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來亭中現鬧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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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嫁喜事終是成了白喪事。郎中去了,仵作官差又來。

簡雪宛是以發簪自戕,尖銳的簪尖深深插入喉嚨,簡丹砂趕到的時候,她剛剛斷氣,隻有汩汩的鮮血不斷滲出,像是鮮活的生命還在做最後的掙動。

絳兒哭哭啼啼地說著事情的經過,先是小姐借口小憩要她們不得打擾,青兒候在屋外,她則在外間坐著,之後聽到奇怪的呻吟聲,又看到床幔在晃動,她喚了幾聲小姐都不得反應,進內室掀帳一看,立刻嚇得軟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把青兒喚了進來。

官差反復確認當時屋內是否還有旁人。眾口一詞都說沒有見到任何外人。

「沒,沒有……沒有其他人,是小姐自己……」絳兒說著,又埋頭抽泣。

被猩紅浸潤的床幔還保持著攪扭拉扯留下來的折痕,一道又一道、一刀又一刀,刻出所有的苦痛與掙紮。

這般痛苦,為什麼還要自戕,如此執意。

現場的血腥可怖在簡丹砂的腦袋裡盤桓不去,指尖深掐住入掌——真的,是自殺嗎?

一時間,流言蜚語漫天,愈發甚囂塵上。

女人們說陸家三公子如何薄情寡信,日日流連花叢,什麼青梅竹馬、愛意繾綣,不過是粉飾利益婚姻的最大謊言。男人們說簡家的大小姐如何傷心欲絕,為愛癲狂到不惜以自殺報復,如此決絕狠戾讓人不寒而栗。

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繪聲繪色中哀嘆與淒惶一同彌漫。

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簡雪宛死後的第四個晚上,負責在靈堂守夜的奴才一個熬不住睡去了,等到驚醒的時候發現靈堂一片狼藉,香案倒地,靈幡淩亂,爐灰撒了一地,卻沒有半個人影。所幸靈柩完好,裡頭的屍身也完好無損。

因為之前嫁衣被汙一事,府裡的人最先想到的還是有外人闖入,進靈堂搗亂。可是搜尋府內上上下下,也不見搗亂人的蹤影,有人說這不是外人所為,而是出了內賊,也有人疑心是大小姐死不瞑目,鬼魂作祟,還有人說不過是夜裡風大,吹倒了香案罷了。

簡丹砂直覺事有蹊蹺。頭幾夜都是她在守靈,偏偏休憩的這一夜發生了這樣的事。她再去靈堂時,都已經清掃乾淨,找尋不到半點線索。簡老爺下令加派人手看護靈堂,原本守夜的奴才挨了一通打被逐出府院,簡家的護院也被一並撤換了去。這之後倒是相安無事,再沒有什麼意外發生。

下葬的那一日,天灰如霧。

簡府上下無不哀慟,下人們哭成一團,親眷們抹臉抽泣,簡老爺和幾位長輩也禁不住潸然淚下。最傷心的還屬大夫人,在棺木前哭得昏天黑地,下人們要釘棺木時,大夫人撲在棺蓋上,哭得差點緩不過氣來。

簡丹砂伸手去扶,大夫人沒有力氣揮開,隻恨恨地說:「宛兒平日是怎麼……怎麼待你的,你如今……竟一點也不難過,良心當真是被狗給吃了,我的宛兒你怎麼就這麼去了……」

簡丹砂揉了揉眼睛,望著自己的手指,倒真是半點濕潤也無。

大夫人轉而又撲向陸子修:「都是你這個天殺的負心漢!害死了我們家宛兒。宛兒啊,你怎麼忍心為了這麼個人棄了為娘啊……你們這兩個作孽的怎都還活得好好的!偏偏是我的宛兒……宛兒啊宛兒……我的宛兒……」

陸子修一一受下,不言不語,不移不動,想要對著大夫人說什麼,喉結滾了幾下,卻什麼也說不出。他閉起眼睛,兩道眉糾結於眉心,那些哭喊那些打罵一聲聲一下下都落在他的眼皮上,沉沉地壓得他張不開眼睛。待到再張開,目光落在棺木上,比屋外的天色還要沉晦。

