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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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遙一窒。

「去接阿姐回來。」

餘效文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見狀連向穆遙使眼色——順著他。穆遙一個「好」字到口邊又改了,「你先躺下,我才去接。」

男人「嗯」一聲,身子一傾,伏在枕上。

穆遙也不知多少年沒見過如此聽話的齊聿,眼前機會一縱即逝,清一清嗓子又道,「阿玉,你受傷了,給大夫看一看傷處,看完我就去。」

男人麵上露出一點困惑,柔順地應一聲,「是。」

餘效文上前,仍舊掀起裡衣,仔細查驗罪印,一時伸指觸碰,又一時念念有辭。

男人自從他靠近便無聲地閉上眼,五指攥住穆遙衣襟,身體僵硬到輕微戰栗。

穆遙握住男人雙手將他掩入懷中,一隻手柔和地撫著他枯瘦的脊背,「無事,別害怕。」

等餘效文終於看完,男人已經抖得如同風中一片枯葉。穆遙掩上衣襟,仍用棉被裹緊,「好了,大夫看過了,明日便好了。」

男人道,「去接阿姐。」便要坐起。穆遙一把按住,「你歇著吧,我一個人去。」

男人大睜雙目,「真的?」

穆遙在這一個瞬間忽然不忍心再騙他,咬著牙不吭聲,沉默地扶在他身後,按著他伏在自己懷裡,指尖無聲地地捋過他濕潤的長發。

男人仿佛明白了,又好像什麼也不懂。垂在身畔的手無聲地抬起來,一點一點扌莫索著掐住穆遙背後一點衣襟。男人一點聲音都沒有。若不是枯瘦的脊背一上一下起伏,若不是穆遙襟前濡濕的布料,幾乎不會有人知道,在這樣一個清晨,男人哭到渾身戰栗。

湯池滿室悄寂,隻有男人偶爾克製不住時偶爾一點壓抑的喉音,如同一把破碎的舊琴,在重壓之下拚死呼喊。餘效文聽得心頭堵塞,走到窗邊用力呼吸。

未知多長時間流逝,身後穆遙叫一聲,「先生。」

餘效文回頭。

穆遙一隻手貼在男人前額,皺眉道,「又燒起來了。」

餘效文上前。眼見著男人伏在穆遙懷裡,早已昏死過去。他失了知覺,終於能放縱自己哽咽出聲,身體在昏沉中不間斷的抽搐,混著一下接一下嘶啞的泣音。餘效文拖出男人一隻手診脈,快速道,「受驚過度。等天亮——」轉臉看天色,改口道,「天黑就能好。」

穆遙放下心,拉高棉被裹住男人身體,「先生看清楚了,可知底細?」

餘效文搖一搖頭,「罪印自古以墨上色,我還是頭一回見到紅色的,還如此巨大。方才我扌莫過了罪印紋理,這個圖形與文字,不是一次烙上,至少三次……看痕跡也可能是四次。」

「先生的意思——這是反復烙傷?」穆遙大怒,「折磨人取樂嗎?」

「有這個可能。」餘效文一窒,想一想又道,「也有可能隻是為了保命。」見穆遙不解,解釋道,「又不是神仙,凡夫俗子怎麼受得起這麼大的火烙傷?應是這個紋樣刻好,一部一部灌注鐵烙,分次火烙上色,成如今的形狀。」餘效文看一眼伏在穆遙懷中昏昏沉沉的男人,「小齊公子著實受苦了。」

穆遙無聲地撫過男人發燙的前額,冷笑,「天底下哪有白白受苦的道理?早晚叫他們還回來。」

餘效文站起來,「我去煎藥,公子還是挪回暖閣吧。」

穆遙點頭,想一想又道,「齊聿如今神誌不清,湯池雖不深,也是淹得死人的,不要留他一人在此。」

餘效文解釋,「夜間公子醒了,說身上髒,一定要來。確實出了許多汗,我等便帶他來……誰知公子不許人在旁——」

「以後多留意。」穆遙一擺手,「去吧,叫外頭人把胡劍雄喊起來,到我書房等著。」

好歹一員四品大將被殺,穆遙跟沒事人一樣,齊聿昏天黑地病了二日,穆遙便在屋子裡守了二日,外頭亂作一鍋粥也不去管。胡劍雄上下斡旋,一頭尋著崔滬說情,一頭給許人境編織些罪名,好歹把事情都圓上了,寫滿一個紙折子。

天剛亮時寫完,終於能回去睡個覺,誰料剛爬進被窩便被侍衛十萬火急召到書房,到了書房苦等半日不見一個人,抓著侍人尋穆秋芳打聽。侍人走一時回來,轉述穆秋芳原話,「芳嬤嬤說,郡主在餵玉哥吃藥,命你等著。」

