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盜玉瓶鳳姐失算計 借銀釵探春思遠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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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賈璉親自找著冷子興,將一箱器物交與,再三叮囑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興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邊去,便大包大攬答應下來,隻說:「二爺放心,若不能辦理的明白,再不回來見二爺的。」

誰知他二人交頭接耳,早被周瑞的兒子祿兒看在眼裡,這祿兒平日不學無術,隻以鬥雞扌莫狗、賭錢吃酒為意,因輸了錢,沒有銀子吃酒,又不敢跟老子娘說,便來姐姐、姐夫家借貸,正看見賈璉與冷子興說話,又見賈璉的小廝興兒、旺兒兩個搬挪箱子,不禁思忖:早聽說璉二奶奶瞞著上頭私放利銀,賺的黑心錢,又說二爺偷了老太太的東西去當。如今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必定不是什麼見的光的好東西,我便偷了,料他們也不敢嚷出來。

想的定了,遂趁人不備,覷空兒踅進房中,撬開箱子,也不敢細挑選,隻隨便拿了幾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覺溜出。待出來燈下細看,見是一隻鑲金嵌玉的羊脂瓷瓶兒,一個鏤花雕紋三足鼎,一隻玲瓏剔透玉如意,都珠光寶氣,料想價值不菲,不禁心中大悅。又見那瓶兒紋理細膩,繪著五彩人物,衣袂分明,須發畢現,十分精致可人,便不舍得出手。次日天明,先藏起瓶兒,隻將玉如意和銅鼎拿到當鋪去,順順當當押了五十兩銀子,心中得意非凡,那裡知道早已闖下彌天大禍來。這且不論。

如今隻說趙姨娘聽見賈母分首飾,便又急起來,因踮著腳兒來探春處借簪子。探春正在窗前臨字,聞言詫道:「你並不少這些,如何倒問我借?」趙姨娘便抱怨道:「我雖有幾根鎏金的,無奈這種日子不合戴。若論銀的,統共那一隻雙股素簪兒,還是那年你舅舅死時現打的,偏前兒又斷了一股兒。我記的歷年府裡辦白事,你頭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賞了你,一個頭那裡插的下這許多。你平時又不愛戴這些簪呀釵的,不如借我戴兩天,過後還你就是。」探春聽見「舅舅」兩字便打心裡怒起來,冷笑道:「姨娘別說還,就借了不還也使的,誰不知姨娘親戚多,我今兒借了你,明兒你又不知借了誰,隻怕就算姨娘想給我,那借的人倒不肯還給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頭翠墨借的素裙子,還有環兒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畫,兩盒子胭脂,怎麼一直不見還呢?別的且不論,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日時大姐姐宮裡賞的,尋常便拿銀子也沒處買去,環兒一聲不響拿了去,也不知給了什麼上不的台麵的爛貓臭狗,傳出去,不隻我沒臉,便連宮裡的臉麵也丟了。倒說的好聽:借!誰還指望著還呢。」

趙姨娘聽了,惱羞成怒,道:「不過走來同你借根銀簪,又不是什麼金的翠的,能值幾何,就被你兜頭兜臉翻出這許多舊帳來,隻管拿話堵我。左一句『姨娘』長,右一句『姨娘』短的,生怕喊一句娘就折墮了你大小姐的身價兒。我倒不怕明白告訴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為了吊你舅舅的喪,你又不肯去磕頭盡孝,你的裙子替你盡了禮,你還該謝我才是,倒問著我。就是那字畫、胭脂,也是你親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難道不該照應點親兄弟,倒把錢攢下來添活那些錢多的壓沉箱底的外人,都不記的誰才是跟你一個肚子裡掉下來的。姑娘也別太勢利了些。『得勝的貓兒歡勝虎』,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難道能耐的重托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裡不成?」

