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蘭草遲開賈郎堪嘆 菱花早謝甄女應憐(1 / 2)

加入書籤

且說眾人正往瀟湘館去,忽見鴛鴦、待書、翠縷等一乾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迎麵走來,鴛鴦道:「老太太怕姑娘們在池邊坐久了,吹了風,特地叫我來請呢。紅香圃那邊已經放下桌子,粗細十番並說書唱曲的也都到了,隻等姑娘奶奶們過去,就要開席。」李紈笑道:「聽說你們要開什麼繡花大會,我們正要趕去觀賞,你們倒又散了。」雪雁待書等都笑道:「奶奶那裡看的上我們的玩意兒,大家剛攢了些東西,估量著該坐席了,不敢耽擱,說好改日再比,忙著回來,剛好就遇見鴛鴦姐姐了。這要是來晚一步,該罵眼裡沒主子,隻管自己頑樂,竟把主子丟了。」鴛鴦笑道:「我說主子們都在亭子裡,你們一大堆人怎麼倒從那頭來了呢,原來是這樣。你們要比繡花,怎不叫上我呢?」雪雁道:「正是要請姐姐,所以才推遲了。」鴛鴦笑道:「你倒會送現成人情。」

於是眾人隨了鴛鴦往紅香圃來,安席飲宴,分箸設座,賈母便坐在首席一張蘇式紫檀描金席心椅上,命黛玉坐在自己身前一張杞梓木雕花椅上,王夫人、薛姨媽俱是京作黃花梨木夔紋扶手靠背椅子,自紈、鳳往下至姐妹們皆是一溜水磨楠木椅,都設著織錦墊、椅袱,席前花梨邊座漆地嵌牙玉雕山水大屏風下又另擺著一張大花梨雕螭紋翹頭案,上麵鋪著錦緞,放了許多禮物,不過是衣料香粉、書畫玩物之類,上自賈母、邢王兩位夫人及薛姨媽,下至姐妹兄弟都有表贈,邢夫人因說病了,未來坐席,隻打發人送了兩雙鞋襪來。連宮中也有小太監傳元妃的旨,送了一座漢玉筆架、一方漢玉鎮紙,以及水沉、心字、須彌等各色香共計十二盒,又指著一軸用黃緞子裹著收在檀香匣裡的畫說:「這一軸沈周山水,是給四姑娘的。」

黛玉與惜春都跪接了,鳳姐過來打了賞,黛玉又親自把酒,為賈母助興,又給長輩們磕頭。賈母又說:「這是葡萄酒,不醉人的,你姐妹們也都喝幾杯。」黛玉便又下座去給李紈、鳳姐及諸姐妹們斟酒。鳳姐忙說:「你斟不慣,還是我來吧。今兒是你好日子,好好受用一日才是。」

忽然北靜王府來了四個女人,也說賀林姑娘的壽,又有一個帖子是給寶玉的,邀他明日赴席。賈母忙命快請,略問了幾句話,另設一席單賞他們坐了,重新布上酒菜來。因禮物中有一缸世所罕見的北溟金魚,養在一隻巨型碧玉荷葉缸裡,連缸抬來,擱在院子中,眾姑娘丫頭都搶著擁上前看,指指點點,嘻笑不絕。惟黛玉不理不睬,充耳未聞,隻坐著與寶釵說話。眾人賞一回魚,仍舊歸座,撤席換茶,聽曲談笑,不消詳述。

誰知晚間怡紅院裡又布一席,專為襲人賀壽,因他也是今兒生日,日間皆因老太太在座,不敢驚動上頭,故不提起。直到晚間關了院門,才好安箸插席。襲人早早卸了簪環,此時隻穿著件半新不舊的家常扣身衫子,披著件油綠綾機小夾襖,下著綠綢夾褲,倚著桃紅撒金線織花絲棉被垛兒歪著,笑道:「我算什麼東西,也值得這樣擺酒插席的,那裡當的起?」隻淡淡的不起勁。麝月道:「你現在越來越難討好了,我們熱辣辣的給你拜壽,你倒隻管擺小姐款兒,愛搭不理的。我倒想你們替我祝壽呢,又沒那福分。」寶玉笑道:「這有何難?你是什麼時候生日?到時候也替你擺一桌。」麝月道:「罷喲,這屋子裡那麼多人,隻管都擺起生日來,一年十二月還鬧不完了呢。有那些錢糟蹋?」寶玉道:「管那麼多。有一日,且消受一日;到了那沒錢的時辰,也隻好捱著罷了。古人雲:隨遇而安。並不是單指落魄潦倒的日子要耐的了窮,也還有安榮樂業的意思。」麝月忙道:「別同我們掉書袋,聽不懂那些。要做詩,找寶姑娘、林姑娘他們去,就把我們罵了還不知道呢。」寶玉笑道:「那又不是什麼壞話。你就那麼上心。」麝月笑道:「原來你喜歡人家管你叫『走馬燈』的。『不是什麼壞話』,敢情你當好話兒聽呢。」

