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畫中有意木石盟約 綿裡藏針錦繡文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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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薛姨媽自此在瀟湘館暫且住下,寶釵每日早晚探望,有時便在館中留宿,有時又自回家去料理幾天,黛玉也不強留。是日薛姨媽同寶釵兩個又回家去,黛玉無聊,估扌莫著寶玉放了學,便走來怡紅院尋他說話,偏值寶玉去見賈母王夫人未歸,襲人又因嫂子生育,接了家去。隻碧痕一人在院中灑掃,見了黛玉,笑道:「林姑娘來了,二爺剛才去上房請安,去了好一會子了,就回來的。姑娘略坐坐。我給姑娘倒茶。」黛玉道:「我不坐了,說不定前頭留飯,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抽身要走,碧痕卻已沏了茶來,托在手上說:「姑娘好歹略坐一坐,二爺這便回來的;便要走,也吃杯茶,歇口氣再走。不然二爺回來,要罵我們不會待客的。」

黛玉便笑著坐下,接了茶來喝。未入手,便聞一陣撲鼻香氣,因問:「是什麼茶?」碧痕道:「去年薛大爺送給二爺的,說就是平時喝的茶,摻上些桂花,封在罐子裡,隔一年再拿出來喝,香的醉人,茶味倒也不怎樣的。」黛玉聽了,便知是夏金桂家的秘方。放在一邊,且看桌上玻璃插屏下琉璃獅子鎮著的一幅畫,墨跡方乾,旁邊放著湖山筆架、北宋汝窯三足洗、田黃凍的印石等物,卻無落款,知是寶玉手跡,因問:「這是什麼時候畫下的?」碧痕笑道:「姑娘快別問這畫兒了。我們二爺昨兒晚上高興,畫到半夜才睡。早起上學回來,又補了幾筆,說還要寫兩句詩在上頭,叫咱們巴巴的磨好了墨等他,他獨自背著手垂著頭,便如打趟子拳一樣趟了幾個來回,也沒做出來。俺們問他:都說你別的學問罷了,這做詩上是極通的,今日怎麼這樣為難?他說了許多道理,我也記不住,學不來,隻記的說什麼『不恭』。惹的我們又要笑了,說做詩又不是拜神,有什麼恭不恭的,倒是給老太太請安遲了才是『不恭』呢。二爺便說也是的,不如先請了安回來,消消停停的再做,就急惶惶的走了。」

黛玉聽了,便想替他做幾句題在上頭。因細看那畫,是一幅歲寒三友的老題目,然而角上卻偏題著「賞茗圖」三個字,倒覺不解。心說寶玉雖然愛畫,多半不是美人便是花卉,專以濃麗香艷為意,何以這畫如此冷峭清素,那竹纖弱秀拔,扶風欲醉,雖有傲霜姿,並無鬥雪誌;那鬆端莊雅正,謙謙如君子,亦並無蒼勁之意;斜刺裡又穿出好茂密的一株梅花,用朱砂點染的焚丹煮霞一般,嫣然若凝脂。大不似尋常所見鬥寒圖之硬朗雄偉,倒是飄逸嬌羞有女兒態。亦且如今春暖花開,又非冬時霜節,畫這鬆、竹、梅好似不合時令;且這布局情形,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樣,因此低了頭久久回思。忽又瞥見那竹旁欹著一塊頑石,嶙峋支離,玲瓏剔透,宛如隨時可吐人言一般,猛然醒悟:難怪叫作《賞茗圖》,這卻不是那年劉姥姥來打秋風,老太太一時高興,帶了眾人遊園,在攏翠庵裡吃茶的情形?那日承妙玉青目,招了他與寶釵兩人入內吃體己茶,寶玉偷偷跟了去,四人或坐或立,或奉茶或戲笑,可不正如畫中的情形?想必是前日聽惜春說禪,提及舊事,心有所感而畫。寶玉不直繪人物而畫草木,竟用了歲寒三友的典故來記述那日之會,自然是尊重之意,不肯唐突閨閣。設若他直形描繪他們三人容貌,卻成何體統,又如何描摩的出,虧他好心致,倒曉的用這歲寒三友代替,梅花自是妙玉,翠竹必是自己,那鬆樹想是寶釵了,他倒自謙頑石。再看那頑石斜斜欹於竹下,巍巍然如點頭嘆息之狀,忽然想起自己家鄉虎丘白蓮池畔原有「石點頭」之名勝,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便源出於此了。想著,不禁紅燒雙頰,竟比畫上梅花猶艷。

