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終:故事結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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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什麼都沒做。

這也是夏參衍的遺言。

他說他走之後,每年除夕隻要有人來陪他說說話就好了。其他什麼也不用做,也無需帶什麼過來。他還開玩笑說,到了那邊他已經什麼都有了,不再需要祝福。

齊雪純因為身體原因來不了,她一來看到夏軫汐和夏參衍的墓碑肯定又會發病,所幸就沒有讓她過來。

於是身為父親,夏長興是第一個在夏參衍墓前蹲下的人。

他已經滿頭銀發,兩鬢斑白,皺紋爬了滿臉,再也不是曾經那個強大驕傲到可以用肩頭抗下一整個夏家的丈夫和父親。

現在的他開著一個孤兒院,已是很多孩子的爸爸。而他卻沒有做好自己兒女的父親,所以他在贖罪。

年過半百的男人用蒼老的手輕輕擦去墓碑上的雪,溫柔又耐心。如同多年前年幼的夏參衍睡著那般,輕輕撫扌莫著他沉睡多年的孩子。

「衍衍啊,今年又快要過去了。」

夏商徵在身後用傘為他遮住風雪,而夏長興濕紅著眼,眼裡已然一片風雪。

「你十五歲的時候時常和我說,『真想一輩子留在百花鎮』。那時我隻當你天真年少,並沒有放在心上過……卻沒想到,你真的一輩子留在了這裡。」夏長興的手顫抖著抹去眼角的淚,「……衍衍,爸爸這些年一直在後悔,是爸爸失職沒有照顧好你,也沒有給你想要的生活……讓你一個人飄零這麼多年。」

「……那年你離開,我看著你和睡著一樣安然又平靜的躺在那裡,那一刻我就恍然明白,爸爸追逐的這些東西原來根本沒有那麼重要。可是等爸爸反應過來後,你已經走了。」

夏長興淚眼朦朧,語氣低啞沉重:「……我的兒子,你說你不怪爸爸,你卻永別朝歲,長眠於此。如今山暮頹敗,你能不能,也偶爾來夢裡牽牽爸爸的手呢。」

夏長興踉蹌著扶著夏商徵的手站起來,接過肖書澤遞過來的紙,終於忍不住埋首失聲大哭起來。

這麼多年,忘不了啊。

那是永恆的傷痛,黏在心頭的疤痕。一撕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內裡腐敗髒腑一覽無餘。

衍衍,要是原諒爸爸了,就帶爸爸一起走吧。

然後夏長興被肖書澤扶著下了山,唯留下他們在這裡,紅著眼,久久的,沉默無言。

可誰也沒有上前一步。

不敢啊。

「……我來吧。」

幾人看過去,是聶澤臣。

夏參衍去世後的每一年除夕他都會來這裡。起初是自己悄悄過來,後來被夏商徵抓到了後就跟著他們一起來了。

為什麼要來呢?他有時候知道,有時候又不知道。

可能是因為夏參衍是自從生母去世後對他最好的人吧。他聶澤臣這一輩子,隻遇見過兩個人對他這麼溫柔為他出頭,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夏參衍。

可他無愧於母親,卻有愧於夏參衍。

聶澤臣蹲在他墓前時,眼淚就已經不爭氣了。

誰能知道那一年他在父親口中得知夏參衍去世的消息時是什麼感受。他起初不相信,發了瘋般打聽夏參衍的消息,卻沒有人搭理他,也沒有人告訴他。甚至星心娛樂發布聲明時他還是不信的。

後來是竟是常逸告知了他一切。他才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其實,其實沒什麼想和你說的,我就是想告訴你,我過得特別好,我已經從q大畢業了,現在自己做遊戲開公司,一點沒靠我爸。」聶澤臣強顏歡笑道。

他默了片刻,才繼續道:「他們都說我一旦離開了我爸就是廢物一個,就連打架都一定是落下風的那一個,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連我爸也覺得他能用他的錢拴住我。隻有媽媽會和我說,『兒子,你不用靠任何人』。」

「可是後來母親去世,就再也沒有人對我說過那樣的話了。」

聶澤臣哽咽著閉了閉眼:「於是我開始反抗父親,我跑出家,我逃出去,他凍結了我的所有錢也沒關係,我以為我總能靠我自己厲害起來的。卻沒想到還沒乾出一番什麼名堂出來就被騙了。」

