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永遠有多遠—三劍客的青春往事(1 / 2)

加入書籤

三班的班主任閻青總是說,高一(3)班有兩匹害群之馬。

一匹是嚴謹,體育特招生,籃球打得非常好,卻一直不求上進,從進了高中的大門,成績就總在倒數幾名裡徘徊,而且仗著人高馬大,什麼事都敢出頭,打架惹事,頑劣不堪,讓人頭疼。但是這小孩兒實誠,沒那麼多歪心眼。

最讓閻青頭疼的,其實是另一匹劣馬——孫嘉遇。

孫嘉遇和嚴謹不太一樣。他是正經考進來的,成績雖然總在班級十五名左右晃盪,可人長得乾淨漂亮,又挺會來事兒,所以頗得幾個女老師的歡心。比如教數學的陳芳老師,盡管屢屢恨鐵不成鋼,卻總是不忍對他求全責備。但是閻青私下一提到孫嘉遇,就氣得牙癢癢。照他的說法,這學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兒壞」,甭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可班裡一旦捅了什麼婁子,你去調查吧,後麵一準兒少不了他的攛掇。

陳芳老師便替閻青總結:「拿大白話兒說,這孩子就是個狗頭軍師,對吧?」

閻青恨恨地回答:「對,這小子就是一狗頭軍師。」想了想又補充,「您看過《沙家浜》吧?嚴謹要是像胡傳魁,孫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這句話惹來其他老師一陣哄笑,陳芳嗔怪道:「小閻,你這有點兒過了,哪兒有這麼說自己學生的?」

閻青哼一聲,繃緊臉收拾自己的課本和教案,一時沒有接話。

旁邊一老師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說閻老師,給你提個醒兒,你們班那個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點兒意。」

「啊?」閻青一下上了心,都走到辦公室門口了,又拐回來,「他怎麼了?」

這個程睿敏,是班裡的學習委員,成績拔尖,人懂事,又聽話,簡直就是照著閻青心裡理想學生打造出來的模子,唯一的缺點,就是性格有點兒孤僻,不大合群。不過閻青覺得,學生嘛,隻要學習成績優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聽到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了什麼不好的苗頭,閻青難免心驚,接著追問一句:「他怎麼了?」

「早戀。」那老師說。

「不能吧,這孩子多老實啊!」閻青一點兒都不願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劉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樣的那個女生,你留意一下這倆人。」

「什麼?」提到劉蓓,閻青立刻信了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劉蓓,在高一年級實在太紮眼了。這個年紀的女生,因為學校對學生儀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樣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個土豆,混在一起難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劉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這樣的效果,自然歸功於她模特一樣的兩條長腿,還有酷似電影明星寧靜一般的長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這幫臭小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麼沖冠一怒為紅顏,其實說來說去說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難過美人關。閻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歡的學生也毀在這件事上。

他隻顧著大踏步往高一年級的教室方向走,壓根兒沒聽見那老師追在後麵叫:「哎哎哎,小閻老師,您可千萬別上火,教育學生也要講究點兒方式方法。」

那年閻青老師剛滿三十歲,正是要熱情有熱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紀。除了擔任(3)班的班主任,他還同時兼任(3)班和(5)班的英語老師。閻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點兒像當年正走紅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緣極好。但在男生堆裡的口碑,就不那麼好聽了。男生們私下叫他「閻王爺」,無其他原因,隻因閻青的教學方式實在太狠了點兒,尤其是對男生。

學校的早自習,每天清晨七點二十到七點五十,一三五語文,二四六英語,冬夏無阻。

這天是周二,早自習過後正好連著兩節英語課。七點二十五分,閻青背著手在門外站了會兒,對門裡麵咿咿呀呀的讀書聲感到十分滿意,這表示他一直強調的令行禁止執行得不錯,符合他一貫的教學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應該一個樣。

於是閻青滿意地走上講台,並不說話,隻咳嗽一聲,眼神威嚴地在全班同學的腦袋上方掃視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懾功能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刷刷掃過,不少學生顯然感覺到那眼神的壓力,抬起頭偷偷打量著閻青,讀書聲霎時小了很多。唯有來自後排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依然抑揚頓挫地在教室裡回盪:「theydidnotayanyattentionintheend,icouldnotbearitituedroundagain…」

有學生開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閻青的瞳孔立刻收縮成兩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個聲音毫不畏懼,最後一句「ican''thearard」,在閻青強自壓抑的怒氣裡,還是極其敬業、字正腔圓地收尾,元音飽滿輔音清晰,完全符合閻青一向強調的發音原則,隻是語氣裡帶著太過明顯的挑釁。

閻青苦心營造的凝重氣氛被徹底破壞,學生們紛紛回頭,拍桌子遞小話,邊笑邊偷看閻青的臉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為男多女少,所以最後一排隻有六個男生。閻青心裡的兩匹害群之馬——孫嘉遇和嚴謹,就都坐在最後一排。那有早戀嫌疑的好學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後一排。

而方才那個聲音的主人,就是嚴謹。

說起嚴謹這個學生,雖然拿起就頭疼,卻有一個長處無人能及,他在語言方麵具有驚人的天賦,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會上一首《戀曲1990》更是震懾了全校師生,讓不少人都以為是羅大佑原聲再現。

閻青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下講台,一直走到倒數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許自己的聲音在喉嚨月匈腔裡開始共鳴,「嚴謹,站起來!」

他太明白他這幫學生了,就是想惹急了他看他發怒的樣子。他要是真的落進他們的圈套,才真是枉為人師,多吃這十幾年的白米。

嚴謹扭過脖子看看他的老師,態度還是很恭謹的,聽話地站起身:「是,閻老師。」

閻青背著手繞到他的身後,淡淡問道:「你想乾什麼?」

「我?沒想乾什麼,背課文啊!」嚴謹對答如流,顯然早有準備。

閻青的眼睛眯了眯,冷笑一聲,心說還跟我玩心眼兒呢小子?我開始做老師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滿地亂爬呢!於是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背課文?好啊,好事兒啊,老師成全你。今兒早自習,你就站著背吧,背不完後麵還有一節課。」

這下嚴謹不乾了,大聲問:「閻老師,你這是變相體罰。憑什麼?我做錯什麼了?」

閻青回頭笑笑,笑得最後一排幾個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們不怕閻青發脾氣,就怕他這種笑,他這麼一笑,就意味著沒什麼好事兒,不定什麼人要倒黴了。

