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盜玉瓶鳳姐失算計 借銀釵探春思遠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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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自提親事後,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所進湯藥盡皆吐出,反徒增一番辛苦。闔府這時多半都聽說了北靜王求婚之事,無不罕異,有說寶玉有情有義,竟膽敢闖進王府抗婚,隻怕惹下禍根的;有替他兩個惋惜,說「好好一對玉人兒,竟這樣被拆散了」的;也有趁心如願,借機散播流言,惹事生非的,這也不消說他。如今隻說鳳姐因連日操勞,又犯了舊疾,身下淋漓不止;便連賈母身上也不大好,日間每每思睡,夜裡偏又多夢,一夜醒來幾次,太醫每日來往診治,隻不見效;王夫人自從夢見元春後,亦是坐臥不寧,又不敢對別人講出,隻在佛前告訴,說是若能保得元春平安回來,自願吃長齋,捐廟散經,點長明燈孝敬佛祖。

這日剛吃了飯,賈母覺的心裡發悶,正想著尋些什麼消遣,破悶行食,恰有水月庵的姑子淨虛帶著智通來府裡請安,覷看顏色,打探虛實。賈母正想尋人說話,見他二人來了,倒也喜歡,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道:「你們來的正好,我們二太太才說要從此敬佛,吃長齋,你們既來的巧,且與我們講些因果來聽聽,也叫我們時常心中念著佛祖,積些緣法。」淨虛便先說道:「老菩薩原是極通的,這些年來行善積德,禮經拜佛,那佛經掌故隻怕比我們還熟透,且又見多識廣,解的通。叫咱們可說些什麼好呢?」賈母笑道:「那能呢?都說佛法無邊,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罷了。」淨虛道:「雖說如此,咱們修了一輩子佛,也終是俗人俗身,論緣法,卻未必通的過老菩薩。」賈母隻道:「這說的過了,過了。你且隨意講幾個來聽聽。」

淨虛便命智通講來,說:「講的好,老菩薩喜歡了,師父賞你;講的不好,回去且要罰背經書呢。」智通道:「既然老菩薩如此虔誠,我就講個屍毗王割肉買鴿的故事吧。」賈母道:「這個卻是聽過了。」智通又道:「那便說個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賈母道:「這個也聽過。」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說個摩訶薩太子舍身飼虎的故事。」賈母仍說聽過了。智通又故意說了「五百強盜成佛」、「須者提太子割肉事親復國」、「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幾個淺顯熟慣的佛經故事,果然賈母都說聽過了,智通便嘆道:「我就說老菩薩普天下再沒有不知道的故事,尋常往別的人家講經說法,誰家不是聽一個贊一個?就隻在老菩薩這裡,竟沒什麼新鮮的,可難為死我了,這那裡是講佛法,分明是考舉,我若能唬的過老菩薩,我也不用講經宣卷,竟去考試作官了。晚上這頓罰經,竟是逃不掉的呢。」嘲笑一回,這方又說了一個「佛圖澄聽鈴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鳳姐、李紈等也都坐在旁邊聽他講法。便聽那姑子說道:「原來深山裡有一座九級佛塔,塔鈴垂簷,隨風作響,有位高僧佛圖澄,最擅長從鈴音中分辨禍福吉凶,人們便常求他聽鈴,以便趨吉避凶,預知生死。某年某日,有位趙太子石宣,想要謀害親弟弟秦公韜,弒父舉事,又怕計不得逞,便故意先去拜訪佛圖澄,想試試深淺。又不好說明來意,恰聽得塔上一鈴獨鳴,便問道:『大和尚素識鈴音,究竟主何預兆?』那佛圖澄慧眼佛心,早猜到他來意,卻故意不說破,隻答道:『乃是胡子洛度四字。』石宣唬了一跳,連忙又問:『什麼叫作胡子洛度?』說著,恰便石宣之弟秦公韜徐步進來,佛圖澄便盯著韜的臉隻管凝視。韜自然覺的詫異,問其緣故,佛圖澄答:『公身上有血腥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說到這裡,寶玉、探春兩個走來請安,賈母拉著問了幾句話,又向姑子道:「這故事殺氣太重,倒還是說些平和通暢的來聽聽就好了。」王夫人早變了色,聞言也忙道:「正是,剛吃過飯,且別說這些血咕溜拉的不吉利。」

