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癡寶玉情闖北靜府 惠元妃夢斷鐵網山(1 / 2)

加入書籤

且說襲人見寶玉一早忙忙的出去,半晌回來,卻是眼癡神散,滿臉哀傷不豫之色,大吃一驚,忙問緣故。跟的人少不得告訴了他,王夫人如何翻查皇歷說要替二爺和寶姑娘成親,賈母如何說林姑娘已經許了北靜王,太太又如何吩咐明日合院遷出,隻許貼身丫環跟出,其餘的遣散別院使喚。

襲人聽了,暗叫一聲「苦也」,明知這幾件都是寶玉生平所恨之事,更何況還要發嫁黛玉,無異於剖肝切腹,摘了心尖子,這時候心裡正不知怎麼百般煎熬呢,隻得打疊柔腸,軟語安慰:「林姑娘一生聰明,所以才被王爺看中,這原是天大的喜事,別人想也想不來、爭也爭不到的。我知道二爺的心事,為的是跟林姑娘從小一處長大,一旦分開,自然是不舍得的。隻是兄弟姐妹情份再好,也有個男婚女嫁,終不能守在一起過一輩子。況且娘娘已經替二爺指了寶姑娘,這是千真萬確的事,連日子都已擇定,再難更改的,連老太太、太太、老爺這些人也通不能說個不字,難道憑二爺一句不願意,就能攛掇得老爺、太太抗旨不成?要我們說,林姑娘雖好,終不如寶姑娘的為人和氣,處事大方,不論上下尊卑,同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卻又不是沒上沒下身份不尊重的,言語行事都拿著分寸,真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畫裡描下來的美人兒,又和二爺知根知底,素日相處,總是廝抬廝敬,從沒紅過臉兒,將來過門來做了奶奶,自然更加和睦了。那像林姑娘,三日好兩日吵的,咱們跟著白耽了多少小心?況且寶姑娘又是太太的親外甥女兒,太太素來倚重他,有他主家持事,省了太太多少煩心,便是我們底下的人,從此有了倚靠管束,也都是願意的。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二爺如何倒不高興?」

寶玉道:「什麼好事?能容我和妹妹一道去死,好過如今這樣多少呢。」說著捶床大哭。襲人明知寶玉心性,強勸無用,因另使一計,委委屈屈抽抽咽咽的哭訴道:「方才二奶奶打發人來傳太太的話,說教明天就搬出去,又說不必都跟著,隻留下那伶俐可靠的幾個隨身伏侍,其餘的或散或放或賣,都要打發出去呢。為我病了這些天,太太正嫌棄,打緊的心裡不自在,這回說搬,隻怕不要我再跟著你,要攆我出去。我既得了這治不好的病,想來也活不幾天,便攆出去也無怨,就隻怕我走了,沒有人侍候的你周全。好在你已訂了親,二奶奶眼看就要過門的,我便走也沒什麼放不下的,就隻有一句話囑咐你:成了親,就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從前那般胡鬧。隻要你記著我的這句話,就不枉我盡心伏侍一場了。」說著,不由的傷心起來,捂著臉哭的花枝亂顫。

寶玉見那花襲人一張素臉,半舊衣裳,烏雲亂挽,鴉釵斜垂,哭的帶雨梨花一般,不禁觸動往日之情,頓生憐惜,然想到黛玉受聘,伊人將歸韓吒利,心下頓轉淒傷,那裡還有餘情管到這些,隻得勉強說道:「太太天天催著往出搬,這院兒裡眼看就要空了,那些海棠、芭蕉沒人疼惜看顧,想來不久也都要枯萎,便是明月、清風,來在這空盪盪沒情趣的院子裡,也是不願意停留的。不僅是你,想來過不得幾天,所有的人都要散去,便連我也不知身在那裡,又如何顧的到你們?」