簡丹砂望著這樣的陸子修失神了好一會兒,默默扭轉過頭去。

回到小院裡,緋兒才終於能一吐為快:「這種時候大夫人還要揪著姑娘不放,稍加留心的都看得出來姑娘魂不守舍了一整天。誰說傷心就注定要掉眼淚,有些傷心傷到你眼淚也掉不出。」

「大娘也是太過傷心了,論對姐姐的關心愛護我自是不及大娘……」簡丹砂聲音漸沉,「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姐姐的死好不真實,棺木是假的、墓碑是假的,那些哭得昏天黑地的人也是假的,不過是一場夢,姐姐睡在裡頭,我們也未曾醒來。」

「姑娘?」

簡丹砂搖搖頭:「姐姐死得實在太過蹊蹺,這當中該另有什麼隱情,可是隻我這麼一個想有什麼用。」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姐姐是為了陸子修而自殺,迫不及待要把髒水往陸家頭上潑,其他蹊蹺疑竇一概都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想去看。

「實在找不出別的緣由啊。不然好好的,大小姐為什麼要尋短見。」

「是啊,總有緣由的,總該有的。」

簡丹砂在這裡煞費思量,府外關於簡雪宛的自戕又生出新的流言,說是簡家大小姐受了詛咒,這段姻緣才會難容於世。嫁衣被汙,繼而被盜皆是示警,簡家卻全然不顧,寧要強求,簡家大小姐才會被鬼怪迷了心智,離奇橫死。而這個詛咒,正是出於簡丹砂的母親江氏。江氏生前備受折磨,含恨離世,還不得厚葬,因此怨氣沖天,詛咒連連,誓要讓簡家家宅難寧,這第一個應驗的就是簡家大小姐。

雖應了簡丹砂所懷疑的另有隱情,內容卻是又離奇又荒唐,但所說所言偏偏又能一一對應,在街談巷議中迅速傳開,很快便傳進了簡府。

昨日還是陸子修受簡家上下千夫所指,今日就成簡丹砂和江氏遭人指責唾罵。

「大小姐待她那麼好,居然落得如此下場……」

「就是啊,全府上下就數大小姐人最好,還被她們母女倆這樣陷害。」

「餵,你們想那晚靈堂的事情是不是也是那個……」

「快別說了,小心也被她們母女下咒。」說的丫環自己也害怕得抖了三抖。

眾人紛紛噤聲不語,心裡頭忌憚得厲害,眼神中卻禁不住流露出鄙薄與怨恨。

簡丹砂在房裡笑得前仰後合:「今天陳婆子見到我駭得摔倒在地上,話也不會說,不停地向我叩頭謝罪。我記得前幾日,我們好好走著她還伸腿故意要絆我們,緋兒,你說可不可笑?我現下知道被人敬被人怕是什麼滋味,真好哪,真好……你說是不是?」

簡丹砂還在微笑。笑過後,哐當一聲桌子被掀,碎裂的瓷片四散飛濺,撒出一片斑駁茶漬。

緋兒抹了抹眼淚:「姑娘,你不要這樣,不想忍就別忍。」

簡丹砂恨極道:「他們怎麼可以這樣信口雌黃、搬弄是非!」

「嘴長在別人身上,姑娘也隻有多放寬心。」

「娘生前已百般淒苦,死後竟也不得安寧,被這些顛倒黑白的小人陷於不義,栽了這樣的罪名,我怎麼能!」她絞緊雙手,直到把唇咬得血色盡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略略恢復了常態。

「我寬心又有什麼用,要那些人寬得了才行。」「那些人」指的究竟是哪些,不用明說緋兒也明白,她寬慰道,「大夫人這會兒也未必會知曉。」

「都傳到我這了,她又豈會不知道。她身邊有幾個體貼可心的,淨是些奴顏婢膝推波助瀾的主,隻會爭相地拿著流言做功邀,唯恐天下不亂!」簡丹砂索性拉著緋兒一起坐下,「你也別忙著收拾了,哪還需要收拾呢,等著吧,等著就好。」

簡丹砂能麵對一地淩亂中安坐,緋兒卻不能,忍不住還是想要拾掇拾掇,剛一起身,大夫人就帶著滿身怒氣沖了進來,能砸的砸、能摔的摔,麵目猙獰得像要吃人。

「江芙蕖,你有種就出來啊,來找我啊,來報應我啊,你這個下賤的女人,隻會背地裡使陰招,活著我不怕你,死了更加不會怕你!」她口中罵罵咧咧,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出來,連緋兒都聽不下去,簡丹砂卻靜靜瞧著,就任大夫人聲嘶力竭地叫著鬧個天翻地覆。隻有當書架被摔、散落一地的畫卷書籍被大夫人一腳一腳地蹂躪踐踏,簡丹砂的眼神才閃了閃,步子挪動了一寸,又停了下來。

