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苦悶的象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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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人類的生活與藝術,這是迄今的兩條路。我站在兩路相會而成為一個廣場的點上,試來一思索,在我所親近的英文學中,無論是雪萊,裴倫,是斯溫班,或是梅壘迪斯,哈兌,都是帶著社會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評家;不單是住在象牙之塔裡的。這一點,和法國文學之類不相同。如摩理思,則就照字麵地走到街頭發議論。有人說,現代的思想界是碰壁了。然而,毫沒有碰壁,不過立在十字街頭罷了,道路是多著。」

但這書的出版在著者死於地震之後,內容要比前一本雜亂些,或者是雖然做好序文,卻未經親加去取的罷。

造化所賦與於人類的不調和實在還太多。這不獨在肉體上而已,人能有高遠美妙的理想,而人間世不能有副其萬一的現實,和經歷相伴,那沖突便日見其了然,所以在勇於思索的人們,五十年的中壽就恨過久,於是有急轉,有苦悶,有仿徨;然而也許不過是走向十字街頭,以自送他的餘年歸盡。

自然,人們中盡不乏麵團團地活到八十九十,而且心地太平,並無苦惱的,但這是專為來受中國內務部的褒揚而生的人物,必須又作別論。

假使著者不為地震所害,則在塔外的幾多道路中,總當選定其一,直前勇往的罷,可惜現在是無從揣測了。但從這本書,尤其是最緊要的前三篇看來,卻確已現了戰士身而出世,於本國的微溫,中道,妥協,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態,一一加以辛辣的攻擊和無所假借的批評。就是從我們外國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覺得有「快刀斷亂麻」似的爽利,至於禁不住稱快。

但一方麵有人稱快,一方麵即有人汗顏;汗顏並非壞事,因為有許多人是並顏也不汗的。但是,辣手的文明批評家,總要多得怨敵。我曾經遇見過一個著者的學生,據說他生時並不為一般人士所喜,大概是因為他態度頗高傲,也如他的文辭。這我卻無從判別是非,但也許著者並不高傲,而一般人士倒過於謙虛,因為比真價裝得更低的謙虛和抬得更高的高傲,雖然同是虛假,而現在謙虛卻算美德。然而,在著者身後,他的全集六卷已經出版了,可見在日本還有幾個結集的同誌和許多閱看的人們和容納這樣的批評的雅量;這和敢於這樣地自己省察,攻擊,鞭策的批評家,在中國是都不大容易存在的。

我譯這書,也並非想揭鄰人的缺失,來聊博國人的快意。

中國現在並無「取亂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覺得負有刺探別國弱點的使命,所以正無須致力於此。但當我旁觀他鞭責自己時,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後來卻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涼藥。生在陳腐的古國的人們,倘不是洪福齊天,將來要得內務部的褒揚的,大抵總覺到一種腫痛,有如生著未破的瘡。未嘗生過瘡的,生而未嘗割治的,大概都不會知道;否則,就明白一割的創痛,比未割的腫痛要快活得多。這就是所謂「痛快」罷?我就是想借此先將那腫痛提醒,而後將這「痛快」分給同病的人們。

著者嗬責他本國沒有獨創的文明,沒有卓絕的人物,這是的確的。他們的文化先取法於中國,後來便學了歐洲;人物不但沒有孔,墨,連做和尚的也誰都比不過玄奘。蘭學盛行之後,又不見有齊名林那,奈端,達爾文等輩的學者;但是,在植物學,地震學,醫學上,他們是已經著了相當的功績的,也許是著者因為正在針砭「自大病」之故,都故意抹殺了。但總而言之,畢竟並無固有的文明和偉大的世界的人物;當兩國的交情很壞的時候,我們的論者也常常於此加以嗤笑,聊快一時的人心。然而我以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為舊物很少,執著也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適合於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國,恃著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於要走到滅亡的路。中國倘不徹底地改革,運命總還是日本長久,這是我所相信的;並以為為舊家子弟而衰落,滅亡,並不比為新發戶而生存,發達者更光彩。

說到中國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盪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五四運動,本也是這機運的開端罷,可惜來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後的批評,本國人大抵不冷不熱地,或者胡亂地說一通,外國人當初倒頗以為有意義,然而也有攻擊的,據雲是不顧及國民性和歷史,所以無價值。