聶澤臣苦笑一聲:「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失敗啊,我甚至想,母親其實隻是哄我的吧,他們說的很對,沒有我爸,我什麼也不是。」

聶澤臣頓了頓,眼淚突然流的洶湧:「……在我心如死灰的時候,是你啊,是你和我說『你有自己毅力和勇氣……』。」

「也是你告訴我我不需要依附聶家,雖然可能會在成功的路上歷經幾次失敗,但隻有我有決心,就一定可以成功。」

「……衍哥,哥,我現在看見希望了。」聶澤臣低聲說,「我的霞光近在咫尺,可是你怎麼能和母親一樣,說走就走呢……」

這些年他遇到過很多人,好的壞的,真心的假意的,有目的的無意的。卻沒有一個人是夏參衍給他的那種感覺,連母親也給不了的那種信任。

而他欠夏參衍的太多了。

肩頭倏然一重,聶澤臣回頭,看見陸清嘉紅著眼睛拍了拍他的肩,笑著對他說:「澤臣,今天是除夕夜,叔叔在家等你,回家吧。」

聶澤臣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夏參衍給他留下的信裡寫過一句話:「澤臣,聶叔叔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隻是他一人擔著整個聶氏,身心俱疲,需要一個人和他談笑交心……他的心意不假,隻是不善表達,你要理解他。風雪多年,他的脊背早已被大梁壓彎。你該長大了。」

聶澤臣在離去前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座靜默無聲的墓碑,閉了閉眼,抹去眼角的淚,扯了扯唇角,終於肯迎著風雪離去。

然後是常逸。

這幾年他過的還算不錯,成了星心的經理,也漸漸變得成熟沉穩,和林浮帶著星心一路扶搖直上。

隻是卻再也沒等到過那個說會來接他的人。

常逸緩緩在碑前蹲下,垂頭靜默許久,才抬起濕紅的眼,扯著笑容,狀似輕鬆的說:「哥,你都走了好多年啦……我都快記不清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了……」

從踏著山路上來開始,他就已經忍不住。

常逸的父母健康,事業成功,有了林浮陪在身邊,日子也不算孤獨寂寞。

就好像少了夏參衍,什麼都沒變。

但是每當常逸以為自己已經開始逐漸適應現在的生活時,又會在某個午夜夢回,猛然回想起某年的一個冬天,那人虛弱的渾身冰涼,卻執拗的將身上的大衣往他身上蓋。

於是他在夢裡哭醒,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多年前他和他見的最後一麵。

他總是看到他笑著,站在一片看不清他身影的光裡,溫聲對他說:「小逸,不要偷偷難過啦,哥答應你,會來接你的。」

於是常逸等啊等啊,又一緩多年過去了。

其實常逸過得很好,到現如今基本上算是什麼都有了,隻是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心底是濃厚到時常讓他喘不過氣來得遺憾。

那個人還在的時候,他總以為自己是大人了,直到那個人離開,他才發現自己才算是真正長大。

「哥,我想說的話其實這麼些年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想做的,喜歡的,期盼的,都在你耳邊說過。」常逸說,「哥,現在我一切都好,我爸媽也很好。就是時常會念起你。今年他們本也想來看看你,我把他們攔了下來,我知道你肯定受不了他們在你麵前歉疚……隻是二老每每念起你,仍然會紅了眼眶。」

「我現在過的也很好,曾經和你說過想過的也都實現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就有些控製不住情緒,頹敗的跪坐在地上,垂著眼哽咽,「我卻不知,實現他們的代價,竟是失去你……哥,你知不知道,比起現在這種生活,我還是更喜歡待在你身邊的那幾年。永遠有你為我撐月要,我可以永遠長不大……」

「……當年你說等你回來了你就來接我,我卻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一輩子,我居然再也見不到你……」

滾燙的淚落在碑前的玫瑰上,融化了花瓣上的雪。像是那人無聲無息的難過。

其實他也不隻有這天才會來。每每有難過、不順心或者想他了的時候都會過來。搬一條小板凳,坐在碑前,就如同夏參衍還在世時那樣,和他說說話聊聊天,說完聊完又默默扌莫黑開車回去。