他兩個閒話間,秋紋、春燕兒已經帶著小丫頭們安好了席,便請襲人上座。襲人死活不肯,隻說:「這折死我了。」寶玉道:「這有什麼?不過是個座位罷了。我陪你坐就是。」因拉著襲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麝月、秋紋兩個坐了對家,綺霰、碧痕打橫,餘者春燕兒、佳蕙等小丫頭們不過見縫插針,都隨便坐了。麝月等便要給襲人敬酒,襲人隻不肯受,笑道:「別折我的壽了,正經安靜說會兒話吧,隻管這樣招搖,外頭聽見,又該有閒話了。」麝月笑道:「若不想嚷起來,趕緊喝了這杯,大家好坐下。不然你們兩個這樣高高在上的並肩坐著,我們一群人隻管滿地裡排著隊敬起酒來,倒像是人家辦喜事兒了。」

眾人聽了,左右看看,果然有些意思,都笑起來。襲人臉上飛紅,隻得接過杯來,一揚脖喝了。秋紋、碧痕又上來,說:「一並連我們的也喝了吧。」襲人欲不飲,又怕逗出他們更多閒話來,隻得一左一右接了,也都喝了。餘下連春燕兒等也都走來敬酒,喝了這個,拒不了那個,說話間襲人已經灌了十幾杯,臉上桃花爛熳,眼中春水盪漾,圖不得,擺手央告:「好妹妹,饒了我吧,再不能了。」

寶玉看他吃的雙眼餳起,紅飛滿麵,勸道:「別再灌他了,醉了傷身倒不好。」秋紋道:「二爺心疼了,咱們坐下吧。」於是眾人坐了,喝酒吃菜,閒話家常。寶玉又親撿了幾樣菜放在襲人座前,說:「吃幾口,壓壓酒也是好的。」

襲人看他這樣,隻得略嘗幾筷,卻隻是心口悶悶的,嚼在嘴裡,終究不知是何滋味。滿眼裡珠搖玉動,滿耳裡吆五喝六,他卻隻是如坐舟中,隔岸觀景兒,倒好像和人群隔著幾丈遠似的。忽又聽寶玉說:「依我看,今兒唱戲的那幾個女子,說是行家,扮相嗓子都不怎麼樣,還不如咱家從前的幾個女孩子,你們看是怎麼樣?」襲人聽了這話,便知他又想起芳官來,更覺心寒。木著臉,也不用人勸,斟了杯酒又一揚脖喝了。眾人也都有些意會,那裡敢接話,亦不敢說破,且也都心酸起來,想當日寶玉生日,在怡紅院裡擺席夜宴,請了諸位姑娘來,行酒令占花名兒,何等熱鬧。如今屋裡不過短了兩三個人,竟好像空了半個怡紅院似的。因此也都興致不高,不過隨便吃些酒菜,又說些眼麵前的吉祥話兒,便撤席睡去。

夜裡襲人睡在寶玉外床,翻來覆去,隻是睡不著。原來日間他送了香菱回房,不便一時就走,因坐下說了幾句閒話,問他:「你身上到底覺的怎樣?家常走的這些個大夫,難道竟不能治?」香菱道:「也沒怎樣,隻是口乾潮熱,夜裡盜汗不止。身上將有半年沒來了。」襲人聽了大驚道:「那可怎麼得了?」香菱慘笑道:「便治好了又怎樣?心強命不強,也是枉然。」又握了襲人的手道:「姐姐,我們相好一場,前兒姐姐贈我的那條石榴裙,我還好好兒的收著,隻怕沒機會再穿了。我早想過了,他日大去之時,也不圖別的什麼裝裹,就穿著他去罷了,不枉我在園裡住過一年,有過開心的時辰。」

