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1 / 2)
他踩著一片霞光, 麵色陰冷,一雙眼定定地望著跪在地上那人。
沒有一丁點好臉色的。
沒想到他回過來,薑幼螢愣了愣, 迎上前去:
「還未到用晚膳的時間, 皇上怎麼過來了。」
今日之流言,姬禮自然是聽到了的。
宮中所傳風言風語,她雖是問心無愧, 卻也怕姬禮誤會。
聽見她的聲音,男子麵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些。
白憐跪在地上, 楚態盈盈。見了他來, 身子一瑟縮,又慌忙求饒。
那一聲一聲, 如同梨花之上凝露墜落, 光讓人聽一句,便覺得酥媚無比。
可姬禮卻是麵色未動。
他眸光冰冷,徑直掠過地上之人, 牽起了薑幼螢的手。
「阿禮?」
如今還未到晚上, 小廚房的晚膳也未做好,見了皇帝前來, 周圍人立馬退散下。姬禮目色冰冷, 牽著少女掀簾而入。
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不光是姬禮,薑幼螢自己也覺得心情不大好, 一早上起來,外頭就傳遍了那些事兒。怕是皇城裡早就流言紛紛,一會兒是沈鶴書, 一會兒又是容羲。他們這位皇帝, 倒真是憋屈。
薑幼螢被他牽著, 坐在桌子邊兒,有些不敢吭聲。
姬禮有些煩躁。
忽然,眸光一閃,看見桌上之物。
黃的粉的白的,三五個瓔珞子,還有未成形的,一針一線皆是仔細。
男子眸光微微一動。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薑幼螢抿了抿唇,輕聲解釋道:
「這是臣妾給皇上打的瓔珞子,也不知皇上喜歡什麼顏色的,便準備一個顏色打一個,到時候給您送過去。」
他的麵色這才終於和緩了些。
麵對她,姬禮向來是不舍得發火的。薑幼螢輕輕拿起一個天青色的瓔珞子,聲音聽上去有些羞。
「這一份……臣妾還未打好,唔,做得有些醜了。」
似乎怕他嫌棄,薑幼螢又把那半成品捏住了,欲偷偷藏進袖子裡。
其間偷偷瞄了姬禮一眼,他眉目清俊,麵上卻有了淡淡的寵溺。
「罷了。」
他伸過來手,「給朕。」
她隻好將那隻醜醜的瓔珞遞上前。
「阿螢,朕把白憐給你調走罷。」
冷不丁地一句,姬禮攥著瓔珞子,出聲。
薑幼螢眨了眨眼。
「她看上去就是個不安生的。」
姬禮道,「朕將她調到其他宮去,去……禍害其他人。」
他歪了歪腦袋,覺得自己這項舉措實在是精明。
「或者調到采秀宮去,阿螢,你看如何?」
正說著,他稍稍偏了偏頭,征詢她的意見。
若是他還未記錯,采秀宮裡,也住了位不安分的小宮女。
茉荷。
姬禮不提,薑幼螢幾乎要忘了對方。
「這樣也好。」
她聽姬禮的,乖巧地點了點頭。
答應之後,又是一陣沉默。姬禮沒有出聲,隻拿著那「半成品」,手指捏著,兀自把玩。
他是不開心的。
自從他走進院子,薑幼螢便隱約感受到了。
「皇上,」
於是她試探性地探了探頭,問他,「您可是有什麼心事呀?」
對方捏著瓔珞的手微微一頓。
他向來都是如此,什麼事情都喜歡一個人悶在心裡。聽了她的話,姬禮輕輕一嘆息。
「長姐又來信了。」
那位嫁去燕尾的公主姬瑩。
薑幼螢眨了眨眼,「若是皇上不開心,可以同阿螢說,阿螢雖然笨,但也願意和皇上分憂。」
她乖巧地坐在那裡,因為畏冷,穿得有些多,活像一隻毛絨絨的小兔子。
忽然,腳邊傳來輕輕一聲「喵」,一隻貓兒轉了轉圓滾滾的眼睛,跳到她膝蓋上。
這是她脖頸上受了傷、昏睡時,姬禮送她的小貓。
雖然那劃痕極深,好在有姬禮送的凝脂膏,早中晚各塗抹上一次,疤痕也漸漸淡了下去。
按著姬禮的話,不過多久,那疤痕便會完全消卻罷。
