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五章(1 / 2)
青梧寨順山而成聚落, 從下往上依次是前寨、後寨、土司行宮三大區域。
後寨沒有可供人居住的建築,隻有山林、藥田和曬藥場。
午飯就擺在曬藥場。
熱熱鬧鬧地吃過午飯後,大家就繼續回藥田勞作。
這些藥田為全寨共有,種出的藥材歸公倉。
寨中有幾家人世代傳承製藥技藝, 他們會將藥材做成藥丸或藥粉, 供寨子裡的人按需取用。
因為這個緣故, 青梧寨的每戶人家都得在春耕中出力。
前幾年鳳醉秋都在北境, 今年既正好在春耕時回寨, 自然也得照規矩乾活。
趙渭本要與她同去, 卻被她哥哥鳳凜冬喚住。
「趙大人遠來是客, 還是留下來同我喝喝茶吧。」
自家妹妹帶個小子回家來,做兄長想探探底,這也是人之常情。
趙渭止步頷首:「兄長美意, 卻之不恭。」
鳳醉秋瞟了自家親哥一眼,總覺得他這是要出幺蛾子。
正要說話,卻聽趙渭低聲道:「我與你兄長初次見麵, 陪他說說話也是應該的。」
鳳醉秋看看趙渭, 再看看鳳凜冬,略有些遲疑。
鳳凜冬挑眉:「你這是擔心我會欺負他,還是擔心他會欺負我?」
「你這問題,是在爭寵嗎?」
鳳醉秋被逗笑, 兩眼彎成細月牙。
「罷了,我誰也不擔心,你們自便。」
鳳凜冬不是省油的燈,趙渭卻也不是什麼無助小羊羔。
既親哥攆人,鳳醉秋便命肖虎帶人留在近旁警戒,自己拎著鋤頭往藥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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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凜冬行走不便, 早已讓人在林下竹棚內擺了茶果點心。
趙渭讓肖虎帶人避遠些,自己則替鳳凜冬推著輪椅進了竹棚。
淳香的山間粗茶,嬌艷的時令莓果,配上竹棚外的秀雅山色,頗有點平淡悠遠的歲月靜好之感。
「趙大人請坐。」
鳳凜冬麵帶歉意的微笑,客套得很。
「山民粗鄙,不如京中王府事事精致,委屈大人了。」
「兄長言重了。我離京多年,在赫山也是諸事簡便的。」
趙渭落座,隨和從容如在自家。
「兄長若不嫌棄,與祖母一樣喚我『玉衡』就好。」
他很不拿自己當外人,不但對鳳凜冬一口一個「兄長」,還直接將鳳家老奶奶稱為「祖母」。
這便是在提醒鳳凜冬,自己已在老人家跟前過了明路,得了認可。
三言兩語間就給鳳凜冬扣好了「大舅子」的帽。
鳳凜冬哪會看不破這點小伎倆?
他十指交握放在膝頭,皮笑肉不笑:「青梧寨婚俗與外間有些不同。趙大人這聲兄長,怕是叫早了點兒。」
「兄長這話怎麼說的?」
趙渭笑笑,反客為主地拎起茶壺。
「好像我與阿秋的事還能有什麼變數似的。」
鳳凜冬以指尖輕點下巴:「哦?你與阿秋的事,信王殿下無異議?」
趙渭可不僅是趙司空,還是信王府三公子,現今的信王趙澈是他兄長。
按照中原貴胄門第的講究,信王府既是趙澈掌家,那弟弟妹妹們的婚事便需由他過問。
趙渭聞言笑開:「兄長放心,我大哥允我婚事自主。而且,他也沒有門第之見。」
若論家門出身,當今信王妃的母家比這青梧寨鳳家還不如。
這不是什麼秘密,舉國皆知。
其實鳳凜冬也沒真擔心信王府的態度,無非是隨口一提,為接下來的談話做個鋪墊罷了。
真要說趙渭和鳳醉秋的事有什麼變數,那肯定在鳳家這頭。
趙渭也明白這層,索性將話挑明了:「阿秋既領我回來,對我自是滿意的。來時拜見祖母,她老人家對我也應當是滿意的。」
他將桌上兩個茶盞都斟到七分滿。
「看來,是兄長對我有意見。」
「我可沒有,別瞎說啊。」
鳳凜冬笑意明朗,話卻並不溫和。
「不過,我祖母這幾年精力不如以往,消息不太靈通。若老人家哪天聽到點什麼風聲,這變數不就來了?」
趙渭聞言並不驚慌,隻是腦子裡飛快轉動著。
他想起鳳醉秋曾提過,鳳凜冬與本地達官貴人、三教九流都有些來往,消息頗為靈通。
於是便有了點頭緒。
「看樣子,兄長是聽說了什麼,但還沒有驚動祖母,也不想讓阿秋為難。」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心。」
鳳凜冬也不再繞彎子了。
「聽聞朝中有人主張整建製撤除青梧寨兵籍,趙大人卻強烈反對。這傳言可真?」
趙渭抿了口茶,坦率頷首:「真。」