淨虛察言觀色,早猜到賈母心思,又見寶玉進來,知道他們這些公子哥兒多半喜聽香艷故事,便得了一個主意,忙阻住智通,笑道:「這倒是我來講一個孔雀王的故事吧。」因說,「從前有個孔雀王,有五百個妻子,他卻獨戀著一隻青雀,把五百個妻子都拋棄了,就隻想得到這青雀的歡心。因這青雀喜歡喝甘露,吃蜜果,那孔雀王就每天早晨親自往深山裡采露水蜜果,回來奉養這青雀,好哄他高興。」

寶玉向來不好聽經說道,本意隻想請了安略坐片刻就走的,聽了這幾句,卻是心裡一動,暗想:甘露,蜜果,倒好像在那裡聽過的一樣。便坐住了,脫口問道:「這孔雀王這般癡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麼來還他?」那老尼一愣,道:「這個佛經裡倒沒有說的,想來那孔雀王這般迷戀青雀,自然是因那青雀有其特別的好處,或者兩個有夙世因緣也說不定。」賈母道:「且別理這個,隻往下說吧。」

淨虛遂道:「卻說這國的王後得了一病,百藥不醫,是夜卻做了一個夢,醒來便與國王說:有仙人告訴我,隻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會好。於是國王懸賞求藥,說誰若抓到了孔雀王,不僅賞銀萬兩,還把公主許他為妻。有個常在山裡走動的獵人聽見了,他從前原得過孔雀王的搭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采食蜜果,便想了一個主意,把自己渾身塗了蜜糖躺在地上誘那孔雀王走近。果然孔雀王中計,被這獵人捉住。孔雀王情知被獵人出賣,隻得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訴你一個地方,那裡有座金山。獵人不信,說我放了你,金山又沒有卻怎麼辦?國王的賞賜可是寫的分明。遂把孔雀王獻給了國王。」

寶玉聽到此,頓足道:「這獵人忘恩負義,著實可殺。」賈母與王夫人也各自出神。鳳姐催促道:「不知那孔雀王醫好了王後不曾?」老尼繼續道:「那孔雀王見了國王,便又謀之於王,說:你不要殺我,我隻要對著一碗水念咒,就可以讓王後康復。國王聽了,果然命人拿來一碗水,孔雀王對著念了幾句咒,拿水給王後喝了,王後本來病的連身子也抬不起,喝了水,立刻就下地走動了,出脫的比病前更加光彩奪目。國王自然高興,要重賞孔雀,封他做宮中禦醫。」賈母點頭道:「這國王倒有個正經主意。」老尼笑笑,繼續道:「孔雀王說:大王且不急賞賜,這算什麼,我如果對著湖水念咒,湖裡的水便有了仙氣藥性,可醫百病。國王更加高興,便把孔雀帶到了湖邊。孔雀跳到湖裡作了法,百姓飲了湖水,瞎的也看見光了,聾的也聽見聲了,啞的唱起歌來,瘸的跳起舞,就跟過節一樣。孔雀王見災難已滿,便飛到枝頭對國王說:您可知道這世上有三個蠢人?」說到這裡,故意打住。