閻青說:「你要覺得一節課時間太短,還有第二節課。」

嚴謹大怒,粗口幾乎脫口而出,卻被中途截斷了,有人在他的小腿脛骨上狠踢了一腳,疼得他差點兒叫出聲,一回頭,見同桌孫嘉遇正沖他做手勢,示意他閉嘴。

嚴謹雖然喜歡在班上充老大,可他隻服一個人,就是孫嘉遇,在他麵前,嚴謹總是服服帖帖地沒辦法撒歡兒。此刻孫嘉遇既然讓他噤聲,他就隻好委屈地站著翻開課本,有一搭沒一搭地瞟兩眼。

閻青回到講台上,清清嗓子宣布:「把書都合上,統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張白紙。」

講台下麵頓時傳來一片低低的哀嘆聲。學生們照他的要求收起課本,課桌蓋劈裡啪啦開合的聲音大得誇張,借機宣泄著他們心中的不滿。

因為閻青閻老師又要聽寫生詞了。

三天兩頭聽寫單詞,動不動就罰抄單詞幾十遍,學生的反感閻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認為,想學好英語單詞量是基礎,這是提高英語成績的最有效手段,現在反感,將來他們就知道感激老師的嚴格了,閻青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嚴謹對閻青的話充耳不聞,正撅著屁股趴在課桌上,借著前排同學脊背的掩護,興致勃勃修煉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術,忽然感覺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低下頭,就見孫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麵上,手心用鋼筆寫著四個字:要求坐下。

嚴謹看看閻青,後者正用目光快速掃描著一排排桌麵。他略微猶豫一下便明白了孫嘉遇的意思,迅速舉起右手。

閻青一時間沒有注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後排靠窗處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側頭看著窗外,神色恍惚,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

嚴謹隻好提高聲音叫一聲:「老師!」

閻青回過頭,硬邦邦地問:「什麼事?」

「桌子太低,寫字兒夠不著,我能先坐下嗎?」

閻青上下打量他幾眼,相比嚴謹的長胳膊長腿,課桌的尺寸的確小了點兒,他的嘴唇剛動了動,還沒有開口,嚴謹已經「撲通」一聲坐下了,沒有一絲遲疑,然後從課桌抽屜裡扌莫出一頂棒球帽扣在腦袋上。

閻青看不慣:「嚴謹你出什麼洋相,教室裡戴什麼帽子?」

嚴謹咳嗽兩聲,又裝模作樣擤擤鼻涕,甕聲甕氣地回答:「我感冒了。」

閻青一時找不出什麼破綻,隻好狠狠剜他一眼,沒再說話。

孫嘉遇趴在課桌上,低著頭拚命忍笑,直到閻青刀子一樣的目光朝他掃過來,他才趕緊假模假樣坐直身體,一臉正經地望向閻青,雙手卻在課桌上向嚴謹悄悄比出兩個「v」字,嚴謹的報答是從課桌下狠狠給了他一拳。

兩人這點兒小動作哪兒瞞得過閻青,但他沒顧上搭理他們,因為早自習很快就要結束了。所以他暫時放過這兩個淘氣包,把英語課代表叫到講台前,代替他念課後生詞的中文翻譯,而他自己,就背著手從教室前踱到教室後,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閻青自己做學生的時候,也有過不少作弊的損招。自從當了老師之後,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為有多可笑,因為老師在台上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認真答題的人和搞小動作的人往往是涇渭分明的。以閻青過去和現在的經驗為作弊做個總結,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關鍵是心理素質,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訴自己——我沒抄……沒抄……沒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學生鳳毛麟角,再怎麼鎮定,還是會有蛛絲馬跡落在反抄經驗豐富的老師眼裡。

按說教室後排一向是測驗考試作弊的重災區,今天卻安靜得異常,也正常得異常。閻青來回走了兩趟,看到的都是規規矩矩低頭寫字的身影,他覺得這未免有些太反常了,而事有反常即為妖,這點他深信不疑。

再走兩趟,閻青的注意力鎖定在嚴謹的棒球帽上。過了一會兒,整間教室都回盪著閻青憤怒的吼聲:「嚴謹,你給我站到講台上去!」

於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學生們,眼睜睜看著閻青和嚴謹一路撕扯著到了講台前。閻青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嚴謹頭上的棒球帽,嚴謹則拚命掙紮,死死按著不肯鬆手。

閻青個兒沒嚴謹高,力氣也拚不過他正青春年少的學生,可他這回顯然是被氣得狠了,攥著嚴謹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整句囫圇話,一時間臉都白了。

嚴謹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這天班主任失態的模樣,不知為什麼就讓他有點兒心虛,他看著閻青,不知所措地鬆開手。

那頂棒球帽被翻過來,在全班同學麵前亮相,原來帽簷上粘滿寫得密密麻麻的小紙條,全是這次要默寫的單詞。

閻青把帽子摔在講台上,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望著嚴謹譏諷地問:「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條眼肌累成肌肉勞損?」

學生們裡有反應極快的,已經哈哈笑出聲,又過了片刻教室裡嘰嘰嘎嘎笑成一片。這個作弊的招兒還真算得上新鮮,至少以前沒人試驗過。

閻青一掌拍在講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筆盒都跳了起來:「笑什麼笑?你們有這個聰明勁兒,為什麼不肯用在正道上?孫嘉遇!」

這聲「孫嘉遇」太過突然,正笑得歡暢的孫嘉遇嚇了一跳,笑聲戛然而止。

「你也上來!」閻青瞪著他冷笑,「上來,讓同學們都開開眼!」

孫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臉上竭力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褲腿撩起來!」

孫嘉遇心頭怦怦直跳,卻梗起脖子,色厲內荏地反問:「乾什麼?」

閻青根本就懶得跟他囉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褲腿,沿著襪子插了一圈的小抄便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蹺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時候太肆無忌憚,掩護沒有做好,被閻青發現了。

「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閻青氣得直喘粗氣,再次大力拍了一下講桌,粉筆灰頓時飛揚而起,「好……好……算你們行……我天天給你們強調單詞的重要性,你們就這麼對付?你們這是對付誰呢?對付我?值得嗎?你們這輩子是為了誰活著,為我?為你們父母還是為你們自己?啊?」

