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一章 生死危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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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時還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門樓,早就醒了——凍的。

現在打完三更,田七回來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監不熟,怕對方不上心準時叫她,倘若睡誤了點,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時候倒黴成什麼樣。

得了,熬著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過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麵轉一圈,等困意被冷風吹散再回來,然後接著犯困,然後接著吹冷風……

那個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過三分,終於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沒心思吃飯,蒙上被子倒頭便睡。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來時去廚房找了點吃的墊巴,又包了些,帶著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著。

就不信這次你還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還沒來,田七有點得意。

和她一塊兒被罰的這個人叫王猛,人長得一點也不猛,瘦得跟逃難的災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識地想給他點飯吃。

就這麼個弱雞,還敢跟她田大爺搶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帶了兩本話本子,一邊看一邊等,快上值時把王猛等來了,他也沒說什麼,坐在田七身邊,抄起另一本話本子來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對方如此鎮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雞腸,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話本子也扔給王猛,揣著胳膊貓在一旁想睡會兒。

然而半點困意也無。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與她相反,王猛渾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眯著眼,一步三搖。他打完更,怕自己睡著,和田七一樣,坐一會兒就出去轉一圈。

田七看著感同身受,有幾分快意,卻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憐,真沒必要互相踩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算是一個好心人。於是她對王猛說道:「我白天睡夠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對田七說這種話,她一定會先懷疑,接著猶豫,繼而推辭。可是眼前這小弱雞,聽到此話,道了聲謝,倒頭就睡。

一瞬間鼾聲就響起來了。別看人長得不威猛,打呼嚕倒是挺威猛,簡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幾乎能感受到牆壁的輕微震動。

她覺得自己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多說這麼一句。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機使壞。反正也不困,幫忙就幫忙吧,就當日行一善了。

這個時候她壓根兒就不會想到,自己這一舉動會給自己帶來救命的機會。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補眠。可惜剛睡了沒一會兒,就被人拎起來。她睜眼一看,這人認識,是乾清宮的太監。

禦前的太監來她這裡做什麼?田七一瞬間有點不妙的預感。

那太監說道:「皇上傳你問話,趕緊的吧。」

田七腦子嗡的一聲,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邊從一個小炕箱底下翻出塊碎銀子塞給他:「勞駕您跑這一趟……皇上怎麼想起我來了?」

對方把銀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見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個傳話的,別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這事兒應該小不了,且準不是好事兒。她尋思著,自己在更鼓房沒出紕漏,難道是皇上後悔罰得輕了,想再加點?

這可就難辦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著小太監來到乾清宮,田七被盛安懷引到暖閣,對著紀衡跪拜見禮。

紀衡掃了她一眼,就沒再搭理她。

一動不如一靜,皇上沒說話,田七就老老實實地跪著,一言不發。在紫禁城當了七年的太監,她其實是一個特別懂規矩的人,現在跪著愣是能挺著月要紋絲不動,她也不怕膝蓋疼。

紀衡正在看一本書,看到精彩處,不願被打斷,所以一直沒理會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閣沒別人,盛安懷候在外麵。龍床很大,明黃色的帳子鈎起來,隱約可見上頭繡的同色龍紋。田七十分好奇,這麼亮的顏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實嗎。

紀衡歪在炕桌前,把一個枕頭壓在腋下,肩膀靠著桌沿;雙腿並攏自然地橫在炕上,靴子也沒脫下來,鞋幫正好搭在炕沿上。

從田七這個角度來看,他正好是側躺在她麵前。柔軟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出他身體的線條,月要部現出一個自然的凹度,月要間掛的一塊玉佩垂下來,明黃的穗子鋪在炕上。他的雙腿疊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來修長又筆直。

田七腦子裡瞬間蹦出一個成語:玉體橫陳。

咳咳咳咳咳……這種褻瀆聖體的念頭讓田七頗為惶恐。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紀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臉一紅,慌忙低下頭。

紀衡便繼續看書。室內一時安靜得隻剩下翻書聲。

暖閣裡暖和舒適又安靜,沒有涼風可以吹,田七一開始還警醒著些,到後來腦子就漸漸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這會兒正該是她呼呼大睡的時候。熬了夜的人又會特別累,腦子昏沉,自製力下降。

紀衡翻著書,突然聽見室內竟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他愣了愣,放下書,左右看了看,最後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著腦袋的某人。

就這麼睡著了?還打呼嚕?

