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逃離王府遇故人(1 / 2)
一輛馬車從開封府悄然出城後,馬不停蹄地直奔徐州。
簡丹砂已褪去了華服美衣,就裹一套蘇芳色的棉襖棉褲,頭上還頂著瓜皮帽子,在昏暗的馬車裡倒是與一般村婦無二。琅天剛從大牢裡逃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身子還很虛弱,但卻掩不住內心的激動,緊緊抓著一個人的手,喉頭一滾再滾,哽咽了許久,終於吐出一句:「難為你了。」
被抓住的那個女子自己也是欲哭還笑,眼淚就凝在眼眶裡,硬是不讓它掉落,隻是不好開口,一開口斷然甕聲甕氣,泄露了自己的柔軟與脆弱。她反手抓住琅天,用力地一握,手上的銀鈴跟著晃動,發出清脆的響動。
馬車雖然昏暗,琅天的眼睛卻閃閃發亮,將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喚她的名字:「歌輝。」
這回沒能頂住,歌輝哽咽著:「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
兩個人就這麼緊緊握著,互相凝望,簡直忘了馬車上還有另外兩個人——除了簡丹砂外,還有一個洛長行。但這兩人被遺忘得都挺開心,麵麵相視著,釋然地一笑。
這事還要從半個月前說起,那日王府裡來了幾個裁縫為女眷們量身裁衣,當歌輝女扮男裝以裁縫店夥計出現在簡丹砂麵前時,簡丹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歌輝見簡丹砂這般表情,登時確定了她的身份:「真的是你,之前我看到你出入王府,我還以為看錯了人。」
「歌輝,真的是你?你還活著?」
「是,我活著,活得好好的。」當日,歌輝原本是打算借機擒住帶隊的孟有良,要挾他放了琅天他們,怎奈下山的一路上隔著重重士兵,那位孟大人又甚是提防,她怎麼也尋不到機會,於是當機立斷,選擇了逃跑。
就在跳崖的位置下,有幾棵枝蔓交錯糾結,垂著的老藤很有年頭,又牢又結實,正好又處在視線的死角。曾有人從那裡不慎滑下山去,就是靠抓著那些藤蔓救了性命,被歌輝記在了心上,她衣服的顏色又容易隱蔽,於是賭上一賭。事實證明她賭贏了。
簡丹砂抑製不住波瀾的心緒,緊緊拉著歌輝的手臂,對於一個非敵非友的人,這種感覺實在太奇特,好一會兒她才緩過聲來:「你怎麼會在這?」
「你又怎麼會在這?竟做了永嘉王的夫人,一朝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簡丹砂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我在這和永嘉王不過是一場交易,交易結束他答應放了琅天。」
「琅天?」歌輝目光一閃,眼神復雜地瞧著簡丹砂,「你為了救他不惜與永嘉王做交易,就是為了我那句話麼?你還心心念念想著你姐姐的死……」
「從始至終我最在意的就是這個,」簡丹砂迎視著歌輝,「現在你可願意說出真相麼?」
歌輝端凝著簡丹砂的眼睛,緩緩問道:「無論我說什麼,你都願意救琅天出來?」
簡丹砂鬆開抓歌輝的手:「所以——你是在撒謊?沒有什麼隱情?」
「對,琅天和姐姐的事情隻有他們兩個最清楚。琅天既然願意說出來,就決計不會撒謊。我當時是寄望於你的身份和陸家的關係,我並不指望你能救出琅天,但至少能幫助拖延一點時間。我沒想到你根本沒回到陸家,甚至……」歌輝蹙了蹙眉,語意未盡。
簡丹砂更好奇歌輝的出現:「你混入王府……是要救琅天?」
「不錯。」
「他在開封府的大牢,並不在這裡。」
