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五十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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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渭看似雲淡風輕, 長睫卻止不住輕顫,雙眸漸漸晶潤,如蒙薄霧。

那模樣,像極了側臥身軀的小獸。

惶惶不安地猶豫著, 暗暗積攢勇氣。

脆弱又忐忑, 準備向眼前人交付出絕對的信任, 於下一刻翻身亮出肚皮。

鳳醉秋向來不好奇別人內心的隱秘。

哪怕對方是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家人或朋友, 她也不會主動追問。

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兩處不能輕易觸碰的隱痛。

大多數心傷並不會因傾訴而痊愈。

每次訴說, 都不過是血淋淋撕裂傷痕的過程。

人與人之間的悲喜並不相通。

聆聽者沒有經歷過同樣的事, 所謂安慰與「懂得」, 不過是輕飄飄的空話。

那些芥蒂與心傷,並不會因為空洞的安慰而真正痊愈。

趙渭那麼聰明,這道理他懂。

可他想和鳳醉秋長長久久走下去。

若不坦誠身世的秘密, 那就是欺瞞哄騙,這不對。

他明白這番傾訴會讓他痛苦難堪,所以忐忑不安。

但他有責任讓鳳醉秋知道旁人不了解的那部分自己。

這是要與她相攜一生的真摯誠意。

看著他此刻的模樣, 鳳醉秋的心房驀地酸軟攥緊。

良久, 鳳醉秋傾身過去,在他的眉心落下輕柔一口勿。

稍觸即離。

他倆之間已有過許多次親口勿,或熱烈或繾綣。

從沒哪一次是這般清湯寡水的。

卻也是前所未有的極致溫柔。

「不管你的身世有什麼秘密,那都是上一輩的事。你說我就聽著, 但也隻是聽聽。」

她故作輕鬆地調侃。

「反正我隻饞你的美色,並不關心旁的。」

這沒心沒肺的調調,看似敷衍隨意,卻飽含了許多憐惜。

沒有同情,沒有安慰,隻是「你說我就聽」的陪伴。

不掛在嘴上的無聲嗬護, 比任何寬慰開解的話語都更實在,也更溫情。

趙渭感覺有暖燙從眉心直抵月匈臆,不安抿緊的唇慢慢勾起:「哦。」

*****

回到赫山,天色已墨。

趙渭讓肖虎搬來幾壇秋日釀,帶著鳳醉秋進了起居院的花閣。

花閣內未點燈燭。

兩人抵肩坐在「落地見月窗」前,春夜月華透窗。

趙渭定定望著穹頂明月,就著壇口抿了口酒,沉嗓低低的。

「去年州府閱兵典儀時,我告訴過你,我的生辰其實是十二月初九。」

鳳醉秋愣愣點頭,她記得這事。「這是怎麼的呢?」

「在玉牒上,我母親是趙誠銳的側妃孟貞,二姐趙蕎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趙渭斜斜睨向她,目光悲傷,笑得自嘲。

「其實呢,我和二姐同年出生。我生在十二月初九,她則是十二月廿二。」

鳳醉秋傻眼了一瞬:「啊?」

相差就十來天,這怎麼可能一母同胞?!

而且,照這麼算,趙渭該是信王府二公子,而趙蕎則是三姑娘啊。

這種事,信王府為什麼要作假?

