，忍住撓頭的沖動，麵色更紅，語氣漸漸急躁起來。
「我喜、喜歡就喜歡了，你問那麼多做什麼？！」
趙渭哭笑不得。
為什麼她一個先動心的人，倒比他這個什麼都不確定的人還凶？
定了定心神後，他道：「你真知道什麼叫『喜歡』？」
鳳醉秋很篤定：「當然知道。就好比在某個恰好的瞬間突然一抬頭，看到金鳳雪山，心生歡喜，那就是喜歡。」
她這道理很樸素，也很真實。
趙渭無力反駁，隻能再道：「其實我們認識才小半年，你並不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人都有很多麵的，」鳳醉秋惴惴抿唇，「你也不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談情說愛這種事，最大的樂趣，不就是慢慢發掘、探索對方不為人知的另一麵嗎？
鳳醉秋說：「你問我喜歡你什麼，我講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對你的喜歡是真的。」
利州自古民風野烈，青梧寨人又是利州地界上的野烈之最。
對待男女之情與中原人著實有不同，談情說愛沒那麼多條框。
雖是人生第一次心動，但鳳醉秋絕不會弄錯自己的心意。
對美好的人、事、物怦然心動，見之歡心，念之齒香，近之雀躍。
這就是喜歡。
就像她喜歡春耀明媚、夏鬱蔥蘢、秋綻繁花、冬雪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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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你會覺得，我口中的『喜歡』突兀又淺薄；如此直接而笨拙的告白，更是沖動且輕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