襲人聽他這樣說話,大不似平常溫存親密,心裡一驚,連哭也忘了,反怔忡起來。他原知寶玉之性不可強勸,癡情之人惟須以柔情動之,所以故意說自己要走,將些傷心話兒來打動他,實指望他反過來安慰自己,或許就好了。倒不料反招出這番「都要散去」的理論,言語間竟毫無留戀之意,依此看來,那往日相待的情份豈不全是虛影兒?心下頓時灰了半截,反而不得主意。

卻說賈母打發寶玉去了,一時神倦思睡,午飯也未大吃,隻就著鹽醋拌的野苣蕒菜,喝了半碗薄荷梗米粥便躺下歇了。一覺醒來,隻覺月匈悶胃脹,遂傳了大夫來診脈,一邊又打發人去看寶玉怎樣了。卻見襲人滿麵病容,慌慌張張的跑來報說寶玉方才出門去北府了。賈母吃了一驚,罵道:「這樣大事,如何不攔著?」襲人跪著哭道:「何嘗不攔著,無奈二爺瘋了一樣,拳打腳踢,隻是要走,力氣竟大的怕人,因此攔不住。」賈母嘆道:「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一時賈政、王夫人忙忙的走來,也都心驚肉跳,王夫人先就「哎喲」一聲哭道:「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三番兩次,一時摔玉,一時妝瘋,我懸了多少年的心,如今索性鬧上王府裡去了。說出去,總是我教子不嚴,縱的他無法無天,竟把禮義廉恥、尊卑上下也都忘了,闖出這般醜禍來。」賈母聽了,愈覺煩惱,又聽賈政頓足罵「不知死活的孽障,悔當初不曾拿繩子勒死,偏生你們又攔著,到底做出禍事來了」等語,便指著斥道:「我知道你們多嫌著我平時嬌慣寶玉,縱的他無法無天,隻恨不的我一時半刻便離了你的眼才好。隻是寶玉這會子在龍潭虎穴裡,不打緊的想法子去救,隻管說這些沒要緊的狠話,難道必定要看著他死了,你才稱心?」賈政、王夫人方不言語了。

鳳姐一邊安慰,一邊忙打發小子去探問,過一會回來說,在北府裡吃酒坐席呢,王爺款待的好不親熱。賈母等這才略略放心。又伸著脖子一直等到日暮時分,仍不見回來,便又打發賈璉帶了人去接。

直等到入夜時分,方見賈璉仍是獨自回來,說王爺因近日外邦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裡盤桓,見到賈府公子好個人材,都覺仰慕,力勸王爺留下寶玉多住幾日,彼此談講學問,演習弓箭雲雲,反要家裡收拾些替換衣裳送過去。賈母流淚道:「不知寶玉前去說了些什麼驚天動地的傻話,教他們使出這招玉石俱焚的計策來,料想我們若不送那個玉兒去,這個玉兒隻怕換不回來了。」遂放聲大哭起來。賈政、王夫人、鳳姐等也都驚慌,又連夜打點寶玉所用之物托人送去。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賈母又叫了王夫人、鳳姐來房中商議,又叫請賈政、賈璉來,又命鳳姐:「都這時候了,也別隻管避諱,且顧不上那些。」鳳姐隻得答應了,羞羞答答行了個禮站在賈母身後。反是賈政因熙鳳是王夫人內侄女兒,又是自己侄兒媳婦,故一直側身而立,向母親稟道:「我昨日聽雨村說,北靜王爺對外甥女兒竟是誌在必得,幾次托馮紫英打聽出身來歷,又專程備車接了雨村去,許他做成這宗親事,必定厚謝。雨村前些時因官運不濟,被參了一本,正四處謀求門路,如今既得了這個契機,如何不盡力?他為著從前與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瞞我,將前因後果表明,論起來,還是寶玉造的孽,他與園中姐妹結社,竟將閨閣文字寫在扇麵上四處招搖,所以流傳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從前就說他是個惹事的禍胎,果然不錯,如今到底捅下天來了。」賈母不樂道:「這裡緊著在商議搭救他性命,你且隻顧說這些堵人心的話。要管兒子,等他回來,有多少管不的?這會子隻在我耳根前兒數落他,難道由得他陷在北府裡,一輩子不回來的倒好?」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便也哭了。