賈母正聽的起勁,忙問:「那三個蠢人?」淨虛笑道:「老菩薩同國王問的竟是一樣。那孔雀王便答道:第一個是我自己。我有五百個妻子,卻隻愛青雀一個,每天早早晚晚跑來跑去替他采果覓露,就像差役一樣,還差點丟了性命,自然是第一個蠢人。」寶玉打斷道:「此言差矣,此乃癡情,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本是天地間最珍貴難得的,所謂擇善而固執,怎能稱之為蠢?」探春忙道:「且別打岔,聽他說完。」老尼又道:「第二個蠢人是獵人,他背信棄義,以假當真,拒絕我許他的整座金山,卻貪圖萬兩黃金,還不是一個蠢貨嗎?」寶玉道:「以假當真,因小失大,也確可稱之為蠢。倒不知這第三個蠢人是誰?」老尼笑道:「國王也是這樣說,竟跟哥兒想的一模一樣。隻聽那孔雀王說:『第三個就是國王您了,我有這樣法力,你怎麼竟能輕易放了我呢?』說罷,孔雀王拍拍翅膀,轉眼就不見了。」

講畢,眾人都道好聽。賈母笑道:「這世上又貪心又固執的人原多著,依孔雀王說的,我們這屋子裡坐的,也都是幾個又不知足、又不識貨、丟了西瓜撿芝麻的蠢貨罷了。」說的人都笑起來,姑子自然又是滿口奉承不已。鳳姐笑道:「我雖不信這些報應因果,說不的,倒要替我們姐兒行行善,捐點香油,煩師父閒了也在觀音菩薩、彌勒佛、二郎神麵前常替我們姐兒祝禱祝禱。」智通道:「奶奶若求平安,心中隻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可也,我可幫奶奶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撥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經,緣法自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彌勒佛的。」鳳姐笑道:「都說到那個山頭拜那座廟,我卻不知道將來我們姐兒都要經過那些山頭那些廟,那些廟裡麵又是那些佛爺主事兒,依我說倒是早早送了禮,混個人情熟絡的好,橫豎禮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沒人情好。免的真要求到的時候,『臨時抱佛腳』,隻怕不應急兒。」說的眾人都笑了。

兩姑子又奉承不已,直說的天垂寶像,地湧金蓮。寶玉漸聽不入耳,遂告辭了出去,鳳姐兒妯娌姐妹幾個也都散了,惟有賈母和王夫人兩個仍坐在那裡聽姑子講經。

正說的熱鬧,忽然二門上小廝一疊聲報進來,說是內相夏公公來了,賈母吃了一驚,唬的抖衣亂顫,忙忙更衣出迎。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皆出儀門外等候。

隻見那夏守忠坐著四人轎子,後邊羽林軍執纓槍列隊跟隨,一路喝道而來,賈赦等忙接上前請安,羽林軍在儀門外停住,夏太監仍不停轎,徑命抬進中堂來,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監的肩下來。賈赦等隻得跟從進來,見那夏太監一身素服,麵色凝重,都不知發生何等大事,皆戰戰兢兢,且請入大廳,不及看茶,且跪下聽旨。夏太監卻又一手一個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國丈爺請起,老奴非來傳旨,乃是報信來的:皇上鑾駕日內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槨也隨後就至,所以特來報與尊府知道,以便準備迎靈之儀。」

賈政聽了,幾欲昏厥,隻疑聽錯,渾身震顫,不能說話。賈赦施禮問道:「公公請說的明白些,什麼棺槨、迎靈,下官愚鈍,一時不能明白。」夏守忠嘆道:「我也是聽探子八百裡傳報,原來娘娘在京時已經懷有龍種,月前隨駕狩獵,不慎墮馬,竟然一病而歿。皇上傷心不已,無心圍獵,因而提前起駕回京。娘娘的棺槨隨後回來。特來告知府上早做準備,免的屆時籌措不及。」因細細告訴,說是元妃許是懷孕日子尚淺,行前竟未及診出,及到了鐵網山,連日馬上顛簸,飲食不便,雖覺嘔心月匈悶,百般不適,卻隻當車馬勞頓所致,隻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醫問診,亦不肯教聖上勞心。那日隨駕出獵,皇上一箭射中兔子,禦前侍衛倒提了來報喜,元妃想是聞到血腥氣作嘔,忽然身子一偏墮下馬來,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脫出,那馬受了驚,竟載著他一陣狂奔,侍衛們忙圍堵追截,好容易攔住,救下元妃來,已是氣微神散,下體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醫來,才知竟然小產了,雖百般施藥,那裡救的活。不到天明,便斷了氣。皇上因此無心狩獵,留下一隊人馬且與元妃裝殮,自率親軍返駕回都。大約一兩日就要升殿的。