他說:「我是出生快一年後才被記上玉牒的。」

鳳醉秋是徹底懵了:「為什麼?」

「因為我是後院人所生。與我五妹妹才是真的一母同胞。」

趙渭沒敢看她,單手拎起酒壇子,仰麵望著窗外夜空。

黑眸映月,他眼底的無奈、譏誚與自厭被照得無所遁形。

「我出生在欽州,那時還沒有大周朝。」

鳳醉秋拿過他手裡的壇子,也喝了一口壓壓驚。「你接著說。」

秋日釀的醇香浸過嗓子,裹著趙渭低沉的聲音,溫柔了靜夜。

前朝覆亡後,中原被異族政權占據半壁江山。

前朝遺留的多方勢力攜手,共舉朔南王趙誠銘為尊。

大家退守欽州,上下同欲、臥薪嘗膽,以圖驅敵復國。

朔南王趙誠銘,便是後來的大周開國之主武德帝。

而趙渭的父親趙誠銳,正是朔南王最小的弟弟。

「我父親與武德陛下雖是同父異母,卻頗得偏疼。」趙渭仰脖連飲幾大口秋日釀,目光始終落在窗外。

他的右手準確扣住了鳳醉秋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掌心的溫度給了他勇氣。

他繼續道:「武德陛下成了復國同盟的共主後,便封了我父親為『長信郡王』,還為他精挑細選了正妃與側妃。」

趙誠銳那人,打小就被慣得不學無術、月匈無大誌,生平三大愛好就是放鷹、賭馬、逐美。

正妃與側妃先後進了門,也沒能讓他停下收集美人的步伐。

當時諸事循前朝舊例,郡王按律可有一名正妃、兩名側妃。

若私納姬妾,算違律失德。假使有人彈劾,是會被問罪的。

不過,那些年中原到處烽火連天,舉國同心驅逐外辱,大多數律法規製也形同虛設。

況且趙誠銳背後還有兄長朔南王撐月要,府中正妃側妃都沒敢多說什麼,外人更不會自找麻煩。

隻要別太明目張膽,並沒誰有閒心與貴胄們較真私德之事。

既然不能明目張膽,後院人的事自不可見光。

長信郡王府後院人所生的孩子們,便都記在正妃徐蟬或側妃孟貞名下,算是一層對外的遮羞布。

趙渭的生母與側妃孟貞幾乎同時有孕。

做戲得做全套。

當時有許多事需要正妃徐蟬出外露麵。

例如善堂施粥、賑濟難民、蠶桑祈福之類的。

她三天兩頭都得出門,若突然蹦出個孩子說是她生的,那也太糊弄了。

於是,趙誠銳決定將趙渭記在側妃孟貞名下。

可孟貞心裡委屈。

如無意外,郡王府的孩子都跟著自己生母長大。

後院人的孩子記在孟貞名下,並不會給她添什麼麻煩。

若在別的時候,孟貞為了不與丈夫起沖突,不會多說什麼。

可因為這孩子,要讓自己親生的孩子晚一年見人,她就不能忍。

孟貞難得發一次脾氣,趙誠銳不得不適當妥協,晚了一年才讓外間知曉趙渭的存在。

府中沒為趙渭擺過滿月酒、百日宴什麼的。

他被圈在後院養到了三四歲,才開始像兄姐一樣正常出入家門,亮相於人前。

幾歲大的孩子之間,乍看著區別並不明顯。

弟弟比姐姐高些,勉強也說得過去。

於是趙渭就成了三公子,而趙蕎則是二姑娘。

其實不止長信郡王府,那時欽州好些高門大戶都有這種烏糟事。

為了自欺欺人地掩人耳目,好多人家的孩子生辰都不對,兄弟姐妹間的排行亂七八糟。

戰亂年月養得起後院人的門戶,都不是普通的小富小貴,多少得留幾分臉麵名聲。

這種事在勛貴圈子裡心照不宣,隻是明麵上誰都不說破罷了。

鳳醉秋撇撇嘴,心中暗嘆一句:嘖,中原人。

不過,她有一事不明。

「到底什麼是後院人?」

趙渭嗤聲輕哂,解釋得很詳細。

「男家主養的姬妾美人、女家主養的大小郎君。沒名沒分,一輩子在後院不見光,統稱為『後院人』。」

女的後院人若生了孩子,會被府中客客氣氣稱一聲「某夫人」,沒孩子的就稱「某姬」。

男的後院人麼,若家主願賞他個孩子,那就是「大郎君」,沒孩子的就稱作小郎君了。

「夫人」、「大郎君」因為有孩子,雖無名無分見不得人,對內卻也算是正式的一份子。

而「姬」和「小郎君」就完全是家主掌心的小玩意兒了。

「要是哪天惹了家主不快,或讓家主覺得膩煩了,便隨意送人,或悄悄打發出去。」

趙渭半垂眼睫,淺笑苦澀。

「我的生母,就被趙誠銳送過人。」

鳳醉秋費了很大的勁才穩住心神,沒有因震驚而驚呼出聲。

趙誠銳是個什麼品種的王八蛋?

違律私納後院人就算了,納進家門了還又送給別人?然後又接回來?

吃了吐、吐了吃,半點沒把人當人啊!

「你母親,」鳳醉秋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斟酌措辭,「是被強迫的?」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趙渭的臉色很蒼白。

他緩緩閉目,苦澀笑音裡帶著淡淡恨意。

「不是。」

這才是關於他身世最難堪的部分。

*****

在自家府中,趙渭的生母被稱作瓊夫人。

瓊夫人原本出生於京郊書香小戶。

她父親還在前朝最後一位丞相賀楚麾下做過家臣謀士。

若非生逢亡國戰亂,逃難途中又與家人離散,瓊夫人斷不會走上以色侍人的路。

有一說一,趙誠銳這人是不怎麼樣,但當年對瓊夫人確實不曾逼迫。

那時中原到處戰亂,「活下去」和「吃飽飯」對許多人來說是奢侈念想。

像瓊夫人那樣,在逃難途中與家人離散、想尋求依靠的柔弱女子,在欽州俯拾皆是。

如趙誠銳那般的富貴浪盪子,隻需幾句甜言蜜語,再許諾錦衣玉食,自有大把妙齡美姑娘心甘情願做他後院玩物。

沒有逼迫的必要。

路是瓊夫人自己選的。

她畢竟也曾讀書受教過,雖做出了選擇,心中卻覺羞恥難安。

所以她與別的後院人有些不同,在趙誠銳麵前做不出什麼諂媚妖態。

初時,趙誠銳愛極了她的冷淡矜持。

接進府半年後,新鮮勁過了,便又覺她木訥寡趣。

便隨意將她送給了自己的一位紈絝朋友。

這徹底擊垮了瓊夫人妄圖保有的最後一絲尊嚴。

那時她才真正明白,想在亂世裡靠美貌求存的人,並沒有傲氣清高的本錢。

她被送去的那家,當家主母並不像長信郡王府正妃、側妃那般好相與。

過了半年煎熬日子,上元燈節,她被允許出門觀燈,與逃難途中失散數年的雙生妹妹重逢。

縱然瓊夫人學識平平,能生出趙渭這樣天縱英才的兒子,自身也不至於太蠢。

當她徹底拋開尊嚴與傲骨,辦法總比困難多。

妹妹的出現讓她看到了轉機。

她設法找了機會,帶著妹妹去見了趙誠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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