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堯臣(十二)(1 / 2)
此事棘手,季堯臣總想當麵說清楚為妙。
可是和這花癡麵對麵坐著的時候,他莫名地出了些手汗,感覺有些不自在。
「你……」他沉吟一下,又將她盤問一遍,「你是什麼地方人,父母健在否?」
蘇奈道:「奴家的爹娘死了好多年了,隻有幾個姊姊。」
她一麵答著,芊芊手指從盤子裡拎起一串葡萄,嘴湊過去,一顆一顆啃著吃,臉上不見傷心。
季堯臣按按眉心,也是個苦命人。
年幼失怙,小小年紀賣給員外家做丫鬟,缺乏管教,怪道長成了花癡……
季堯臣道:「長姊當如母,你的姊姊有沒有告訴過你,身為女子應該如何作為?」
蘇奈托著腮:「二姊姊自小教導奴家說,這幅皮囊不能浪費,應該找個男人,享受榮華富貴。」
季堯臣手一哆嗦,茶盞差點摔在地上,眉毛惱怒地擰起,
這什麼長姊?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的目光登時嚴厲起來:「你可進過學?」
蘇奈道:「奴家聽過先生的課。」
季堯臣:「既聽過我的課,便算我半個學生。我以為,女子首要正身立本,應當矜持,愛惜自己的名節。蘇姑娘夜投陌生男人處,無名無分,同吃同寢這麼多日,就是置自己的名節於不顧……」
「先生又不是陌生男人。」蘇奈打斷這一長段話,「奴家喜歡先生,是專程找先生來的,奴家才不和別的男人如此這般。」
說著,羞答答地瞟了他一眼,將季堯臣看得滿麵臊紅,沒忍住一巴掌拍在了桌上,卻不敢大聲:「你……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為什麼?」
季堯臣別過頭:「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女子。」
那小婦人眼裡閃過一絲挫敗。
黑黝黝的眼珠子,不服輸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先生果然和奴家見過的男人不太一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人家可以學學。」
「不是所有人都沉湎於兒女私情。」季堯臣的嘴抿得緊緊的,打斷,「堯臣今年三十又四,無妻無子,無牽無掛,我想要做的事還未做完,哪有心思想別的?眼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這顆心就在月匈腔裡直顫,如遭淩遲,不得安生!」
蘇奈被他的話砸得一縮脖子,拿袖抹了抹臉。季堯臣看她那張美艷淺薄的臉滿,便知道雞同鴨講,閉了嘴。
多年來無人可知的寂寞又如烏雲浮起。
他嘆息一聲,勉力回過神來:「蘇姑娘今年貴庚?」
「貴什麼?」
「……你多大年紀?」
蘇奈低頭算了算,三百零二十二歲。
「奴家二十二歲。」
季堯臣好言相勸:「你已經二十二歲了,這年紀放在鄉下,已經是孩子的母親。蘇姑娘,你還是早日找個一心一意待你的男人嫁了吧。」
「這可不行。」紅毛狐狸啃著果子,專看這男人的笑話,「奴家喜歡先生,自然是一心一意地等著先生,怎能嫁給旁人呢?」
「為什麼?」季堯臣忍耐得青筋都爆了起來。
果然是聽不懂人話的花癡。敢情軟硬皆施,好說歹說,全都白費!
蘇奈晃著椅子道:「因為先生長得高大英俊,魁梧不凡,是我們女子最喜歡的類型,又有知識……先生,先生?」
說到一半,季堯臣已經氣得滿麵漲紅,控製不住地搖起腦袋,猛地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
門破了個大洞,門外蟬聲、流水聲,還有幼女的嬉笑格外喧囂。
小胖墩第四次回頭向外望時,季堯臣的書卷成筒,「啪」地敲在石頭桌子上:「公子。」
小胖墩忙將目光聚回上。
那些字仿若螞蟻,爬來爬去。他鼻尖上盈滿細汗,玩弄著一頁書角,整張臉寫滿苦悶。
小胖墩學得很慢,又愛走神,前麵幾則古文,花了大半年才背住,季堯臣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拿磅礴的知識往那細口瓶裡揮灑,灑出來大半,但總能灌進去些許。
別的學生求學,不少挨他責罵,唯恐自己不夠上進好學。
唯獨這個肥胖的、呆呆的孩子,他是以近乎虔誠的態度傾囊相授,恨不得以身代之。而且隻要他活著,這件事就不會停止。
季堯臣微閉眼睛,負手踱步,低沉的聲音抑揚頓挫,流淌在小小的土屋裡,「公子,詩很工整,比文章好背……」
話語戛然而止。
他餘光瞥見蘇奈趴在兩冊書上睡得正香,口水打濕了書頁。
蘇奈叫人勾著後領子一把提了起來,從夢中驚醒,基於野獸的本能,一瞬間凶相畢露,差點回首給身後的人一爪子。
等到看清季先生拎著書,一張慍怒的臉,利齒和指甲瞬間收攏,整隻狐狸乖順地蔫趴下來,和季先生大眼瞪瞪小眼。
季堯臣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將兩冊書丟在回桌上。
蘇奈小心地撿起來,嘩嘩地翻動。
這能怪她嗎?
臭男人給她兩冊《女則》《女訓》,叫她先自己看著,待給小胖墩上完了課,回頭給她講這個。
人類的字,密密麻麻,和鬼畫符一般。她半個字都不認識,能看出個什麼?
再加上她在屋裡憋悶得慌,半夜總要跳窗出去瘋跑,跑上一宿,也是很累的。
看著看著,這不就困了嘛。
蘇奈立起書來,擋住怒氣沖沖的狐狸臉。
書卻叫人猛地抽走了,掉了個個兒,又塞回手上。
「你拿倒了。」
「……哎。」季堯臣滿麵嫌棄,嘆了又嘆,搖著頭地走了。
這廂,小胖墩還在磕磕絆絆地背詩:「明……明月……鬆……鬆……」
他臉上汗越積越多,掀開書角,偷瞄一眼。
書上已經給畫得亂七八糟,標滿注解。
可是任他如何注解,都不能將這些復雜的符號,在腦海裡摁下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