紀衡簡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麵前,蹲下身看她。她雙眼閉著,呼吸平穩,兩頰泛著淡淡的紅,看來是真的睡著了。秀眉深鎖,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夠跪著睡著,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麼會舒服。

紀衡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鵝蛋臉麵,膚色白皙,透著潤紅。額頭飽滿,雙眉細長清俊。睫毛修長挺翹,彎彎的弧度透著那麼一股活潑。鼻子小巧柔膩,雙唇嫣紅豐潤,唇形精致,不用點胭脂,卻是胭脂難以描畫出來的。

這麵相,怎麼看怎麼清貴,卻長在一個太監的臉上。

紀衡遺憾地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指撥了撥她的長睫毛,她擠了擠眼睛,卻沒有醒。

看來實在是太困了。她垂著頭,脖子彎著,壓著下巴,導致鼾聲形成。

人長得秀氣,打的鼾聲也秀氣,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懶安臥的貓。

紀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報告,不禁搖了搖頭。宋昭儀的早產來得蹊蹺,死得也蹊蹺,後宮中主事的妃嬪查不出來,他隻好親自接手。本不覺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進言說這太監與別宮太監過從甚密,加之宋昭儀確實是在田七到來之後才開始出現早產的征兆,於是紀衡便想把她叫過來問一問。

卻沒想到她就這麼跪著睡著了。

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奴才,但這也從側麵證明了一個問題:這個人心裡沒鬼。倘若她真的與宋昭儀之死有什麼牽扯,無論偽裝得多麼好,也不可能在駕前睡得這麼沉。

於是紀衡沒等問,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蓋:「起來。」

田七咂咂嘴,繼續睡。

紀衡隻好捉著她的後衣領把她提起來。田七緩緩睜開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張臉,登時嚇得頭發幾乎豎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

眼見此人的眼睛從橫著的兩顆棗核一下變成杏核,紀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對她的失儀不予追究。他放開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這一睡睡出了怎樣的信任。她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點後怕,她好像又乾傻事了?

不管怎麼說,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覺得皇上雖然是個人來瘋,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後的日子裡,她將把後兩項一筆一筆地畫上好多叉。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話本子和吃食,坐在一處聊天。

王猛在酒醋麵局當差,別看這衙門的名字不夠上檔次,卻也是個能撈好處的地方。因此雖然他品級不如田七高,也收獲了田七的嫉妒。

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發到更鼓房。這種理由是內官們獲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獲罪原因就有點駭人聽聞了。

什麼,沖撞聖駕?!

不獨王猛,連監督他們的太監聽說此話,都瞪大眼睛,搖頭感嘆田七不幸。不過她也是幸運的,畢竟沖撞了聖駕,到頭來連板子都沒挨,可見這小子背字兒並沒走到底。

倒不是說皇上有多凶殘,這裡頭有一個緣故:皇上他討厭太監。

之所以討厭太監,完全是先帝爺給這個兒子留下的心理陰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個甩手掌櫃,這也就罷了,他還培植宦官勢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權,在朝堂上橫著走,百官也要看他們的臉色。

太不像話。

太監眼裡都是錢,哪裡會治國,一朝讓他們得了勢,必然要乾些令人發指的壞事。朝上那些苦讀十載考上來的官員對這些太監又嫉妒又鄙視,還很無奈,必要的時候還得討好這群閹豎,實在是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年有個一手遮天的大太監,跟貴妃娘娘暗暗勾結,天天給皇帝上眼藥,想勸皇帝廢儲,改立貴妃娘娘的兒子為太子。

差一點被廢的那個太子就是今上。

這下梁子可就結大了。

你說,皇上能喜歡這群閹豎嗎?

所以後來皇上登基之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鏟除宦官勢力,以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為首,領頭的那些太監一個沒跑,全部人頭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親自監斬,京城裡萬人空巷,都跑去看殺太監。朝野上下一片叫好聲,皇上的威望就是從那時候建立起來的。雖然大家沒有明說,但是都很默契地達成共識:

你比你爹強多了!

皇上登基時才十八歲,之後打了這場漂亮仗,直接把權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們見識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麼幺蛾子,一個個乖得很。於是皇上雖然是少年天子,卻沒遇到大多數少帝初登基時所麵臨的難題:怎樣與老臣和諧相處。

到今年,皇上已經登基五年了,這五年間許多東西改變了,卻有一點從未改變:他討厭太監。

綜上,在這樣的背景下,田七隻是被皇上打發來更鼓房,可見他手下是多麼留情了。

田七有點意外。她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行徑,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麵前睡大覺,這些怎麼看怎麼是罪無可恕,掉腦袋也不為過,怎麼皇上對她就如此寬恕呢?