襲人聽見,眼淚直流下來,勸道:「何苦說這樣話?你運雖不濟,姨太太對你是好的,寶姑娘也大方厚道,別的不說,你看這些大夫天天你來我往,是真心要替妹妹治病的。過幾日病好了……」扌莫著他手,忽覺滾如炭熾,不由驚道:「怎的這樣燙?我這就去回姨太太,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香菱死命搖頭,不令他去,緊緊拉著道:「姐姐,今兒一見,不知還有無再見之時。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叮囑姐姐。」襲人聽他說的鄭重,忙問:「什麼話?」香菱卻又打住,望著窗子黯然慘笑,他自被夏金桂逐出,搬來與寶釵同住,身體便一天天虧損下來,釀成乾血之症。自知命不久長,再無顧忌,且與襲人素相投契,因握了手剖心瀝膽緩緩說道:「姐姐,我固然命苦,今世裡遇見這個冤家,隻道是前生罪孽,原不敢怨什麼;不想他娶了親,又是這麼著一個人,竟活活要了我的命了。我想一般的都是女孩兒,憑什麼就該被人這樣欺辱折磨,況且他那行止品德,那裡像個千金小姐,竟是索命閻王。因此我縱死了,也不服氣。如今有一句話要告訴姐姐——且莫以為自己終身有靠,便安逸度日起來。與人做小,好比鼠共貓眠,縱有一萬分小心,曲意下之,遇著個和氣持禮的奶奶還好,若像我這麼著,便有鐵打的身子銅鑄的骨也被挫磨化了。倒是寧可嫁個尋常百姓,平頭夫妻,那怕吃粥咽菜,也好過在這玻璃燈罩羊脂油裡逐日煎熬著,值多著呢。」

襲人聽他說的大膽,遠非平常言行,且又說中自己心病,羞的握著臉道:「我們做女孩兒的,自是聽天由命,走到那裡是那裡,自己又如何做的了主呢?況且像你們奶奶那樣兒的,畢竟是少數,萬裡難有一的。你看園子裡這些姑娘,可有一個那樣兒的嗎?」香菱苦笑道:「話不是這麼說。他在家做女兒時,不也是好端端的。不好也不會娶了來。那時,誰又料想是這個形狀呢?我自幼被拐子拐賣,便連親生父母、姓甚名誰也都記不的,又落在這羅剎國裡,隻好隨波逐流,由命罷了。姐姐不比我,原有父母兄弟,身子是自己的,想往那裡去便往那裡去,又何必淌這渾水?」襲人聽了,自是驚心動魄,意駭神馳,勉強道:「你皆是因為病中,思慮太多,所以有這些想頭。快別多想,隻安心養病,還有多少好日子在後頭等著你呢。」香菱聽了,知不能勸,在枕上點頭嘆道:「癡人也。」遂不再言語。襲人估量著即要開席,遂告辭而去。香菱亦不留。

此時夜深人靜,襲人復又想起香菱那些話來,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楚楚,竟比刻在心上的還分明。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香菱那些肺腑之言,句句都是打心窩子裡掏出來說與他的,如何不信,如何不驚。他素日心高誌大,一心隻要越過眾人去,然而看了香菱如此人物,如此下場,卻不能不起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嘆。因此一夜裡翻來覆去,總未合過眼,直到天將亮時,方朦朦朧朧睡去了。

次日起來,見屋裡空空,寶玉的床上鋪的整整齊齊,便連麝月、秋紋也都不在,便知自己醒的遲了。忙披了衣裳出來。小丫頭們已經吃過早飯,正在收拾桌子。見了襲人,都笑道:「姐姐醒了。姐姐想是昨兒醉了,睡的倒實。」襲人羞道:「原來這樣遲了。怎不叫醒我?」麝月、秋紋剛好進來聽見,笑道:「本來要叫的,二爺不讓,說你難得一醉,索性叫你睡足了才起來。」襲人愈發不好意思,因問:「二爺呢?」麝月道:「一大早換了素服出去了。」襲人唬了一大跳,急忙問:「是誰死了?」麝月道:「沒聽清,說是什麼傅通判的妹子,不是什麼要緊的人。這不,我剛送出園子,把隨身包袱交給茗煙,又囑咐了幾句話才回來。」襲人這方放下心來,一顆心突突亂跳,倒驚出一身的汗。

