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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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鈴鈴——噶鈴鈴——」

芷珊翻了個身,那聲音卻不依不饒,「噶鈴鈴——噶鈴鈴——」一聲接一聲,催魂奪魄,她終於不得不睜開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鈞,頭痛欲裂,仿佛自地獄中醒來,連聲音都似氣若遊絲。

「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書的聲音:「方小姐,請速回辦公室,大老板從紐約飛回台北,一個鍾頭後召開會議,所有的高層主管都已經陸續趕到。」

她向來是按美國時間作息,因為她每日要盯住紐約股市,剛躺下還不到兩個鍾頭,就被這催魂鈴吵醒。這一瞬間她隻想摔掉電話尖叫:去他的大老板!去他的公司!我要睡覺!

可是不能,她不能。老板叫你三更死,你哪裡敢活到五更?何況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此時心血來潮突然出巡,前呼後擁,旁人唯恐奉迎不及,她這樣的蝦兵蟹將,還是知趣的好。垂死掙紮終於爬起來,步履蹣跚地沖進浴室打開花灑,水燙得打在肌膚上生出灼痛,她連打幾個激靈,仿佛一具僵屍,終於借由水溫活了過來。

到底年輕,對鏡化妝的時候,瑩白的肌膚上已經泛起一層淡淡的暈紅,仿佛一顆圓潤的珍珠,自然而然透出華美的光澤,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帶來的倦怠與疲憊。她對著鏡子描畫眉目,想起同事的調侃:「芷珊,你完全是入錯行。」

是啊,入錯行。美麗的外表在這行裡是大忌,不止一次有人質疑:「你是方小姐的秘書?」

初見麵的人,總不肯相信她就是業界裡眾口稱贊的方芷珊。永泰的華董第一次見到她,差點毫不客氣地拂袖而去:「你們公司雖然有名,可也不能店大欺客,隨便派個人來敷衍我。我這個戶頭裡有近四億資金,恕我不能交給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雖然差點慪得吐血,但還是淺笑盈盈地答:「華董這樣實力雄厚的客戶,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視。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戶中,有好幾名超過十億新台幣的戶頭,所以請華董放心,我們從來一視同仁,對每一位客戶都會竭盡全力。」

不動聲色地將萬鈞力道擋回去,華董猶是半信半疑,直到會計年度之後,結算投資收益比上期高出兩倍有餘,方令華董刮目相看。

她偶爾也會想,萬一業績不盡如人意,這幫客戶會不會將自己抽筋剝皮,以泄心頭之恨?

這世界多殘酷,弱肉強食,風高浪險,隻要稍有差池,就沒有你的葬身之地,每天都冒著槍林彈雨才可以撿回一日三餐。可是她沒的選,這條路是她自己挑的,她毫不遲疑地要走到最好。

精心描好最後一筆妝容,鏡中人顧盼生輝。她深深吸口氣,哪怕前路山窮水惡,她一樣有信心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來。不,不必太緊張,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不過是遠在美國的大老板突然心血來潮,駕臨在台北的分公司而已。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明眸皓齒,神采奕奕,去見美國總統也不會失禮,何況隻是見大老板。隻要多做事、少說話,好好敷衍過這幾個鍾頭就行了。大老板一走,她就可以回家倒頭大睡,晚上爬起來,依舊替客戶盯牢紐約股市,在道瓊斯指數、標準普爾指數和納斯達克指數的起起落落間,安安穩穩繼續她的本分。

從她住的公寓開車不過半個鍾頭,就趕到公司樓下。當初租下公寓,就是相中它離公司近,租金貴一點兒,隻好不計較了,好在她的年薪與花紅逐年上升,於是買下這套公寓,兩年多來眼見著升值已經近一倍,實在是份劃算的投資,不枉她的專業素質。

廣場上呈品字形佇立的三幢摩天大廈,仿佛三柄長劍,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大塊大塊鉛灰色的雲從樓尖掠過,便是穹廬撕裂的飛絲遊絮,無聲無息緩緩退散。於是這三幢建築又似巨大的桅杆,在波瀾壯闊的海中迎風起伏。

「品」字最前端聳立的高樓,比另兩幢大廈還要高二十餘公尺,是方圓數裡之內最高的建築,越發顯得鶴立雞群。公司創建才不過四年,已經在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廈占據一席之地,無怪業界十分側目這後起之秀。

辦公室的裝潢很費了些心思,設計師是菲力普·斯達克,地板所用的天然雲石全部從意大利空運,連走廊裡一盞水晶壁燈亦出自烏拉圭。據說公司在紐約的總部更為奢華,這是大老板一貫的風格,他曾言道:我們是做投資管理的,若自己沒有錢,怎麼放心叫旁人將錢交出來?

真叫人不敢恭維。不過,這樣不動聲色的奢侈,總比拿美鈔貼滿牆又好上許多。

進入公司三年有餘,還沒有見過大老板,不知道會是怎麼一號人物。或者會像唐人街餐廳老板一樣俗不可耐,抑或像許多美國老板一樣,隨便穿著層層疊疊的襯衣、一條牛仔褲便可以見下屬員工——不過應該不至於,因為大老板雖然低調,一年到頭財經雜誌上都難得露上一麵,但氣勢不凡,出手利落,每一場惡仗皆是親力親為。難得的是他本人從來不出風頭,去年主持收購「j&a」成功,美國許多財經雜誌與財經電台爭著排期想訪問他,他卻不聲不響地去了南太平洋度假,完全將偌大虛名置之度外。豐功偉績她聽得太多,所以難免會有一點兒高山仰止。

秘書在會議室外等她,替她打開雙門,輕聲提醒她:「趙先生剛剛到。」

雙門推開,會議室天花板上好似繁星似的璀璨燈光,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撲入眼簾仿佛有風,搖碎一地的星子,波光瀲灩。她忽然覺得炫目,因為就在那明亮的萬丈光芒中,看到長圓桌的那端,背對立著一個人,本來正凝視落地窗外風景,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長桌兩側的同事亦一齊回過頭來。

她一時幾乎疑心自己看錯,沒想到大老板竟然這樣年輕,也許不超過二十六歲,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烏黑濃密的短發,襯著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她一剎那疑心,這是不是老板身邊的助理?不,不,助理不會有這樣的氣質,他雖然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裡,安詳地望著她,背景是巨幅的落地玻璃幕,遠處無數新筍樣的樓尖,參差林立,鮮艷如滴血濺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襯出他身影如剪,那種內斂但不容人忽視的氣勢,無聲無息通過空氣迫她正視。

所謂的王者之風。

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她不過一秒鍾後就鎮定下來,不徐不急地走至他麵前,含笑自我介紹:「趙先生,你好,我是方芷珊。」

他與她握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溫暖乾燥,聲音低沉好聽:「方小姐,幸會,我是趙承軒。」還是傳統而低調的華裔作風,沒有叫安德魯·趙,也沒有稱董事長或執行官。桌側右手邊是一名陌生的男人,介紹之後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是他此行唯一的下屬隨員,這倒又是典型的美國做派,帶名助理就可以飛越重洋走遍天下。

會議的內容十分簡單實際,趙承軒仔細傾聽,最後才做寥寥數語的提問,但每一句話都問到要害,芷珊漸漸覺得壓力,這個俊美如阿修羅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凡人?怎麼可能如斯完美?