胡劍雄老臉一黑,也無他法,隻能坐著枯等。直等到近午時分,穆遙才進來,見麵話也不說,走到案邊扯一張紙,提了筆塗塗抹抹。

郡主終於知道要給朱相寫信了——胡劍雄老淚縱模,把自己擬的紙折子捧上前,「郡主,老奴已經寫了一封,許人境帶著人闖郡主寢房,隻要這一條,郡主處置他就占足理。咱們手裡拿著的崔滬的信也用上,就說許人境勾連伏青氏,殺了他還不應該嗎?崔滬也求之不得——郡主?」

穆遙二指拈著一張紙,「去查,越快越好。」

胡劍雄接了,紙上稀奇古怪一個圖形,看不出是個什麼東西,「郡主,這是什麼?」

「我要是知道,要你查什麼?」穆遙把筆掛回去,「查清楚圖形和文字是什麼意思,如若是世家家徽,務必要弄清楚哪一家的。」

胡劍雄丈二和尚扌莫不著頭腦,「郡主哪裡來的這個?」

「怎麼許多廢話?」穆遙張口便罵,「不肯辦事便滾回西州,換你兄弟來!」

胡劍雄萬萬沒想到自家郡主今日如此暴躁,一個字不敢多說,揣著字紙便往外走。

「站著!」

胡劍雄一喜,恭恭敬敬轉回來,「朱相那邊——」

穆遙一語打斷,「高澄押在哪裡?」

「原是飛羽衛押著,如今飛羽衛過來,他也遷來王府,地牢裡關著呢。那廝一日挨一頓打,除了不肯寫勸降信,如今問什麼便答什麼,郡主有話問他,眼下時機正好。」

「很好。」穆遙點頭,「我去會會這位小武侯。」

胡劍雄笑道,「老奴伺候郡主過去?」

「胡總管好像很是清閒啊?」

胡劍雄被她懟得一愣神,扌莫一扌莫袖中字紙,「老奴便不陪郡主了,老奴立刻就去查。」

「限你三日。」穆遙說一句,提著鬥篷出去。

高澄貴為北塞小武侯,由飛羽衛精銳看守。胡劍雄被穆遙打發出去,守牢軍校無一人知道穆遙過來,冷不防看見,一個個驚慌失措,撲地磕頭,亂七八糟叫「郡主」。

「高澄在哪裡?帶我去。」

領頭的軍校爬起來,「郡主隨我來。」

穆遙跟著他,七彎八繞走了數十丈長的下沉地道,感覺身畔漸漸濕冷,「堂堂一個王府,弄這麼一個地牢,做什麼?」

「北塞人不講究。」軍校笑道,「郡主仔細看,這個地牢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犯人入了這裡,便是插翅難飛。」說著扌莫鑰匙開門,入內又是一段陰暗潮濕的地道,穿過地道緊跟著又一段下沉階梯,終於到了關押處。

軍校另外拿鑰匙開門,極乖覺地退一步,等穆遙入內便關上門,守在外邊。

高澄吊在刑架上,正耷拉著頭打盹,聽見聲音睜眼,「你們這些狗賊——穆將軍?」

穆遙招呼,「小武侯。」

高澄自從被抓就一直吊在這裡,每日二三十鞭子吃著,雖然不致命,但著實過得苦不堪言。一看見穆遙哀哀叫苦,「穆將軍,您要的信我若真的寫了,丘林清能放過我嗎?再說我區區一個武侯,我寫的信有用嗎?除了這個,將軍您要什麼隻管開口,不要如此折磨我吧!」

穆遙笑意吟吟,「我觀小武侯氣色還不錯,日子過得應該挺好的。」

高澄一滯,低聲下氣哀求,「這地方著實住不得,信我也真的寫不了,旁的事咱們都好商量,穆將軍大人有大量,饒過我一回。」

穆遙目光掠過一屋子的刑具,「這些的東西,小武侯受用過幾樣?」

高澄嚇得瑟瑟發抖,「穆將軍,穆將軍,有話好說,好說啊——您看你要齊聿那廝的下落,我不是給您了嗎?人您找到了嗎?」

「找到了。」穆遙心念一轉,往太師椅上坐下,「可惜快被你弄死了,問不出什麼,寫信更指望不上。」

「冤枉啊。」高澄連連叫屈,「那廝自己下去井裡的,與我不相乾。」

「哦?」穆遙撲哧一笑,「還以為是小武侯替我出氣,本要好生謝過,既不是你,那便罷了。」

高澄一窒,連忙補救,「雖不是我,入口真是我封上的。不然那廝早就跑了。」

「入口?」

高澄點頭,「那個井不知哪個神經病弄出來折磨人,入口不在上頭,底下另有出入的地方。」

穆遙哼一聲,「一口破井,怎麼折磨人?」

「往裡灌水呀——」高澄道,「黑漆抹烏的地方,水從側邊進去。不會水還好些,早死早超生。若是會水,怎麼掙紮都無用,二三日之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活活憋死。又或是灌到快死了又放了,再來一回,不知道自己死在哪一回——那得多嚇人啊,您說是不是?」