這和中國多數的胡說大致相同,因為他們自身都不是改革者。

豈不是改革麼?歷史是過去的陳跡,國民性可改造於將來,在改革者的眼裡,已往和目前的東西是全等於無物的。在本書中,就有這樣意思的話。

恰如日本往昔的派出「遣唐使」一樣,中國也有了許多分赴歐,美,日本的留學生。現在文章裡每看見「莎士比亞」四個字,大約便是遠哉遙遙,從異域持來的罷。然而且吃大菜,勿談政事,好在歐文,迭更司,德富蘆花的著作,已有經林紓譯出的了。做買賣軍火的中人,充遊歷官的翻譯,便自有摩托車墊輸入臀下,這文化確乎是邇來新到的。

他們的遣唐使似乎稍不同,別擇得頗有些和我們異趣。所以日本雖然采取了許多中國文明,刑法上卻不用淩遲,宮庭中仍無太監,婦女們也終於不纏足。

但是,他們究竟也太采取了,著者所指摘的微溫,中道,妥協,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態,簡直可以疑心是說著中國。尤其是凡事都做得不上不下,沒有底力;一切都要從靈向肉,度著幽魂生活這些話。凡那些,倘不是受了我們中國的傳染,那便是遊泳在東方文明裡的人們都如此,真是如所謂「把好花來比美人,不僅僅中國人有這樣觀念,西洋人,印度人也有同樣的觀念」了。但我們也無須討論這些的淵源,著者既以為這是重病,診斷之後,開出一點藥方來了,則在同病的中國,正可借以供少年少女們的參考或服用,也如金雞納霜既能醫日本人的瘧疾,即也能醫治中國人的一般。

我記得「拳亂」時候(庚子)的外人,多說中國壞,現在卻常聽到他們贊賞中國的古文明。中國成為他們恣意享樂的樂土的時候,似乎快要臨頭了;我深憎惡那些贊賞。但是,最幸福的事實在是莫過於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時,春天看看上野的櫻花,冬天曾往鬆島去看過鬆樹和雪,何嘗覺得有著者所數說似的那些可厭事。然而,即使覺到,大概也不至於有那麼憤懣的。可惜回國以來,將這超然的心境完全失掉了。

本書所舉的西洋的人名,書名等,現在都附注原文,以便讀者的參考。但這在我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著者的專門是英文學,所引用的自然以英美的人物和作品為最多,而我於英文是漠不相識。凡這些工作,都是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許季黻四君幫助我做的;還有全書的校勘,都使我非常感謝他們的厚意。

文句仍然是直譯,和我歷來所取的方法一樣;也竭力想保存原書的口口勿,大抵連語句的前後次序也不甚顛倒。至於幾處不用「的」字而用「底」字的緣故,則和譯《苦悶的象征》相同,現在就將那《引言》裡關於這字的說明,照鈔在下麵:——

「……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例如 social being 為社會底存在物,sy^chische tra-u 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別種品詞轉來,語尾有-tive,-tic 之類者,於下也用『底』字,例如 secu-tive,ron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之夜,魯迅。

《觀照享樂的生活》譯者附記

作者對於他的本國的缺點的猛烈的攻擊法,真是一個霹靂手。但大約因為同是立國於亞東,情形大抵相像之故罷,他所狙擊的要害,我覺得往往也就是中國的病痛的要害;這是我們大可以借此深思,反省的。

十二月五日 譯者。

《從靈向肉和從肉向靈》譯者附記

這也是《出了象牙之塔》裡的一篇,主旨是專在指摘他最愛的母國——日本——的缺陷的。但我看除了開首這一節攻擊旅館製度和第三節攻擊饋送儀節的和中國不甚相乾外,其他卻多半切中我們現在大家隱蔽著的痼疾,尤其是很自負的所謂精神文明。現在我就再來輸入,作為從外國藥房販來的一帖瀉藥罷。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譯者記。

《現代文學之主潮》譯者附記

這也是《出了象牙之塔》裡的一篇,還是一九一九年一月作。由現在看來,世界也沒有作者所豫測似的可以樂觀,但有幾部分卻是切中的。又對於「精神底冒險」的簡明的解釋,和結末的對於文學的見解,也很可以供多少人的參考,所以就將他翻出來了。

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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