賈政聽了,老淚縱橫,稽首痛哭,賈赦已經陪著夏太監走出好遠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來。賈璉早飛報與內府,賈母聽了,大叫一聲「我家完了」,往後便倒,兩眼倒插上去,鳳姐、李紈忙一邊一個抱住了哭著叫喚,好容易叫的醒來,又聽彩雲哭道:「太太暈過去了。」鳳姐忙又來拍撫王夫人,命平兒拿鼻煙來嗅著,一時手忙腳亂,披頭散發。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聞訊走來,幫著料理。

一時寧榮二府哭聲大作,縞素齊張,燈籠彩綢盡皆掩起,門楣樹木悉掛白幡,又因大觀園原為娘娘省親所建,更是著緊布置,銀砌素裹,妝點的雪窟雲洞一般,素宮燈自園中一直掛到街上去。大觀樓便安作靈堂,旁邊含芳閣為坐息處,南邊三間小花廳仍收拾出來預備宮中,又從正門往大觀樓一帶皆以幃屏依著自然山勢遮擋使與園中分隔,另搭了五間大棚,請和尚道士念誦《解冤》、《楞嚴》諸經,開西角門專備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虛觀訂了幾日打醮,演水陸道場;鐵檻寺幾日念往生咒,搭台放戲;並水月庵、水仙庵等凡與賈府有瓜葛的寺廟庵宇都上門請送仙冕,來往絡繹不絕。不在話下。

且說皇上鑾仗方起駕時,便迎上北王派去護駕的衛兵,因此一同回來,走至半路,忠順府的親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諸王早在郊外設帳候迎,跪接鑾駕,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宮,先議了國政,次日方詔賈府有職人等晉見,告以元妃事,犒銀若乾。賈政磕頭謝恩,忍痛奏稟:「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日夜思欲竭其犬馬之力,圖報捐埃而未能。前日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內相告知娘娘身歿事,殷殷垂顧,臣感激涕零,鏤心刻骨,口筆難述。今更蒙皇上親勞撫囑,奴才不勝惶悚頂沐之至。歸家之後,惟有設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謝恩歸府,告知元妃靈槨回京日,又派出家人分班往親眷處告訴,安排墳上助事,又叫進裁縫來量做衣裳,銀匠來打首飾,紙匠來紮彩冥器,石匠來刻印誌銘抄本,又宮中雖有畫師傳影,府裡也須另請相公造像供奉,又於攏翠庵另起一壇誦經,又叫多多準備帳幔香燭,訂戲班禮生,一時忙的人仰馬翻。

王夫人又忙裡生事,隻要趕在熱孝裡替寶玉完婚,賈政躊躇道:「服中娶親豈不違製?」王夫人道:「這是娘娘的遺旨,奉旨成親,怎算是違製?」賈母雖不願意,也不好攔的,況且勢成定局,料難挽回,早早水落石出了也罷,隻好由的他們張羅,淡淡道:「隻怕他姨媽不樂意。」王夫人便教鳳姐請進薛姨媽來,將這重意思說了,因道:「南邊原有這樣的規矩,要麼守製三年,要麼就得趕在百日熱孝裡成親,隻是不能吹打。我想著寶玉還可等的,寶丫頭今年已滿十八歲,再等三年,未免耽誤青春,所以意思斷了七就趕著把婚事辦了。日子原是宮裡天文官選定了的,也不必改他。隻是一概笙簫鼓吹,宴樂全免,隻先拜堂合巹,三年孝滿後再補行禮樂,雖是權宜之計,未免委屈了外甥女,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薛姨媽雖是為難,也覺在理,隻得道:「這也是他們的緣份如此,須爭不過,但憑老太太的意思就好。」又道,「不瞞你們說,當初和尚與了寶丫頭八個字叫鏨在金鎖上時,還送了一句話兒,說是要應在婚事上頭的。」王夫人、鳳姐等忙問何話。薛姨媽倒也記的清楚,便慢慢的念出來,道是:

雪藏金鎖猶尋玉,莫將假來認作真。

賈母、王夫人都笑道:「這真真兒是他從胎裡帶來的一塊寶貝,天生口含,那裡假的?珍珠兒也沒這麼真。這倒是和尚早已料在頭裡了。」一時眾人議定,八字是早已合過的,也不必問名相親,下茶換盅,便即交換了庚帖為定。自此寶釵禁步閨中,日夜操持針指,再不往前頭與賈母、王夫人晨昏定省,亦不往園中走動,便有事體,隻教鶯兒、文杏等往來傳話,不提。

且說府中事繁人雜,便免不了許多竊盜瞞匿之事,或是走路子尋差使不得、挾私報復的,或是拉幫結夥彼此勾連做假賬的,甚或有假造對牌兌銀子挪作他用的,一起不了一起又生,正是按了葫蘆起來瓢,那鳳姐近來身上原本不好,更又攤上這件大事,未免心絀力怯,漸不能支,邢夫人又隔三岔五指件由頭打發人來要這要那,賈母、王夫人、黛玉處天天有大夫出出進進,無數細枝節末,大事小情,都要由鳳姐操心分派。這日剛打發了吳新登家的出去,賈菖、賈菱兩個又跟腳兒進來,說配藥的人參用完了,問是向府裡領取還是支錢去買,鳳姐嘆道:「還人參呢,舊年學裡老太爺來要,連須末子都翻出來,統共才那一包,都拿去用了。如今櫃子裡隻怕連草根子也再找不出一根來。」因與菖、菱兩個商量,且照大夫開的方兒,將就配了湯藥來煎就是了,丸藥不妨暫停配製,等眼前這些大事了了再行設法。

賈菖、賈菱兩個無法,隻得搭拉著頭應了,怏怏地出去。平兒便向鳳姐道:「奶奶忙了這大半日,連茶也沒喝一口,不如趁這會子沒人,略歪歪吧。」鳳姐點點頭,拿了個拐枕放在身後,剛想歪著,賈璉挑簾子進來,卻是為打發帳幔銀子,一時錢不湊手,故進來與鳳姐籌借。鳳姐道:「你做夢呢。年前的租子,難道不是你收著?況且給娘娘治喪,朝廷自有賞賜,如何又來問我要錢?」

賈璉道:「去年田莊因大旱欠收,匪眾又搶去大半,統共隻剩那一點子錢,還不夠應付過年的,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黃不接,那來的租子錢?這會子突然鬧出這件事來,竟沒個湊錢處,朝廷那點子賞銀,搭棚都不夠,早兩日就用完了,你好歹那裡騰挪些,先讓我打發了素幔帷幕、蠟燭元寶這筆。」鳳姐冷笑道:「這話說的蹊蹺,土菩薩過河,倒叫泥菩薩背著——你沒有,難道我有不成?這些年來出的多,進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論子侄奴才,都是兩手一伸隻管要錢,二十兩的營生,不要足一百兩都不肯動動窩兒,如今竟成了例了,那裡還有剩餘?依我說,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宮裡原有份例銀子,守著多大碗,就吃多少飯也罷了,又要耍虛頭,圖排場,打腫臉充胖子,又是白綾衣裙,又是全素頭麵,又是多少座紙亭子、紙車、紙房子,連欄杆、池子、花樹、草蟲兒也都要依模照樣兒用彩紙剪出來,足足的要再搭一座大觀園出來才罷了。十幾個巧匠忙了多少日子,也不過備著到時候一燒。那裡是燒紙,竟是燒錢!如今我還不知道向那裡弄錢來給眾人裁衣裳呢。好在剛忙過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幾件衣裳簪環的錢。還有個新聞呢,大概寶姑娘怕他弟媳婦沒有素頭麵,悄悄兒叫人送了一對佛手簪、一對樓閣童子紋銀耳環來給邢姑娘。不知怎麼又給老太太聽見了,說:倒是他想的周到。便又開了私房箱子,撿出許多銀釵素簪散與眾人插戴,連我也賞了這根簪兒。」說罷從頭上拔下一支珍珠滿地麒麟送子鏤花簪來給賈璉看,又道,「可笑這個腳打後腦勺的節骨眼兒上,太太還要火上澆油,倒催著辦寶玉的婚事,說要奉遺旨成親,商量打多大床,多少隻櫃子,又是什麼織金衣裳,三牲六禮,都還指著天上往下掉金子呢。」