原來自那天寶玉比了瀟、湘二妃的典故出來,黛玉心中大不自在,每每想以言語試探,終覺難以出口,今日見了這畫,疑竇盡去,反覺羞慚,想他一片真情待我,豈有別意?我卻每每猜忌於他,其實虧負。隻是你我二人雖然有意,奈何我上無父母依恃,下無兄弟扶持,一番心事,誰為做主?倘若天意捉弄,陰差陽錯,卻又如何是好?想至此,淚盈於睫,一顆心突突亂跳,遂提起筆來,飽蘸了墨,便向紙上鳳舞龍形的寫去:

細炊梅蕊煎茶湯,

懶掃鬆針待晚霜。

風過瀟湘聽楚樂,

何需弦管按宮商?

寫畢,因向碧痕道:「謝謝你沏的好茶,我不等他回來了,怕我們紫鵑找我呢。」說罷起身便走。碧痕在身後再留不住,隻得呆呆看著他去了,大為疑心。

一時寶玉回來,麝月、秋紋隨後跟著,丫環婆子一大堆,至門首散了,各歸各屋。碧痕端上茶來,說:「剛才林姑娘來過,有沒有遇見?」寶玉道:「林妹妹來了嗎?怎麼不留住?」又說:「他自然是回瀟湘館去,我恰從園子外麵來,南轅北轍,那裡遇的見。」又忙忙問:「卻說什麼了沒有?妹妹今日身子可好?」麝月笑道:「你也緩著些兒問,他一張嘴,你八九個問題,他可那裡答的過來呢?」寶玉便也笑了,仍問:「怎麼不留住?」碧痕道:「我何嘗不苦留來著?這不是剛沏的茶?一杯都沒喝完呢,你不信扌莫扌莫杯沿,想還沒涼透呢。林姑娘略坐了一會子,看見二爺的畫,問是什麼時候畫的,然後便出神,又拿起筆寫了幾句詩在上頭,便放下杯說要走了,我再留不住。」

寶玉聽見,又看了黛玉留的詩,便知黛玉已然識透畫中意思,心中大為激盪,恨不的這便趕了黛玉去,將多少未完之話盡訴與他;又想黛玉既去,自是不想麵對之意,這時候忙忙的趕了去,他必不好意思,又必以假辭遮掩,倘若自己一個不妨說錯話,少不得又要慪起氣來,倒是錯過今日,等這心思涼一涼再去,見了麵也不必提起,隻當不知道為好。然而若說要等到明日才見,又如何忍的住。因此一時間起起坐坐,反反復復,心中竟顛倒了十幾個念頭不止。因聽碧痕說那茶杯是黛玉才飲過的,杯沿猶溫,不由的握在手中,癡癡的盯著,究竟不知是何主意。

碧痕笑道:「好端端的爺怎麼又癡了?莫非前頭捱了訓不成?」秋紋道:「那有捱訓?老太太聽說二爺才下學,高興的什麼似的,說二爺如今用功,老爺知道一定喜歡,省了多少閒氣;又叮囑天氣忽寒忽熱,容易生病,雖然用功,也不可太過,保養身子要緊,那裡還舍的訓話。」

正說著,麝月拿著替換衣裳走來道:「我說一件事,包管他就高興了。」因比比劃劃的說道,「可還記的那日林姑娘生日,雪雁要同我們比針線的事?隻因香菱忽然沒了,大家心裡不好過,就給耽誤住了。幸好寶姑娘近來三不五時的進來園子,鶯兒便也跟著重新進來了,他原本好針線,那日又與雪雁兩個比上了,雪雁好勝,說是既要比,不如大家都拿出活計來公平的比一比,還說要請寶姑娘、林姑娘幫著審評呢。剛才在老太太屋裡,我見鴛鴦不在,就估扌莫著是為這件事,一問,果然是去瀟湘館了,二爺不湊熱鬧去?」

寶玉聽了,果然大喜笑道:「這種雅會,豈可不去?」又問麝月,「方才怎不見你說起?倘若去的遲了,盛會竟散了,豈不遺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裡聽說的,就知道二爺聽了準是一時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說給你知道;不然二爺進了門,必定茶也不喝,氣也不喘,衣裳也不換,就得奔了瀟湘館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責罵我們不會伏侍還是小事,再要被太太聽見,說二爺為著看我們賽針線竟連禮也不顧了,還不得把我們全攆出去?況且林姑娘剛才既在咱們這裡,想必那比賽也就沒開始多大一會兒。」

