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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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斂日融,窗上濃蔭密匝,屋內藥香熏闐,忙忙碌碌,好幾位大夫輪流診脈,半晌開下藥方,囑咐靜養。煎藥餵服後,仍不見奚甯醒,急得家下人嘆息頓足,烈火焚心。

這時節,奚緞雲反不慌不亂,坐在床前杌凳上吩咐,「你們都出去忙自己的去,甯兒若醒了,自然告訴你們。豐年,若有官場上的人來探望,謝過推去,不必帶進來,這時候什麼天大的事都不如甯兒的病要緊,若有公事,叫他們等幾日再來。」

豐年帶著眾人出去,滿屋裡就剩奚緞雲紅藕侍奉,奚緞雲索性捧著繡繃在床前做活計。期間餵了奚甯四五次水,到日晷西落,聽見奚甯模模糊糊的囈語什麼,兩人湊上去聽,隱隱綽綽聽見喊:「提……奚提……」

奚緞雲擱下繡繃,想了一圈沒明白,因問紅藕:「奚家,有誰叫奚提的?」

「未曾聽說過。」紅藕癟著嘴搖頭,「或許不是個人呢,大約是說什麼東西吧。總之好了,藥餵下去,總算見動靜了,保管一會兒就醒的。」

奚緞雲久懸的心緩緩擱下,又耐著性子等一陣,到斜陽撲窗,奚甯果然把睫毛顫顫,慢慢睜了眼。喜得她險些蹦梁三尺,朝紅藕連番喊:「醒了、甯兒醒了,快去倒盅水來!」

一扭頭,撲簌簌眼淚直掉,又哭又笑,將奚甯從頭望到腳,又由腳望回頭,一時不知該碰哪裡好。奚甯見她眼圈紅紅,淚珠漣漣,便要起身。

她忙攙他胳膊,背後壘起兩個枕,「甯兒,還有哪裡不痛快?月匈口疼不疼?或是頭暈不暈?」

淚珠吧嗒墜了一顆在奚甯眼皮上,燙得他心裡陣陣酸楚,抬手抹她的臉,「不哭了不哭了,我倒覺得昏睡這一場,比先前痛快許多,我睡了多久?」

「從晨起到日落呢,先喝口水。」奚緞雲忙把盅遞在他嘴邊,自己掣著袖口胡亂搽了臉,噗地笑起來,「不哭了,隻是你不要哄我,真沒何處不痛快?」

奚甯吃盡水,想一想,還是實話講,「隻是覺得月匈膛還有些發悶,大概是躺得久了的緣故,你扶我起來,咱們到園中走走。」

奚緞雲卻不願意,「才剛醒,先坐一會,晚飯吃過我再扶你去,你聽不聽話?」

「好。」奚甯點點頭,又安慰她一陣,兩個人對坐著,也不說話,隻顧相看相笑。

家下人聽見奚甯好了,紛紛到廊下跪了跪,不敢進屋吵嚷,便去了。未幾紅藕煎藥吃過,又叫廚房擺了晚飯來,奚甯擺擺袖,叫奚緞雲獨用,紅藕隻怕奚緞雲不吃,過來勸,「老爺才醒,有些沒胃口是平常事,太太該用些,您不吃,孩兒也要吃啊。」

聞言,奚緞雲倒笑,「誰說我不吃了?我還要吃兩大碗呢。」

果然坐到圓案上,吃了整一碗,奚甯見她一改往日愁鬱,心裡十分鬆快,欹在床頭逗她,「不是說要吃兩大碗麼?」

「我講大話你也信?有些撐著了,再吃不下了。」

窗外還有殘紅一線,奚甯掀被起來,叫她扶著胳膊,往小園子裡信步。園中春光已去,夏風又追,吹得格外涼爽。樹蔭迢遞,花影婆娑,奚甯難得有閒情見這些景致,睞目看奚緞雲,淚痕早乾,臉上有了好些精神。他知道,她是不想叫他憂心。

兩個人走到塊藥田,見紅粉妖冶,奚甯倏地憶起昏迷時做的個夢,牽著奚緞雲往亭子裡坐下,細說起,「我做了個奇夢,夢見我醒來,麵前燈光昏沉,有個眉清目秀的侍兒立在床前,說要引我去見我的冤孽。我想我奚甯一生無愧於心,何來什麼冤孽呢?」

