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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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半年來,不知怎的連養老堂裡也不大平靜了,一部分的老頭子,也都交頭接耳,跑進跑出的很起勁。隻有伯夷最不留心閒事,秋涼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階沿上曬太陽,縱使聽到匆忙的腳步聲,也決不抬起頭來看。

「大哥!」

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齊。伯夷是向來最講禮讓的,便在抬頭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大哥,時局好象不大好!」叔齊一麵並排坐下去,一麵氣喘籲籲的說,聲音有些發抖。

「怎麼了呀?」伯夷這才轉過臉去看,隻見叔齊的原是蒼白的臉色,好象更加蒼白了。

「您聽到過從商王那裡,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

「唔,前幾天,散宜生好象提起過。我沒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訪過了。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還帶來許多樂器。聽說前幾時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象這邊就要動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說。

「也不單為了樂器。您不早聽到過商王無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腳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乾王爺的心來,看它可有七竅嗎?先前還是傳聞,瞎子一到,可就證實了。況且還切切實實的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來確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說。

「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是……」叔齊是很悌的,應了半聲。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裡其實並不服氣,便接著說。「我們是客人,因為西伯肯養老,呆在這裡的。烙餅小下去了,固然不該說什麼,就是事情鬧起來了,也不該說什麼的。」

「那麼,我們可就成了為養老而養老了。」

「最好是少說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

伯夷咳了起來,叔齊也不再開口。咳嗽一止,萬籟寂然,秋末的夕陽,照著兩部白胡子,都在閃閃的發亮。

然而這不平靜,卻總是滋長起來,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了。養老堂的人們更加交頭接耳,外麵隻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加喜歡出門,雖然回來也不說什麼話,但那不安的神色,卻惹得伯夷也很難閒適了:他似乎覺得這碗平穩飯快要吃不穩。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裡,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扌莫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裡一陣一陣的噴著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聲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願意這麼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著急,隻好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裡慢吞吞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著,一麵說。「卻聽得外麵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著罷,裡麵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麵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現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麵的。看了一會,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著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冷氣,趕緊縮緊了身子。伯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牆上一指,可真的帖著一張大告示: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兩人看完之後,都不作聲,徑向大路走去。隻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泄不通。兩人在後麵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須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麵。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著九旒雲罕旗,仿佛五色雲一樣。接著又是甲士,後麵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擁著一位王爺,紫糖色臉,絡腮胡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裡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嘩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住!」

誰都知道這是薑太公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著這也是白須白發,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

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插在月要帶上。一麵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後去。

到得背後,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梁上一推。兩人隻叫得一聲「阿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路遠近,這才撲通的倒在地麵上。叔齊還好,用手支著,隻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腦袋又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

大軍過去之後,什麼也不再望得見,大家便換了方向,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叔齊圍起來。有幾個是認識他們的,當場告訴人們,說這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兩位世子,因為讓位,這才一同逃到這裡,進了先王所設的養老堂。這報告引得眾人連聲贊嘆,幾個人便蹲下身子,歪著頭去看叔齊的臉,幾個人回家去燒薑湯,幾個人去通知養老堂,叫他們快抬門板來接了。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狀並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又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著一扇門板,一拐一拐的走來,板上麵還鋪著一層稻草:這還是文王定下來的敬老的老規矩。板在地上一放,啌嚨一聲,震得伯夷突然張開了眼睛:他蘇醒了。叔齊驚喜的發一聲喊,幫那兩個人一同輕輕的把伯夷扛上門板,抬向養老堂裡去;自己是在旁邊跟定,扶住了掛著門板的麻繩。

走了六七十步路,聽得遠遠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薑湯來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裡端著一個瓦罐子,向這麵跑來了,大約怕薑湯潑出罷,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隻得停住,等候她的到來。叔齊謝了她的好意。她看見伯夷已經自己醒來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勸他仍舊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

「這怎麼辦好呢?還是八年陳的老薑熬的呀。別人家還拿不出這樣的東西來呢。我們的家裡又沒有愛吃辣的人……」她顯然有點不高興。

叔齊隻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勸伯夷喝了一口半,餘下的還很多,便說自己也正在胃氣痛,統統喝掉了。眼圈通紅的,恭敬的誇贊了薑湯的力量,謝了那太太的好意之後,這才解決了這一場大糾紛。

他們回到養老堂裡,倒也並沒有什麼餘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夠起床了,雖然前額上腫著一大塊——然而胃口壞。

官民們都不肯給他們超然,時時送來些攪擾他們的消息,或者是官報,或者是新聞。十二月底,就聽說大軍已經渡了盟津,諸侯無一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鈔本來。這是特別鈔給養老堂看的,怕他們眼睛花,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不過伯夷還是懶得看,隻聽叔齊朗誦了一遍,別的倒也並沒有什麼,但是「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這幾句,斷章取義,卻好象很傷了自己的心。