且說鳳姐一早打扮了往賈母處來,方進院子,看到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拄著人高的大掃帚在掃院子,左右拖著,百般吃力,極是認真。不由停住了問他:「你幾歲?叫什麼?」那丫頭仰著臉,眯了眼睛答道:「我叫小霞,因我姐姐嫁人,把我挑了進來。叫先在這院裡使喚幾天,再送去太太房裡呢。」鳳姐遂問:「你姐姐是那個?」小霞答:「是從前伏侍太太的彩霞。」鳳姐心中一動,便不再說話了。先進房請賈母的安。

王夫人已經來了,問鳳姐:「我聽說姐兒病了,看過大夫沒?」鳳姐回道:「謝太太惦記著。大夫昨晚來過了,說隻是尋常傷風,不打緊,吃幾服藥就好。」因又說起昨日酒宴,賈母嘆道:「昨兒是你林妹妹好日子,我見席上竟沒幾樣像樣兒的菜式,連那十番的班子也不是最好的,我知道現今不比從前,講不的那些排場了,可也不能失了大形兒。前年你薛家妹子十五歲生日,還那樣熱鬧;今年到你林妹妹,便差了這麼多。他又是個多心的孩子,豈有不心冷的?」鳳姐滿心委屈,卻隻得婉轉回道:「我何嘗不是這麼說。隻是前兒跟大嫂子商量過,他說園中姐妹多不喜油膩,一味大魚大肉的倒嫌絮煩,隻要新鮮奇巧花樣兒多多的做去,投其所好就是;林妹妹素來不大愛戲,他們姐妹也都好清淨,我原問過他們,都說隻要老太太、太太喜歡為上。我因度量著教廚房撿老太太、太太喜歡的菜式各樣做了來,另外依照他們姐妹各自口味做了幾樣,所以並不見豐盛。便那些唱曲說書的也隻是預備給老太太、太太、並姨太太解悶兒的。我知道老太太原是為湊姑娘們的趣兒,不過略坐坐就要歇著的,姑娘們也都隻看了兩出戲就散了,所以竟沒多預備。橫豎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在吃酒看戲,隻惦記著席散了好湊台子打牌,贏了我的錢去,那時不管聽戲擺酒,什麼錢都有了。」

說的賈母笑起來,道:「你這樣說,不過是想我可憐你,不好意思要你的錢。打量我會把昨兒贏的錢還給你呢,那可不能。」又道:「正是昨兒還未盡興呢。請你薛姨太太去,咱們一同吃飯,吃過了,好接著打牌。」鳳姐笑道:「原來老太太擔心林妹妹委屈是假,昨兒沒贏足錢自己委屈是真。既這樣,我便叫人請姑媽去,我也進園子趕著把事情料理完了,這就過來陪老太太吃飯,打一下晌的牌,由著老太太可勁兒的贏去,可好?」遂抽身出來。

王夫人跟出來道:「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姐兒。」鳳姐道:「姐兒咳嗽呢,過給太太倒不好。況且我這會兒並不回家去,還有一攤子事要料理呢。」王夫人便立住了嘆道:「那就明兒再去吧。我知道你事情多,姐兒又多病,自己身上也時常不好,精神越發不如前了。竟連麵兒上的禮也不講究了。雖說日子不比從前,也緊張不到那個地步去,如何連在場麵上也隻管節省起來,老太太看見,豈有不傷心的?雖然不肯深責,我知道老太太心裡是不好受的。我們做小輩的,不能孝敬就罷了,難道連擺個席麵圖個高興也不會討好嗎?依我說,算計雖是正理,也得有個分寸,麵兒上總要過的去才好。昨兒北靜王妃還巴巴兒的打發了幾個女人來送賀禮呢,咱們自己家倒不當作一回事。那般寒酸台麵,叫人看在眼裡,說出去,可不成了笑話兒?」