如此想著,她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心理負擔。
「阿螢,你可知道燕尾那邊的習俗?」
他忽然出聲,神色有些凝重。
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即便是坐上了皇後之位,也沒有什麼眼界。
如實地,薑幼螢搖搖頭。
對方眉心的蹙意愈發濃烈。
日色沉沉,幾乎要落了山,薄薄的一層暉色自天際邊傳來,透過窗牖。
輕輕攀岩上桌案一角。
薑幼螢扌莫了扌莫那道光影。
「燕尾那邊,有一個習俗。」
他的聲音輕緩,內容卻是十分的凝重。
「燕尾王死後,燕尾太子將獲得他全部的遺產——不光是王位、玉璽、城池,還有……」
姬禮忽然一頓。
他轉過頭來,望向薑幼螢,眼中似有陣痛。
「王後。」
燕尾王後,如今正是姬瑩——他又敬又愛的長姐。
他同父同母的長姐。
大齊原先的六公主,姬瑩。
聽了他這句話,薑幼螢的心「咯噔」一跳。
「長、長公主?!」
如此說來,那便是——長公主即將二嫁,作為燕尾王的「遺產」,傳給如今的燕尾太子?!!
上一次聽到燕尾王的消息,是她剛回宮、從淩桓意口中得知。燕尾王日薄西山,若是不出意外,怕是時日無多。
待他駕崩後,姬禮的長姐,將會嫁給如今的燕尾太子。
「如今的燕尾太子是何人?」
薑幼螢抿了抿唇,心中暗暗替姬瑩捏了一把汗。
若是她沒有記錯,長公主入燕尾數年,遲遲沒有誕下皇子。她得了王後之位,完全是因為燕尾王的寵愛。
也因為燕尾王的寵愛,即便是身處異國,長公主這些年,也過得算是快活。
一想起姬禮方才所說的話,她便覺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再往下想去——身為燕尾王後,再嫁給自己的繼子……
她有些絕望。
「那皇上打算怎麼辦?」
她仰了仰麵,隻見姬禮眉頭緊緊蹙著,似乎也在思量。
他想劫人。
將姬瑩從燕尾劫回來。
這個想法,自他登基後,便在腦海中回閃了無數次。他的性子原本就孤僻,長姐的和親,讓他變得愈發偏執,他憎恨、厭惡先帝,厭惡他的懦弱與退讓,更是討厭自己的生母。
如今好了,他已將太後軟禁起來,沒有人能攔得到他了。
姬禮道:「朕想與燕尾開戰。」
這一場戰役,必須隻勝不敗。
開戰?
她的右眼皮一跳,那必定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姬禮卻似乎無所謂,即便是身處帝王之位,在他眼裡,卻全然沒有天下蒼生。他不在乎那些,更不在乎如今自己所站的這個位置,他在乎的隻是自己敬重的長姐、心愛的女子,活得光鮮漂亮。
燕尾的習俗,他早有所耳聞。
他早就知道,一旦燕尾王駕崩,自家長姐是要改嫁給燕尾新帝的。
於是這麼多年,他做了兩件事。
其一,養精蓄銳。
燕尾是蠻夷之地,不比大齊富饒,卻養了一群粗鄙健碩之人。他們的馬術、劍術,皆是極好,軍隊更是雄壯有力。
也是這個原因,當年的老齊王不敢與燕尾開戰。
這麼多年了,姬禮向來對政事漠不關心,他不在乎今日誰參了誰一本,誰又勸諫了他一道。少數上心的,便是訓練軍隊。
他一直想將長公主從燕尾王手中搶回來。
其二,暗中與長公主通信,企圖勸她,明哲保身。
不要登上王後那個位置。
姬瑩嫁過去時,老燕尾王的身子已經不大好了。
那日她和親出嫁,似乎怕他生出什麼亂子,先皇派人將他大綁在東宮、不允許他踏出東宮半步。
那是他第一次哭,第一次向周圍人哀求。桀驁如姬禮,在麵臨長姐將要「羊入虎口」之時,竟全然不顧麵子,若不是身子被綁著,他幾乎要給周圍人跪下。
他的嗓子哭啞了。
宮人有些不忍,同老皇帝稟報實情,誰知,喚來的卻是一團麵巾,生生將他的嘴巴堵住。
他可是大齊的儲君啊!