「之前是。可是現在已經被永嘉王的人帶走了,不知所終,所以我們懷疑他是被關到了永嘉王府的密牢裡。」
「你們?」簡丹砂抓住重點,「還有誰?」
「長行也在,還有……一些朋友。」
「長行也沒有被抓?那真是太好了。」簡丹砂對長行歌輝他們始終厭惡不起來,甚至還抱持著難以言說的一份好感。她並沒有細究過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長行歌輝他們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快意、自由一直是簡丹砂欽羨向往的,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們真摯熱烈的感情,曾經打動了簡丹砂。
簡丹砂都搞不清楚的原因,歌輝自然更不懂,她的目光帶著疑惑探究,內心還懷藏著謹慎與防備。
歌輝跳過長行的事,直接說:「眼下重要的是我們找不到密牢的位置。」
密牢別人不知道,簡丹砂卻是知曉的。
當日簡丹砂被薛妃刑訊逼供,那刑房的旁邊就是密牢。
「我幫你們救出琅天,你們帶我走。」
這一回,歌輝直接問道:「簡丹砂,我們可以信你麼?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幫你們就是在幫我自己。我既不願意留在這裡,也不願意看著琅天被關在這裡。就是這樣。」
簡丹砂這話說得並不有力,其中的意味旁人很難理解。可是歌輝信了,她眼中閃著奇特的目光,似乎從簡丹砂的話裡已找到了篤信的證據。
簡丹砂寫出了密牢的位置:「梁劭這次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如果你們要調虎離山,可以向溫清雅下手,也就是住在清歌雅敘的那位溫夫人。」
當初溫清雅告訴她,梁劭送給她好多娃娃的時候,她就明白了。溫清雅於梁劭,是特別的。蘭陽最後一夜,梁劭不告而別,府裡上下沒有人知道梁劭到了何處,可見有要事在身。但是梁劭卻向溫清雅提過,還特意留心幫她搜羅了各式的娃娃。溫清雅在他心中的分量已可見一斑。
看清歌雅敘的陳設,看溫清雅的性情,梁劭對她的寵溺就在那在點滴之間,不顯山露水就是最好的保護,讓溫清雅得以保有最本真的樣子。
兩人相識於竹馬繞青梅的年歲,情定於梁劭年少最意氣風發之時,有多少次拈花微笑撥了少年人的心弦,有多少次嬉笑怒嗔後執手相牽。就一如當年的姐姐與子修。
這一些,豈是薛妃岑夫人她們可比的。
簡丹砂毫不懷疑,這正妃的位子就是留給溫清雅的。論身份背景,論主事能力,論德行聲望,溫清雅都遠遠不如其他人,要將這些人一一清除,溫清雅才有扶正的資格。
如今,他們順利逃脫,更印證了她的判斷。
洛長行道:「若非永嘉王失了方寸,也不至於留一座毫無防備的王府,讓我們三人來,五人去。」
簡丹砂道:「也要洛大哥謀劃得當,把各條線路都精確計算,加之眾人配合,每一步都環環相扣,嚴絲合縫,才能如此成功。」
簡丹砂之所以要去見於墨揮,有一半是為了尋找到出府的契機,借途經香料鋪買香料的機會,與長行歌輝他們傳遞消息,敲定最後的計劃。
而另一半,她是要向於墨揮感謝道別。見於墨揮已無大礙,簡丹砂心中石頭落地,遣下閒雜人等,以茶代酒,向於墨揮致謝。
「如果不是於先生舍命相救,我恐怕就要殞身於那風雪之中了。」
「夫人言重了。『舍命』二字實不敢當。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墨揮不過是適逢其會。」
「隻是……適逢其會麼?」
「夫人的意思?」
「我的遇險難道不該是在王爺的算計之中麼?」
於墨揮微驚:「夫人您怎麼如此想,可是什麼閒人多說了什麼閒話?」