傳說也不少: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殺得他們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樣;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有七十萬,其實並沒有戰,一望見薑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回轉身,反替武王開路了。

這兩種傳說,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勝仗,卻似乎確實的。此後又時時聽到運來了鹿台的寶貝,鉅橋的白米,就更加證明了得勝的確實。傷兵也陸陸續續的回來了,又好象還是打過大仗似的。凡是能夠勉強走動的傷兵,大抵在茶館、酒店、理發鋪、以及人家的簷前或門口閒坐,講述戰爭的故事,無論那裡,總有一群人眉飛色舞的在聽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覺得怎麼涼,往往到夜裡還講得很起勁。

伯夷和叔齊都消化不良,每頓總是吃不完應得的烙餅;睡覺還照先前一樣,天一暗就上床,然而總是睡不著。伯夷隻在翻來復去,叔齊聽了,又煩躁,又心酸,這時候,他常是重行起來,穿好衣服,到院子裡去走走,或者練一套太極拳。

有一夜,是有星無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靜靜的了,門口卻還有人在談天。叔齊是向來不偷聽人家談話的,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腳步,同時也側著耳朵。

「媽的紂王,一敗,就奔上鹿台去了,」說話的大約是回來的傷兵。「媽的,他堆好寶貝,自己坐在中央,就點起火來。」

「阿唷,這可多麼可惜呀!」這分明是管門人的聲音。

「不慌!隻燒死了自己,寶貝可沒有燒哩。咱們大王就帶著諸侯,進了商國。他們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們招呼他們道:『納福呀!』他們就都磕頭。一直進去,但見門上都貼著兩個大字道:『順民』。大王的車子一徑走向鹿台,找到紂王自尋短見的處所,射了三箭……」

「為什麼呀?怕他沒有死嗎?」別一人問道。

「誰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輕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黃斧頭,嚓!砍下他的腦袋來,掛在大白旗上。」

叔齊吃了一驚。

「之後就去找紂王的兩個小老婆。哼,早已統統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拔出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黑斧頭,割下她們的腦袋,掛在小白旗上。這麼一來……」

「那兩個姨太太真的漂亮嗎?」管門人打斷了他的話。

「知不清。旗杆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時金創還很疼,沒有擠近去看。」

「他們說那一個叫作妲己的是狐狸精,隻有兩隻腳變不成人樣,便用布條子裹起來:真的?」

「誰知道呢。我也沒有看見她的腳。可是那邊的娘兒們卻真有許多把腳弄得好象豬蹄子的。」

叔齊是正經人,一聽到他們從皇帝的頭,談到女人的腳上去了,便雙眉一皺,連忙掩住耳朵,返身跑進房裡去。伯夷也還沒有睡著,輕輕的問道:

「你又去練拳了麼?」

叔齊不回答,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彎下月要,告訴了他剛才聽來的一些話。這之後,兩人都沉默了許多時,終於是叔齊很困難的嘆一口氣,悄悄的說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規矩……你瞧罷,不但不孝,也不仁……這樣看來,這裡的飯是吃不得了。」

「那麼,怎麼好呢?」伯夷問。

「我看還是走……」

於是兩人商量了幾句,就決定明天一早離開這養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東西是什麼也不帶。兄弟倆一同走到華山去,吃些野果和樹葉來送自己的殘年。況且「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或者竟會有蒼術和茯苓之類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之後,心地倒十分輕鬆了。叔齊重復解衣躺下,不多久,就聽到伯夷講夢話;自己也覺得很有興致,而且仿佛聞到茯苓的清香,接著也就在這茯苓的清香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兄弟倆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畢,毫不帶什麼東西,其實也並無東西可帶,隻有一件老羊皮長袍舍不得,仍舊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餅,推稱散步,一徑走出養老堂的大門;心裡想,從此要長別了,便似乎還不免有些留戀似的,回過頭來看了幾眼。

街道上行人還不多;所遇見的不過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邊打水。將近郊外,太陽已經高升,走路的也多起來了,雖然大抵昂著頭,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見他們,卻還是照例的讓路。樹木也多起來了,不知名的落葉樹上,已經吐著新芽,一望好象灰綠的輕煙,其間夾著鬆柏,在蒙朧中仍然顯得很蒼翠。

滿眼是闊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齊覺得仿佛年青起來,腳步輕鬆,心裡也很舒暢了。

到第二天的午後,迎麵遇見了幾條岔路,他們決不定走那一條路近,便檢了一個對麵走來的老頭子,很和氣的去問他。

「阿呀,可惜,」那老頭子說。「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了。現在可隻得先走這條路。前麵岔路還多,再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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