賈璉笑道:「我進來原為同你商借,倒聽你這一籮筐的牢騷,饒是不借,還有這許多廢話說。寶玉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準備的,怎麼倒問你要?且不理那個,趕緊打發了手上這筆是真。不如還是找鴛鴦商量,或者還有些辦法。」鳳姐忙阻道:「快別去討那個釘子碰。為他上次幫你弄了一箱子東西去當,不知怎麼給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後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話兒給鴛鴦聽。弄的他如今且遠著你,避嫌還避不過來呢。你看這些日子你同他說話,他何曾肯拿正眼兒睃過你,別說求他弄銀子,就是你拿著大捧白花花的銀子給他,隻怕他都未必肯要。」賈璉焦燥起來,頓足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

鳳姐想了一想道:「這也不是個事兒,縱然今兒你還了幔子這筆,明兒銀爵盞、銀燈台那筆出來,還是不夠。」賈璉道:「誰說不是?隻恨無法子可想。」鳳姐道:「法子倒有一個,隻不知道你敢不敢?」賈璉忙問何計,鳳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許多東西在這裡,鑰匙可是你收著?如今何不拿他出來換些銀子。反正那甄家已經是漏船沉了底,未必再有機會翻身的,那些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擱著也是白擱著,不如拿來且派些用場,救救急,滅了眼前火再說。」賈璉沉吟道:「這倒也不失為一個救急之法。隻是那些多半是禦製之物,尋常當鋪未必敢收。」鳳姐道:「你還惦記著有當有贖呢,我勸你不如肉包子打狗——隻望他去,別望他回了。我跟你說,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興的,說是京裡有名的古董掮客,認識各省各府許多大戶,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個山高水遠的地方賣給那些深宅大院,一則解了燃眉之急;二則又隱秘,豈不兩便?」

賈璉笑道:「連我尚不知道他有這麼個女婿,你倒打聽的清楚。」鳳姐道:「放屁。你不清楚,難道我是耐煩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為了一樁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說來歷不明,要遞解還鄉,周瑞家的巴巴的來求我出麵撕擄,我因此記下了。」賈璉道:「原來這樣。這事我怎麼一星兒也不知道?這也且不去說他。他既欠著你這個人情,少不得會應承下來。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此時卻往那裡去騰挪這筆銀子呢?」鳳姐道:「你若肯答應把甄家的東西賣的錢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兩對付了眼前。」賈璉咬牙道:「我把你個沒足饜的,勸你也能著些兒吧,『一鍬撅出個金娃娃,還非要尋娃他娘』,難道都能帶進棺材裡去?」鳳姐罵道:「放屁,難道我是故意有錢不給你的?這就是老太太拿出來給寶玉辦喜事的錢,也隻先給了這一筆,叫做衣裳。太太倒會做人情,又說什麼反正要做起來,琴姑娘、雲姑娘的婚期也眼看著就到的,不如把禮也一並提前備下。恨不的把一個錢掰成兩瓣花。這錢我明日就要付給綢緞莊的。如今給了你,明兒還不知去那裡挪湊呢?」