他是大齊的太子,卻不能看著自家阿姐出嫁,被人五花大綁著、還被人堵住了嘴巴。
那一夜過後,姬禮殺光了在場的所有宮人。
將自己一個人,生生關了半年有餘。
宮裡人都急壞了,他卻一步也不肯踏出房門半步。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的太子要瘋了。
大齊唯一的皇子,要瘋了。
老皇帝終於慌了,跑來勸他,姬禮的生母也來了,可他仍是聽不進去任何人的任何話。
大半年之後,他終於從東宮走出來,手中提著的,卻是一把長劍。
他提著刀,走入皇帝的寢殿。
那晚東風夜來,宮人見了足足有大半年未出門的太子,自然是喜不自勝。可如今皇帝正在召幸美人,太監欲攔下他,卻被他陰鷙的眼神一駭。
「不必報。」
走入殿門,他取出了長刀。
劍光凜凜,月色錚錚,落於劍刃之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鋒芒。
美人嚇壞了,尖叫一聲,連衣裳也未來得及穿,袒月匈露乳地躲入老皇帝懷中。
皇帝猛地一皺眉:「姬禮,你要作甚?!」
那道話音未落,少年歪著頭笑著,用劍鋒挑開明黃色的床簾。
劍刃之入女子的咽喉,稍一用力,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滾下。
老皇帝大驚失色。
「逆、逆子!」
對方下意識地一撫月匈口,下一瞬,竟生生噴出一口血來!
姬禮唇邊噙了一抹笑。
「父皇,您不是想見兒臣麼?」
他緩緩收回劍,床簾上盡是血水,殷紅一大片。
老皇帝躲在帳子內,有幾分瑟瑟。
床簾落下,遮擋住少年的麵容。他就如此站在床頭,溫和地笑著。
老皇帝看不清姬禮的麵容。
「父皇,兒臣來給父皇請安了。」
正說著,他竟朝床上規矩一拜。
他從未拜過皇帝。
從未如此鄭重其事地拜過皇帝。
他天生叛逆,是個桀驁不馴的性子,何曾拜過任何人?而如今,隔著一道明黃色的紗簾,那一道禮卻是行得端正恭敬,皇帝麵上露出了駭然之色。
「逆子,你究竟要作何?!」
如若他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皇帝真想如今將其碎屍萬段!
美人的玉體姣好,如今卻像是癱軟的棉花,倒在他身邊。
老皇帝餘光睨了一眼,緊接著,竟嘔吐出來!
「肖德林。」
一個太監顫顫巍巍,從門口走了進來。
「皇上,太子殿下……」
屋內隻剩下他們三人。
姬禮笑得明媚,「肖德林,好生照顧皇帝。父皇,您的身子看上去,好像有些大不如前了呢。」
皇帝一頓,緊接著,震驚地一抬眸。
眸光激盪!
「逆子,你、你對朕做了什麼?!」
「沒什麼,不過用了些藥罷了。」
長劍上的血跡依舊往下滴落,點點滴滴,蜿蜒至少年衣角。見那鮮血將衣裳弄髒,姬禮竟然也不惱火,反倒慢條斯理地抬了抬袖子,將長劍一點點、擦拭乾淨。
「父皇若是聽話,兒臣會按時給父皇解藥。」
他道,「當然了,兒臣也知曉,兒臣是父皇的獨根,父皇不想後繼無人,自然是不敢殺兒臣的。」
「兒臣亦是不敢殺父皇呢。」
他笑著,用長劍挑開素簾。
老皇帝麵色雪白。
「不過呢,父皇要小心了。兒臣每日都會留意,坤明殿這邊的動向。父皇臨幸了哪位娘娘,兒臣便會提刀來殺哪位娘娘——若是臨幸了母後,兒臣……」
少年姬禮一垂眼,須臾,忽然一嘆息。
手中的刀光更淩冽了幾分。
老皇帝又噴出一口血。
「你個畜生!」
畜生,簡直是畜生!