班主任大發脾氣,學生們嚇得不敢出聲,都仰起臉惴惴地望著他,孫嘉遇則抿了抿嘴,把臉轉向窗外,教室裡一時寂靜得讓人難堪。

閻青注視著講台下一張張年輕飽滿的小臉,那些或者茫然或者無動於衷的表情,忽然間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鎮定了一會兒,再仰起臉時已經徹底冷靜,對兩個耷拉著腦袋的學生說:「你們兩個站講台上默寫,其他同學我們繼續。」

連抓了兩個現行,這一次沒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實實的,或者低頭寫字,或者抓耳撓腮。

晚自習時批改過的單詞測驗被發回來了,課代表同時帶回閻青的命令:「錯一個詞的,第一單元所有生詞每個抄十遍,錯兩個的,每個抄二十遍……錯十個的,每個抄一百遍……以下類同,明天一早檢查。」

這番話換來一片哀鳴之聲。嚴謹旁邊一個叫許誌群的男生,湊過去摟住嚴謹的肩膀,按著他的腦袋威脅道:「都是被你連累的,老子不活了,跟你同歸於盡!錯了十一個,每個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覺了。」

嚴謹一邊掙紮一邊笑:「少來,那會兒你抄得不也挺歡實?你運氣好,沒讓『閻王爺』抓個正著。跟你說,老子更慘,一共錯了二十六個。」

許誌群嘿嘿笑起來,終於放了手,忽然想起另外一個人來,回頭問他:「孫嘉遇,你錯了幾個?」

孫嘉遇下巴頦兒擱在手臂上,正歪頭假寐,長長的睫毛顫了兩顫,卻隻裝作沒聽見。早晨丟人現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沒有精神。何況因為昨晚貪看電視劇,沒有按時復習當天的功課,所以他的成績不比嚴謹好多少,一共錯了十八個。第一單元九十多個生詞,每個抄寫一百八十遍,合起來可就是一萬六千遍!

「你別裝睡了!」嚴謹用力扒拉他的腦袋,「說說,怎麼辦?『閻王爺』今兒真邪行,好像瘋了,咱還真抄呀?」

「一個字都不抄!」孫嘉遇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坐起來,「他這麼做,就是體罰,赤裸裸的體罰,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廢了。我們現在的時間很寶貴,不能浪費在沒有價值的事情上。如果我們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長他的歪風邪氣。」

「靠!」嚴謹抓起一本書就扔了過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說的,他肯定不會發現,結果呢?」

「你給我滾蛋!」孫嘉遇毫不客氣地把書扔回去,正中嚴謹的腦門,「要不是你太笨,他怎麼會發現?還他媽的把我也連累了!」

嚴謹扌莫著腦門抽口涼氣,撲上去壓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罵:「嘿,還來勁了不是?你敢再說一遍?我隻要稍微使點兒勁,你這小脖梗就得哢吧一聲折了。」

孫嘉遇在下麵掙紮著叫許誌群的外號:「胖子,你乾嗎呢?還不趕緊滅了他?」

許誌群哈哈笑著撲上去,將兩個人都壓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體重一壓上去,最下麵的孫嘉遇差點兒窒息了。幾個人正笑鬧成一團,冷不防窗邊的程睿敏站起來,一臉厭惡地說:「你們能不能出去鬧?你們不想學習別人還要學習呢。」

「喲喲喲喲喲喲,」嚴謹從許誌群的身下抽身站起來,嬉皮笑臉地打量著他說,「什麼人嗑瓜子嗑出你個臭仁兒來?找抽呢吧,敢管爺的閒事?」

嚴謹在班裡一貫驕橫,不少招惹過他的人都吃過他的苦頭,所以除了後排幾個死黨,其他同學對他一向敬而遠之。程睿敏是這學期才調到最後一排來,跟這幾個男生的脾氣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討厭嚴謹,嚴謹自然也更討厭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飾是短夾克蘿卜褲再加旅遊鞋,時髦與否的標誌,和褲子前襟處的褶子有莫大關係,褶子越多越時髦,最誇張的款式,在褲子裡麵塞隻雞可能都看不出來,學校裡一時間幾乎人人都是這樣的打扮。隻有程睿敏與眾不同,除了必須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著規規矩矩的襯衣西褲,黑色軟皮鞋擦得乾乾淨淨,冬天時便在襯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領子翻出來,外麵則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學裹得像包子一樣嚴實的羽絨服,他永遠都是個異數。

嚴謹老覺得程睿敏就是個不懂時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樂隊,不明白什麼是hi-ho,也不會玩街機,再加上程睿敏說話時偶爾會帶點兒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讓他鄙視這個隻懂埋頭學習的書呆子。

他以為程睿敏吃不住恐嚇,一句話就得被嚇退回去,沒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頭的嚴謹麵前,目光堅定地看著他:「現在是晚自習時間,你們不想學習請出去,別影響其他同學。你們這麼做叫沒有公德知道嗎?」

嚴謹被說得惱羞成怒,氣沖沖地擼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癢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試試!」

「噢噢噢,哥們兒走一個嘿!」旁邊觀戰的學生開始起哄,教室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口哨聲。說起來程睿敏雖然是學習委員,又是老師們的寵兒,但是因為性格過於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緣不是特別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戰班裡的小霸王嚴謹,大家都覺得挺驚奇的,倒是要看看誰能壓誰一頭。

「嚴謹!」眼見形勢要失控,孫嘉遇趕緊躥過來擋在兩人中間,「算了算了,你當心人家告到班主任那兒去,回家你又吃不了兜著走。」

「去他媽的!我怕他個兔崽子告狀?」嚴謹依然嘴硬,卻像被人掐住七寸,氣勢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說這世上還真有他怕的東西,就是他爸書房裡掛著的那根馬鞭,據說是解放時四野開進北京時期的文物。

「對不起啊!」終於穩住了嚴謹,孫嘉遇回頭沖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頭看看他,眼神裡飽含著冷淡和鄙視,然後不聲不響地坐下,翻開課本和作業本,再也沒有看他們一眼。

這個輕蔑到露骨的表情讓嚴謹十六歲的心靈深受傷害,氣得鼻子都要歪了,以至於過了很長時間他依舊耿耿於懷,見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學路上,他便對著死黨們抱怨了一路:「要不是你們攔著,我準揍得他滿地找牙!」