賈政見母親動怒,不敢再說;王夫人隻顧低頭痛哭,一言半語也無;賈璉見長輩在前,亦不敢說話;鳳姐料著自己不出麵,勢必無人開口,隻得走至賈母身前勸道:「我知道老祖宗舍不的林妹妹,隻是第一件,外孫女兒雖親,親不過親孫子;何況那北靜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不辱沒妹妹門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計問明了妹妹的出身來歷,又特地請來妹妹的受業恩師作媒,自不肯視作尋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書香門第,巡鹽禦史的千金,怕不當菩薩供奉?林妹妹那般人品,那般才學,進了王府裡,少不了珠冠鳳襖,穿金戴銀,隻怕比在老祖宗跟前還風光榮耀呢;三則娘娘本來就有意賜婚,雖沒下旨,已有口諭,十成已有了九成了,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這件事也是難辦。倒不如速速遣人將林妹妹的八字送去那府裡,應了這門親事,再同王爺說,雖然寶玉能在府裡受教是難得之幸,無奈娘娘有旨,府裡正趕著替寶兄弟辦喜事,料想他們便不好再扣著寶兄弟不放的。豈不兩全?」

賈母到了這個地步,料無別法,隻得應了。事已至此,再難隱瞞,遂由王夫人、鳳姐左右陪著,親自來瀟湘館裡說與黛玉知道。入得園來,隻見落英繽紛,綠葉成蔭,幾隻雀兒在石子路上蹦跳著奪食,卻不見有什麼人往來,想到從前諸孫女兒圍繞膝前、花團錦簇之樂,如今迎春已死,湘雲將嫁,黛玉再出了門,這園裡益發無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淚來。好在瀟湘館不遠,早有小丫頭趕去告訴,幾個丫頭、婆子正在竹下乘涼,聞言忙迎出來請安。

紫鵑剛伏侍著黛玉吃了藥,雪雁自在一旁做針線,忽聽小丫頭飛報說老太太來了,都趕緊迎上前打起簾子。黛玉也忙起來了,嬌嬌怯怯的請了安,親自扶著老太太在窗前雞翅木椅上坐下,又命紫鵑、雪雁搬椅子給王夫人、鳳姐。鳳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計來打量。雪雁斟出茶來,黛玉將頭一盞親自奉與賈母,第二盞便與王夫人,紫鵑又捧一杯與鳳姐。賈母接過茶來聞了一聞,道:「這是雀舌,怎麼不沏前兒送來的明前龍井?」雪雁道:「因薛姨太太說好喝,姑娘便都送與姨太太了。」

賈母點點頭,又向鳳姐手裡張了一眼,問雪雁道:「上次那畫屏繡的怎樣了?且忙著做這些?」雪雁笑道:「自從老太太吩咐了,一日不敢停工。隻是繡幅太大,須用大繃,所以紫鵑姐姐特地收拾了那邊的屋子,單讓我做繡活。手裡這個,是為著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趕出來做賀禮的。」

鳳姐見賈母一味閒話,知其難以開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說話,隻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卻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兒正是給妹妹道喜來了。」林黛玉早見賈母麵色不善,王夫人態度古怪,今又聽鳳姐出言蹊蹺,便知有緣故,一時間心裡早轉了十幾個念頭,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們跟著同喜。」賈母招手兒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著臉兒嘆道:「好孩子,天可憐見,把你生的這般聰明可人意,所以才應了那句老話兒: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連北靜王府也遣了從前教過你的賈雨村來求聘,要納你為妃。過去那邊,吃穿用度都與正妃一般,一樣冊寶封誥,且另建別院居住。咱們家原有個皇妃,如今又出了個王妃,你爹娘的英靈兒在天上看見,想必也是願意的。」

黛玉隻聽的一句「北靜王府求聘」,已經血往上湧,身子發沉,兩行淚直流下來,餘下的話便再沒聽見,愣愣的望著賈母,卻連一句話也無。紫鵑、雪雁也都驚的呆了,忙撫月匈揉背,連聲呼喚,半晌黛玉方回過氣來,咬著牙,隻問的一句:「老太太答應了麼?」