探春那裡禁的住這些話,直哭的聲哽喉咽,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這麼三天兩頭的提著,變著方兒作踐我,自己作踐了不算,生怕別人不跟著作踐,所以每每的要鬧些事故來好教我沒臉。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見不的我活的有點人樣子,拿著下三濫的奴才逼我認舅舅,又每每造謠生事,說我拿錢添活外人。別說沒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給那我添活的著的人,隻要我願意,就算把錢撂在水裡,拋到街上,姨娘管的著麼?」待書、翠墨看見,忙上來解勸,又嗔著趙姨娘道:「姨奶奶是怎麼了,既然口口聲聲提著姑娘是姨奶奶生的,倒不知疼愛,次次來必惹的姑娘傷心。」探春罵道:「你們也胡說了,我憑什麼要他疼?難道老爺、太太疼我還不夠的?我倒肯知足,並不指望誰疼愛。隻望他少來兩遭兒就是我的造化了。」

趙姨娘見探春哭了,也怕鬧大了自己吃虧,不敢再嚷,卻隻嘟噥著不肯去,道:「這府裡難道還缺少疼他的人?我就把心剖出來給他,隻怕他還嫌腥呢。隻當自己是金枝玉葉,把生身母親嫌的腳底下泥也不如,我實告訴你罷,這些日子官媒沒少往府裡跑,倒也羨慕姑娘的美貌學識,巴不的娶回家去,隻可惜,不是門第寒酸,就是身家貧薄,就難得有個把王孫公侯之家,又是討姑娘去填房的。為的是什麼?我倒也不必說明,姑娘既然天天念著正呀庶呀的,隻管自己想去。」

一習話,更說的探春麵紅耳赤,掩麵而哭,枉然伶牙俐齒,又豈是悍婦對手。待書見姑娘哭的可憐,又知道趙姨娘得不著好處再不肯走的,隻得從自己頭上拔下根白菜蟈蟈的銀押發來遞與他說:「姨娘若不嫌棄,就把這押發且拿去戴吧,好過在這裡惹姑娘生氣。」探春道:「你又充什麼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銀散發?便有,倒不如施濟窮人去。」趙姨娘道:「正是呢,這府裡,我們不是窮人,誰還是窮人?丫環的插戴也比我們體麵。」說著摔簾子去了。翠墨嘆道:「真真是『賊不走空』,饒是得了東西,還要撂這許多閒話。」待書忙把他衣襟一拉,不叫說話。探春這裡氣的哭了半日,隻說「什麼時候徹底離了這府裡才算好呢」,晚飯也沒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說瀟湘館諸人起先聽的元妃身歿,都道:「這回可沒有什麼金玉賜婚的了吧。自古以來都隻說『金童玉女』,誰聽過『金女玉童』的呢?」後來又聞說王夫人決意奉旨成婚,要趕在熱孝裡辦了白事辦紅事,連日子都擇定下來,就在陪靈回來當月裡。不禁都瞠目結舌,嘆道:「口諭成了遺旨,是更難收回了。」

黛玉早自賈母提親日起,已知萬無生理,如今聞說金玉佳期已定,更是萬念俱灰,一塵不起,惟有心頭一點留戀固執不破,雖是神色淡然,若無其事,臉上卻一天天瘦下去,水粒俱絕,身如燕輕,隻日進梨汁一盞續命,雖精心烹調,何嘗有粥飯之思,縱濃薰繡被,終不能安枕片刻。大夫每日一次診脈開藥,賈母一日三次的遣人來看顧,有時親眼看著進湯進藥,無奈剛吃下去,略一轉眼便又吐了。賈母看了,又是憂心又是煩惱,無法可想,也惟有叮囑紫鵑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鵑到了此時,明知便說盡千言萬語亦不能略解黛玉之憂,每日裡夕卜燈花,晨占鵲語,當庭拜月,臨鼎焚香,無人處便暗暗垂淚祝禱,隻盼還有回天之機。看著園裡人忙進忙出,商量著怎麼裝飾新房,怎麼打床造櫃,又是怎麼訂製衣裳頭麵,隻恨不能堵住雙耳,不聞不見。這日回過賈母話回來,又見黛玉依在床頭抱膝沉思,麵上木無表情,腮邊淚痕不乾,眼裡卻是空空的,不禁嘆道:「姑娘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黛玉聞聲回頭,慘然笑道:「誰哭了?這兩天我隻覺眼睛發澀,這淚大概是終於流到盡頭了。」紫鵑心裡難受,強笑勸道:「姑娘又說笑了,淚是人體之水,那有流盡的時候?」