會議結束時人人都似剛打完一場仗,沒來由的疲憊與警惕,這位大老板,年紀輕輕便創下這樣的江山,果然並非好相與的人物。

趙承軒將分公司的總經理與她,還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盤手單獨留下,召開另一次特別會議,趙承軒開門見山:「此次回到台北,我的目的是東瞿。」

芷珊頓時一凜,原以為大老板隻是例行巡視,沒想到他是挾壯誌而來。赫赫有名的東瞿集團涉足金融、地產、零售與通訊多個行業,排名島內十大公司,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穩如泰山,多年來歷經大風大浪巋然不動。所以不論大老板有何決定,這都將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惡仗。

趙承軒果然道:「這是一場極難打的惡仗,所以,一切有仗諸位。」

何耀成已經起身,去關上室內的燈,芷珊知道他意欲何為,於是起身幫忙關掉電掣,窗簾緩緩降下,室中光線漸漸暗去,何耀成果然打開投影。

一明一滅的光在室中閃爍,堆山填海樣的資料,一幀幀的分析圖表從眼前閃過。

趙承軒的聲音依舊低沉悅耳:「東瞿的易誌維作風嚴謹,在金融界一直成績斐然,歷經多次收購與反收購大戰,幾乎沒有失過手。近年來著意培養其弟易傳東為繼承人,所以很少再乾涉行政決策,但東瞿主要的商業決定,依舊由他做出。」芷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忽然之間有笑意從眼底透出,「台北金融界數一數二的人物,太歲頭上,這回咱們偏要動一動土。」仿佛是孩子氣,但那種躊躇滿誌的驕傲,立刻令會議室裡的氣氛熱烈起來,每個人都被激起了鬥誌,芷珊隻覺得他整個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發光,「我們來看一看東瞿名下的幾隻股票,近年來在市場中的表現。」

會議開足十二個鍾頭,連午餐都是在會議室中吃外賣,氣氛熱烈,芷珊雖然剛熬了通宵,也沒有一絲睡意。趙承軒脫掉外套,隻穿一件白襯衣,越發顯得麵如冠玉。近年來流行健康膚色,他卻是極少數不惹人討厭的白淨,那白仿佛隻是儒雅的乾淨氣質,仿佛鈞窯裡的瓷器,歷經烈火的錘煉,終究脫胎換骨,自內而外雋永非凡。他極修邊幅,但一份快餐同樣吃得津津有味,立刻與下屬十分融洽。

加班結束後,夜幕已經降臨,大家收拾東西離去,她因為一打開電話便接到客戶來電,所以反而落在後頭。正巧趙承軒由何耀成陪著出來,與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

室外電梯裡燈火通明,仿佛一隻晶瑩剔透的梭子,劃破岑寂夜空。玻璃幕外已經是萬家燈火,無數高樓似瓊樓玉宇,近處的車流都蜿蜒成燈光的河,緩緩流淌。他們自萬仞之巔急墜而下,趙承軒凝視撲麵而至的萬頃燈海,仿佛是喟嘆:「真是美。」

她聽到這句話不由得望向他,正巧他亦回過頭來,她落落大方地一笑:「趙先生很久沒回來了吧?台北的夜色確實極美。」

他微笑:「四年,大學最後一年暑假曾經回來過。」

四年前他創建公司,從此鵬程萬裡。

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於天分,旁人麵對她總是驚嘆:「芷珊,你真是能乾。」她的優秀曾給別人很大的壓力,可是今天她終於也感知了壓力。

他忽然道:「謝謝你,今早犧牲睡眠趕來。」

她自認舉動絲毫沒有露出馬腳,眼底不由得掠過一絲意外,他含笑道:「你目前主管美國市場,自然需要晨昏顛倒,今日早上想必是犧牲睡眠趕來。」

心細如發,難得是體恤下屬,沒有認為發薪水給人,就必須令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她答:「趙先生客氣。」

電梯已經到了b1,何耀成問:「承軒,是不是就回酒店去?」

隻聽趙承軒答:「不,還是先去醫院。」

芷珊無意聽老板私事,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車,速速上車離去。轉過車道,看到趙承軒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務車,旋即駛離車庫,匯入街上滔滔的車之河。

車子行駛得極為平穩,趙承軒合上眼睛,徹夜飛行之後,他隻休息了幾個鍾頭,便立刻開始工作。大戰在即,他其實並不緊張,可是體力上的透支終於令他疲倦下來。雖然閉目養神,腦海中時時浮現的還是東瞿。

事前已經做足了相關準備,關於東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範疇,《孫子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令他感興趣的不僅是東瞿,還有易誌維。這個人在商業上的表現幾乎完美得無可挑剔,同時,亦冷靜得無可挑剔。歷次收購戰中不乏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總是能立時權衡取舍,數次力挽狂瀾。無疑,他會是個極具挑戰性的對手。

他睜開雙眼,隨手打開筆記本電腦,關於易誌維的私人資料很全麵,包括他前妻的照片,與關係固定的女友。

易誌維直至三十七歲時才結婚,對方是著名建築師歐凡琨之女歐雅文,未到兩年即又離婚,原因不詳。這段短暫的婚姻沒有孩子,四十二歲左右他認識現任女友,兩人維持關係長達十餘年,卻一直沒有再結婚。所以他將唯一的弟弟易傳東視作繼承人,悉心培養。近年來他由於陣發性心動過速頻繁發作,於是逐漸向易傳東移交東瞿大權,但毫無疑問,他仍舊是東瞿的靈魂人物。

他仔細凝視屏幕上易誌維的近照,拍攝極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夠透過屏幕直視人心,他兩鬢已然微灰,但那蒼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襯出眉心間深深的溝壑,不怒自威,沉靜莫測。

這樣一個人,縱橫半生所向無敵,幾乎沒有過失敗,自己如若能夠擊敗他,必然會給他致命一擊,從此萬劫不復。

不知為何,右眼瞼突然跳起來,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這種不安的感覺。

幸好電話響起來,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馬上就到醫院了。」

「這樣晚了,何必還趕過來,你一定也累了,還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緊,我已經快到了。」