奚緞雲把偎在他肩上的腦袋端起來,滿眼好奇地眨巴兩下,聽他又道:「我跟著那侍兒前去,走到一處白玉雕砌的樓台,四麵雲霧繚繞,須臾掩了來路,門前竟有神將把守。進了殿內,忽然有許多仕女,艷麗多姿,提燈抱笏……」

「原來是做了個春夢。」奚緞雲撇撇唇角,把胳膊從他胳膊裡抽出來,微別了月要,「我說呢,怎的久久不願醒,原來是叫美人絆住了腳。」

「不可胡說,」奚甯板起臉來,望著她,又無奈地笑了,「你聽我講,那殿內寶座上有位女仙官,模樣是大喬兒的模樣,可我喊她,她竟不認,還對我說:『你身不染塵,凡不似凡,仙不如仙,豈知在世為人,似你這般圓滿,倒不圓滿。如今賜你一段冤孽債,償還後或可再歸仙班。』說著,手上蓮花一揮,哪裡出來位小仙娘,荷粉垂露,桃李洇潤,綠鎖橫波,鬢挑巫峽,竟有幾分你的模樣,又有幾分妹妹的模樣。」

聽到此節,奚緞雲心神恍動,扌莫扌莫肚皮,忙將他晃晃,「後來呢?」

「後來,那小仙娘圍著我吵吵嚷嚷個不休,又是扯我的衣袖又是吊我的胳膊,吵得我頭痛。我對她講別吵,她竟嗚嗚咽咽哭起來,哭得我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寶座上的女仙官便笑說:『今番賜她姓名,喚作奚綈,你帶去吧。』其後手持蓮花一揮,我就醒了。」

奚緞雲聽了半晌,垂首看著裙下微微隆起的肚皮,又斜眼瞧他,「你這個夢,或許是應在我的肚子裡,咱們大約是要生個女兒,神官把名也賜下了,就叫『奚綈』。」

「這夢十分古怪,我從前從未做過這樣的夢,算一算,我奚家三代無女,沒準兒,還真要生個我今世的冤孽,叫我來為她當牛做馬。」

話雖如此說,可他臉上笑得恬靜,奚緞雲也笑,把臉貼在他胳膊上蹭蹭,「你放心,真是個女兒,我定教得她乖巧可愛,不要你費一點心。你瞧綢襖,不就是我自己帶大的,再懂事沒有了。」

奚甯點頭贊同,至於後世裡,這「冤孽」把奚家如何鬧得雞飛狗跳,暫且不題。

隻說奚緞雲吩咐了豐年,不許公務打攪,奚甯養就十日,不再嘔血,每日隻與奚緞雲賞花乘涼,或是觀月看書,身子愈發見好,一輪金烏也日漸成了火傘,滾燙地照著人世。

進四月,河道退潮,兩縣衙門張羅著百姓重建屋舍之事,庫裡卻無銀子。恰好趕上那吳雲子由漢陽府回來,衣裳未換,先來奚甯住處稟報,「下官不負大人,已將那漢陽府府台查辦下來,五十萬兩銀子的確是他借調去了,其中三十萬送往京師交給了潘鳳潘大人,還有二十萬他與萬府台各分了十萬。」

好消息一掃荊州往日陰翳,奚甯踅案出來,往他肩上拍拍,「吳大人辛苦,我這裡剛得聖諭,皇上的意思,是查出來,按律懲處。再辛苦你跑一趟,帶人去抄了漢陽府台的家,抄出多少銀子,都用在公安石首兩縣的重建上。」

「那萬府台呢?」

「萬府台那裡,我另外叫人去查辦。」

那吳雲子領命出去,再往漢陽。奚甯旋回案上,使豐年叫來了從臨府點來的兩位同知,隻叫他們去審萬道。

過兩日,那張帆聽見風聲,特由石首縣趕來,滿臉愧色,進門將腦袋埋得低低的,半晌不吭聲。

奚甯在書案擬寫奏本,抬眼見他有些灰心之色,擱下筆笑了笑,「這可不像張大人的性子,有什麼話隻管說就是,說得有理,我不追究。」

陽光四溢,廊外有顆紅杉簌簌搖葉,張帆佝僂斜長的影直拉到奚甯的書案上,垂頭耷惱,好似愧得抬不起頭來。他朝前兩步,端端正正地作揖,「卑職有眼無珠,自不量力,竟敢在大人麵前大放厥詞,卑職罪該萬死,隻望大人珍重貴體,長壽安康。」