賈母見他這樣,不禁哭了,道:「我何嘗願意答應?隻是昨兒寶玉一聽了這話,就發了呆病,大喊大鬧的要往王府理論,想是觸怒了王爺,如今尚被扣在那裡,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裡不願意,隻是那北靜王的祖上原為四王之首,他又少年得誌,權傾朝野,勢頭之大,地位之尊,正是如日中天,說句話,隻比聖旨略差一點兒,我們這等小戶人家,平頭百姓,又怎麼敢拿雞蛋碰石頭呢?若不答應了你這頭親事,隻怕寶玉再難回來。我知道你們兄妹自小和氣,倘若他這會子有個好歹,你心裡也是不願意的,所以竟替你答應下來,你要怨,就怨我這個不中用的老背晦吧。」

黛玉聽此,反而收了淚,跪下說道:「老太太說那裡話?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撫養成人,若沒有外祖母疼愛,何能活至今日。況且婚姻大事,原該由長輩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焉能有錯?」

賈母聽他這般說話,益發愧慚難當,抱著黛玉兒一聲肉一聲哭個不了,隻說:「好孩子,你千萬體諒我的心,須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點法兒可想,也斷不會容你出去。我何嘗不想你一輩子在我麵前孝順,我活著一日,且留你們做一日的伴兒,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兩個在我麵前磕頭送終,也可咽的下這口氣。」鳳姐聽這話說的哀切,忙勸道:「老祖宗說那裡話,如今寶兄弟與林妹妹各結良緣,一個是娘娘賜婚,一個是王爺求聘,正是雙喜臨門的好事,想來不上兩年,就都要開花結果,老祖宗兒孫滿堂,重孫子、重外孫子都來膝下承歡,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如何便說到百年以後的事上頭去?」

黛玉聽了這句,才知道除了北靜王府提親之事外,尚有賜婚之說,原來寶玉亦有婚約,自然便是「金玉」無疑了。這原是他心頭第一件大事,一旦證實,倒忽然平靜下來。明知無可奈何,反而風清雲淡,遂起身襝衣,向賈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顰兒終身既定,外祖母也可從此了卻一件心事,日後兩府裡安榮尊富,福澤綿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諸事遂心,便是顰兒的孝心所望了。」賈母見他如此識大體,倒覺喜歡,親手扶起道:「能看著你喜喜歡歡的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這幾十年。」鬧這半晌,也覺疲憊,便起身去了。

王夫人隨後跟著,笑道:「我就說林姑娘不至於跟寶玉一般胡鬧,他兩個不過打小一處長大,比別人略親厚些是有的。真論到婚姻大事上頭,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況且誰做了王妃會不喜歡呢?就是寶玉,能娶寶姑娘這樣溫良賢惠的大家閨秀,自然也是喜歡的。」賈母並不肯說什麼,隻叫鳳姐趕緊著人將黛玉生辰寫個泥金庚帖兒,用錦袋封了,送與北府合字,再打發轎子接寶玉回來,不提。

且說林黛玉一生心事,思茲念茲,疑茲信茲,無非「寶玉」二字。如今忽聽的晴天霹靂,大勢已去,萬千念頭俱化飛灰,隻覺萬事無可留戀,眼怔怔的送賈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鵑笑道:「這可好了,再不用懸心了。」說罷向帳內躺下,將手絹蒙著臉,一語不發。眾婆子、丫頭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動不動,也不理會。紫鵑和雪雁兩個麵麵相覷,心內俱各驚疑不定,又不敢勸,且遣去眾人,坐在一旁發呆。半晌,看黛玉不見動靜,並不知他心內做何打算。紫鵑剛才聽了賈母與王夫人三言兩語,說黛玉婚事,又夾著寶玉的姻緣,且說什麼「寶玉回不來了」,聽的雲山霧罩,十分不明,便想著去怡紅院找襲人等打聽。遂向雪雁耳語了幾句,要他好生看著姑娘,自己抽身往怡紅院來。