寶玉聽見「攆出去」三字便覺刺心,當下更不答話,急急要茶來喝了,又換過衣裳,便催著麝月往瀟湘館來。一進院子,果然鶯聲燕語,紅圍翠繞,院當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雞翅木雕花大條案,上麵擺滿各人的針線活計,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瓔珞,應有盡有,鴛鴦、紫鵑、雪雁、鶯兒、待書、春纖等二三十個人,都擁著黛玉央他評點,見了寶玉,都笑道:「正在說寶姑娘怎的還不過來,倒來了一位寶二爺。」綺霰、春燕也擠在人群中,看見他兩個,獨迎出來道:「原來二爺已經下學了。」麝月笑道:「好啊,你們兩個不在院裡侍候,倒會躲在這裡圖輕快,可不是要作反?」綺霰笑道:「並不敢圖輕快,真格做完了活才來的,想著二爺下學回來,聽姐姐說了這個會,少不得要往這裡來。所以先等在這裡侍候著。」

麝月啐道:「你倒會說話。」不理他兩個,且看活計。隻見眾繡件已經初選比過,多數中乘,仍平鋪在案上給人賞頑,卻將選出的上佳者圍在正中,計有繡帕一條,肚兜一件,香袋兩個,瓔珞繡屏一件,雙麵繡的團扇一柄,還有虎符纏臂一條,不禁將那纏臂拿在手中笑道:「這是誰的?怎麼會有這玩意兒。」眾人都笑道:「且不說誰是誰的活計,隻說那件好,才見的公平。」

寶玉便請黛玉講評,黛玉笑道:「我看了這半晌,已經心中有數,說出來,必會先入為主,影響了你的判斷。你如今剛進來,不如憑直覺論來,倒還公正直接。」寶玉早已等不的,聞言笑道:「既這樣,我便拋磚引玉了。」便指著繡件,說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針腳細密,這一個花鳥靈活,那一個心思巧妙,舌燦蓮花,不吝贊美之詞,巧言令色,使盡鼓吹之能,直說的眾人眉開眼笑,都道:「二爺真會說話。依二爺說,竟樣樣都是好的,卻到底那一件為上呢?」寶玉笑道:「這卻說不好了,依我說,凡參賽者都是好的,都該有賞。」眾人更加笑道:「既這樣,二爺卻賞什麼?」黛玉早截口說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說的都笑了。

黛玉遂從容評道:「若單以繡工而論,這條鴛鴦戲水的絲帕和這條虎符纏臂的繡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卻俗,新針線配著舊故事,再好也是有限;這瓔珞繡屏擺在案上最好,絛子編結的好不奇巧精致,配色也鮮艷,刺繡工夫卻是平常,可謂喧賓奪主,就有大好處,也終不能滿意;倒是這兩隻香袋雖小巧,卻是各有好處,這一隻針線細密,配色豐富且有層次,隻輸在繡的燕子上,想那燕兒原是寄人籬下之雀,縱能飛也不遠;這一隻不但針線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繡大雁已經難得,還要圍著這雁繡出雲彩來,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氣,所以,倒要屬這一隻為冠。」

正說著,湘雲同著翠縷走來,恰聽著末兩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評,這兩隻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寶玉都忙問:「何比?」史湘雲笑道:「燕雀焉知鴻鵠之誌?」寶玉道:「這說的過了。」因問,「這卻是誰的佳作?」眾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寶玉道:「這如何猜的來?我又不曾見過你們個個的刺繡。」湘雲卻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來必是人物相關,這一隻是春燕的,這一隻是雪雁的,可是這樣?」紫鵑笑道:「到底是雲姑娘。」

湘雲便轉頭看了一周,問道:「怎麼寶姐姐不在這裡?」黛玉道:「叫丫頭去請了幾次,再請不來,想是陪我住了幾日,實在被我煩的受不了,所以怕了。」鶯兒忙陪笑道:「姑娘說那裡話?原是為前兒梅家送信來,說話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們太太回家去打點些妝奩箱籠,我們姑娘也要幫著準備,所以騰不開身,過幾日閒了還要再來叨擾的。我們姑娘叫我在這裡給林姑娘和雲姑娘賠罪呢。」湘雲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說笑話兒呢,那裡就急的這樣兒。」寶玉卻大驚失色,問道:「這是幾時的事?」