一旦出點事兒,有些人喜歡從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歡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田七這兩種都不算,她才不管誰對誰錯,她喜歡舉著放大鏡扒拉著找陰謀。

皇上不會是想憋個大的吧?

於是她就有點不安了,又自我安慰著,皇上九五至尊那麼忙,才不會無聊到追著一個小小的監丞找別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一個樣,不知道她的心思轉了幾道。眼看著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該打更了。」

今兒田七依然到得早。不過她反正白天睡夠了,估計到了後半夜也睡不著,於是擺了擺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沒跟她客氣。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頭緊走,王猛卻追上來,跟在她身邊。

見田七沒搭理他,王猛低聲說了句:「知道嗎,你快沒命了。」

田七猛然頓住腳,她揉了揉眼睛,問道:「是我沒睡醒還是你沒睡醒?」說著轉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來,說道:「我是覺得你這個人不錯,所以想幫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懶得搭理他的胡言亂語。於是王猛就這麼一路跟到十三所,還很不禮貌地跟進了田七的房間。

一進房間,他對田七說:「你把月要帶解下來。」

啪!

未等細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應,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著臉,有點委屈:「你不會以為我要非禮你吧?你覺得一個太監要怎樣非禮另一個太監?」

田七扌莫了扌莫鼻子,看著他臉上迅速浮起來的紅腫,有點愧疚:「你到底想乾嗎?」

「你把月要帶解下來,我先確認一下。」

田七隻好聽從此話,解下月要帶遞給他。

「剪刀。」

又遞給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將月要帶邊緣的針腳挑開,對著桌麵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這是什麼?」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嘗了嘗,說道:「這裡邊有桃仁和紅花,是去淤通經的;有麝香和瀉葉,是性寒促瀉的;有斑蝥和商陸,是有毒的。除了這些,還有別的,配在一起研成細粉,塞在你的月要帶裡。」

田七雖不懂藥理,這幾句話卻是聽懂了,一瞬間白了臉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總結道:「總之,這些藥對孕婦來說是大大地不利,宋昭儀小產,大概原因正在於此。」

田七兩腿發軟,扌莫了張椅子坐下,聲音飄忽:「你怎麼認識這些東西?可做得準?」

王猛點了點頭:「跟你說實話,我家原是行醫的,後來犯了罪,我才被迫進宮做了太監。這些藥我從小就辨認,雖多年不碰,卻也還識得。」

田七看著桌上那被拆開的月要帶,心口一片冰涼。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儀。宋昭儀待她那麼好,卻沒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災星。

宮裡頭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計的多。田七雖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儀,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這個主子。現在突然發現,原來害死宋昭儀的正是她,田七覺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覺到臉上發癢,她扌莫了扌莫,竟然是淚水。

王猛嘆了口氣,說道:「你別急著哭,先想想怎麼辦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條月要帶,「你被人利用了,現在是百口莫辯,倘若這個東西被拿到禦前,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田七抹了把臉,她拿過那條月要帶,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月要帶裡的,估計抖也抖不乾淨。田七攥著月要帶,對王猛說道:「謝謝你。」

王猛擺了擺手:「別客氣。你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田七點點頭:「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會告訴她了。

接下來的事兒王猛不想摻和,於是告辭了。田七也沒了睡意,盯著那條月要帶發呆,心念電轉。

這月要帶是她師父丁誌親手拿給她的。她升了監丞,丁誌去幫她領了新衣物。

丁誌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寵,宋昭儀得寵。德妃沒有孩子,宋昭儀懷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誌雖然名聲不太好,但與她有著七年的師徒之情,總不至於親手把她推進火坑吧。

可是這皇宮之中,除了錢和權,又有什麼是靠得住的?連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殘,更何況師徒?

不過單憑這條月要帶就斷定丁誌利用她,也站不住腳。田七又不能拿著月要帶去質問,去了,就是把把柄親手遞到人手上。

算了,師父的事兒先不說,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解決這條月要帶。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乾淨,行家還是能認出來。

最好的辦法是毀屍滅跡。可是內官們發的衣物都是有定製的,監丞的月要帶和長隨的月要帶不一樣,她把這一條毀了,再去哪裡找一模一樣的?去針工局要?不相當於不打自招嗎。

田七突然想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她現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狀,她怎麼辦?當完了刀又當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無辜,隻要這事兒捅出來,她的命就到頭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會放過她。

考慮到現在皇上的態度,那背後的主使確實也很需要這個替罪羊。

怎麼辦?!

田七覺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兒上,小命直打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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