雪雁拿起繃子繡幾針,又回頭看看黛玉,見一點聲息也無,隻當睡了,卻見那用來蒙麵的絹子洇濕,並那枕巾也濕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流淚。他小孩兒家心實,見黛玉哭的這樣,便也哭了,走來推著黛玉道:「姑娘,你有什麼話,隻管說出來,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萬別慪在心裡,再慪出病來,弄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呢?」黛玉這方拉開絹子,幽幽嘆了一口氣道:「這個身子,還要他做什麼?」一語未了,嗆咳起來,欠起半身欲吐。雪雁忙過來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將早晨吃的藥盡皆吐出,還隻管乾嘔不止。雪雁人小力薄,隻覺抱持不住,一手攬住黛玉瘦肩,一手替他撩起散發,滿口裡亂嚷「紫鵑姐姐快來」。春纖與王嬤嬤在外麵聽見,忙都進來了,見黛玉這樣,都吃驚叫道:「這是怎的了?剛才還好好的,轉眼不見,病成這樣?」雪雁哭著,那裡回答的出。那黛玉力竭聲嘶,嘔心瀝膽,直吐了有一盞茶工夫,方漸漸止住,已經氣微力盡,緊閉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麵抹臉,便連睜一下眼回應一聲的力氣也無。王嬤嬤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鳳姐。

恰便有太醫來替賈母復診,剛把完脈出來與賈璉說話,賈璉順勢便請他往瀟湘館來。一時診過,因道「氣鬱傷肝,肝氣橫逆,勢必克脾犯胃,致氣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嘔吐。又因稟賦不足,後天失調,或飢飽失常,勞倦過度,以及久病正虛不復等,均為引至脾胃虛弱之根源。如今胃痛隻是表征,理肝順脾才是根本」,遂開了藥方,又問日常飲食,紫鵑隔簾子答應了,便又囑道:「吃的倒也罷了,茶須少飲,蜂蜜倒是相宜的,隔水蒸熟了,每於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見效。」紫鵑用心記了。賈璉便送大夫出去。

一時配好了藥送來,紫鵑一邊流淚,一邊親自看著火煎好了,端來送與黛玉。黛玉看也不看,隨手打翻,仍將絹子蒙著臉,不語不動。紫鵑知勸慰無用,遂支出眾人去,索性清心直腸,從實說道:「剛才我去怡紅院裡打聽二爺回來不曾,襲人、麝月幾個且抱著頭哭呢。原來老太太也是不願意讓姑娘出閣的,無奈那府裡三番四次的來催,偏偏寶玉前兒又錯手砸了王爺送的那隻碧玉缸,弄的盡人皆知,老爺更不好拿話去回王爺,所以隻得允了;寶玉聽見老太太將姑娘許人,當即大哭大鬧,連頭也撞破了,又跑去那府裡找王爺理論,可見待姑娘心實,姑娘倒不可錯疑了他,隻當他存心要娶寶姑娘,其實那裡能聽憑咱們呢?」說著也哭起來。

黛玉起初聽到賈母說將他許給北府,頓時急怒攻心,並未思慮的清楚,一心打定主意,隻要求死;如今聽了紫鵑一番話,才有些明白過來,且將自憐自艾之心盡皆收起,反一心一計為寶玉操慮起來,揭去絹子問道:「如今他回來了沒有?」紫鵑道:「王府扣著寶玉,是為姑娘不肯答應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趕著叫人送了姑娘的庚帖去了,可知不出兩天,必回來的。」黛玉想到自己從此竟許與北靜王為妃,與寶玉今生心事永難團圓,不禁長嘆一聲,兩淚橫流,隻道:「罷了,罷了,等他回來再見上一麵,死也罷了。」