嚴謹大哥既然表示憤慨,幾個小弟自然責無旁貸地附和,唯有孫嘉遇嘿嘿笑了兩聲,繼續不緊不慢地蹬著車,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並不接他的話茬。直到在中山公園門前分手,才拍著嚴謹的肩膀說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燒身懂不懂?瞧我的,怎麼讓他生不如死。咱們回見。」

被算計中的程睿敏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在晚自習後被數學老師陳芳留了下來。這樣的小灶最近經常開,因為再過半個月,就要開始奧數選拔賽了。

陳芳和閻青的脾氣完全相反,什麼時候都是和風細雨不急不躁,雖然她從來沒有板臉發過脾氣,在學生中的威信卻挺高,甚至學生們有個少年維特的小煩惱也願意和她談一談。

師生兩人在高一年級辦公室完成當天的功課,陳芳用熱水燙了個蘋果交給程睿敏,叮囑他吃完再走,別在路上頂著涼氣吃了胃痛。

程睿敏的母親常年駐外,他自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對來自女性的嗬護總有一種特殊的依戀。抱著那個碩大的紅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著,下意識想把這溫馨的時刻刻意拉長。這倒正中陳芳下懷,她正好也想找個機會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對中學生早戀的態度,並不像閻青那樣深惡痛絕,可是程睿敏這樣的好學生,如果因為這種事分心影響了學習,實在讓人可惜。

陳芳在心裡斟酌了一下詞句,才小心翼翼地問:「程睿敏,聽說你最近和二班的劉蓓關係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了一下,趕緊咽下嘴裡的蘋果,抬頭看著陳芳,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讓陳芳不由分說就軟了心腸,立刻補上一句:「我就是聽說,隨便問問。」

程睿敏錯開目光,猶豫片刻才回答:「陳老師,我沒做過壞事。」

如此直接,反而讓陳芳難以繼續,她笑笑說:「老師相信你。老師也是從你們這個年齡過來的,很理解你們,可你們年紀太小,很多事都沒有定型,這人生的路長著呢,以後的變化有多大你現在根本想象不出來。該專心學習的時候分心去做別的事,將來你一定會為現在浪費的時間後悔。」

「我沒有浪費時間,也沒有耽誤學習。」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話。

「程睿敏,」雖然陳芳已經把聲音盡量放得溫和,但語氣中多少還是帶著點兒責備的分量,因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觸情緒為什麼這麼大。「老師相信你,希望你別讓老師失望。」

程睿敏垂下腦袋沉默不語,隻拿手指緊緊摳著那半個蘋果,掐得蘋果表皮上出現了幾個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陳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還是低著頭,過了一會兒,一大滴溫熱的水珠滴答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

陳芳吃了一驚,也嚇了一跳:「你說說你,你可是個男孩兒啊,老師又沒說什麼重話,你哭什麼呀?」

水珠落得更急,幾乎連成一條線。

陳芳一時間簡直哭笑不得,這個學生心思一直比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紀通身上下就帶著點兒拒人千裡的淡漠,可她沒想到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評。她滿懷挫敗地取過自己的毛巾,「好了好了,知道錯了就好,擦擦眼淚,讓其他同學看見多丟人哪!」

程睿敏卻一把推開她的手,站起身就離開了辦公室,那沒吃完的半個蘋果,就留在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了辦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溫度依然很低,水龍頭裡流出的水冰涼刺骨。當他重新抬起頭,滿臉淋漓的水跡,早已分不清何處是水,何處是淚。

水滴流入眼睛,熱辣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邊卻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遞過來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嫩黃色的,隱隱散發著淡淡的花露水味兒。拿著手絹的手,細白纖直,手背上卻有四個圓圓的「酒窩」,一隻屬於同齡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頭看看,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轉身走了。

他走出很遠,寂靜的走廊上就隻能聽得到他自己的腳步聲,身後的人並沒有追上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卻無端地黯然一下,耳邊仿佛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教室後麵的車棚,此刻空盪盪的,昏黃的白熾燈冷清清地照下來,仿佛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籠罩著程睿敏那輛孤零零的自行車。

他開了車鎖,正要騎上去,卻感覺車輪不太對勁。彎下月要一看,前後兩個輪胎居然都癟癟的,已經一點兒氣都沒有了。他蹲下身,借著燈光仔細瞅了瞅,發現前後輪胎上的氣鼻兒皆是空的,兩個氣門芯都被人拔掉了。

一向懂事禮貌的好學生,也忍不住爆了粗話:「他媽的!」

互拔氣門芯一直都是男生間互相報復的最常見手段,此事發生得頻繁,又屢禁不止,為了方便學生,學校隻好在傳達室常年都備著氣門芯和打氣筒。

程睿敏忍著氣將自行車推到大門口,向傳達室的大爺借了氣筒,裝好新氣門芯,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車輪依然癟癟的不見鼓起,換了前輪,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額頭上都累出了一層薄汗,依舊多少空氣進去,多少空氣出來。最後他直起身,束手無策地愣在當地。

傳達室大爺被他的動靜驚動,撩起門簾走了出來,按按車胎,經驗老到地下了結論:「前後胎恐怕都被紮了,去補胎吧。」

校門口倒是常年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但隻是白天出攤。程睿敏沒有辦法,隻能將自行車重新推回車棚鎖好,準備乘夜班公交車回家。

他沿著校園小徑往大門走,沒走多遠,便聽見身後有叮當叮當的車鈴聲,他以為自己擋了別人的路,就往路邊讓了讓。那輛紅色的女式自行車卻在他的身後急剎車,車上的人偏腿兒跳了下來。

「程睿敏,你站住!」一個女生的聲音。

程睿敏站住了,語氣冷淡:「劉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回家?」

那叫劉蓓的女生回答:「不是為了等你嗎?」

靜默了片刻,程睿敏將雙手插進外套的兜裡,又開始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謝謝,以後別再等我了。」

劉蓓輕笑了一聲:「程睿敏,你天天這麼裝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兒打算走路回家嗎?」

「是。」

劉蓓推著車加快兩步,走到他的前麵:「不如你騎我車回去吧?」

程睿敏終於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對麵的女生長著一張五官深邃的臉,眉眼烏黑,嫵媚中帶點兒野性,光滑的皮膚在路燈下呈現出骨瓷一般細膩的光澤。此刻她被程睿敏問得一愣,因為按正常男生的反應,這會兒應該喜動顏色地回答:「好啊,我帶你回去。」但是程睿敏偏偏不按常規出牌,他居然問她:「那你呢?」