「莫要叫我夫人。這兩個字由你叫來不是寒磣我麼。我眼未盲、頭未昏,在王府半年有餘,有些事還會不懂麼?」唇角綻出一笑,簡丹砂笑得坦然。
她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的乏力、她的不適,是從蘭陽別莊的那杯茶開始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林大夫雖被姚美人她們收買,但真正的效力者是梁劭。是梁劭讓他杜撰懷孕的謊言,去誘騙姚美人上鈎。他看著姚美人一步步落下陷阱,早就知道姚美人意欲何為。這就是他能迅速找到證人,揭穿姚美人的原因。梁劭每一次的離開都是那麼恰到好處,一如他每一次的歸來。
還有江博然、汪少帆……梁劭究竟知道幾分,又算計到幾分?這半年來,他搭戲台,寫本子,拉著王府內外的人一起來作陪,不陪出個他要的結局,決不罷休。
「我知你的難處,以你的立場,無論是與不是都不便相告。可是有一句實話,我想先生可以說得,先生此次救我是機緣巧合,事先毫不知情,是麼?」
於墨揮沉吟許久,點了點頭。
「我想也是,若是他的安排,應該不會舍得讓先生以身犯險。」本就是在所料之中,簡丹砂喃喃著釋然。
卻也是,幻滅了最後的一點希冀。
於墨揮的病簡丹砂已有所聞,梁劭向來愛惜人才,理應另派人選。可見,救她,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那我更該再敬先生一杯,先生如此並非是討王爺歡心,恐怕還落得個多管閒事、打亂他計劃的責難。」
於墨揮按住簡丹砂的手才覺失禮,立刻收了回來。
「王爺什麼都沒有怪我。王爺的心思,連我也參透不了,夫人莫要妄自揣度,想得太多,反而鑽進牛角尖。」
簡丹砂還是一口飲盡,又倒了一杯。
「這第三杯……」謝謝你。見過多少冷漠人心,唯有你和子修回首多顧惜了一眼,也是在那風雪天。數年過去,竟是未變。
此恩此情,永世難忘,若有機緣,定當相報。
在於墨揮探詢的目光中,她心中默念著喝下。
起身時,於墨揮喚住她:「即便是演戲作假,王爺也斷然會挑選一個合他心意之人。我跟隨他數年,他所承諾過的,沒有不兌現的。若堅持下去,我相信王爺會實現給你的諾言。」
「謝謝先生相告。」簡丹砂走了幾步,聽到於墨揮勉強止住咳聲,禁不住關切地回頭。
「先生既誌不在青雲,意不在遼土。何必為了全別人而苦了自己,做那山水閒人,隨心所欲,豈不快哉?」看著他鬢邊的絲絲白發,心頭一陣酸楚,這話就脫了出來。
於墨揮倒有些驚訝簡丹砂的直白,展出一抹笑容:「甘之如飴。」
「那麼,先生保重。若能有遇新明主的機會,不要錯過。」說這話時,簡丹砂沒有想太多。她不知道她這句話是否讓於墨揮想到了陸子修。若於墨揮回到陸子修身邊,也許有一天會突然醒悟她的身份,可是她真心希望陸子修身邊能有一個於墨揮能替他分擔、為他解憂。
比起梁劭來,陸子修更配擁有他。
又或者,於墨揮早就認出了她,卻不點破。那夜她神誌不清中喚了陸子修的名字,他可聽到?
簡丹砂挑簾轉身,卻見翠嬈就捧著藥碗候在外頭,分明聽去了她的妄言,一雙流盼生輝的眸子波瀾不驚,隨著勾起的唇揚出細細的笑紋。看著少了幾分真誠,多了幾許不屑,輕輕地在簡丹砂的心口蜇了一下。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翠嬈,還是那翠玉簪、青衣領,如水的緞子貼合著她玲瓏的身姿,在陽光的照射下漾著粼粼碧光。比之第一次的黑夜看得更分明。
初見時覺著她是紗窗上斜映著的一蕊紅杏,再見時更像是無瑕玉璋正中間鑲嵌的一粒瑪瑙。比她這個王爺夫人,更像一位夫人。
那一刻有一個念頭閃過:得遇這個女人的青睞,究竟是不是幸事?