黛玉聽的一個「水」字,又覺刺心,猛回頭「哇」的一聲,將早晨吃的燕窩盡皆吐出。紫鵑忙過來揉撫月匈口,便忍不住哭起來。黛玉喘籲籲笑道:「傻丫頭,我不哭,你倒哭了。那裡就死了呢?」紫鵑更聽不的這話,越發掩著臉大哭起來。雪雁、春纖等聽見哭聲,隻當發生了什麼大事,及進來,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嘆道:「姑娘不吃東西這個毛病,可怎麼樣才好呢?醫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靈藥,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磯上納悶。

恰寶玉從外麵進來,看見他兩個,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問道:「妹妹這兩日怎樣?我每每問他,隻說好些,竟連我也生疏起來。我又不好駁他的。」說著眼圈兒紅起來。雪雁由不的哭道:「那裡『好些』?你隻看他臉上瘦的那樣就知道了,剛剛還吐了呢。」寶玉聽見,忙掀簾子進去,果見紫鵑在與黛玉揉月匈口,忙湊近問:「妹妹覺的怎樣?」黛玉微微嘆道:「好多了。」一語未了,又喘起來。寶玉坐在椅上,見他玉容慘淡,形銷骨立,心裡隻如萬千勾戟抓撓一般,疼的有口難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憑別人說什麼,都別往心裡去,也別理會。待我迎了大姐姐的靈回來,自有決斷的。」

黛玉嘆道:「你也不用多說,這些日子,我思前想後,也想清了許多事。我這病橫豎是好不了的了,你隻和寶姐姐兩個好好的過吧。」寶玉大驚失色道:「妹妹說什麼話?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來慪我?」黛玉眼中流出淚來,搖搖頭不教寶玉說話,又喘了半晌方繼續道:「我已經想明白了,娘娘歿了,大禍眼看就要臨頭,這偌大一家子幾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負了他們,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盡力的了,可你是這家裡的人,你不管,誰來管呢?」

寶玉心痛如絞,哭道:「妹妹這麼說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當官做宰,就算家敗了又怎麼樣,隻要我們在一塊兒,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麼了。」黛玉收了淚,搖頭苦笑道:「隻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還有呢,那時可又怎麼樣呢?烏鴉尚知反哺,我來這府裡十年,並不能報恩,再叫你為我惹禍生非,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淨了。我也背不起這罵名,你要真心體諒我,就聽我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寶姐姐,隻要你好,我也就……」說到這裡,又咳起來,眼睛看著寶玉,無限憐惜,卻再沒有一滴淚。寶玉哭的肝腸寸斷,黛玉的話隻是一句聽不進去,緊緊攥了他手哭道:「好妹妹,我決不負你!」

黛玉見他這樣,更覺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叫他情何以堪?心中並無自己,隻是一意為寶玉傷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嘆道:「我在這世上,並無一個親兄弟,親姐妹,所知己者,不過你和寶姐姐兩個。從前我在窗外頭看見你穿著貼身衣裳睡在床上,他坐在旁邊替你繡肚兜,一邊擺著蠅帚子,我心裡還不自在。這幾日不知怎的,閉上眼睛,便每每想起這個形狀兒來,想來今後你們兩個在一處,這情形自是家常見的,我想著,倒覺的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別的,能看見你兩個好好在一起,我的魂靈兒在天上看見,也是歡喜的。」說罷,手慢慢鬆開,竟轉身睡去,不復再言。