劉蓓怔了一會兒,突然生氣了,將自行車朝他身上一搡,「我自己走回去!」

說完她就撒開手,急行軍一般甩開他,朝前大步走出去。不過才走了十幾步,她聽到身後傳來車鈴的叮當聲。程睿敏追上來,在她前方不遠處捏住了剎車。

「上來吧。」

盡管他背對著她,聲音淡得像已泡過十幾遍的清茶,但劉蓓已經抿起嘴,勝利地笑了,接著利索地跳上了後座。

程睿敏的父親和劉蓓的母親是同事,兩家住在一棟宿舍樓裡。兩人早已熟識,卻是第一次結伴回家。這段日子劉蓓一直在找借口接近他,程睿敏心裡明鏡一樣,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回應才算合適。他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去拒絕別人的好意,更不會用生硬的態度去傷害一個女孩兒,而且,對劉蓓的接近,他並不反感,反而因為少年的虛榮貪享著這點兒被人喜歡的快樂,尤其對方還是一個引人注目的漂亮女生。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車輪在柏油馬路上沙沙碾過,空氣中盪漾著槐花的清甜。心思各異的少年與少女,彼此間最接近的物理距離不過幾厘米。埋頭騎車的程睿敏,聽到劉蓓輕輕哼著一首歌: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三月,浪漫的季節,醉人的詩篇……

劉蓓的聲音帶些鼻音,有點兒磁性,有點兒魅惑,柔軟的春風將她的歌聲送進他的耳朵,仿佛一根羽毛在輕輕撩撥著他的耳廓,讓人不由自主地酥軟下去。

程睿敏咬咬嘴唇,及時製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將那些不該有的念頭都排出了腦海。

終於快要到家了,橫在兩人麵前的是一座鐵路立交橋,火車在橋上走,行人和汽車都從橋下穿過。程睿敏及時在下坡前剎住車,對劉蓓說:「我要下坡了,你抓穩。」

劉蓓仰起頭:「我抓哪兒呀?」

「隨便。」

劉蓓說:「好,那我就隨便咯。」

程睿敏尚未反應過來,她已經伸出手臂,摟住他的月要。程睿敏的身體一下繃緊了,仿佛被電流強擊了一下。

「你乾什麼?放手!」他努力想讓聲音顯得嚴厲一些,可惜紊亂的氣息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聰明的劉蓓,如何會聽不出來他的色厲內荏?

「我可以放手,可我要是從車上掉下來,萬一摔傷了,你會每天背我上學嗎?」劉蓓笑嘻嘻地問,手臂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抱得更緊了。

「會讓人看見的。」程睿敏有些惱怒。

「看見就看見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呀?」

「你放開!」

「好啊,我放開。」劉蓓滿不在乎地放開雙臂,「那你就這麼沖下去吧,我摔下去也沒關係。」

程睿敏和嚴謹對峙都能做到毫不怯陣,對著會耍賴皮的劉蓓卻毫無辦法。他嘆口氣,無奈道:「抱好,我要下去了。」

「好嘞!」劉蓓一邊答應一邊重新抱住他,因為得意,嘴邊笑出了兩個小小的梨渦,「這可是你說的啊!」

程睿敏沒出聲,隻是眼角眉梢帶上了一點兒促狹的笑意。接著他支在地上的那隻腳輕輕一點,隨即撒開雙把,將兩隻手臂像鳥兒翅膀一樣張開。劉蓓沒想到他會在下坡時玩大撒把,嚇得尖叫一聲。自行車便載著兩人,在她充滿恐懼的叫聲餘韻裡,朝著橋下飛速滑了下去。溫煦的春風從兩人年輕的臉頰邊掠過,穿過他們烏黑的發梢,帶走的,卻是每個人都擁有過的青春無悔,快樂燦爛。

程睿敏家住在一樓,門前有個很小的院子。別人家的院子都用磚牆圍起來,隻有程家是白色的木質籬笆,並且沿著籬笆的腳下栽滿了薔薇。此刻正是薔薇盛開的季節,稠密的花葉將籬笆完全遮蓋,並從小小拱門的上端垂吊下來,仿佛童話中樹林矮人的木屋。

程睿敏推開虛掩的院門,回頭看看站在門口的劉蓓,她正扶著車把,眼巴巴地看著他。麵對她充滿希望的眼神,他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但已無法挽回。他低下頭,用力抿緊了雙唇,抿出了左邊臉頰上的酒窩。這於他是一個無奈的表情,但看在劉蓓眼裡,卻更像是一個羞澀的微笑。

於是她滿足了,朝程睿敏擺擺手:「明天見。」

程睿敏想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來得及出口,就被這句「明天見」盡數堵了回去。他隻能被動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單純的給予和喜愛,也能變成他人心裡的負擔。

鎖好院門,程睿敏從書包裡取出家門鑰匙,登上幾步台階,正要將鑰匙插進鎖眼,卻聽見門內傳來一聲物體墜地的脆響,接著是他父親的咆哮聲:「離婚?你想都不要想,做夢!」

有細弱的女聲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砰」一聲,又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屋門上,還伴隨著玻璃落地的粉碎聲,嚇得門外的程睿敏倒退幾步,差點兒從石階上摔下去。

他捂起耳朵,倒著一步步退下台階,一直退到院門處。夜風輕輕地吹過,薔薇的花瓣零落地飄下來,落在他的頭頂和肩頭。這個童話一般的小院裡,卻從來沒有上演過童話裡的情節。自他初二從廈門回到北京,每次母親回國述職,這樣的爭吵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而且這幾年愈演愈烈。

父母間緊張的關係,他也不知道該站在誰的一邊。他在下意識中是恨母親的,因為離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從小異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別人的母親一樣對他多些關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連在上的時間,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時間更多。而父親,或許他身上繼承了更多母親的基因,或許他從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他對父親始終親近不起來,感情上總是更多地偏向母親。

父親的大嗓門仍在繼續,母親偶爾插幾句話,她的聲音並不高,但他明白母親那張嘴的殺傷力,明明那麼溫柔地吐出幾個文雅的詞,卻往往讓人無地自容。這一次,他從母親的聲音裡,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連在一起。他不想再聽下去了,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九十年代的北京,還沒有那麼多高樓大廈,沒有那麼多霓虹燈,春天的夜空,還能看得到銀盤似的一輪明月,將水銀一樣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透過槐樹的枝葉間隙,一片一片猶如綿軟的白紙,落在他的腳邊。