少年的鴉色睫羽翕然一顫。
「論畜生,兒臣自然是比不上父皇的。父皇,您體會過自己在乎的人離自己遠去的感受麼?」
若有若無地,又是輕輕一聲嘆息,彌散於這瞑黑的夜裡。
他沒有。
他從來都沒有。
「從今往後,您將夜夜如斯。」
他要親手,將皇帝喜歡的女子,斬殺於床頭。
看著她們的頭顱滾下,猶如一朵鮮活的、嬌麗的花。
姬禮忽然丟了劍。
「咣當」一聲,殿內其餘二人皆是身形一顫抖。卻眼睜睜見著,原本麵色清冷的少年竟撲通一聲跪了地,朝那床榻上恭恭敬敬地一拜。
拉長了聲音,喝道:
「兒臣姬禮——伏願父皇,千秋萬歲,長生不老!」
……
從回憶中抽出神來,姬禮的眉眼愈發冷峻。
薑幼螢自然不知曉姬禮的這些往事,卻也知道,眼前這名男子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就像是一個煞星,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修羅,令人談及色變,令人膽戰心驚。
他的血是冷的。
但她的心卻是暖的。
她就像是一個小太陽,一點一點靠近,去溫暖他。
「阿螢,你知道朕的身子為何不好麼?」
薑幼螢一頓。
「阿螢不知。」
「朕給先帝下了蠱。」
少女又一愣神,有些驚惶地一抬頭,卻見姬禮麵上,盡是泰然之色。
「如今,也算是反噬了。」
自嘲般,他幽幽一笑。
但他不悔。
這太陽,像是永遠都落不下去,男子看了一眼窗外,餘暉散落,落入他陰冷逼仄的瞳眸中。
「朕很想死。」
薑幼螢的心「咯噔」一跳。
「阿姐走後,朕不止一次地想去死。」
他厭惡這個世界,厭惡大齊,厭惡他的父皇。
他太明白,他的父皇母後,這輩子在乎的是什麼。
「他們在乎朕,卻並不在乎朕的康樂。他們隻在乎朕的死活,因為在他們眼裡,朕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他們的皇子。」
是皇嗣,是大齊江山的繼承人。
「他們對朕好,不過是不想讓這江山後繼無人罷了。」
姬禮輕輕一笑。
「所以,那時候朕便想,朕偏偏不合他們的意。」
「他們想要朕活著,那朕便要死,不光要死,還要拉著他們一起死。」
男子眼中,多了些偏執之色。
看得薑幼螢又是一陣心悸,慌忙伸出手,拉住了對方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冷。
「朕給先帝下了蠱,那蠱同心——他死朕死,他生朕生。朕要讓他眼睜睜看著,讓他倒數這那些時日。隻要他一死,這大齊便再無他的血脈,他將成為大齊的亡國之君。」
「大齊將後繼無人。」
那時候,皇帝與皇後慌亂極了,跑過來,幾乎哀求他。
求求他,解開那道蠱。
老皇帝日薄西山,姬禮的身體也每況愈下。
明明是那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一轉眼,卻成了個藥罐子,每日都需要和老皇帝喝同一種藥。
那些中藥,生生吊著老皇帝的一條命,亦是吊著姬禮的命。
他這樣極端。
少女眸光顫動,看著麵前男子的身形,許是那些藥物堆積侵蝕,如今她看著,姬禮的唇色居然有些發白,麵上也多了些病態。
「那皇上,如今您……」
她咬了咬唇,隻覺得一顆心發痛得緊。
老皇帝不是已經駕崩了麼?
那姬禮給自己下了蠱……
右眼皮又是猛烈地一陣跳動,讓她忍不住再度攥緊了姬禮的手指。他的手指很乾淨,如今看上去,卻莫名有幾分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