寶玉那裡聽的進這些話,隻疼的肝膽俱裂,恨不的將心剜出來千刀萬剮,整個人靈魂出竅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臉色也青了,眼淚流下來,也不知道擦拭。紫鵑雪雁見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將他一陣亂搖亂叫,半晌,寶玉方「呀」一聲哭出來,因見黛玉力倦神微,隻怕吵著他,因將手拳起堵著嘴,哭的喉梗聲嘶。紫鵑等見了,更覺傷心,忙將他拉出來,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著,嘆道:「二爺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豈不辜負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勸著,襲人與秋紋已經聞訊來了,紫鵑惦記著黛玉,抽身回屋。襲人見寶玉麵無人色,忙攙了回房。寶玉卻不用人扶,一路飛跑回怡紅院,撲在榻上,這方放開聲音,盡興大哭起來,叫道:「這回活不得了。林妹妹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他受這般荼毒?想是我家運道盡了,後頭更有許多醃臢不堪的事情不忍心叫他看見,所以早早的要收他回去。」襲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推他說:「聽聽你這滿嘴裡說的什麼?那有紅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運道差的。老爺聽見,問你還有命在麼?」又道,「這些日子府裡為著娘娘的事忙的不可開交的,太太還要在百忙裡抽出工夫來,亂著裁尺頭做衣裳訂床打櫃,為的是誰?你倒事不關己的,隻做撒手大爺一般,還有這許多抱怨,太太聽見,豈不寒心?」寶玉哭道:「我才不要結那勞什子親事,我隻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什麼金玉良姻?又是什麼娘娘遺旨?活人的事,憑什麼倒要一個死人做主?」襲人聽他說的大膽,唬的忙上前捂住他嘴道:「我的小祖宗,這話也是混說得的?」看他這樣,深覺憂心。

且說到了靈柩進京這日,賈母親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鳳姐、李紈、探春、惜春等嫡親女眷,賈赦、賈政率領敕、效、敦、珍、璉、玉、環、琮、珩、珖、琛、璜、瓊、瓔、璘、蓉、薔、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藍、荇、芷、範、蘭等一乾男丁,無論有職無職,俱披縞著素,苴棒菅履,或坐車,或乘轎,或騎馬,或疾行,都往東出城十裡外高丘上站定,銘旌蔽日,帷幄如雲,恰如銀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號,各王府親宅也都設了路祭齋壇,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經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轎車馬金銀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遠薄一點的也都依例送了許多豬羊香燭並紮了百花亭男女童來,直將東郊十裡亭鋪成一片雪山銀海。接著,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也帶著一眾侍衛內相著素車打鑼張傘而來,與賈政等廝見了,連道「節哀、珍重」。

一時羽林軍護著梓宮隊伍來到,執事太監高宣一聲「停棺」,頓時鳴鑼檀板齊響,佛號哭聲大作,賈母、王夫人等扶著棺材幾次哭的昏死過去,賈赦、賈政一邊哭泣,一邊跪請老太太節哀,鳳姐命人抬了陳年鐵梨木扶手靠背椅子來請賈母坐下。抱琴裝裹的絹人兒一般,過來給賈母跪著磕頭,賈母見了抱琴,便如見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懷裡,復又放聲大哭起來。

執事太監高喊一聲「宣旨」,頓時四下裡偃旗停樂,賈府眾人忙都過來列隊跪倒,數百人群,隻聞呼吸之音,不聞抽泣之聲,靜的月夜風輕一般。戴權遂高聲宣旨,備述元妃生前身後事,椒房失鸞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遙遠,又為解木造棺諸事,已經耽擱近旬,頭七已過,二七將即,況且天氣炎熱,屍身不敢久停,宮中監天正又早擇定入殮日期,不得有誤,因此特命梓宮不必進城,徑往孝慈先陵歸葬可也。

賈母等聽了,俱是一愣,無奈隻得山呼萬歲,磕頭謝恩,一時隻見素浪翻滾,雪山起伏。戴權親自扶起賈母來,再三勸慰,又說先陵早已派人通報告訴,一應事宜都是預備妥當的。賈母隻得再謝皇恩,臨時命人回家去打點行囊,又將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叫至跟前來叮囑一番,眼看著太陽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撫棺痛哭一回,就此別過。