而他永遠寂靜無聲,隻讓風雨樹木帶來回應。

說完的人都會自覺的提前下山,為後麵的人留出空間,於是偌大的山頂便隻剩下了祝兮兮陸清嘉和夏商徵。

陸清嘉和夏商徵自然每次都是留在最後的那個。

祝兮兮卻站在原地遲遲不肯上前。

多年過去,女孩兒也早已變成了女人。

她踟躕半晌,才緩緩將手中拿了許久的一支白玫瑰輕輕放在碑旁。

那隻玫瑰乾淨純粹,彷如永遠凝固在時空深處那般澄澈無暇的夏參衍。

瘦小白淨的指尖輕輕撫上沾上了雪絲的碑麵。百花鎮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碑上的字卻仍如當年那般清晰深刻,彷如刻在骨頭上的碑銘。

「哥,這麵碑真冷,一點也不像你。」祝兮兮扯著嘴角笑著又哭著,輕聲說。

潔白的雪飄落在她的發間肩頭,當年那個刁蠻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早已不復存在。

夏參衍離開以後,她也越來越成熟,不再一味的想著自己的感受做事情,也不再不計較後果。有些東西看似沒變,實則都在潛移默化的影響著她。

連祝父祝母也看出來了,所以當祝兮兮首次表示自己不會結婚戀愛之後,二老思慮良久,最終卻還是對她表示了理解。二老都是認識的夏參衍的,雖然兩方見過的麵不多,但祝父祝母都知道自己女兒心裡裝著這個人,從始至終,從一而終。

「我這些年總是夢不到你。」

祝兮兮用指腹觸過「永恆」和「愛意」這兩個詞,眉眼倏然溫柔下來。

「參衍哥,你離開我的前幾年我總是難過到在夜晚輾轉反側,到現在甚至要服用安眠藥才能睡著。」祝兮兮一邊輕輕撥開已經爬上碑麵的野草,一邊低聲對他說,「哥,我總是不敢相信你已經離開了,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想你。」

「你還記得你和我說過什麼嗎?你和我說,『兮兮,辛由的晚霞很美,就是我總也等不到這裡的第一場雪』。我就說讓你再等等,總有一天雪花會飄到南方來。那時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突然沉默,現在想想,原來你是等不起了。」

眼淚濺落在墓碑上,晶瑩的淚珠在碑麵滑落,落入那個刻的深沉的「愛」字裡,卻久久不肯往下再走。

「你看現在,南陽和辛由新雪連綿,每年冬天都是大雪紛飛……」

祝兮兮閉了閉眼,擦去流了滿臉的淚:「參衍哥,這些年裡我時常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即使隔了這麼多年,現在的我想起時,仍然心悸如初,我想我大概生生難忘……」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祝兮兮十八歲,夏參衍二十四歲。

當時的祝兮兮刁蠻任性,嬌生慣養,是典型的富家小姐。

但因為長期在外工作不顧家的父母,那時的她極度渴望溫暖,而身邊卻一直沒有什麼能夠真正傾訴心意的朋友。

她想要的都有,卻因此而對自己的前路開始迷茫。

直到夏參衍出現。她才像是找到了燈塔。

他們在一個宴會上相遇,相識。

祝兮兮還深刻記得當時的她和祝父走到夏參衍麵前時,那人臉上始終得體的笑容。他的眼神隻在兩人對視時停留些許,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在她身上不懷好意的亂瞄。

「祝小姐,您好,很高興認識您,我是夏參衍。」

他的聲音溫潤清透,祝兮兮沒有聽過這麼溫柔的聲音,愣怔片刻才訥訥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夏參衍手指細長白皙,手心卻冰涼柔軟。

兩人隻是虛虛一握,很快就鬆開了手。

這是第一麵。

再次見麵是在一個貴族少爺的生日會。

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她就不可抑製的被他吸引。到第二次見麵夏參衍將外套蓋在她被人惡意用酒破髒的裙子上時,她就很確定,自己淪陷了。