到醫院時已經快九點鍾,這間私立醫院並沒有太多間病房,但環境雅致。窗外高大的鳳凰木開著大朵大朵的紅花,夜色中濃稠似墨,紅到了極處原來反倒是這種顏色。風吹過,片片葉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牆上,仿佛拿極細的工筆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滿牆這樣的羽毛輕輕搖著,整間屋子似有颯颯的風聲。房間裡開著一盞淡藍色的燈,大姐半倚在床頭,電視機光線明滅,她的臉於是也忽明忽暗。她近來一直病著,形容略顯憔悴,但在他眼裡,總覺得大姐一直容顏姣好如初,這麼些年來,仿佛年華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細紋,可是總覺得大姐是不會老的。她仿佛一棵鳳凰木,倔強而遺世地佇立於歲月的長道,任憑光陰如水,洗去鉛華。

她已經抬頭看到他,隻是心疼:「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今天又在會議室待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來做什麼?我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帶大,大姐又一直沒有結婚,所以長姐如母。他笑著說:「不來看看大姐,總覺得有點惦記。」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賣飯盒:「你帶了什麼來?」

「蚵仔麵線,大姐老是說在美國吃不到,所以特意買了。」

難登大雅之堂的夜攤小吃,但兒時的記憶確實難忘,所以她在國外總是惦記。她笑出聲來:「穿幾萬塊的西服去買麵線,隻有你這孩子做得出來。」心中柔柔一動,仿佛他還是個小孩子,伸手替他撥開淩亂的額發,拂過他年輕光潔的額頭,「叫司機買不就得了,還自己跑去。」

他笑:「錢財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機不曉得地方,買來不一定正宗。」打開飯盒來極香,麵線紅色,蚵仔拖過太白粉,嫩滑鮮香,連上麵撒的細碎香菜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慫恿,嘗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細端詳大姐,說:「大姐今天神色還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電視裡正播放財經新聞,富升正預備發行新股,資管董事經理趙筠美主持新聞發布會。他見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飛揚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風凜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隻在萬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敗之地。」

他沉默不語。

大姐見他默不作聲,於是說:「這次回來,別隻惦記著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個好的對象。」

他窘迫地微笑:「我太忙了,哪裡有時間。」

「人家從中學就開始談戀愛,你大學畢業都這麼多年,還是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

他故意嘆氣:「她們都看不上我。」

「我們承軒這麼帥,人又很有本事,她們早就爭得打破頭。」

「可是最後勝出者,久久不見她撲上來,難道這麼久還未分出輸贏?」

她終於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可又不見你去哄女孩子開心。」

「大姐,我這次回來,打算對東瞿動手。」

她瞬時安靜下來,有夜風自窗外溫柔地掠過,遠處恍惚傳來嬰兒的哭泣聲,或許是樓下的產科病房?那嬰兒哭得聲嘶力竭,直覺得一顆心全揪起來。是哪裡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沒有聽到,於是問:「有把握嗎?」

「我研究過易誌維接掌東瞿後所做的每一項重要決策,他是勁敵。」

「那何必輕舉妄動?我不是告誡過你,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對方於死地。」

他沉默許久,方才說:「我原也想多等兩年,等多些把握再動手,但我看過他最新的健康報告,隻怕來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腦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許久,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她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健康問題,哪怕幾年前就明知他已經被證實患上遺傳性心髒病。但在記憶裡,他總是舊時的樣子,偌大的東瞿,在他的掌控間永遠井井有條。

他不會老,不會病,更不會死。

茫然間仿佛有一絲惶恐。

她隻是怕,怕來不及。如同承軒擔心的一樣,怕來不及與他一決高下。

承軒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聲音很輕:「大姐,你不要擔心,我能做到。」

他一定可以做到。從十八歲那天,親口聽大姐講述那個無比殘忍的故事之後,他就曾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到。

他永遠不會忘記大姐當時的語氣與表情。

「傅聖歆當真縱身一躍,是最傻的事情。世上沒一個人會同情她,隻會說她活該。」大姐的神色冷漠,眼中似浮著碎冰,「所以根本不應該是那樣子——故事還沒完,早著呢。傅聖歆得活下來,好好活下來,活得比誰都長久,活著看到他們的報應。」

他一定可以做到。

從十八歲那年,他就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

這麼多年來隱姓埋名,忍辱負重,隻是為了這一天。

她思考片刻,終於說:「既然已經決定動手,就約簡子俊出來吃飯吧。」

他答:「他要價會很高,我們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可是他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可以對易誌維一擊致命。他會漫天要價,我們也可以落地還錢,隻要代價合理,何樂不為?」

和簡子俊約在球場俱樂部,趙承軒特意早起,趕到高爾夫球場去。露台上設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簡子俊遲到了。

露台正對著球場,驟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綠色,不由得令人心曠神怡。每一片柔軟鮮嫩的草葉尖上,都還閃爍著露水的清涼。球童們穿著白色的製服,亦步亦趨地隨著客人,仿佛一尾尾潔白的鴿子,稀疏地四散在綠色的草坡間。

因為到球場來,所以也換了球衣,但並沒有想下場一試的念頭,他其實並不熱衷這項運動,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極好。公司開始運作後,他們境況漸好,在美國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實這運動很適合大姐,山清水秀,空氣清新,運動節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時他與客戶也會約在高爾夫會所,但那都是中規中矩的商業約會。真正閒下來放鬆時他愛去南太平洋,潛水或者風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隻是大姐並不甚喜歡他玩這些——有次他獨自在greatbarrierreef的一座小島度假,潛水時氧氣突然在海底出了問題,差一點兒沒命,所以嚇到了大姐,她從此心有餘悸。

曲線綿緩的果嶺下突然響起嘈雜喧嚷聲,打破清晨寧靜的空氣,幾名球童聚攏在不遠處,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球童滿頭大汗,沖露台嚷:「快來幫忙,有客人暈倒。」他其實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為何,承軒卻不由自主站起來,下去球場看個究竟。

因為經常做戶外冒險,所以他急救經驗豐富。一見眾人圍攏,他立刻道:「都散開,讓他呼吸新鮮空氣。」那人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他伸手解開那人的頸扣,按在動脈脈搏上。

是心髒病。他直覺地判斷,立刻做心肺復蘇,用力按壓,一邊頭也不抬地吩咐:「打急救電話。」

有球童飛奔去了,俱樂部的保健醫生業已趕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復蘇,急匆匆地低吼:「快找藥,易先生一定隨身帶著藥。」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這才認出來,是易誌維,竟然是易誌維。

他毫無知覺地陷在綿軟草地中,雙目微閉,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無數草尖襯在他臉側,細細如嫩綠絲絨,露水濡濕他微灰的雙鬢,那眉目卻沒有半分走樣。雖然不曾真正見過他,其實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新聞報道,雜誌照片,報紙頭條,絕不會認錯。