不過那隻是倏忽閃現的一點遐思罷了,擺在眼下,絲毫沒有費心思量的必要。
簡丹砂合起眼,安靜地靠在車板上。
馬車日夜不停地趕路,換了眾多馬匹,終於到達了徐州。
「徐州有一家農舍,是我們的落腳點。到了那裡我們就確定安全無虞了。」
當馬車簾掀開,日朗天青,麥浪陣陣,簡丹砂的心才同她的腳一般,感到了落地的踏實。
歌輝一拍她的肩頭:「可有重生的感覺?」
陽光微微有些刺眼,簡丹砂眯了眯眼。屋簷下的大紅燈籠輕輕搖擺著,飯菜的香氣從屋舍內悠悠飄出。這寧和平實的小院就曾經是她夢想中的家,門口的藩籬編勾著她最喜歡的花紋,在那裡養一窩小雞,在門後種上菊花,冬天出來曬太陽,夏夜出來數星星,平淡、閒適。於她,已彌足珍貴。
可是簡丹砂卻在夢想的藩籬前停步。
「我隻怕才出狼窟,又入虎穴。如果我現在轉身,你們會不會攔我?」
歌輝與洛長行都沉默下來,許久,洛長行才道:「不會。可是,這裡不僅僅是我們兩個。」
曾經他們在碧江島上不可一世稱王稱霸,如今再怎麼風光能耐也是寄人籬下。簡丹砂又豈會不明白,以碧江島的殘兵殘將豈能組織起這場救人行動,在王府內出入自如。歌輝說的朋友們必不是尋常人。可是歌輝長行既不願說他們投靠了什麼人,簡丹砂也就不問。
歌輝隻是說:我的那個朋友,說是要見見你。
平白無故從王府多帶走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永嘉王的新夫人,不可能不被過問。可是究竟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見她。歌輝與長行諱莫如深。
這還是一個不能提的人。
洛長行攙扶下的琅天哼唧了一聲:「你當我是死的麼,會眼睜睜見你進虎穴?大不了再逃亡一次。」
歌輝攬過簡丹砂的肩頭:「大當家的說得是,這一次有我們在。對不對,長行?」
洛長行也跟著展顏:「當然。」
簡丹砂的心頭一暖,邁出的步子陡然輕了許多。
吱呀一聲,莊子的門被打開。
簡丹砂萬萬沒有想到,在歌輝與長行背後的是那個人。
他與梁劭長得很像。他的眉弓比梁劭要高,眼窩還要深些,黑湛湛的眸子不屑遮掩眼中的鋒芒,嘴角一勾,把野心和張狂都赤裸裸地坦誠地擺在你麵前。而梁劭,眼中的溫柔與慵懶藏得很淺,骨子裡卻比誰都要無情。
他的頭發微微帶卷,略長於肩膀,不留鬢發,不若梁劭有一頭直直的發,卸了白玉簪在床上披散開,比女人還要媚上三分。
他比梁劭還要高些,還要壯實些,負手站起便是睥睨天下的氣勢。這粗陋的農莊也不能減弱他身上的王者之氣。琅天的那點野性、那點不羈在他的麵前被比成孩童的稚氣。
這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就是有種難以言說的相似。他的名字更相像——梁劼。一個吉,一個召,隻有半字之差。
畢竟,他是安慶王,當朝的三皇子,梁劭同父異母的弟弟。
簡丹砂明白,在這個人麵前,任何謊言都會不攻自破,何況這本身就是一個極難圓的故事。
說她被梁劭的花心多情傷透了心,從被劫為人質到主動出走?說她其實是琅天的情人被永嘉王強逼入府,所以與琅天一起逃了出來?在此之前,簡丹砂已試著編織了好多個故事。可是到了這個人的麵前,被那樣一雙眼睛盯著,簡丹砂便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隻有真相,才能不被揭穿。不過她隻講了真相的後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