「難得難得,張大人竟說起奉承話來了。」奚甯如玉山在座,沉穩地靠在椅上,指給他座,「還是說正事吧,上回說起你那些賬,此時高大人與李大人正在審萬道貪墨的案子,你可以將你那些賬去與他們說一說,該問罪的問罪,該收押的收押,結了這案子,好還你的百姓一個公道。至於京中的事情,自然也有人辦,這世道人心,並不像張大人想的那麼穢濁不堪,奸佞有,忠士也有。案子辦下來,抄了那些人的家,分了銀子,百姓的事,就交給你們這些地方官。」

「卑職不敢推脫。」張帆不坐,站一陣,忽覺說什麼抱歉的話都是蒼白,便拱了拱手,「大人千萬保重。」

奚甯卻叫住他摧頹的背影,「張大人一心為民是好事,隻是為人要懂變通,那日你說的那些話,要是換個人,恐怕你人頭就不保了。事情要辦,佞臣要除,但不是靠你這樣一味的莽直,凡事,多動動腦子。」

廊外滿地斑駁的金光裡,去了張帆以及繁脞的公務,又迎來溫柔的兒女情長。奚緞雲穿著寶藍的掩襟鮫綃長衫,墨綠的裙,手上端著藥,款步走到案前。

她擱下藥,露出半截手腕,依舊纖細白雪,臉上未勻胭脂,卻有一抹天然紅霞,兩個綠鬆石的墜珥在她腮畔晃著,如一汪碧水,投映在她脈脈的眼波。

一如既往地,奚甯一見她,就似洗淨鉛華般輕鬆自在。他端起藥來,咕咕喝了,將她抱在膝上,「怎的不見沉重?這樣細胳膊細腿的,隻怕生產時受苦。」

「不怕,我生過綢襖了,再生輕鬆許多。」奚緞雲拈著帕,撫平他輕皺的眉宇,「沒那麼嚇人,我身子骨好著呢,你瞧從京一路到這裡,我可曾生過什麼大病?」

奚甯時時記得大喬就是當年生產落下的病根,心裡十分不太平,「皇上的諭到了,上頭說這裡的案子了結,叫我返京任職。我想著,得趕在五月前回去,再晚,你就經不住顛簸了。」

「案子要了結了?」

「差不多了,別的事情,還得回京去辦,結了案,咱們先進京,叫人後頭押著犯人到京就是。」

奚緞雲笑得眼縫彎彎,像兩輪月牙,「那我給綢襖去信,叫她吩咐人把屋子清掃清掃,這半年沒住人,恐怕都塵囂滿帳了。」

說罷就在奚甯膝上,掣來一張薛濤箋,提筆蘸墨,簌簌行書。門外篩風,夏蟬亂鳴,織就了寧靜的繁華。

信到京師已是五月中旬,天如流火,濃蔭匝小窗,倏明倏暗的陽光如夢如幻。花綢伏在榻上打瞌睡,纖細的脖頸彎曲著,仿佛水中倒影的月與橋,夢裡連接著春秋冬夏,一晃就走過了許多年。

聽到腳步身,她端起月要來,是椿娘進來,將信擱在炕桌上,轉身去倒放涼的茶,「是太太來的信。姑娘又打瞌睡,夏日天長,我說姑娘套了車,往韞倩姑娘那裡走走,與她們說說笑笑的,好混些。」

花綢撿起信拆開,不看不要緊,一看兩個眼珠子險些掉出來。椿娘窺她一窺,一霎揪著心,「姑娘,是太太哪裡不好?」

「娘與大哥哥要回來了,叫把屋子掃洗出來。」花綢怔忪著擱下信。

「回來是好事情,您怎的這幅樣子?」

「娘懷著孩子。」

椿娘手上的盅險些摔下去,忙擱在炕桌上,一屁股坐下,「誰的?老爺的?」

「不是大哥哥還是誰?」花綢翻個眼皮,把信又折好裝進去。

「我的老天爺,姑娘可就有弟妹了。」

兩個人連連驚駭,正嘆時,見奚桓遊廊而來,穿著鵝黃的道袍,身上帶著股酒香,進門就要茶吃。花綢把信收了,撿起柄素羅紈扇敲敲炕桌,提起眉,喬做個悍婦樣子,「怎的這時候才回來?又往哪裡憨耍去了?」

奚桓剛歪在榻上,像是吃了不少酒,見她這模樣,笑撐在炕桌上,把臉湊過去親她,「姑媽好凶。」等椿娘遞了茶來,他喝了,適才端坐,「刑部出來,趕上兆庵來請吃酒,在他家中設宴,一吃便吃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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