他幾乎隻怔了一秒鍾,手已經扌莫到易誌維衣袋中的硬物,取出來一看,果然是藥瓶。

不等他反應過來,醫生已經一把將藥瓶奪過去,倒出藥丸塞入易誌維口中,讓他壓在舌底。易家的司機也已經趕到,急得滿頭大汗,幫醫生墊高易誌維的頭,又連撥了好幾通電話,似是打給易誌維的醫生和東瞿有關人等。

承軒站起來,太陽剛剛升起,盛夏的朝陽,照在人身上有輕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紅的細鐵絲網,硬生生按烙在皮膚上,無數細微的灼痛,讓人微微眩暈。或許是適才站起來得太猛,他有幾分遲鈍地想,抑或是,第一次麵對麵看清這個對手。

易誌維。

這個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標,從十八歲那年起,有關他的一舉一動,他都密切注意。這個對手如此強大,幾乎是不可挑戰,於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去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地養精蓄銳,一點兒一點兒縮小與他的差距。

每年都會透過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報告,那些冷冰冰的專業術語,萬萬比不上今日早晨這猝不及防的相遇來得令人震撼。

他竟然是易誌維,沒想到初次見麵,卻是自己極力地想救助他,試圖從時間手中,搶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剛才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他應該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不,他不應該。

他就應該救他,讓他安然無恙,讓他好好活著,等著自己的挑戰。

他會贏他,堂堂正正地贏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卻知道藥性已經發揮作用,因為四周圍攏的人臉色都緩和下來,他聽到醫生驚喜的聲音:「易先生,堅持一下,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

很好,天時地利人和,連命運都站在他這邊。

他緩緩走回露台,遙遙已經望見露台座位上的人。

簡子俊。

這個人亦是第一次見,他與易誌維同齡,保養得當,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年紀。一雙眼睛同樣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歲月積澱的犀利,承軒神色冷淡地同他打招呼:「簡先生?你遲到了,我已經打算離開。」

簡子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傲慢的年輕人,一時驚詫,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經打算離開?」他質疑地挑起眉來,幾乎就要咄咄逼問。

他心平氣和地道:「是的,簡先生。您沒有誠意,我已經決定離開。」

簡子俊怒極反笑:「年輕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習慣了在自己的王國中呼風喚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軒靜靜地立在那裡,舉手投足間氣勢迫人,簡子俊突然覺得眼前這年輕人不容小覷。資料上說他是時下最著名的投資管理公司創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購「j&a」成功,成為轟動一時的財經人物。出乎意料地年輕,也出乎意料地狂妄。

承軒已經知道自己一定能贏,所以反倒氣定神閒:「三十六塊七。」

簡子俊一怔:「什麼?」

承軒卻再不回顧,徑直揚長而去。

走回車上,承軒就給手下經紀人打電話:「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他的人向來訓練有素,等到股市一開盤,大筆交易,立刻急挫四十餘點。近午盤時分,新聞播出易誌維心髒病發入院,以東瞿為首的金融股立刻帶動大盤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盤時,東瞿a的收盤價正好是三十六塊七。他反應快,一點兒損失都沒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遙遙向電腦屏幕上最後的收盤價格舉杯致意。

杯中其實隻是現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絲,每次加班工作時,視作救命恩物。他因為決定在台北逗留比較長的時間,所以分公司專門布置出一間辦公室給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機與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覓來。他轉過身看窗外風景,早晨還是那樣晴朗的天氣,此時整個天色卻變得晦暗無比,整座城市籠在灰蒙蒙的霧靄中,鉛灰色的雲塊堆積在半邊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擠擠的綿羊。當他獨自駕車行駛在澳洲的公路上,總是可以看見兩側無窮無盡開闊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綿羊,牧羊犬蹲守在羊群旁,而天高路遠,四周隻是一望無際的牧場。

四哥在澳洲開牧場,他曾去小住,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每天早晨起來,先去餵牛,檢查擠奶器是否工作正常,牧羊犬們吠叫著在身邊吵鬧……簡單得幾乎不必要動任何腦筋的生活……

那雲又厚又重又髒,髒得由灰白漸漸轉得深灰,更像積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麼都透不過來,隻是暗沉沉地壓下來,壓得半邊天空都似要垮塌下來。

看來今天說不定會下雨,他有點模糊地想到,早上還是晴朗的好天氣。

天有不測風雲。

這麼一想又想到易誌維身上,他的病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當時適逢另一間著名的金融財團信譽危機,易誌維的病發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對金融市場打擊沉重,差點引發股市崩盤。這次他又在球場上突然昏倒,可見健康報告裡的那些話,並不是危言聳聽。

不知醫生會不會建議他退休療養。

建議了他也不會聽,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經用心良苦地研究了他這麼久,他的性子還是知道一點兒的。獨斷,專橫,因為條件優異,所以對自己對其他人要求都幾近苛刻。他一手締造了商業傳奇,怎麼可能放棄大權,安心一意去養老?

比要他的命還難。

這個人,不會服老,不會服病,永遠不會服輸。

他想到大姐的話,提到他時,大姐的聲調總是淡淡的:「他對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得緊,何況是東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場如戰場,更如一場博弈,誰心無旁騖,上善若水,誰就棋高一著。

決定收購之後,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在辦公室邊喝咖啡邊看屏幕,芷珊敲門進來,她已經被抽調擔任他在台北期間的特別助理,其實專門負責東瞿個案。她拿給他大遝資料,仿佛是不經意地說:「如果要收購東瞿,目前是最好時機。」

因為東瞿禍不單行,易誌維入院不過幾天,東瞿名下的新重電子位於新竹園區的廠房突然失火,造成嚴重損失。廠房機器這種財資上的損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災中喪生,成為震動島內的社會悲案新聞。大小傳媒自然一擁而上,各路記者使出渾身解數一路緊盯追查下來,才發覺新重電子公司擅自改動廠房設計,並且封鎖了消防通道,火災後操作工人逃生無路,由此才釀成七死二十餘傷的慘案。此事自然頓時成為業界最大的醜聞,公眾的情緒亦被激怒到了極點,從勞工權益到安全條令,各專業人士之間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開交。新重電子的副總與主管廠房建設的經理鋃鐺入獄,而東瞿受此醜聞的影響,本就疲軟的股價越發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見的黑色套裝,中規中矩的樣式,領口露出一襲黑珍珠項鏈,珠子並不大,但純黑珠光之中泛出奇異的虹彩色,隨著珍珠的轉動而變幻迷離,與她白玉般的臉龐相映生輝。許多女人樂意像鑽石,名貴華麗,鋒芒畢露,但她的整個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渾圓高華,淨美光彩。其實她生得極白,穿黑色十分好看,顯得肌膚白膩如凝脂。