賈璉卻又踟躕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這件事隻怕瞞不住太太。」鳳姐道:「太太是個膽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擔,這事被他知道,反而束手束腳,寧可瞞著他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應便罷,既摻和到這件事裡頭,自己也有不是,未必有膽子往外說去。」

正自商議,有人來報「馮紫英、陳也俊兩位公子來了」,賈璉忙出去迎接。這邊鳳姐便命人叫進周瑞家的來,與他細細說了。又命他說與女婿冷子興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後來聽鳳姐說自己並不出麵,所有交接都是他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許多好處,便利欲薰心,大包大攬下來。鳳姐又道:「太太膽小,且這些日子正為了紅白兩件大事著忙,這件事卻不可以讓太太知道。」

說著,王夫人又打發了彩雲來找鳳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身道:「既是奶奶吩咐了,我回家說給他老子,必教拿棒子打的他知道。」彩雲笑道:「周嫂子同誰生氣,舞刀弄棒的?」周瑞家的故意嘆道:「還有誰,就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上次奶奶教訓了他,好了兩天,沒幾日又惹出禍來。」彩雲一笑,並不再問。

三人遂一同出來,周瑞家的自回家去,鳳姐便隨彩雲進角門往王夫人處來。隻見邢夫人、尤氏、李紈也都在此,卻是為商量兩府迎靈事。鳳姐便先回道:「剛才二爺回去說,幔子、旌幡都已齊備,隻是衣裳還差著老太太、太太們的幾件,因是訂製,要遲一兩天。」王夫人點點頭,嘆道:「我何曾辦過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齋念佛一輩子,竟沒積下德行,落的個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兒一女都走在我前頭,珠兒是這樣,大姑娘也是這樣……」說著又哭起來。

李紈聽見提起賈珠,那裡禁的住,也拿絹子堵著嘴嗚咽起來。便連尤氏也覺傷心,勉強勸道:「娘娘是享盡了福才去的,原不同於我們平民凡人。這是他的壽數如此,不可強爭,嬸娘不要太傷心了才是。」王夫人哭道:「隻可惜了那沒現世的孩兒,連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就跟他娘一同去了。宮裡太監說,娘娘原在京時已然有了身孕,竟未查出。想那宮裡太醫按月診脈,如何竟能疏忽了?莫非有人害他。」鳳姐心裡一驚,忙勸道:「太太想到那裡去了?娘娘一向身子健壯,況且又是剛剛有孕,想是並未來的及召太醫診脈,又或是太醫錯診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愛之人,那裡會有人敢加害呢?」邢夫人冷笑道:「這也說不準。那戲裡常有的,宮中嬪妃眾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沒孩子,便巴不的人人都生不了孩兒,眼見娘娘有了龍種,還不想方兒害死他呢?都以為宮裡嚴謹,豈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兒越藏汙納垢呢,不然,那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從那兒來的?」

鳳姐原本心中有鬼,聽不的這些話,又不好駁回,隻得道:「便如兩位太太說的,或者娘娘正是因為有這些個擔心,才故意瞞住消息,不讓太醫知道。太太想,伴駕春圍,這是多大的恩寵,後宮佳麗三千,貴妃、昭儀一大堆,皇上誰都看不上,偏就點了咱們娘娘伴駕,這是別的妃子想爭還爭不到的榮耀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別的妃子頂缺兒,未免奪寵,說不定伴在皇上身邊的兩個月裡會吹些什麼閒風碎語。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實相告,想法瞞住了眾人,勉力遠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離了宮,那些妃子更有機會加害自己,所以寧可以身犯險,隨駕躲出宮去。就是月信來遲,自然也隻推在路途遙遠陰陽不調上,不肯教太醫診脈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隻可恨天不從人願,倒辜負了娘娘的一生聰明。」說著,也拿絹子拭淚掩飾。

邢、王二人聽了,都覺有理,點頭道:「你說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總不出你說的這兩種緣故。宮廷裡的事,原本難猜。」遂不復提起。鳳姐反心神不寧,獨自思忖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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