鳳姐聽了,噎的口乾舌燥,欲要分辯,又知太太不問家計,再說不明白的。隻得應著,眼望著太太去了,方向平兒道:「這是怎麼說的?難道我不會花錢,不知道擺排場圖熱鬧的?也要量著米下鍋才行。我倒是想打座金盞銀台包了南北班子來唱半月的戲呢,統共那幾兩銀子,夠做什麼的?就這樣兒還是咬咬牙拆東牆墊西牆的置辦下的呢。省下的錢,是我裝進自己月要包了不成?當年林姑老爺過世,那幾百萬兩銀子抬來,難道是我個人私吞了?那麼大個園子,是平地上生出來的?省親的排場倒好看,有銀子時,誰不會要風光?有那會兒銀子花的跟淌水似的,現在倒會抱怨,得便宜賣乖,都裝不知道銀子那裡來的,隻留我一個做惡人。幸虧前年宮裡薨了個老太妃,這幾年才不再提省親的事,若再來這麼一回兩回,除非再死一位巡鹽禦史,再接一個世事不知的林姑娘來養著,好有那些銀錢白填進來,不然那才真叫笑話兒呢。」平兒聽見,不便接話,隻得陪笑說:「那北靜王府也怪,平時除了老太太、太太、寶玉,以及府裡有數的幾個爺們兒,從沒聽見說那府裡給姑娘送壽禮的,況且還是位表姑娘。怎麼突然興起這個文章,想起來給林姑娘祝壽呢?」鳳姐道:「可說的是呢。又不知唱的是那一出。」

一行說,一行來在議事廳坐定,執事媳婦婆子早已站了一地等在門外頭,於是一起一起的進來,回話問事。鳳姐手揮目送,指派賞罰,不到半日已處理了十數件大小事體,因傳命下去:「若沒什麼大事,下晌不必找我,或是回平兒就是了。」又問:「林之孝家的那裡去了?」有媳婦回道:「東府裡珍大奶奶找了去有事吩咐。」

鳳姐點點頭,因向平兒囑咐道:「我想剛才老太太院裡那個小丫頭,好容易挑進來了,又做粗使,年紀又小,況且太太屋裡,彩雲、玉釧兒都虎視眈眈的,那肯讓別人出頭?隻怕呆上八百年也沒個見天的日子。不如派給姑娘們使,倒還能憐惜著些。你替我說給林之孝家的,叫他晚飯後到屋裡來,想法給那丫頭另尋個地兒使喚。」平兒聽了,深以為罕。

於是鳳姐仍回賈母這裡來,王夫人薛姨媽也已都來了,便放下飯來。因席上有一味新筍桂圓湯,賈母忽想起那日寶玉捱打後鬧著要吃小荷葉小蓮蓬湯的往事來,因笑道:「倒把這湯送去與寶玉一碗罷,免的惦記著,直到捱了打才有的吃。」說的眾人都笑了。鳳姐湊趣道:「老太太憑吃到什麼好的,隻是惦記著寶兄弟,生怕咱們刻薄了他。這虧的姑媽是天天眼見的,倘或別的親戚聽見,還以為咱們天天苛扣著不給吃不給穿,要到老太太提著才給一口湯喝呢。」說的王夫人薛姨媽一齊笑起來。賈母笑著叫一聲「猴兒」,罵道:「我把你給慣的,越發排揎起我來了。我才說一句,你有的沒的說了一筐出來。」薛姨媽道:「幸虧鳳丫頭不是個男人,倘若做了男人,再為官作宰的,一句話下頭不知壓死多少人,黑的也說成白的了。」

笑的停了,鳳姐方緩緩稟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今兒看了水牌,知道有這一道湯就已經知會廚房多做一碗,叫襲人他們端去。卻說寶兄弟一早就換衣服出門了,說是什麼傅通判的妹子死了,去吊唁來的。」

賈母大驚,一連聲問道:「多早晚的事?怎麼我竟一點不知?那傅通判妹子又是什麼要緊人?誰叫寶玉去的?」王夫人道:「我倒是聽說了的,說是叫個什麼傅試,老爺門下出身的,所以素有往來,如今做了通判,老爺很是看重。」賈母猶蹙眉道:「什麼副通判正通判的了不起的人物,不拘打發那個小子去問一聲就是了,如何倒要寶玉親去?你既知道,就該攔著他,又不是什麼喜慶事,又不是什麼好地方,沒的去沾那個晦氣。」鳳姐忙笑著分辯:「這可怪不的太太,老祖宗難道不知道寶兄弟那古怪脾氣?他可不是沖著什麼正通判副通判去的,是沖那死的妹子,聽說叫個傅秋芳,模樣兒又好,天分又高,針黹學問都來的,因此他哥哥便當作寶貝一般,通常的人家都不肯給,單指這妹子攀高附貴呢,那知命裡沒這福分,那妹子前兒忽得了一病,請醫問藥都不見好,才不過拖了一二月,竟死了,才隻二十五歲。」