他問:「為什麼不猜我隻打算狙擊?」

在老板麵前要適時裝糊塗,她答:「直覺罷了。」

他語氣忽然輕鬆:「你直覺錯了。我要東瞿做什麼,想想就累。」仿佛是喟嘆,其實倒是心裡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兀地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仿佛是交淺言深。但她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在她麵前,不知不覺會放鬆。這情形很不對頭,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卻沒有覺得,反倒也放鬆下來:「嗯,像東瞿這樣的傳統派作風,如果真的收購成功,一定會被迫擔任總裁,從此一舉一動萬人矚目,慘過坐牢。」

他第一次聽人將大權在握形容為「慘過坐牢」,終於忍俊不禁。

他終於問她:「方小姐,能不能請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該答應,上司就是上司,雖然他是位隨和的老板。但一麵對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樣,頭腦遲鈍笨嘴拙舌,總是忘記種種職場大忌,不是在他麵前說實話,就是答應不該答應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帶她去吃官府菜。

並非時髦的餐廳,環境古雅,她沒想到在市區還有這樣的地方。如同舊時的私邸,三進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簾隔開水聲潺潺,重簾深處有人抱琵琶彈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轉,她聽不大懂,但知道是唱著粵劇。食客並不多,但菜式一流,連最俗氣的魚翅撈飯都十分出色,她吃過無數次廣東菜,第一次發覺魚翅亦可以做得這樣鮮香醇糯。他微笑對她說:「這裡頗得譚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喪的樣子:「原來台北還有這樣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卻要你帶來。」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過很少有機會回來。」

空氣裡燃著線香,很清雅淡遠的香氣,外頭水聲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聲又錚錚響起,隔簾人在雨聲中。

吃過最後一蠱燕窩雪蛤,她不知不覺放鬆而慵懶,深深地嘆了口氣:「還是從前的人會過日子,什麼都是享福。」

現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當前,誰還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轉動著右手無名指上一隻樣式樸素的指環。她留意許久,方才認出那隻銅色指環是t的畢業戒指。她不由得道:「你真不像是t畢業的人。」他有些詫異地揚起眉,不知為何,這樣細微的動作總令她覺得有幾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裡看到過。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的母校?」

她簡單地答:「你的指環。」

他明白過來,啞然失笑:「為什麼覺得我不像?」她忘記在老板麵前裝糊塗,如實答:「你像是念哈佛出身,實在太學院氣。」

他反駁她:「哈佛才不學院氣,他們銅臭氣。」

她笑出聲來,他跟著也笑了:「其實當年差一點兒去念哈佛,兩間大學的入校許可都已經拿到,但最後還是挑了t。」

她有點兒意外:「一般人都會挑哈佛。」

「大姐當年也希望我選哈佛。」

她沒想到他會在自己麵前提及家人,但他態度輕鬆,仿佛隻是隨口一句話。她忽然覺得耳郭發熱,極力地將思想拉回正軌,所以說:「這間餐廳客人真少。」他說:「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說著話,突然看到長廊那頭,穿暗藍綾旗袍的侍應小姐正引著客人迤邐而入。當先一人被人眾星捧月般簇擁,格外醒目,正是簡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實許久沒有見他,上次見麵還是在他的辦公室,也不過說了三兩句話,自己照例要頂嘴。結果當然氣得他大發雷霆,嚇得秘書張太太忙進來勸架:「三小姐,少說一句吧,三小姐……」一邊生拉硬拽,將她硬是勸了出去。她提高了聲音反駁:「什麼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門裡也可以聽得到,果然「嘩啦啦」一聲響,聽到他又摜了什麼東西,大約是花瓶。

張太太做了簡子俊許多年的秘書,對簡家的人還是舊派的稱呼,可是她又不是簡家人。還是七八歲的時候,簡子俊的司機每逢周末都會去接她放學,不便稱呼,隻得含含糊糊稱她一聲「珊小姐」,後來叫開了,差不多的人於是都這樣稱呼她。年月一久,竟漸漸變成了「三小姐」,因為簡子俊還有一兒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認一聲,她又不姓簡。

簡家人都不喜歡她,因為簡子俊太寵她,她越是倔強,他反倒越是肯遷就。也不見得是內疚,但從小對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國談生意總記得給她帶禮物,粉紅緞子小洋裙配粉紅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長大收到的禮物越是貴重,大學畢業禮是一部蓮花跑車,她連碰都沒有碰,車鑰匙用快遞送回他的辦公室。實習時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選了這家投資公司,後來漸漸做出眉目來,更不肯離開。商業競爭上頭,一點兒也不留情麵,幾次富升名下的投資公司被她擠對得落在下風。他氣得狠了:「生你養你有什麼用處?」她頂回去:「我不是你養的。」

這句話大約真正傷了他的心,好一陣子不再派人找她見麵。直到她成天累月地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趕到醫院去。

他在走廊裡和醫生說話,語氣竟然焦慮而擔憂,她睡在病床上,斷斷續續地聽見,幾乎覺得剎那間心底的堅冰有一絲融暖。可是醫院裡特有的味道劈頭蓋臉地湧上來,消毒藥水、氧氣管、蒸餾水……叫她想起母親死的時候,急救室裡人影憧憧,保姆帶著她在走廊上等待著。保姆緊緊攥著她的手,她惶然地張望,連哭都忘記了。那天也許下著雨,或者是陰天,所以在模糊的記憶裡,醫院永遠是陰冷的天氣,走廊上隻開一盞小小的燈,霧從窗外湧進來,大團大團,又濕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來。

她最恨的是他不愛母親,他不愛她還這樣害了她。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縮在門外,聽到母親的聲音淒楚尖厲:「你根本不愛我。」本就沒有名分沒有保障的姻緣,最後連愛情都沒有,那麼還餘下什麼?母親終究絕望了,所以才會在浴室割開自己的動脈,她開著水喉,水放滿整個浴缸,一直溢出來,從浴室的門下溢出來,紅的血,紅的水,漫天漫地的紅……漫過她的腳麵,漫過她的整個人……到處都是血一樣的紅……

他害死了母親,所以永遠不原諒,永遠不。

簡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徑直走過來。芷珊咬著嘴角不吭聲,隻站了起來。簡子俊望了她一眼,卻隻和承軒握手,兩個人寒暄著說些場麵話,來來去去,那樣虛偽客套。到最後他也沒有同她說話,大約有外人在場,抑或對她徹底失望了。

吃完飯後承軒送她回家,上車之後他才說:「對不起。」

她沒想到他會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沒什麼。」

他其實沒有必要向她解釋,她隻是他的下屬,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歉疚:「我並不知道會遇上簡先生。」她相信他說的話,正因為相信,隻覺得心裡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於是岔開話:「看,有月亮。」