他低著頭,負氣地用腳尖用力碾著最大的一片白紙,一下又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直到一個黑影慢慢地移過來,然後一點兒一點兒遮住了地上的月光。

程睿敏抬起頭,便看見劉蓓站在他的麵前,手裡捧著一個手提式飯盒。

「你還沒吃飯吧?」劉蓓把飯盒蓋打開,遞過來,「我媽剛蒸出來的包子,趁熱吃吧。」

程睿敏將雙手插進了褲兜,盡管包子的香味讓飢腸轆轆的他垂涎欲滴,他還是搖搖頭:「我不餓,謝謝你。」

劉蓓的手縮了回去,再大方再無畏,她也是個女孩兒。程睿敏刻意疏離的態度,終於讓她感覺到難堪。抱著飯盒,她咬緊了嘴唇。

「程睿敏,其實,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然後,我媽帶著我,嫁給了現在這個爸爸。」

程睿敏愕然:「啊?」雖然和劉蓓做了兩年的鄰居,經常看到他們一家三口進進出出,可他們家和鄰居很少交往,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個男人並不是劉蓓的親生父親。

劉蓓神色黯然地接著說下去:「有兩年的時間,那些小孩兒天天跟在我後麵,說我媽是二婚頭,叫我拖油瓶,還編成歌謠到處唱。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想過死。直到上了初中,我換了一所沒有人認識我的學校,我們家也搬到這兒,才沒有人再那麼追著叫我。」

程睿敏遲疑了一下才問:「那你爸爸呢?」

劉蓓把臉轉開了,像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好半天,她像是整理好了詞句,終於開口:「有一年過年,我跟媽媽吵架,我特別想他,就去他現在的家找他,然後,我在公交車站看見他、他現在的老婆,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他們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地站在一起,我上去叫爸爸,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女的,皺著眉特別凶地對我說『你來乾什麼?我們要出門,你趕快回家!』從那天起,我就覺得他死了,我爸爸已經死了。」

程睿敏瞬間動容,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柔軟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女孩兒。相似的命運,立刻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劉蓓苦澀地笑了笑:「其實,父母離婚真沒什麼了不起的,離了反而清淨了,省得天天看他們吵架。你看,這些年我跟我媽過得不也挺好?程睿敏,我告訴你,這種事,隻要你自己不在意,別人就傷害不到你。」

程睿敏望著她沉默了很久,劉蓓看到他的眼睛裡有什麼亮亮的東西在閃爍。他嘴唇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最後他垂下眼睛笑笑,突然問道:「包子什麼餡的?」

劉蓓愣了一下,隨即笑逐顏開,打開飯盒蓋,拿起一個包子遞給他:「瓠子豬肉餡的,可香了,你嘗嘗。」

第二天中午,程睿敏趁著午休的時間,將自行車推到學校門口的修車攤。修車的師傅將前輪內胎扒出來,充好氣往水盆裡一摁,隻見水麵上咕嘟咕嘟無數串水泡冒了上來。換了後胎,情況一樣,把師傅驚得一個勁兒搖頭:「小夥子,你這是得罪誰了,多大的仇啊?你瞅瞅,這前前後後的,一共被紮了十幾個窟窿!倆胎都廢了,全都得換。」

費了將近半個小時,程睿敏才推著修好的自行車返回學校。

在自行車棚裡,他把車放在大門口特別顯眼的地方,低頭鎖好車,一抬頭,他看見孫嘉遇和嚴謹站在不遠處,看著他交頭接耳地說笑。他心裡立刻明白了,到底是誰把自己的車胎紮成蜂窩一樣。從那兩人身邊經過時,他的目光在兩個人的臉上輪流停駐了片刻,卻什麼也沒有說,徑直走過去了。

那刀子一樣淩厲的眼神,讓嚴謹和孫嘉遇感覺像各自被剜了一刀,兩人頓時就笑不出來了。對著程睿敏的背影,嚴謹吐口唾沫:「人模狗樣的!」

同樣盯著遠去的背影,孫嘉遇的唇角卻勾起一抹含義不明的微笑。他伸臂攬住嚴謹的肩膀,大力拍了兩下,然後說:「這種人吧,都是多收拾幾次才能老實,你別著急,咱慢慢來,時間長著呢。」

兩人勾肩搭背地往教室走,正好和(2)班的幾個女生迎頭走了個對麵。那幾個女生看見他們倆,嘰嘰喳喳的聲音驀然停了,一個個屏息斂氣,突然間就變得淑女起來。這份矜持,一多半都是為了孫嘉遇,這個高一年級的風雲人物,校籃球隊的前鋒,在球場上的風頭比隊長嚴謹還要強勁,每次比賽時場外的啦啦隊大部分都是他的女粉絲。

女孩兒們從他倆身邊走過,雖然看上去目不斜視,實際上幾雙眼睛都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偷偷打量著兩個人。

孫嘉遇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低低頭就過去了。在幼兒園的時候,那些女老師就喜歡爭著抱他,他那時雖然吃飯還拿不穩勺子,但小小的心靈卻雪洞一般透亮清楚,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濃眉大眼再加上漂亮的長睫毛,像洋娃娃一樣招人喜歡。長大以後,英俊的五官愈加精致清晰,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陸陸續續收到女生的情書,此刻的他,對來自異性的愛慕眼光早已麻木了。而嚴謹,卻被另一處的風景吸引了,看得專注,幾乎目不轉睛。

在他們前方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個子高挑的女生,正不緊不慢地走著,淺藍色牛仔褲包裹著兩條修長的腿,腳下一雙少見的彩色運動鞋,雙腳像踩在彈簧上一樣,月要肢款擺,步履輕盈,自帶一股獨特的韻味。

「嚴謹?」孫嘉遇叫他,嚴謹充耳未聞,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孫嘉遇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心領神會地笑笑,然後把手擋在他的眼前,連晃了幾下:「哎,哎,哎,我說哥哥,你有點兒出息好不好?」

嚴謹左躲右閃,好容易扒拉開孫嘉遇的手,眼前的佳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嘆口氣:「貨比貨要扔,人比人氣死。跟這妞兒一比,剛才那幾個,簡直跟自來水一樣……」