鳳凜冬哼笑一聲,從果盤裡拈了顆莓果,淡淡瞥他。
趙渭迎著他的目光:「兄長有何見解,直說無妨。」
「不敢當。我一介布衣,豈能妄議朝政是非?」鳳凜冬咬了口果子,慢條斯理咀嚼著。
「隻是有些好奇,趙大人為何要反對?」
趙渭將茶盞放回桌上,不答反問:「兄長不妨猜一猜,鳳統領對此事是何態度?」
鳳凜冬微頓。
稍頃,他右肘撐上輪椅扶手上,傾斜著身軀,側頭望向外頭的藥田。
不遠處的藥田裡,鳳醉秋正與幾個半大小孩兒打鬧。
那幾個小孩兒身手都不錯,在她麵前卻不夠看。
她身法靈巧詭譎,將那藥鋤舞得如臂使指,輕輕鬆鬆將幾個小孩兒逗得氣急敗壞。
這樣的鳳醉秋看起來有些淘氣。
沒有鳳小將軍該有的鐵血悍勇,也沒有鳳統領該有的肅正威儀。
卻妍麗鮮活,明媚生動。
她是這片山林養大的姑娘,本該這樣開懷恣意、率性無拘。
可惜生在了兵戶之家。
鳳凜冬眼眶微澀,口中對趙渭笑哼一聲。
「於公,你是她頂頭上司;於私,她對你正在興頭上。青梧寨撤兵籍的事,就算她與你共進退,也未必真是她所想所願。」
趙渭也偏頭看向藥田裡那個玩心大起的姑娘,笑意柔軟。
「兄長的意思是,她在此事上選擇信任我,隻是委曲求全?」
「誰知道呢?」
鳳凜冬神色無波瀾,隻是聲音沉鬱。倒比先前那種假笑要真誠許多。
「阿秋在赫山,從不會這麼與人頑皮胡鬧,對吧?」
趙渭點頭:「對。在赫山時,鳳統領便是鳳統領該有的樣子。」
「她在我和祖母麵前也不這樣。會撒嬌賣呆,偶爾也耍賴貪懶。但真遇事時卻自有擔當,從不讓家人操心。」
鳳凜冬收回目光,感慨笑嘆。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麼人麵前該做出什麼樣子。」
鳳家人丁凋敝,老祖母事務繁多,鳳凜冬又不良於行,所以鳳醉秋打小就要獨自麵對很多事。
兄妹與姐妹總歸不同。
鳳醉秋對兄長並不藏著掖著,但都隻是讓他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做何抉擇,並不深聊她的內心感受。
鳳凜冬常常不能確定,究竟哪些事是妹妹真正所想所願,哪些又是她權衡利弊後的迫不得已。
「我與她雖是親兄妹,有時卻也看不透她。不知哪種麵貌才是真正的她。」
說起心上的姑娘,趙渭眉眼愈發柔和:「依我看,哪種麵貌都是真正的她。」
人又不是模子倒出來的死物,本就有很多麵。
在趙渭看來,鳳醉秋之所以在不同人麵前有不同表現,絕不是委屈自己去逢迎他人,而是她就想那麼做。
「是嗎?」
鳳凜冬若有所思,輕輕咬下第二口果肉。
「前年軍府曾送來嘉獎通令,贊她是同齡人中難得一見的將才,天生驍勇、悍不畏死。」
他喉頭滾動,咽下的不知道是嘴裡那口果肉,還是滿腹為人兄長的心疼。
「可她剛從北境回來那會兒,每天半夜都會驚醒好幾次。有兩回碰著殺雞宰羊的場麵,她竟僵住了,眼神都是飄的。」
鳳凜冬知道,妹妹從來不喜歡血腥殺戮。
隻是所有人都告訴她,那是兵戶天職、軍令如山。
她自小聽到大,便覺得自己應該那麼做。
哪怕趙渭那麼篤定,鳳凜冬依然覺得,在撤除青梧寨兵籍這件事上的態度,妹妹選擇信任跟隨趙渭的立場,隻是因為她清楚「應該這麼選」,而不是「她想這麼選」。
趙渭若有所悟,眉梢輕揚:「兄長是希望我能看在她的份上改主意?」
明眼人都清楚,趙渭和他執掌的軍械研造司,是昭寧帝軍務革新的重要臂助。
是否整建製撤除青梧寨兵戶籍,有權最終拍板定案的人自然是昭寧帝,但趙渭在此事上的立場對聖心偏向絕對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麵對趙渭開門見山的詢問,鳳凜冬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我們年年都種這麼多藥材,趙大人知道是為什麼嗎?」
趙渭愣了愣:「請兄長賜教。」
「青梧寨人上戰場,除了要帶兵器,還要自帶傷藥。」
鳳凜冬的聲音很輕很輕。
「不是什麼救命仙丹,就是迅速止血、短暫麻痹痛覺。如此,隻要還有一口氣,便可再戰。」
中原歷來有個傳言:利州軍天生無畏,上陣不死不休,青梧寨兵尤甚。
可是,隻要是個人,受了傷就會痛,血流多了就會死。哪有那麼多天生無畏?
「祖祖輩輩都說,兵戶的職責就是不惜命,我們一代代人都為了戰死而生。我打小就覺得,這沒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