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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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家夥倒老實。」

這家夥一聽到稱贊,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麼,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象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嗬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後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扌莫一扌莫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並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嗬!要做得乾淨,細致,體麵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誌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隻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隻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裡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裡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裡卻已經點起庭燎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後,才取出大家采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有的是倉頡鬼哭體,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後,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贊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鬆皮餅,極口嘆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麵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麵目黧黑,衣服破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裡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麼?——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隻攔住了氣喘籲籲的從後麵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麼,為什麼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裡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裡,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麵回轉身,一麵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裡變大忘八!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裡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麵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麵。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麵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隻對大家說。「查的怎麼樣?」

大員們一麵膝行而前,一麵麵麵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麵,看見咬過的鬆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鬆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畫,」又一位大員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小姐來做時裝表演。隻賣票,並且聲明會裡不再募捐,那麼,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著,向他彎一彎月要。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麵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隻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裡,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隻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推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

「放他媽的屁!」禹心裡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麼樣?」

靜得好象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著。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須白發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係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須發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乾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幹父之蠱』,」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著一層油汗。「照著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麼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須發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著說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須發的,花須發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著他的指頭看過去,隻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禹爺走後,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首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後來就看見大水果鋪裡賣著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裡掛著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參;再後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銀手鐲了。

隻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麼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鬆板,有時抬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著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麵去。

「媽媽,你瞧呀,好大的烏龜!」孩子們一看見,就嚷起來,跑上去,圍住了車子。

「小鬼,快滾開!這是萬歲爺的寶貝,當心殺頭!」

然而關於禹爺的新聞,也和珍寶的入京一同多起來了。百姓的簷前,路旁的樹下,大家都在談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樣夜裡化為黃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樣請了天兵天將,捉住興風作浪的妖怪無支祁,鎮在龜山的腳下。皇上舜爺的事情,可是誰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過談談丹朱太子的沒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傳布得很久了,每天總有一群人站在關口,看可有他的儀仗的到來。並沒有。然而消息卻愈傳愈緊,也好象愈真。一個半陰半晴的上午,他終於在百姓們的萬頭攢動之間,進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麵並沒有儀仗,不過一大批乞丐似的隨員。臨末是一個粗手粗腳的大漢,黑臉黃須,腿彎微曲,雙手捧著一片烏黑的尖頂的大石頭——舜爺所賜的「玄圭」,連聲說道「借光,借光,讓一讓,讓一讓」,從人叢中擠進皇宮裡去了。

百姓們就在宮門外歡呼,議論,聲音正好象浙水的濤聲一樣。

舜爺坐在龍位上,原已有了年紀,不免覺得疲勞,這時又似乎有些驚駭。禹一到,就連忙客氣的站起來,行過禮,皋陶先去應酬了幾句,舜才說道:

「你也講幾句好話我聽呀。」

「哼,我有什麼說呢?」禹簡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麼叫作『孳孳』?」皋陶問。

「洪水滔天,」禹說,「浩浩懷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裡。我走旱路坐車,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轎。到一座山,砍一通樹,和益倆給大家有飯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倆給大家有難得的東西吃。東西不夠,就調有餘,補不足。搬家。大家這才靜下來了,各地方成了個樣子。」

「對啦對啦,這些話可真好!」皋陶稱贊道。

「唉!」禹說。「做皇帝要小心,安靜。對天有良心,天才會仍舊給你好處!」

舜爺嘆一口氣,就托他管理國家大事,有意見當麵講,不要背後說壞話。看見禹都答應了,又嘆一口氣,道:「莫像丹朱的不聽話,隻喜歡遊盪,旱地上要撐船,在家裡又搗亂,弄得過不了日子,這我可真看的不順眼!」

「我討過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說。「生了阿啟,也不當他兒子看。所以能夠治了水,分作五圈,簡直有五千裡,計十二州,直到海邊,立了五個頭領,都很好。隻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點!」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勞弄好的!」舜爺也稱贊道。

於是皋陶也和舜爺一同肅然起敬,低了頭;退朝之後,他就趕緊下一道特別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學禹的行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後,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麵仍舊不很受影響,不多久,商人們就又說禹爺的行為真該學,皋爺的新法令也很不錯;終於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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