他抬起頭,霓虹閃亮,街燈如珠,森林一樣參差的高樓間夾著一輪月亮,模糊而朦朧,仿佛大理石上一團暈紋,並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語:「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他自幼在國外長大,也知道這是張愛玲的一句話。眼前的她精明能乾,日日做事都似沖鋒陷陣,典型的都市事業女性,沒想到還會讀張愛玲。他長年在國外,見到的華裔女子大多連漢語都已經不會講了,難得她這樣有故國的精致與嫻雅。她說:「台北汙染太重,再過幾年,隻怕連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個路口,突兀將汽車掉轉了方向,並沒有對她再說什麼,她心裡隱約猜到了一點兒,果然,他將車一路開出雙溪外,一直開上了陽明山。

山道上的車並不多,兩匝路燈一盞接一盞跳過窗外,仿佛一顆顆寂寞的流星。許久才看到對麵兩道燈柱,又長又直,是對麵駛來汽車的大燈,不過流光一轉,瞬間已經交錯,迅速被甩到了後頭。無數的光與影飛快地被拋到了身後,又有更多的光憧憧地迎上來,車子像在迷離的霧氣中穿越,拐一個彎,再拐一個彎,順著山路,一直往上駛去。其實根本沒有霧,路兩側都是樹,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車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裡薄而脆的冰。她在歐洲讀書的時候,早晨起來宿舍玻璃窗外會有晶瑩的霜花,那樣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願往深處想,隻是任由他將車往前開去。到了山頂,他才緩緩將車熄火停下來。

她推開門下車,夜涼如水,路旁草叢裡有唧唧的蟲聲,風像是無數細微的手,浩浩地穿過衣襟直撲入懷。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燈的珠海,像是打翻了萬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瑩剔透的紅塵深處。抬頭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燈火襯著,月亮仿佛更小,更遠。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在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層薄脆的紗,稍一摩挲就會沙沙作響。那響聲也是悅耳的,會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綢,綴著摩洛哥玻璃紗,長裙曳過草地,是那樣地窸窣有聲。

她不聲不響,走到路階上坐下來,雙肘支在膝蓋上,仿佛小孩子鄭重其事地在想心事,渾不顧身上的裙子是幾萬塊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來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邊坐下,隔得並不近,可是也不遠,像小孩子排排坐過家家。

他不說話,她於是也不說話,兩個人坐著靜靜看月亮,遠遠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團白。不知道它曾經照見過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它其實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離合悲歡,所以終於硬起來,脆起來,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帶一絲憐憫。

風大起來,吹在人身上有點涼意,他也覺得了,脫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時遲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麼,但終究還是縮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氣息,乾淨的剃須水與沐浴露的味道,她將下巴縮進衣領裡去,挺括的西服領子,令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寄居的小蟹,殼裡是安穩的,妥帖的,而外頭波瀾壯闊的海洋,太廣袤太無垠,反讓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終於喚她的名字,她極快地轉過臉來,連她自己都疑惑,其實自己是在等著的吧,一直在等著的吧,等著這一聲。他沒有問,然而她自己說出來:「我母親吃了很多苦頭,我隻是她的女兒。但如果可以選,我絕不選再當她與他的女兒。」

她姓方,是跟著母親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聲音極輕,卻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領帶有點歪斜,細碎的小方格子圖案,微微扭成無數菱形,鬆散的溫莎結,襯出俊逸的一張臉。他側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這麼涼的夜裡,他反倒在出汗,倒給他的人添了些真實的感覺。他的眼睛深邃,狹而長的單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溝,教人跌進去再也出不來。她身下堅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綿,像是坐在船上,整個世界起伏起來,仿佛是在暈浪。

他俯過身來,她有些害怕,但並沒有躲開,隻是微微閉上眼睛。輕而柔的口勿,像是蝴蝶的觸須,先是生澀的,遲疑的,試探的,像幽藍的引信火花,劈劈啪啪燃著,燃上去,一路點著無數黑的藥紅的炮,轟轟烈烈炸響開來。無數的藍的紅的紫的綠的橙的光弧,炫目地綻放開來,奼紫嫣紅的焰火綻放開來,一浪高過一浪地竄入更高更深的夜,綻成驚天動地的光與熱。她的腦子裡也仿佛在炸開,許多許多的光和熱迫不及待地闖進來,塞滿她的整個人,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根本無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緊緊箍住她的月要,她真的會窒息而死。

他終於放開她,兩個人都深深吸著氣,他的呼吸還是急促紊亂的,隔著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著他薄薄的襯衣,還是能聽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隨時會跳出月匈腔來。

他說:「對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這三個字。他轉過臉去,並不看她,可是月匈膛在劇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壓抑什麼。連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態一定會超出他的控製,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淵。在世界的隱秘處有個無底黑洞,森冷地向他吐著冷氣,吸納著一切,他不能眼睜睜墮下去,所以隻能竭盡全力去阻止。

風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煙花的餘燼,一切繁華都已隕落。黑的絲絨的夜,溫柔地向她包圍過來,一切都彌漫得無痕無跡,仿佛一場夢境,醒來時隻有無聲無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魘住,大哭大鬧掙紮醒來,四周卻靜悄悄的,連那哭鬧也是夢裡的事。她覺得身子冷透了,卻若無其事站起來,含笑說:「沒什麼,月色很美。」她將他的外套還給他,徑直往車上走去,外套上已經沾染了她的氣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綠色冷香,苔蘚調香味,讓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雲杉原始森林,湛藍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連倒影都乾淨清澈。他也不知道這香氣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還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與她道別,獨自回酒店去。酒店電梯裡靜悄悄的,四麵如鏡的壁,照見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得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朧。他回房間就走到露台上去,扯開領帶,有些煩躁地抬起頭來。他住的是酒店頂層套房,二十四樓,站在這麼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頂一樣,風吹動衣袂,空氣中仿佛還有她的香氣,如影隨形。這城裡月光黯淡,幾乎讓人忘卻,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會是什麼樣子。大姐從來不對他講述從前,偶爾提及,也隻是寥寥數語,僅止於當年傅易兩家的恩怨。他忽然覺得疲憊,不知是為了什麼。

電話響起來,他真懶得去聽,可是響了久久,不依不饒似的,他隻得走回房間去接。

是大姐打來,問:「你喝過酒了?」

「沒有。」

「怎麼無精打采?」

「有點累。」

他從來不說累,她頓時覺得異樣,但隻說:「累的話就早點睡,我看你連時差都沒有倒過來就開始工作,身體到底要緊。」

「大姐……」

「嗯?」

一句話幾乎已經要脫口而出,但最後還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帶核的橄欖,又酸又澀百味雜陳,而且硬生生哽在月匈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氣:「沒什麼,大姐,你也早點睡。」