大夫人鬧得氣竭力衰,聲音低軟下來,伏在地上不住顫抖:「為什麼偏要尋到宛兒的頭上,我的宛兒,我可憐的宛兒……」

簡丹砂終於開口:「大娘也知道我娘生性隱忍謙和,隻知退讓,生前既不曾與您爭過什麼,死後又何須再爭。」

大夫人突然暴起,猛撲到簡丹砂身上,掐住她的脖子:「隱忍謙和?隻知退讓?所以趁我懷上宛兒時偷偷爬上老爺的床,所以在老爺的麵前哭抱著我的大腿求我原諒?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宛兒怎麼會不足八月就被生下,我也不會因為體虛再也不能懷孕,如果不是因為你娘!」大夫人氣得更加用力,「現在!她又來害宛兒!又來!」

緋兒口中嚷嚷,拚命拉扯大夫人的手臂,下人們趁勢拉住大夫人,七手八腳將她給架了出去。

一場要命的鬧劇總算收場。

簡丹砂伏著床欄咳聲不斷,最後還牽出一抹笑:「緋兒,現在你可以收拾了。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全都扔了就是。」

「姑娘!」緋兒撫著簡丹砂脖子上青紫的掐痕,再也忍不住抱著她大哭起來,「姑娘莫要忍了,還忍她作甚,我隨姑娘一起逃走。」

「你知道了?」

「緋兒雖有些愚笨,可是跟隨姑娘多年,到底也能看出幾分姑娘的心思。這地方早就沒什麼可留戀的,事已至此,姑娘也無需再猶豫。緋兒願陪伴姑娘左右,姑娘到哪兒緋兒就跟著到哪,有我做伴也好過你一人孤身。」

簡丹砂撫著緋兒被扯開的發髻,隻是不說話。

「姑娘不願意嗎?」

「你照應了我,我卻反過來把你拖累。隻要等到明年你契約期滿,便是自由身了,到時候回老家找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度此餘生,何苦跟著我。」

緋兒卻說:「什麼樣的是好人家,又哪兒去尋好人家,即便嫁了好人家,同樣是寄人籬下,也未必就過得安生。」

簡丹砂聽著心悸:「你這悲觀的想法是哪來的。」轉而恍然,「是了,倒是我們母女倆害了你。」半是自責半是傷感。

緋兒隻是搖頭:「姑娘,就讓我跟著你罷。緋兒心意已決,姑娘莫要再猶豫。」

簡丹砂目光垂斂,這個頭怎麼也點不下。一路上可以有人相依相伴、互相扶持,她到底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還有什麼?

四目環視,不過一派破敗淒涼,哪有半點家的樣子。隨意打掃拾掇一番,也不怎麼用心。

耳邊隻聽著緋兒念叨:「隻可惜了姑娘這些畫。」被大夫人踩得不成樣子。她來來回回地撫平,畫裡頭慵懶的貓兒、憨笑的童子,還有一隻隻五彩斑斕的蝴蝶,每一樣都是那麼傳神,卻被汙了鞋印,一道道的折痕橫亙而過,她真是越看越可惜,眼裡的淚又忍不住了。

簡丹砂接過畫卷,看了幾眼便扔到一邊:「大娘倒是幫了我們的忙,我本對這個有些不舍、那個有幾分掛懷。現下也落個乾淨。」

「姑娘就是因為這個,所以看著大夫人生事也不阻止?姑娘有時候還真是狠心,那些畫不說,夫人留下來的繡帕、最愛的花盆呢。」

簡丹砂聽著緋兒的怨懟,反而微微一笑。在這個府裡也隻有緋兒會在無人時尊稱丹砂的母親江氏為夫人,以前緋兒不慎對幾個婆子喚漏了嘴,當著江氏的麵被抽了一頓嘴巴。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以後我們浪跡天涯,這些身外物存在心裡便是。」

緋兒嘟嘟囔囔幾聲,腮幫鼓得圓圓的,不時扭頭瞅幾眼,惹得丹砂的嘴角又上揚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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