於是前頭執事太監執牌引路,先是九命喪儀牌一對,誄言五座,肅靜牌、回避牌等兩列,接著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對,門旗一對,禦棍、月要鑼、傘瓶、令箭、令旗等一隊隊過去,又有賈珍、賈璉、寶玉等孝主騎馬開道,引馬、對馬共計十六匹,後頭六十四個槓夫輪番抬著梓宮靈轎隨行,再後麵是僧尼隊伍一路誦經響板,皇帝聖旨、誥命、王侯等座轎亭十數座,每座八人抬轎,明器和下帳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後麵才是親眷所贈絹亭、金銀幡、引魂轎、寶蓋華傘、食案罌缶、香鼎提爐、角燈宮燈,前呼後擁,又有魂帛、執幕、執披、高照等數十人,扯白布穿白服男女執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後麵才是孝婦諸眷,以及留靈路儀執白條紙花、散紙錢的數十人,一路鳴鑼開道,響號喧闐而行,徑往先陵破土下葬,守製哭靈,須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賈母年邁不禁,且又是長輩,便不親往,鳳姐因病情沉重,巧姐兒又年幼,且府中事務也著實離不了他,探春、惜春又都因造冊待詔,黛玉、湘雲等是親戚,也都隨賈母留京不去。鳳姐扶著賈母,探春、惜春等跪著,眼睜睜看送殯隊伍浩浩盪盪徑自往東去了,足有一盞茶時候方過完。賈母猶自引頸遙望,直看的人影兒不見,方打起轎子回府。府中又另設祭儀,每日請僧尼道姑念經超度。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因是親戚,不必隨靈守製,賈母因怕悶,便請他仍搬進來住在瀟湘館,薛姨媽因要打點薛蝌與寶琴兩樁婚事,推辭不肯,隻答應每日過來一處說話;賈母無奈,便又請了李嬸娘來園中略住幾日,李嬸娘為著李紈與賈蘭不在園中,避嫌不願前往,賈母命人再三請了來。寶琴和湘雲兩個,便仍陪賈母住,日夕承奉起坐,小心伏侍,每每賈母傷心垂淚,必想方設法,設辭安慰。鳳姐因諸事繁雜,精神恍惚,反不及他兩個周到。

寶釵又尋空約了湘雲來家,悄聲向他說道:「你的大好日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嬸子未必肯替你準備周全,倘若嫁過去,也是這樣單衫零釵的,豈不落人褒貶?雖說我們詩禮人家不講究這些虛名,總也得麵兒上過的去才好。因前些日子替琴兒準備嫁妝,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備了幾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來了。」

湘雲聽了,眼圈泛紅,低頭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激還來不及,那有什麼多心?隻是姐姐的日子也近了,難道不替自己留著些?」寶釵眼圈兒便也紅起來,連頸帶腮一並泛起桃花,半晌說道:「這宗親事其實不妥,隻是娘娘有命,那裡容我說的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進園去,許久不見顰丫頭,也不知他怎樣了?」湘雲嘆道:「不是我說句咒他的話,隻怕不好呢。太太還說過幾日辦了你同寶玉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裡說,還叫來下催妝禮呢,那裡是催妝,依我說分明是催命呢。」說著滾下淚來。寶釵亦低頭不語。

湘雲又坐一坐,告辭欲去,寶釵送出門來,這方拉著手兒叮囑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勸勸林妹妹,同他說,並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點法兒可想,我寧可他做我,好過這樣吞心的。」湘雲勸道:「這是你多慮了,他雖多心,也斷不會這樣想。這原是各人的命,那裡怪的了你呢?」說著又灑了幾點淚,方進園來。

卻說黛玉送靈回來後,許是勞動著了,反肯略進些飲食,倒比前些時候覺的舒展些似的。紫鵑、雪雁等都大喜過望,隻說:「阿彌陀佛,寧可好了吧。」這日晚間,黛玉吃過藥,又見紫鵑端上玫瑰花熬的粥來,倒也顏色鮮美,便嘗了幾勺,幸喜不曾嘔吐。因取茶來漱了口,問道:「寶玉走了多久了?」紫鵑答道:「剛走了三天。」黛玉點頭嘆道:「那是還有四十多天,隻怕見不到了。」紫鵑聽了難過,忙勸道:「姑娘剛剛身上好些,怎麼又說這樣喪氣話?」黛玉點頭不語,憑窗出了一回神,自覺身上清爽些,便欲去給賈母請安,亦是寬解之意。紫鵑看他雙頰潮紅,似比前精神些,想著走動一下也好,免的老太太惦記,一天幾次的派人來問,遂扶出園來。