簡子俊再次約他吃晚餐,他從容赴約。

簡子俊倒十分坦白:「趙先生這次回來,想必不是探親度假,趙先生對東瞿偌多關注,甚至可以一口斷定它當日的收盤價位,其誌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簡先生,富升與東瞿明敵暗友,但一直以來,勢均力敵,簡先生難道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簡子俊聽出他的意思,過了良久方才一笑:「我憑什麼要幫你?」

他輕描淡寫地答:「簡先生,我並沒有要求你幫助我,我隻是征詢合作意見。易誌維對東瞿的控股隻占有145%,加上易傳東的11%,不過是255%,雖然他的叔叔還有6%的股份,但聽說他們叔侄不和多年,勢成水火,大部分股權還是分散在小股東手中。如果我記得不錯,簡先生您也掌控有4%左右的東瞿股份。」

簡子俊笑道:「果然誌向遠大——不錯,整個易家對東瞿隻有不過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幫老家夥,除了他不會信任任何人。」

「他有嚴重的心髒病,隨時會發作,董事們不會喜歡自己的投資處於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語氣冷靜,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學做試驗時那般有條不紊,「神話時代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將是利益。」

簡子俊沉吟地望著他,忽然問了句不相乾的話:「趙先生,我從前是否見過你?」

他道:「那天清晨在高爾夫球場,我們曾經有過交談。」

簡子俊搖了搖頭:「不對,我總覺得你語氣神態像一個人——可又想不起來你是像誰。」

他微笑道:「我是趙筠美的弟弟。」

他「嗬」了一聲,臉上表情錯綜復雜,一瞬間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仿佛想起了許多事情,也仿佛什麼都沒有想。過了片刻才說:「原來如此。」旋即笑道,「沒想到筠美有這麼年輕一個弟弟,你比她小十多歲。」

他與三姐同母異父,故而比三姐小十四歲,他比大姐小了更多,差不多小了近三十歲,他與大姐實際並無血緣關係,他的母親是大姐的繼母,而他的父親隻是她繼母改嫁的後夫,真是像部文藝小說,或者更像八點檔電視劇,角色關係錯綜復雜,情節曲折,大起大落。但大姐對他極好,扶攜長大,視若親生手足。

他心頭忽然煩躁起來,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會如此,抑或是壓力太大,他素來自製力極佳,幾乎不過一剎那,已經控製好情緒。

談不攏,因為簡子俊開價甚高。而且承軒堅持要收購東瞿,簡子俊並不熱衷:「雖然目前東瞿麵臨窘境,但易誌維絕不會棄守東瞿,如若逼得太緊,說不定反倒兩敗俱傷。與他硬拚絕無好處,何必要冒這種風險。」

「計劃收購成功後立刻拆解東瞿集團,將所有子公司全部重組,化整為零分別拍賣。從此後富升再無對手,簡先生何樂不為?」

簡子俊凝視著他,忽然道:「如若我不同意呢?」

「簡先生是生意人,利益當前,簡先生為什麼不同意?」

簡子俊沉默片刻,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不錯,說得好,我為什麼不同意?」

討價還價是最頭痛的話題,利益攸關隻得一點點商談,最後終於達成協議,兩個人才放鬆下來。簡子俊是世家出身,最講究饌飲之道,於是同他閒閒地聊了幾句菜式,簡子俊忽然問:「你大姐還好嗎?」

「老毛病,時好時壞,一直吃中藥。」

簡子俊「嗯」了一聲,沒有再作聲,餐桌上一盤沒有動箸的水晶蝦仁,素淡的青花瓷盤,一隻隻拚成鳳梨形狀的剔透蝦仁,勾著極薄的玻璃芡,仿佛是水晶拚成的裝飾品。他凝視菜餚,緩緩道:「老朋友總是見一麵少一麵,幾時我去看看她。」他知道大姐並不願意見故人,她每次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故舊往來。

「你今年是二十六歲吧?」

簡子俊行事向來細致,也一定早就派人查過他的個人資料。

不明白為何還要明知故問,他答:「不,我今年二十五歲。」

他喟嘆:「我的兒子比你小一歲,成天隻知道挑跑車顏色,送女朋友禮物。」

他答:「年輕人享受生活是應該的。」

簡子俊仿佛感觸更深:「你也年輕。」

他隻怕簡子俊問起芷珊,他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幸好沒有。

這頓飯吃了差不多三個鍾頭,出來時夜色已深,他去醫院看大姐,沒想到她已經睡了。

病房隻開著牆角小小的睡燈,仿佛燭光的薄曦。他悄悄在大姐病床前坐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勻停平穩。他想到小時候在波士頓,遇上多年罕見的持續暴風雪天氣,那時他們境況很不好,全憑大姐微薄的薪水貼補家用。大雪封門的深夜,他突然發高燒,燒得滿嘴都是血泡,全身沒有半分力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裹著被子,隻是燒得全身發抖。大姐抱了他開車去醫院,因為風雪太大,交通其實早已經癱瘓,敝舊的汽車一路上數次熄火,最後再也發動不了,滑入路邊深深的積雪中。

車窗外風暴如吼,雪花片片如席,綿綿落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沒有路,沒有方向,沒有人,隻有雪沒完沒了地下著,那潔白漫天席地地卷上來,四處都是白色的雪,片刻間就可以將他們小小的汽車埋住。他在高熱中意識模糊,隻覺得冷,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大姐緊緊地摟著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越來越冷,他迷迷糊糊,隻覺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麵頰上。小小的他也在心裡想,這是要死了麼?可是大姐將自己摟得那樣緊,那樣緊。她全身都在發抖,隻是無聲地掉著一串串眼淚,他在半醒半睡間仿佛聽見她絕望地咬牙切齒,猶如困獸最後的詛咒:「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我要死了麼?我們都會好好活著。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在想,那個風雪交加的深夜,自己是否真的有聽到她說過些什麼,或許隻是自己的臆想,因為自己是在發著高熱。但是是什麼支持她熬到最後一分鍾,直到他們被911救出?那次大姐手腳凍傷嚴重,險些截肢,他也因為肺炎並發症在醫院住了好久,若不是有醫療保險,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時候那樣窘迫的環境,不知是怎麼樣一日復一日熬出來的。他漸漸長大,課餘起先是去快餐店打工,後來又做兼職,每日到證券公司送外賣,他偶爾立在大屏幕前,看一看那些曲曲折折的k線,他自幼對數字極為敏感,看得久了,許多地方並不懂,於是回家去問大姐,每天吃飯的時候看財經新聞。起初她十分驚詫,不知道他問這些專業問題做什麼,而且十餘歲的孩子,聽枯燥無味的財經報道聽得津津有味,他每天在筆記本上做記號,虛擬購買哪隻股票,以多少價位買進,再以多少價位賣出,每當預測無誤,便用鉛筆在旁邊畫一個紅心。等她偶然看見這份筆記時,他做這份虛擬作業已經長達半年,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紅心,閃閃爍爍,仿佛可以灼痛她的視線。