鶯兒道:「就是前天,梅翰林的公子因進京受銜,所以要趕著完婚——正主兒還沒來,隻是派家人送信兒,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該我們二爺娶邢姑娘了。」寶玉聽見「嫁人」兩字便覺刺心,不禁連連「唉」了幾聲。黛玉也覺傷感,暗自出神。湘雲卻拉著鶯兒問:「你們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聽說你的手巧,這裡頭那件是你的大作?」鶯兒不好意思,撿出那隻瓔珞繡件說:「是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雲道:「我來的遲,沒聽全,隻聽見說繡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遜一籌。我卻不以為然,這不是評繡,倒是評畫了。既是賽針線,總要針指工夫一流為佳。依我看來,這瓔珞與虎符都是好的,還有這扇子,難為他兩麵一模一樣,竟看不出針腳從何而起,至何而終,纏綿流暢,毫無二致,若依我評來,這扇子才是刺繡中的極品。」黛玉笑道:「《疏》雲:『畫者為繪,刺者為繡』。刺繡與繪畫原本根並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畫理評繡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時,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顏色繪繡出各種圖案以定職階,草石並用,煉五色以染絲,名為『畫繢』,單以顏料區分謂之『畫』,若以刺繡區分則謂之『繢』,可見畫與繡非但理出一宗,連功用也是一樣的。」

寶玉聽到「草石」二字,不禁心中一動,問道:「妹妹剛才說『草石並用以煉五色』,不知是什麼意思?」黛玉道:「古代畫繢技法,先用草木提取汁液染底色,再用彩石粉製成顏料繪案,最後用白色顏料勾勒襯托,《周禮考工記》有載:『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采備謂之繡。』又道是『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博物誌》也說:『天地初不足,女媧氏煉五色石以備其闕,斷螯足以立四極』,這就是最早的染色法了。所以百花、漿果、草根、礦石、乃至寶玉都可為顏料,用以入畫。』」

眾人聽見說「寶玉」也可為顏料,都笑起來。惟寶玉聽了這一句,卻呆呆的發愣,忽忽有所失。鶯兒笑道:「姑娘們說的怪好聽的,我也不懂。若純以刺繡論,雪雁妹妹的針線也是極好的。這雙麵繡的團扇,便是他的,他們的蘇繡功夫甲天下,我們再比不上;那虎符是平兒姐姐的,他沒來,隻叫人送了這件纏臂來。」麝月笑道:「原來這虎符是平兒繡給巧姐兒的,怪道呢,我說誰這會子還戴這個。」

湘雲原本聽說黛玉以為雪雁所繡香袋為眾繡品之冠,惟恐薄了鶯兒,故意另指一件為上,不料卻仍是雪雁之物,倒覺佩服,又聽了黛玉長篇大論的一套刺繡談,心下嘆服,因看著雪雁笑道:「難得難得,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比出《論語》、《周禮》這些大道理來,雖然說的天花亂墜,終究不過『紙上談兵』;丫頭倒是一針一線,『針針正正』的『錦繡文章』,堪比魏時針神薛靈芸了。有什麼絕竅?也教教我們。」雪雁羞紅了臉道:「姑娘過獎了。那有什麼竅門?不過是繃要平,架要穩,剪要小,針要細,再就是針法要變通,比方繡這雁,該用鋪針法繡背,套針法繡翅,麵色宜深,裡色宜淺,翅肩處將套針上再加施針,長短兼用,虛實相副,像這雲煙本是為著烘托大雁的,就要散針和整針一塊用,濃處用套針細線,淡處用接針,再淡處用稀針,就鮮活了,不過是這些。」話未說完,眾丫頭都笑起來,都道:「若說這些針法也都知道,隻是誰理會的該如何套用,又在什麼時候什麼地場兒用呢?改日閒了,倒要你慢慢兒的一件一件細說來聽聽。」

雪雁因見湘雲隻是拿著那紈扇不放,笑道:「姑娘若喜歡這扇,就送給姑娘頑吧。隻怕姑娘嫌牡丹花樣俗。」黛玉笑道:「另繡一幅芍藥花的來就不俗了,最好再繡個石凳兒。」湘雲道:「你專會打趣人。但有一點錯兒被你捏著,再不放過的。我如今隨你怎麼說,這扇子是要定的了。可惜離入夏還遠,我竟有些等不及呢。」寶玉笑道:「詞裡說:『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麵』。倒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用。」湘雲道:「那有紅口白牙咒人家病的。你敢情是怕我要了扇子,你林妹妹沒的用來遮麵?」黛玉冷笑道:「我就該是一年到頭要病的麼?我倒要問問,你何嘗見我每日拿著扇子遮麵的?還是愛拿扇子的人必得生病?」湘雲笑著正要再說,忽然想起來,時常拿把扇子在手中搖著的人倒是寶釵,便不肯往下說去,隻拿起那鴛鴦戲水的繡帕問:「這可是鴛鴦姐姐繡的?」