穆遙笑一聲,「你說的很是。」起身走到刑架邊上,取下掛著的生鐵烙,翻轉過來仔細辨認紋路。

高澄一張臉雪白,「將軍放下,快放下。這個祖宗我真的受不起,穆將軍快別看了,放下,咱們有話好商量,什麼都好商量。」

穆遙一聲不吭,翻著烙鐵琢磨。

高澄急得出一身汗,回憶穆遙進來說的話,以為她不滿齊聿什麼也問不出,連忙補救,「將軍,齊聿那廝雖瘋,但是我有藥,您給他多吃點,吃過就能問話了,與正常人無差。」

穆遙終於抬頭,「什麼藥?」

「那然王讓巫醫給齊聿配的,治他的瘋病。」高澄急急忙忙道,「那廝吃了藥便清醒,不吃就發瘋。將軍有話問,多給他吃些便是。」

「治瘋病?」穆遙冷笑,「高澄,你是真不知死活,現在還敢同我耍花樣?」隨手將生鐵烙擲在囚室正中間燒得滾熱的炭盆裡,「看來這些日子你過得真是很不錯。」

高澄看一眼燒得發紅的烙鐵,聲音都變了,「我……我我我說,我說,不是有意隱瞞,實在不是什麼要緊事,一時也沒太想起來——齊聿那廝得罪了那然王,在王庭關了些時日,再出來時便瘋瘋癲癲,一直要吃藥,這些都是真的。」他見穆遙神氣越發不善,忙道,「這都是說給旁人聽的,那個藥其實另有用處。齊聿那廝一直不大聽話,巫醫配這個藥給他,那東西吃過三個月便一生離不得,有藥吃時清醒,無藥吃時瘋癲……將軍,我說這個藥治他的瘋病,當真也不是假話啊。」

穆遙齒關一緊,「丘林清便是用這個藥來控製齊聿?」

「算是。」高澄道,「這一二年很是消停,就是吃了藥的緣故。」

「又為何?齊聿既是清醒,不吃便是。」

「他怎麼敢?離了藥不出三日就要回去求那然王。」高澄冷笑,「一旦成癮,斷三日不吃高熱不退,斷五日不吃骨痛如裂,滋味如同萬千螞蟻啃噬骨髓——大羅金仙也熬不過如此折磨。」

穆遙沉默,久久點一下頭,「好,很好。」

高澄陪笑道,「將軍要齊聿寫信半點不難,搜他的身,把那然王給的藥都收盡了,押在空屋子裡,不出五日,您便是要他舔您的鞋子底,他也不敢說個不字。」

穆遙和藹可親道,「小武侯如此篤定,想是見過?」

「是,不過就一回。」高澄道,「齊聿那廝尋常時輪不到我動手……將……將將軍,您這是在做什麼?快,快放下……有話好說,好說啊——」

穆遙站在火膛邊上,那鐵烙已經燒作通透的紅色,有零碎的火星隨灼熱的氣流向上飛舞,又四散開來,囚室中如煙花般絢麗。

穆遙握住手柄,逼人的熱浪撲麵而來。穆遙將生鐵烙翻轉過來看那通紅的花紋,「花色別致,是個什麼意思?」

高澄哪裡敢說,舔著臉陪笑,「就是一個花樣子,哪家裁縫不弄一個?」

「雖是別致,可惜小了太多。」穆遙手中握著燒得通紅的生鐵烙,慢悠悠繞過刑架,立在高澄身後,「我親自問話,小武侯答的不盡不實,怎麼,看我年輕好欺是嗎?」

高澄看不見穆遙,掛在刑架上抖如篩糠,連帶著鐵鏈當當作響,「是……這是我家家徽。將軍不要再嘲笑我了,請君入甕說的就是我,我就是一頭蠢豬,奇蠢無比,將軍看我蠢成這樣,可憐可憐我,放過我——啊——啊疼疼疼啊——」

火紅的烙鐵隔過衣衫烙在高澄後月要處,刺啦一聲爆響,皮肉燒焦的糊味立刻充斥刑室。

高澄長聲慘叫,本能向前躲避,然而四肢俱被鐵鏈綁在刑架上無處可逃,身體拚死向前繃到極致,拉作一條直線,卻哪裡躲得開?深入骨髓的痛苦逼得他完全瘋了,大張著嘴一連串嗬嗬怪叫,「放開——疼疼疼——疼啊——放開——啊——疼啊——」

穆遙冷酷地看高澄在烙鐵下瘋狂掙紮。漸漸有一個片時恍惚,如同隔過漫長的時間和千萬裡黃沙的距離,看到那個在丘林王庭遭遇酷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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