孫嘉遇拍拍他後腦勺:「不就(2)班的那個劉蓓嘛。看你那色眯眯的樣兒,真給哥們兒丟人!喜歡就上嘛,別這麼自我折磨好不好?」他大力一推嚴謹,「阿米爾,沖啊!」

嚴謹被推得向前趔趄了幾步,站定後才沮喪地說:「我又不是沒沖過,人家眼高,看不上爺。」

孫嘉遇挑起一邊眉毛,壞笑了一下:「原來你被打擊過了?難怪啊。怎麼著,要不要我出手幫你搞定?」

「拉倒吧!」嚴謹趕緊搖頭,「你出手?根據我對你一向的認識,不是我信不過你,我是真怕你搞到最後自己給收了。」

孫嘉遇卻不屑地撇撇嘴:「我才瞧不上呢,皮膚太黑了,也太風騷了,不是哥們兒喜歡的那一款。」

嚴謹仰起頭「哈哈哈」假笑幾聲,然後說:「說得跟真的一樣。那你告訴我,你喜歡哪款的?」

「看過《東京愛情故事》嗎?就像莉香,鈴木保奈美那種。」

「什麼?」嚴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一下子收緊了,就勢勒住他的脖子,「小鬼子,孫嘉遇,你居然敢喜歡日本鬼子?」

孫嘉遇卻麻利地一蹲身子,從他的手臂下掙脫出來,嬉笑著撒腿就跑。

嚴謹沒提防這招,正使著大力的上半身驀然失去了憑靠,眾目睽睽之下摔趴在地上。好在他身手敏捷,在更多的路人看到他的狼狽之前,已經挺身跳起來,一邊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罵罵咧咧:「臭小子,你丫等著!不揍哭你我改你的姓。」

那天下午的一二節課,都是班主任閻青的英語課。一上課,閻青沒有像往常一樣讓學生先打開課本,而是將早上收齊的作業本擺在自己麵前,一共兩摞。右邊那摞他交給課代表下課後分發,左邊那摞,他拿在手裡,開始一本一本地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學生陸陸續續站起來,大概有十幾個,占全班人數的三分之一。

閻青走下講台,將這十幾個人一一打量一遍,然後背著手走回去,拉開了教室門。

「你們都出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性,「把昨天沒按要求抄寫的單詞補齊了再回來上課。今天補不完明天接著補,明天補不完還有後天,後天完了還有大後天,你們自己看著辦。」

於是十幾個沒有完成單詞抄寫的學生統統被攆出了教室。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孫嘉遇、嚴謹和許誌群全在裡麵。

此時正是上課的時間,操場上空盪盪的,他們聚集在校園一側的乒乓球台處。比較老實的學生,已經唉聲嘆氣地打開英語作業本,開始站著抄寫單詞。也有不肯認命的,比如嚴謹和孫嘉遇,一個懶洋洋地側臥在乒乓球台上,一個雙眼放空地坐在旁邊的雙槓上。許誌群平時一向唯兩人馬首是瞻,雖然攤開了作業本,卻眼巴巴地等著兩人發話。

「嚴謹、孫嘉遇,你們倆說,到底寫不寫?」

孫嘉遇頭朝下倒鈎下來,讓上半身晃晃悠悠地盪在半空中,甕聲甕氣地回答:「不能慣閻王爺這毛病,不、寫!一個詞都不寫!」

「那怎麼辦?真不上課啊?期中考試完了,馬上要開家長會了,回頭閻王爺再跟家長告一狀,你我不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尤其是嚴謹,他爸那馬鞭子,還不抽死他?」

孫嘉遇不耐煩地「嘖」一聲:「你急什麼?我這不正讓血液回流大腦,正想辦法呢!」

幾個人說著話,冷不防平地忽然起了一陣狂風,操場邊陳年的落葉被吹得團團亂轉,塵沙俱起,接著便有稀疏的大雨點劈裡啪啦落了下來。

有人驚叫起來,大家都慌慌張張地收拾了東西,要往教學樓處避雨。孫嘉遇卻在這一刻,忽然計上心來。他跳下雙槓,攔住了跑在前麵的同學。

「大家跟我來,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保證又暖和又乾淨,而且,可能以後再也不用抄單詞了。」

「去哪兒啊?」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能不抄單詞最好,不過你有什麼辦法啊?吹呢吧?」

「跟我來就是了。」孫嘉遇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秘微笑,「反正呢,要是我做不到,你們接著按閻王爺的要求抄單詞就是了,今天抄不完還有明天,明天抄不完還有後天,對吧?」

他這麼一說,其他學生覺得也是,跟他走一趟不會有什麼損失。都是男孩子,又正是膽兒最肥的十六七歲,稍微一忽悠,便都熱血上頭,呼啦啦跟著他走了,隻剩下幾個女生遠遠地跟在後麵觀望。

孫嘉遇帶著大家往前走,但他的方向不是奔著教學樓,而是沖著教師的辦公樓。離辦公樓越近,身後嘰嘰喳喳的聲音越輕,等他在一間辦公室門前停下,後麵一多半的腳步聲都開始遲疑和退縮,恨不能轉身就跑。

因為孫嘉遇麵前的那扇門,門上麵掛著一個醒目的牌子——校長辦公室。

孫嘉遇站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前,一時間也有些膽怯,他回頭看看自己的同學,發現自己身後忽然空了一片,除了嚴謹還站在自己身側,連許誌群都下意識地退後,跟自己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再看看嚴謹,嚴謹沒說話,反而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立,並且朝他舉起拳頭,表達了無論你上刀山下火海如何作死,我都跟著你一塊兒死的堅定決心。

孫嘉遇感激地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裡麵一個溫和的聲音道:「請進。」

孫嘉遇推門進去,嚴謹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兩人站在校長的辦公桌前,盡量規規矩矩地以標準姿勢立正,然後孫嘉遇聲音鎮定地開口道:「校長好!我們是高一(3)班的學生,今天因為沒完成老師超越教學大綱布置的作業,被趕出教室。現在外麵下雨,我們沒地兒避雨,所以來請求校長,給我們找個避雨的地方,能把老師要求的作業補完。」