紫鵑聽著,心裡隻如油煎刀絞一般,哭道:「姑娘說什麼生死?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咱們先換了寶玉回來,再想法兒慢慢拖著,實在拖不過,還有一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到時候姑娘隻說讓二爺陪著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覺,一走了之,不信北靜王府還能滿天下懸紅緝捕去。」黛玉聽了這話,素麵泛紅,斥道:「休胡說,這也是女孩兒家混說得的?被人聽見,要命不要?」

誰知趙姨娘打聽的北靜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樣心思來,想著從前寶玉隔三岔五往王府裡走動,從不肯帶攜兄弟,果然將來黛玉嫁過去,兩府做了親,賈環再去拜訪便是天經地義之事,那時結交王侯,出將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結著些,以備將來探訪之由。想的停當,便擬好了一番說話往瀟湘館裡來。恰值雪雁等因紫鵑支他們出來,便自往後邊刺繡,春纖兒往鳳姐處去取蜂蜜未回,王嬤嬤勞動了一早上,這時睡了,院裡一時無人,便被他走至窗下,聽了個耳滿心滿,正欲再往下聽時,偏他的丫頭小鵲蹬在石頭上差點滑倒,咕咚一聲,將趙姨娘晃了個趔趄。趙姨娘唬了一跳,罵道:「下作蹄子,站著也會打瞌睡,險不曾把我摔著。」

紫鵑驚動了出來,訝道:「姨奶奶什麼時候兒來的?」趙姨娘沒好意思的,訕笑道:「剛進門,正要給姑娘賀喜。」說著自己撩起簾子進來,看到藥碗打翻在地,便大驚小怪的叫道:「這是怎麼的了?紫鵑,還不快拿笤帚來掃了,滿屋子藥味兒,薰壞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著要做王妃的,千金貴體,非比從前,你們拿東拿西的從此可要小心了,再不能這樣笨手笨腳的,將來過了門,教人笑話咱們府裡沒規矩。」

黛玉聽到「王妃」二字,隻覺刺耳剜心,不禁又是一陣嗆咳喘嗽,紫鵑忙上前拍著,又揚聲叫人。雪雁等忙從後邊來了,看見趙姨娘,俱是一愣,又見黛玉眼中淚光點點,臉上血色全無,便猜到不知趙姨娘說了什麼不入耳的話,心裡有氣,卻又不便得罪,都乾笑道:「原來姨奶奶來了。姨奶奶且坐坐,待我們掃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並無人招呼趙姨娘。紫鵑又故意罵道:「沒眼色的小蹄子,剛才都不知躲到那裡乘涼去了,這會子姑娘身子不爽,倒又全擠到屋裡來,密不透風的做什麼?還不把窗子打開,放些空氣進來?」趙姨娘聽了,將臉兒促著,幾不曾擰下水來,唧唧歪歪的道:「既然姑娘鳳體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勞神,等姑娘好了,改日再來請安吧。」說著,隻是不動身。

偏偏春纖兒適從鳳姐處取了蜜來,拿給黛玉瞧道:「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來給姑娘的,說是不同於尋常蜂蜜,乃是蜜蜂兒們采來,專門供給蜂王蜂後吃的極品。這一小瓶,抵的過尋常蜂蜜十瓶的功效還好呢。」紫鵑接過,見是小小一隻羊脂白玉瓶,肚子圓兩頭細,刻絲勒花,十分精巧細致,瓶上且貼著印花金箋,寫著「楓露菁秋」四個字,拔開塞子,隻聞的一股幽香撲鼻,說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氣,果然與尋常蜂蜜不同。忙取碗來倒了半碗,叫小丫頭按大夫所說之法隔水蒸來。趙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湊上前來,涎著臉道:「前些日子環兒有些不好,大夫也說要他尋些蜜吃,說給二奶奶,回了三四次,才給了些陳年槐花老蜜來,顏色不紅不黃,氣味不腥不甜,那裡吃的?姑娘一時也吃不完這些,便吃完了,橫豎再有的,不如分與我些,帶與環兒吃。」