果然賈母見了他,臉上有些喜色,道:「你又起來做什麼?這早晚涼,小心風吹著,回頭又吐了。」鳳姐、湘雲等也都在賈母處定省,見了黛玉,都拉著手問長問短。黛玉道:「這兩日倒比前好些,昨日並不曾吐。」賈母更覺放心,說了幾句話,仍催紫鵑送他回去,叮囑:「剛好些,千萬別勞動著。」鳳姐笑道:「可看出個親疏遠近來了,妹妹病了,老祖宗一日三次的叫人探問,略走幾步路就怕妹妹累著。我現也病著,老祖宗非但不心疼,每日裡還嫌我懶,乾的活少,恨不的叫我扛了笤帚掃院子去。」說的賈母笑了。

這裡黛玉進了園子,方走到沁芳閘邊,忽然一陣風,吹的滿樹落英繽紛,便如識人性的一般,飛飛揚揚撲了黛玉一頭一身。黛玉不禁站住了長嘆一聲,心道久病不起,竟將春光也辜負了,可憐這些花兒早已凋萎,隻為自己不來收葬,寧肯枯死枝頭亦不隨風飛落。因嘆了一聲,回頭道:「紫鵑,你回去將我的花鋤錦囊取來。」紫鵑勸道:「姑娘剛好些,又操勞了,況且天色已晚,不如等明兒好了再來收拾吧。」黛玉喟然長嘆道:「那裡還有好的日子呢?」揮揮手隻命紫鵑快去。紫鵑無奈,隻得回身去了。

黛玉遂慢慢行來花塚之旁,猛可裡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時,與寶玉同讀《會真記》的往事,一時許多句子撲上心頭,思及「玉宇無塵,銀河浣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羅袂生寒,芳心自警」諸句,正應著眼前景物,一點不差,又想及「去住無因,後退無門」,「玉堂人物難親近」等句,不禁心慟神馳,柔腸百轉,顧不的風清月冷,樹蔭露寒,身上一軟,就便兒坐在花下石凳上。卻又忽然省的,此處便是自己瘞花埋香,哭作《葬花吟》,後與寶玉互剖心事之地,耳邊驀的清清楚楚響起一聲「妹妹,你放心」,聽著就像是寶玉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一樣,更覺萬箭攢心,喉頭一甜,猛的一口血噴出,手扶著花樹,便軟綿綿倒下來。

紫鵑取了花鋤回來,卻不見黛玉,正欲尋時,迎麵見著玉釧手裡托著一瓶子玫瑰露進來,因拉住問道:「可見著我們姑娘沒有?」玉釧道:「我正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給你們姑娘送這個呢。老太太聽說林姑娘肯吃東西,喜的什麼似的,立逼著二奶奶找出這個來,叫給林姑娘換口味。」左右看看無人,便又拉著紫鵑的手道:「我因信你,才問你這話,有沒有,你隻別往外嚷去。」紫鵑聽他說的蹊蹺,心中驚疑,忙問:「何話?」玉釧道:「我聽人家說,林姑娘和寶玉商量著要私奔,隻等寶玉守靈回來,就跟老太太告假,說林姑娘要回鄉掃墓,叫寶玉跟著,兩個瞞天過海,遠走高飛去,可有這話的沒有?」紫鵑叫一聲苦,頓足罵道:「這是那個爛了舌頭的嚼蛆,可不屈死我們姑娘?」玉釧道:「我也不信林姑娘會說這樣的話。可太太竟有些當真呢。從前我姐姐還不是一句頑話,就枉丟了性命?要說寶玉,真就是個害人精,遠的不說,那晴雯、芳官、四兒是伏侍過他的,自然容易招惹是非,小紅卻是已經跟二奶奶去了的,誰知就為著同他說了兩句話,便惹了多大不是……」

話猶未了,卻聽石後頭有人笑道:「這不是林姑娘麼,怎麼睡在這裡?你身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學。」卻是老太太房裡的丫頭傻大姐的聲音。紫鵑、玉釧俱吃了一驚,忙往石山後尋去,果然見黛玉倒在花樹之下,雙目緊閉,麵如銀箔,臉上身上覆了半扇落花,靜無聲息。即伸手向鼻下輕探,隻覺氣若遊絲,似有還無,不禁都唬的連聲呼喚。忙叫了人來將黛玉抬去瀟湘館,又命雪雁飛報與賈母知道。正是:

船到江心槳已斷,那堪風雨不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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