鴛鴦笑道:「怎麼見的我叫鴛鴦,就必得繡鴛鴦?那是待書的,小蹄子春心動了,所以日夜惦記著鴛鴦戲水,連手帕上也繡著春意兒。」待書聽了,急的罵道:「少胡唚,什麼春心動了,又什麼是春意兒,統共就那幾張繡樣子,我不過照著繡罷了,這裡的姐姐妹妹,那個沒繡過鴛鴦、蝴蝶、牡丹、荷花這些,雪雁繡這牡丹團扇,雲姑娘還評作第一呢,偏我繡對鴛鴦,你就有這些話來編派。」鴛鴦笑道:「雖然不錯,隻是平時並不見得你針線特別好,惟有繡這鴛鴦時,竟加倍用心,不是心裡有想頭,卻是為著什麼?可見一針一線都是有情意的。想來要不了多久,就要渡水成鴛鴦兒了。」待書恨道:「越說越壞,今兒我非撕你的嘴不可。」說著追著鴛鴦要打。寶玉忙一手拉住一個,笑道:「好姐姐別惱,還沒請教,那件是鴛鴦姐姐的手筆。」待書倒沒怎樣,鴛鴦卻用力將手甩開,正色道:「我們閒話瞎扯,並不與二爺相關,二爺別這麼拉拉扯扯的。」

寶玉頓時紅了臉,大沒意思,黛玉瞅著一笑,並不說話,湘雲也隻笑著,紫鵑忙打圓場道:「鴛鴦姐姐說這些日子忙,隻繡了這幅百壽圖的繡屏,雖然好,卻未完工,所以不算在上品裡。」湘雲展開看時,原來是一匹禦賜的明黃宮緞,上用大紅絲線繡著許多壽字,形體各自不同,總有幾十個,自是孝敬賈母之物,便都連聲贊好。又一一翻看其餘並未入選的繡件,雖非上乘,也各有佳處,因一一贊嘆,把頑不已。

翠縷便拿著那隻肚兜問:「這件也是好的,為何不見評審?」黛玉微微一笑,隻道:「自然是好的。」寶玉忙一把搶過,紅著臉道:「是誰把他拿了來?」綺霰忙道:「是我,因聽說這裡要賽女紅,我在櫃子裡翻了翻,屬這條肚兜繡的最好,又簇簇新沒穿過的,所以拿他來參賽。果然大家把他選上了。」

湘雲早已認出那肚兜正是那年自己與黛玉經過寶玉窗前,見著他在睡午覺,寶釵卻坐在一旁刺繡,手中做的正是這件活計。聽說寶玉從未穿過,不禁看著他一笑,問道:「不忍乎?不敢乎?不願意乎?」寶玉早已團起掖在袖裡,胡亂道:「胡鬧,這種東西怎好見人。」又故意問這件繡品是誰的,那樣東西卻做何用。眾人並不解他三個打的是何啞謎,也不理論,便一一告訴。

正亂著,隻見琥珀提著一隻填金掐絲雕花過梁的五彩食盒來,黛玉忙笑問:「是什麼?」琥珀道:「是桃花南瓜羹,老太太讓送來給林姑娘、寶姑娘吃的。」湘雲笑道:「可見老祖宗偏心,怎麼我們就不配吃桃花羹的?」紫鵑忙上前接了,揭開蓋來,見是滿滿一盅,足夠三四人分,笑道:「寶二爺、雲姑娘都在這裡吃過飯才去吧,盡夠了。何況寶姑娘這早晚不來,今晚多半不過來了。」寶玉道:「使的。」便命春燕回去告訴一聲,說在瀟湘館用飯。湘雲笑道:「忙什麼?倒像幾百年沒吃過粥似的,就饞的這樣兒。」眾人也都笑了。

鴛鴦知道前頭已經放飯,便告辭要去。琥珀笑道:「老太太說了,你也難得進園子,就回來晚些也使的,隻是別隻顧自己頑樂,有什麼好看好頑的,撿幾樣精致的也讓我養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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