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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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難料嘛。」奚甯撫著她的臂膀,埋低了親她一下,回想起來,也有些好笑,「我記得頭一回見你,是我十四歲,與我父親到揚州,父親說既與你們家聯了宗,就該去拜見。走到你家中,四間瓦房,你瘦瘦的,幫著你娘在廚房燒飯,端著一口鍋,我當時想,那鍋能把你胳膊壓折了,我往後娶妻,絕不娶這樣乾乾瘦瘦的,沒滋味兒。」

「我也沒想過要嫁你這樣的呀。」奚緞雲退出他的懷抱,飛了一眼,「那時候我已與常青定了親。」

他們都沒想過,卻成了事實。奚甯望著她笑,寵溺的目光要把她融化了。她偶爾覺得自己命苦,偶爾,又覺得自己太過幸運。

無數的悲歡離合在今年的中秋隨煙火綻放,中秋後,單煜晗判了下來,聖意要重振官風,殺雞儆猴,於是他就成了那隻可憐的雞,定了個次年秋決。

聽見這一消息,花綢隻覺有個路人由她身側走過去,從此路途迢遞,不再相逢。她撩開車窗簾子,外頭是山水重重,前頭是輕揚的塵土,三輛飭輿,十幾個小廝趕押著行李,隊伍最前頭,隱約見奚桓,鮮衣怒馬,風袖比天地還廣。

花綢夠出個腦袋,朝他喊:「桓兒,停一停!」

他拉轉韁繩,遠遠打馬過來,等在車旁。花綢丟下簾子,扭頭握住韞倩的手,「就送到這裡吧,都出城了,一會子你回去益發遠。我叫你不過在家中送送,你卻不肯聽,非要套了馬車送到這裡來,等你歸家,隻怕天也要黑了。」

韞倩有些呆呆的,勉強笑了一笑,「不妨事,這個天,且還長呢。」

「我知道你的心,我娘大哥哥二嫂嫂二哥哥這些人,我也不過叫他們送出家門便罷了。」花綢擠擠眼,俏皮地逗弄她,「許你跟到這裡,就是叫你多瞧瞧我,存在心上,惦記個二三年,我們不過二三年就回來了。」

隻此一句,便將韞倩傾盆的淚雨招了出來,幾番攥著花綢的手,哭得句不成句,「這一去,就,二三年不得見了。我長這樣大,就你這麼個朋友,我親娘早早死了,有爹隻如沒爹,有親人隻當沒親人,我隻當你,比我親姐姐還親,」

花綢心頭一酸,不由毗淚盈盈,「我曉得、我曉得。你放心,家在這裡,必然要回來的,你給我寫信,我也給你寫信。我看你們府上那個四娘是能做事的,你別太勞累,擔子也分她一些,她必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我去了,啊。」

時值新秋,山野梧桐紛飛,花綢從韞倩車裡鑽出來,奚桓也下了馬,舉著她兩個胳膊,將她抱了下來。韞倩忙撩了簾子也要下車,花綢則旋裙在車前握她的手,「不要下來,山野風大,你外頭雖瞧著好全了,裡頭可知怎樣呢?到底不要吹風的好。」

韞倩蹲在車簾子外頭,死拽著她的手,哭斷柔腸,「千萬保重,記得時時給我寫信。」

「知道。」花綢抽出手來,往前頭椿娘馬車上叫來蓮心,細細囑咐,「你陪著你們姑娘回去吧,勸她別哭。好丫頭,你別慌著嫁人,在你們姑娘跟前服侍幾年,自然有你的好處。平常勸她多吃些,家裡那些銀子,還怕吃窮了不成?」

說得蓮心也哭起來,花綢也哭,幾人對陪著眼淚。奚桓不忍,朝韞倩作揖,「大表姐萬望保重。」便摟著花綢往前去了。

鑽進馬車裡,奚桓吩咐啟程,回眼將花綢摟在懷裡,不住安慰,「又不是不回來,不過在揚州二三年,仍舊回京的。快別哭了,哭得我心都亂了。」

花綢抽抽搭搭,掀了車窗簾子伸出腦袋朝後張望,見韞倩的馬車也啟動,往城內方向去,遠遠望著,蒼山孤影,長長旅途,十二分的寂寥。

她落回車裡,伏在奚桓月匈膛,且嘆且掉眼淚,「你大表姐命苦,我這一去,不知她的日子如何難熬呢。莊大嫂子與紗霧兩個,至今還打她的主意,處處問她伸手要銀子。她雖不給,可時常叫他們左右煩著,清淨日子也不給人過。」

奚桓不知如何安慰,隻得將她摟緊了,說笑話哄她,「我告訴你,範貞德聽見朝廷裡要正風氣,亂了手腳,嚇得躲在家裡好幾日不敢出門。從前來往巴結的那些官員,他都不敢走動了,人家來上門去找他,他就一味稱病不見,不想把太常寺卿得罪了,在衙門裡處處給他小鞋穿。」

聞言,花綢稍稍解氣,仰起涕淚縱橫的一張臉,眨眨滿眼框蓄的淚,「你如何知道?」

「我編的。」

花綢一霎癟了臉,將他捶一下,「害我白高興一場。」

他吭吭笑兩聲,握住她的手,湊下去鼻尖往她濕乎乎的鼻尖上蹭蹭,「想也想得來嘛,範貞德是個什麼樣的德行?快別哭了,我頭一回出遠門,光顧著哄你,連好景致也沒功夫瞧,你體諒體諒好吧?」

