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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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麵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裡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麼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象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隻在文化山上,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裡麵,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隻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裡麵裝的是什麼,隻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

「好杜有圖!」

「古魯幾哩……」

「ok!」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裡,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麼,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扌莫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鬆樹皮,用吃剩的麵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隻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閒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鬆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嘆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麵。

「人裡麵,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麵,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麵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裡……」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裡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裡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麵。」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麵,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象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鬆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裡麵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不久就要到這裡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為了回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於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隻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隻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裡,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裡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麵,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隻是考察的專員,卻並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麵包,就開始考察。

「災情倒並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說。「麵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於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並不勞心,原隻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並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的學者搶著說,「榆葉裡麵是含有維他命w的;海苔裡有碘質,可醫瘰癧病,兩樣都極合於衛生。」

「ok!」又一個學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於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須,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著說。「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著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著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後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雲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麵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著,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著善後的方法。

於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鬆,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後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後,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於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復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於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贊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後,就又打了兩個大嗬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象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裡鋪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麵,就是自己的對麵,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麼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麼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麼?」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麼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隻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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