她卻並不高興,那一剎那的表情甚至像是傷心,他不知她為何會有這種神情,最後她還是以自己的名字開了戶頭,全盤交給他操作。高中三年下來,由少漸多,居然頗有斬獲。他原想已經攢夠大學學費,不如就此收手,後來卻考取了全額獎學金。也就是在畢業那年,大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講述傅聖歆的故事。從此以後,易誌維的名字便成為此生最重要的挑戰,時時刻刻銘記在心。大學時代課業繁重,他念的又是t最有名的航空工程,每日在實驗室與圖書館之間奔波。最輝煌的成績並非三年修完了全部學分,而是成功預測對沖基金的動向,在國際貨幣中賺得不菲。直到大學畢業,便以此為基本啟動資金,一心一意去做了投資管理,不過數載便風生水起,順利得令人望塵莫及。

他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易誌維是例外,因為大姐臉上那種萬念俱灰的表情,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離她遠去,所以他下了決心,絕不放過他。他一定會贏他,一定會贏他,然後替大姐尋回另一個世界。

他凝睇黑暗中大姐熟睡的容顏,仿佛有所感知一樣,她忽然自沉睡中醒來,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在睡意猶存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喃喃出幾個音節,聲音含糊不清,他隻聽清後頭的兩個字,仿佛說的是:「是你?」

「是我,大姐。」他自然而然地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手腕在微微發抖。他不由得問:「大姐,你怎麼了?」

她已經鎮定下來,聲音也十分平靜:「沒事,隻是做了個夢。」問他,「這麼晚怎麼還過來?」

「想來看看大姐。」

她柔聲問:「怎麼了?」

「不知道,」他嘆了口氣,「今天和簡子俊談得很順利,太順利了,我反倒有點擔心。」

「簡子俊這個人心計狡詐,對他多留一個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易誌維目前還在醫院裡,但他這個人向來敏感,不知道能瞞過他幾天。」

「易傳東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資平庸,就是一直扮豬吃老虎,跟易誌維比起來,他簡直是乏善可陳。」他伸手掩口,將一個嗬欠揉碎於無形,「好在公司這邊兩個操盤手,方小姐和陳先生都十分能乾,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愛憐地看著他:「公事明天再說吧,看你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時在她麵前,他就是這樣孩子氣,其實他的眼睛並不小,他是狹而長的單眼皮,眼尾稍向上翹,是所謂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縷笑意。

收購進行得十分順利,東瞿的股價正跌到穀底,正好被趁低吸納,與小股東的談判也比較順利。芷珊行事本來就穩妥,此時與另一位同事搭檔聯手做市,更是無聲無息,幾乎不露半分痕跡。承軒十分沉著,大戰當前,他整個人倒顯得更為鬆弛。他們近來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後整隊人去吃飯,都是年輕人,雖然他是上司,但幾個回合下來,互相了解,都拿他當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悶的工作,何耀成說:「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這兩個字,總令承軒有點異樣的感覺,他從來不在工作時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縷光,總是靜悄悄地照射進來。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走開去看電腦,她穿杏色套裝,依舊是中規中矩的樣式,耳上獨粒金剛鑽的墜子,燈光下驟然一閃,仿佛一滴淚,還未墮,已經碎了。他躊躇了半晌,還是對她開口:「方小姐,這個周末你有空嗎?」

芷珊揚起眉看他,她的眼睛像寶石,黑白分明,倒影歷歷可見。他向她解釋:「是總商會的酒會,因為必須攜伴,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應該知道拒絕他。結果她還是去做了頭發,挑了晚裝,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開車來接她,晚裝是黑緞子禮服,長可曳地,裁剪簡單,月要線下散綴無數水鑽,如無數細微的鱗片,盈盈款步行來粼粼閃爍。她將長發堆綰,戴小小的鑽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裡到底掩不住一種淒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時分自己就會化作薔薇泡沫。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月匈腔大力地撞擊著,撞得月匈口隱隱作痛。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知過一個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邊,車廂的空間,咫尺之間。她就在這裡,每一次呼吸他都聽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鮮明的,深深地烙進去,拔不出來,也無法掙紮,可是絕不能碰觸。

車窗外正是華燈初上,這城市喧囂熱鬧,車流如湧。霓虹漸次點亮,夜空中各色各樣的招牌開始閃爍。他開著車子,在這城市最繁華的脈搏中穿行,隻盼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可以與她這樣永遠下去;又盼這條路立刻走到盡頭,可以就此結束一切,結束與她這種危險的獨處。

酒會在露天會所舉行,場麵盛大華麗,因為是總商會每年一度的聚餐,無數商賈巨子都會出席,記者人數幾乎比嘉賓人物還要多。他攜她入場,兩人攜手並立,任誰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隻是他長年在國外,行事又低調,對於這個圈子是新麵孔,所以反倒有機會冷眼旁觀。

引發小小轟動的是地產新貴紀永豪攜妻子出席,紀太太戴一條精光璀璨的鑽石項鏈,項鏈雖然全部是碎鑽,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餘粒鑽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經意掠起璀璨的銀河係於頸中。早有人眼尖認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設計,上個月剛剛在倫敦展示,全世界絕尋不出第二條同樣的鑽石項鏈來,記者們頓時全力謀殺菲林。紀永豪有意退後一步,方便記者拍照。正是滿麵春風的時候,忽然望見入口處又有人來,正是長期處處為之掣肘的東瞿總裁易誌維。

紀永豪沒有想到會見到易誌維,隻見他精神頗好,絲毫不見病容。他的女伴風度從容,氣質恬靜,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色長裙,除了月匈口一隻tiffany碎鑽別針,渾身竟然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紀永豪不由得笑道:「白小姐越來越漂亮了,隻是易先生怎麼如此不周到,今天這樣隆重的場合,竟讓白小姐光著脖子走進來。」

易誌維不過微微一笑,並不答言。一名記者已經抬頭望見他,又驚又喜嚷道:「易先生來了。」頓時引起記者一陣騷動,紛亂一擁而上,將他與女友重重包圍。這是他出院後首次出現在公眾場合,隻聽哢嚓哢嚓一片按快門的聲音,無數鎂光燈此起彼伏閃爍,亮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頓時將那位珠光寶氣的紀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軒與芷珊佇立在極遠處,望向那鎂光閃爍的光芒深處,芷珊端著香檳,終於忍不住輕輕地問:「是不是慘過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兩個人終於和顏悅色起來,在這衣香鬢影的夜晚,香檳醇滑,夜風沉醉,所有相乾的不相乾的人,都在紙醉金迷的場合下麵目模糊起來,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幾乎是放鬆的了。

音樂響起來,他放下酒杯,十分紳士地向她行禮,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將手交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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