花綢翻了個白眼,淚花熒熒地掛在睫畔,「瞧你這出息。」

「我就是沒出息,人都說我如何如何金尊玉貴,要什麼有什麼,實則見的市麵有限。不像你,什麼事情都經過瞧過,十歲就從這麼遠往京城來,路上不知遇見多少稀奇事。」

他把花綢的眼淚搵乾,摟著她撩著簾子往外瞧,翠微在遠,白雲天外,蜂蝶花間,而她在懷,沒有比這更叫他暢快的事情了,他歪在車角,將花綢的月要緊一緊,笑吟:

人間狂客繁錦來,一葉隨風下揚州。

他們朝前,關於「姑侄亂婚」的流言才剛剛在錦繡京師沸騰起來,就被甩在了身後。耳朵聽見的,唯有清風簌簌。

城內桂香暗撲朔,韞倩的在馬車裡漸聞喧聲,撩開車簾一瞧,業已日薄崦嵫,街市熙熙,各家鋪子攤販忙著上門板收貨。她的心也似暮晚的斜陽,靜待墜落。

正欲丟下簾子,忽見由後頭走來一匹馬,一位玉質珊珊的青年騎在馬上,穿著件靛青的直裰,綢帶綁著袖口,未戴冠子,隻用碧青的錦帶束著髻,背上背著一輪弓,像是剛出城打獵回來。

韞倩覺著他有些眼熟,正欲丟簾子,卻見他扭頭睨來一眼,「川貝煎雪梨,你吃了麼?」

一聽這話,韞倩便猜出他是誰,一把丟下簾子,不說話。誰知郭昭骨子裡是個十分倔強的人,竟握著馬鞭挑開車窗簾,彎著背湊來一張臉,「我問你話呢,你怎的不理我?」

韞倩復將簾子理罷,硬著嗓子在裡頭,「大庭廣眾,請官人懂些禮數,挑婦人家的簾子,成何體統?」

「哼,」郭昭笑了,又挑起簾子來,「我曉得,你死了丈夫。」

「就是姑娘家,也不該挑人的車簾子!」韞倩怒瞪他一眼,眼圈紅紅的,裡頭還隱約有淚。

郭昭瞧見,半斂了笑,臉仍嵌在車窗上,「你為什麼總不高興?上回見你,也似個不高興的樣子,這會見你,竟還哭了,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不如告訴我,或許我能替你解難呢?」說著,自己凝眉想一想,歪著點點下頜,「哦,你死了丈夫,是該不高興的。」

韞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把將車簾子拽好,死活不鬆手。傾耳細聽,外頭是噠噠的馬蹄,伴著他一籮筐的咕噥:

「這有什麼的?人要朝前看才好,天底下,並不止他一個男人,這個沒了,還有下一個。我告訴你,寡婦再嫁多的是,真立貞節牌坊的有幾人?那玩意兒,不過是麵上瞧著光鮮,苦的確是你們女人。你孝期三年,算一算,我三年後整二十三,正好婚配。我姓郭,單名一個昭字,我家的鋪子是你在租著,想必是曉得我家的家境的。我在異地長大,耽誤了親事,至今還未婚定,此番回京,一是為後年科舉,二就是為了我的親事……」

蓮心車裡聽見,捂著嘴嘻嘻直笑,韞倩瞪她一眼,端直了月要,外頭還有他唼喋不休的嘮叨:

「我覺著京裡的姑娘都嬌滴滴的,我不大喜歡,可瞧見你,我卻喜歡。」說到此節,郭昭笑了,騎在馬上,一副浪盪模樣。但他心裡,卻十分正經,「我想了想,我要娶你。」

他看了眼車簾子,裡頭毫無動靜,他滿不在乎地笑笑,毅然拉著韁繩,「我先回家去告訴祖父一聲,免得他們先替我定了別家。你請慢去,改日我再往府上拜訪。」

旋即聽見他踢了馬腹,韞倩隻敢偷偷撩開簾子往外瞥,長街凋零,沒了他的影子,隻有殘陽照著空巷。

蓮心挪坐到她身邊,跟著往簾縫外瞧,笑著窺她,「姑娘可不如從前膽大了,從前可是敢撩著簾子與人說話的。」

那個「人」是誰,韞倩想起來,寥落地笑笑,丟下簾子,垂著下頜,沉默不語。施兆庵不會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殺死了她作為一個女人敢愛敢恨的勇氣。

或許別人看來,她依舊沒有任何變化,連她自己也一直這樣認為。但在這一刻,當一個男人在她的馬車旁說下這麼一大堆傻話,她卻半點不肯相信時。她終於清楚地知道了,她失去的,是對愛赤忱的信任、與天真的渴望。

而獲得的呢?是空茫茫無邊際的寂寞。

夕陽落了,又將是花老黃昏,韞倩歸到家中,擎著一盞燈走到榻上,坐下來。到這個時候,天色混混沌沌,周遭都在暗下去,人間陸沉,麵前的燈成了一座孤島。

她支頤著臉,看這座島一點點壯大,孤獨便跟著黑夜逐寸膨脹起來,脹得像黑漆漆的天空一樣龐大,再把她瘦弱的肩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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