雪雁聽了,隻覺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他。黛玉卻因聽見春纖說那蜜原是供給蜂王蜂後所食,不禁觸及「封王封後」之事,頓生厭惡,況且更無治病之心,那裡在意一瓶子蜜。見趙姨娘討要,索性道:「我原也吃不慣蜂蜜,姨娘要,就連瓶拿了去吧。」趙姨娘大喜過望,生怕紫鵑、雪雁小氣不與,忙親手從紫鵑手裡奪下來,翻覆看著說:「好精致瓶兒,真是人要衣裝,馬要鞍裝,一瓶子蜜,單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這方心滿意足,笑嘻嘻扶著小鵲兒走了。

這裡紫鵑仍扶黛玉躺下,因出來擰手巾,雪雁悄悄兒的問道:「姓趙的不早不晚的,又來做什麼?眼賊手貪,次次來,總要順點兒什麼。」紫鵑道:「誰說不是,平白無故的走來,說了一車子不三不四沒名堂的話,姑娘還沒做王妃呢,他倒興頭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不說他二人議論,且說襲人自寶玉出去,也是兩日夜水米未沾牙,一時想著不知寶玉在那府裡住的可好,一時又想起他走時那般死掙活脫,隻管把自己踢打撕擄,一點情意也無,一時想著能娶寶姑娘做二奶奶固然大好,隻是林姑娘自小與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開,這個呆爺若是十分不肯,隻管這樣鬧下去,再犯起呆病來可如何是好?因此思來想去,輾轉難眠。每聽的簷上鐵馬叮咚,便當是寶玉回來了拍門,又或風鼓的芭蕉葉子亂響,也隻疑作腳步聲,每每爬起來側耳細聽,卻又不是。如是者幾次,不能安臥。剛欲朦朧睡去,又忽聽窗欞上剝啄一聲,有個人兒悄聲笑道:「襲人姐姐,出來看,二爺回來了。」

襲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隨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戶外來。開了門,一陣涼風兜頭襲來,穿牆而去,隻見一彎明月,滿圃落花,卻是靜悄悄人影兒也不見一個,卻有些微微的落雨。襲人吃了一驚,這才真正醒過來,隻覺背上一股涼氣,不禁心中驚悚,暗道:都說晴雯雖死,魂靈隻守著怡紅院不去,他從前在的時候,常說死也不出這個門兒,難道竟是真的?況且好好的月亮,偏又晴天漏雨,隻怕有些緣故。難道為太太下令明日搬出園子,晴雯不願意寶玉出去,所以又來顯魂?如果一味倔強,隻怕不祥。這樣一想,便將些外邪鬼祟招入膏肓中來,病勢愈重,而不自知。

到了後半夜,雨勢愈急,便如撒沙篩豆一般,那襲人輾轉反側,通是一夜不曾睡穩。次日一早,王夫人打發人進來傳話,吩咐園中諸人回避,就有婆子帶人進來搬動的。襲人強撐著爬起,顧不得驟雨初收,花陰浸潤,自出園子來,風鬟霧鬢的跪在王夫人跟前稟道:「太太要二爺搬出來,是為二爺好,然而二爺如今尚在那府裡未歸,雖然聽說老太太已經打發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這兩日來在那邊吃住,想必不盡如心意,好容易回到家來,又見人去樓空,能不驚心傷神,二爺又是個最重情義的,少不得胡思亂想,堵氣事小,傷身事大。太太請細想,從前原是我勸著太太要把二爺搬出來的,豈有反願意他留在園中不去之理?隻是近日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日二爺為了二姑娘的事傷心難過才好些,又為了林姑娘的事尋死覓活,如今再挪個生地方兒,一時住不慣,反和太太慪氣,傷了母子情份倒不好。因此我想了兩日才敢拚著一死來與太太商議,求太太略緩些時日再提搬遷之事,太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無怨的。」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雲煙神帝 穿書女配隻想和反派貼貼 宇宙職業選手 模擬人生:開局變成一條狗 我,大內侍衛,開局懟哭女帝 不裝了,我老婆是精絕女王 別拿城隍不當神仙 重生王妃路子野 諸天:從神武三國開始 都市逍遙狂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