賈母聽見,早又「阿彌陀佛」念個不了,嘆道:「這哥哥也是糊塗,憑他妹子什麼天仙模樣兒,長長久久留在閨中總不成話;那妹子也是可惜了兒的,我說竟不是病,竟是他這哥哥活活把他的緣分錯過了,他既然有才有貌,心裡多半不安靜,既不安靜,那裡招不出邪魔病症來,可不是醫藥治得了的。」王夫人、薛姨媽都說:「老太太說的是,想必是這個道理。」

一時吃過了飯,洗手漱口,又說一回閒話兒行食,鴛鴦等放下桌子來。鳳姐果然陪賈母打了半日牌,至晚方回屋裡來。林之孝家的已經來了,等在那裡,見鳳姐來了,連忙起身含笑問好,見鳳姐坐定了方又坐下,且不忙回話。平兒侍候著脫了衣裳,端上茶來。鳳姐便向炕沿上坐了,因見鎖子錦靠背上搭著賈璉家常穿的一件長月要身紫羅綢麵深綠夾裡的半袖褶衣,隨手扯過來披在身上,又慢慢的喝了幾口茶,這方問道:「那邊珍大嫂子找你去做什麼?」林之孝家的道:「還不是為前兒抄檢的事。因攆了入畫去,原該給四姑娘另添一個伏侍丫頭,若說是這邊添呢,四姑娘原是那邊的人;若是那邊挑了送來呢,一則四姑娘未必看的上,二則怕奶奶多心;若是不理,又怕人家閒話,說妹妹短吃短用,當嫂子的隻做看不見。因此要我探探奶奶的意思,看是怎麼樣。」鳳姐笑道:「他也太小心了。這又有什麼可多心的。」且同他商議:「這可巧了,我今兒找你,也正為丫頭子的事。早起我在老太太房裡看見彩霞他妹子,名喚小霞的,才蘿卜頭那麼大一點兒,拄的掃帚倒比他人還高。我的意思,你不拘把他派到那個姑娘房裡,提作二等丫頭,派些輕省的活計也罷了。太太那裡,另派一個就是。」

林之孝家的聽了,也覺詫異,不由同平兒對看一眼,見平兒向他悄悄點頭示意,笑道:「既然這樣,何不就把他放在奶奶屋裡呢?」鳳姐冷笑道:「我上次挑了你女兒進來,那起小人還說三道四,說我見了好的隻管往自己屋裡拉扯,挑個丫頭也要拔人家的尖兒。這會子再從太太屋裡挑進一個來,更有的說了。」林之孝家的連忙帶笑說道:「這可是那個眼裡沒主子的說的混賬話?小紅又是個什麼好的,值的嚼這些瞎話?他從前在怡紅院裡,也不過是個粗使丫頭,手腳又笨,心思又慢,是奶奶抬舉了來,跟在奶奶麵前兒學些說話行止,待人接事,這才有了些人樣子。正經又不是什麼有臉的一二等丫頭,還要勞動奶奶去爭去搶的,這是一層;再一層,就憑是什麼好的,別說寶玉屋裡的,那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頭,奶奶果然看中了,要做臂膀,老太太少不得也要給,誰又敢說一個不字呢?我平日家就跟我們那丫頭說,也不知你修的什麼福,竟然能入了二奶奶的法眼,你老子娘這一輩子的體麵也趕不上這個呢。隻一條,千萬別以為奶奶拿你當個人兒,就學那起扶不上牆的擺出張狂浪樣兒來,把你老子娘積攢了半輩子的老臉丟盡了還是小事,要給奶奶麵上抹一二分黑,那才是把你打死八回也賠不來的。」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雲煙神帝 穿書女配隻想和反派貼貼 宇宙職業選手 模擬人生:開局變成一條狗 我,大內侍衛,開局懟哭女帝 不裝了,我老婆是精絕女王 別拿城隍不當神仙 重生王妃路子野 諸天:從神武三國開始 都市逍遙狂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