校長從麵前的公文裡抬起頭,透過老花眼鏡望著他倆:「什麼作業?拿過來我看看。」看到走廊外淋著雨的學生們,他又招招手,「都進來,進來說話。」

和孫嘉遇他們談完話,校長當場打了個電話給圖書館,讓圖書館的閱覽室為學生們暫時開放幾個小時,方便他們一邊避雨一邊補作業。然後,下午自習課的時候,閻青被校長叫到了辦公室,傾談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以閻青向校長認錯,承認自己的教學方式太簡單粗暴,保證以後再不采用類似的懲罰手段而告終。

高一(3)班的學生們因此大獲全勝,晚自習前,大部分男生聚到校外一家小吃店,以汽水代酒,大肆慶賀一番。而孫嘉遇的壯舉,則被當作反師道尊嚴的成功榜樣,幾年以後還被後麵幾屆的學弟學妹們津津樂道。

但他們此番舉動,也有人不以為然,除了那些和閻青交好的女生,還有幾個男生,並沒有參加他們的慶祝派對,這其中就有程睿敏。大隊出發前,有人專門去叫他,程睿敏從中抬起頭,表情和語氣都相當冷淡:「我不感興趣,對不起。」

這話恰好讓旁邊經過的嚴謹聽到了,他狠狠地瞪了程睿敏一眼,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冷冷地「嘁」字。

但這個「嘁」字,不幸也被程睿敏聽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嚴謹一眼,那溫度也冷得足以讓人的臉皮掛上一層白霜。由此,兩人彼此間的厭惡又各自加深了一層。

當天的晚自習時間,閻青在講台上講了幾句話,話不多,他也沒點名,卻句句錐心。

「你們翅膀硬了,有本事了,都會告禦狀了。行,我認栽。以後我也隻會完成自己的分內工作,再不會跟你們嘔心瀝血。你們愛學不學,隨便。我隻告訴你們一句話,十年後,我希望你們不要後悔今天的舉動。」

最後一句話,閻青的眼圈都紅了,他摔門而去的瞬間,教室內的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女生中有一些特別崇拜閻青的,便回過頭去,對著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怒目而視。

孫嘉遇隻當沒看見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翻開數學書和作業本,開始寫作業。

嚴謹卻十分生氣,毫不客氣地回瞪著那幾個女生,嚷嚷道:「看什麼看?你們看什麼看?我們冒著將來被『閻王爺』穿小鞋的危險為大家爭取權益,你們以後再不用抄單詞抄到半夜,不感激也就算了,可你們這是什麼態度?」

正在低頭看書的程睿敏,這時轉過臉看著他,聲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對閻老師的教學方式不滿意,你們可以直接找閻老師提意見。但是背後告人黑狀,這種行為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卑鄙!」

孫嘉遇的眼睛,從上收回了目光,挑起來斜斜地瞟了程睿敏幾眼,又垂了下去。同時,他用力按住嚴謹的膝蓋,阻止嚴謹跳起來找程睿敏的麻煩。

翌日上午的三四節是物理課,出完課間操回來,程睿敏打開桌鬥,取出自己的物理課本,卻發現被人用膠水一頁一頁地粘了起來,變成硬邦邦的一塊磚頭。他吃了一驚,立刻將桌鬥內的東西全取出來查看,發現那裡麵所有的課本和作業本皆遭遇了同樣的慘況。他一本一本地翻著,開始還能維持住聲色不動的表情,直到拿出一本封麵陳舊的課外書,這是一本霍金的《時間簡史》,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繁體版,內地還從未有人見過的中譯本。當他發現這本書也被徹底毀了以後,終於氣得手指都哆嗦了。

他的同桌想幫他補救,用圓規和鋼尺試圖拆開那些被粘在一起的書頁。拆是可以拆開的,可是被撕開的那頁,頁邊卻變得參差不齊,仿佛被老鼠的牙齒啃咬過。

程睿敏先是毫無反應地呆呆看著,忽然間像是如夢初醒,撲過去一把搶過那本《時間簡史》,轉身出了教室。

他這一走,居然兩節課都不見人影。向來規矩聽話的好學生,竟然逃了整整兩節課。

程睿敏的物理成績一直是年級裡拔尖兒的,是物理老師的心頭肉。弄明白程睿敏逃課的原因後,物理老師一點兒都沒想過追究他逃課的問題,而是下課以後找到閻青,直接將程睿敏的物理課本摔在他的辦公桌上。

「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們班學生乾的好事!」

閻青聽明白原委,原本十分生氣,但一拿起那本書,他卻差點兒笑出聲:「這幫王八蛋,乾起壞事來倒有耐心,這一頁一頁的,要費多少工夫?」

「您還笑呢?」物理老師很不滿意,「我跟其他學生打聽了,他被整跟你有關係。昨天你不是被校長叫去談話了嗎?程睿敏因為替你說話,跟你們班最調皮的那個嚴謹發生矛盾了。」

「嚴謹?閻青頓時眼神一凜,情不自禁咬咬牙,「行,我知道了。」

閻青不是聖人,雖然在校長麵前答應過,絕不會因為孫嘉遇和嚴謹帶領學生告狀的舉動,對他們兩人有任何成見,但是,內心裡那點解不開的疙瘩,遇到合適的機會,還是會適時地冒出來讓他磨磨牙。

閻青要先找程睿敏談談。可是下午的化學課和自習課,他都沒有出現。一直到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他才神色恍惚地現身,同桌跟他說話,他像是什麼也沒有聽見,眼神也是直的,雙眼仿佛全無焦點,隻是將課桌上的文具全部掃進書包,背起來就走了。

第二天的早自習,閻青一進教室,發現程睿敏的座位依然空著,心裡便咯噔一聲,泛起了十分不安的感覺。以閻青對程睿敏的了解,他是那種少見的能從學習中自己尋找快樂,並能嚴格進行自我管理的學生。毫無理由的曠課和逃學發生在他的身上,簡直和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讓人無法接受。

閆青退出教室,站在門外想了想,覺得這事可大可小,但是他認為,作為一個學生,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自暴自棄到曠課的地步。最後他還是去教導處找到程睿敏父母的工作單位和聯係方式,照著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都市相关阅读: 名草有主 浮生一世,忽然而已 卡耐基寫給女人的一生幸福書 許你一世溫柔:葉落無心作品精選集 艾澤拉斯文明:開局大金字塔 萬族禦魂師 玩家走狗滿天下 奧特紀元 重撿文明 這個人類幼崽有億點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