後來她開始想方設法的靠近他,甚至動用了一切手段,用自己的一些小心機,求著自己的父母安排他們見麵的機會。

但祝父祝母對她喜歡夏參衍這件事並不看好。

畢竟在商人們的眼裡,娛樂圈裡的很少有乾淨的,可祝兮兮高興,他們便也由著她了。卻沒想到,這一淪陷啊,就是十幾年,直到現在也仍然非他不可非他不嫁。

其實祝兮兮知道,即使重生再來,夏參衍輪回又輪回,他身邊那個人也不會是她。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就如他一般,純粹陪在他身邊愛著他,這就夠了。

祝兮兮緩慢的用冰涼的手指抹去那滴徘徊在「愛」字上的眼淚,然後垂下頭,將額抵在涼到沁人的墓碑上,仿佛真的與那人細細低語般閉著眼,哽咽著小聲說:「……我將致死,贈你永恆愛意。」

女孩兒離去時,依靠在碑前的那支白玫瑰被風吹落,花瓣被卷起,隨著南陽的冬風一起裹挾著無盡的思念與遺憾飛去了遠方。

玫瑰花開花落,他不會再來。

陸清嘉和夏商徵在其他人都離開後便互相沉默著,沒有說過話了。

不是無話可說,是想說,卻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

「我……」

「我來吧。」陸清嘉打斷了夏商徵,蒼白的對他扯了扯唇角,「……你才應該留到最後。」

夏商徵明白陸清嘉的意思,垂下眼,沒再多說。

陸清嘉如同之前所有人一樣在墓前蹲下,用手拂去天空中又開始細細碎碎飄過來的落在碑上的雪。

「念清,好久不見。」

陸清嘉笑著,如同多年前夏參衍還在時那般同他問候。

對啊,他們隻是好久不見久別重逢而已。

他沒有真正離開過,陸清嘉知道,他舍不得的。

「有一件事一直忘了你和說,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住在你隔壁那位姓張的老爺爺,多年前,就是在你去世後半年回來找過你。老人家得知你已經去世,他很難過,那之後兩個月,他也跟著走了,不知道你在那邊見到他了沒有。」

說完後,陸清嘉笑了笑,半晌,卻又垂下了頭,掩飾住了眼中的悲涼。

「念清啊,我好像老了……」陸清嘉調侃似的說,眼睛卻已然紅透,「我都快三十好幾了,馬上就四十了……念卿也八歲多了……」

說完又發現有些不對勁,連忙解釋道:「……念卿,是那個念卿,汐汐的女兒,你的外甥女。」

「小姑娘見過你的照片,聽過你的歌,總是喜歡纏著我和商徵講關於你和軫汐的事。」

講到這裡的時候,陸清嘉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再控製不住眼眶裡流轉的淚水:「上次……念卿趴在我膝頭,朝我撒嬌讓我講講你究竟和軫汐去哪裡了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軫汐還在,要是你還在,那該多好……」

「你那麼喜歡小孩,念卿又是軫汐的孩子,你要是見了她,估計會高興的舍不得撒手。」陸清嘉說,「而且卿卿可聽話了,會乖乖吃飯睡覺,不哭也不鬧,隻要一說『小舅舅』和『媽媽』,她就立馬爬到我身上,說要看你和軫汐的照片,聽你們的故事。」

「念卿現在可迷你了,睡前要聽你的歌,洗完澡要看你的電影,畫畫的時候也會把你和軫汐畫上。」

「隻是我和商徵都不會帶孩子,任湛不在的時候,我和商徵總是把她弄得一團糟,裙子和衣服經常穿反,辮子也不會紮。她還嫌棄我和商徵毛手毛腳,每次兮兮一來啊,就要把我和商徵狠狠罵一頓……」

陸清嘉笑著說,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落。

「所以……你要是還在就好了,你那麼有耐心,聽商徵說你還會給軫汐織辮子。念卿一定天天粘著你。」

嘴角的笑,掛著掛著,又倏地塌陷了下去,猶如出現了裂縫的懸崖一角,最終還是逃不過崩塌。

「她總是喜歡守著百花巷小院裡那一隅玫瑰,開心的問我『是不是玫瑰開花了,小舅舅和媽媽就回來了』。可是我沒辦法告訴她。因為即使過去了那麼多年了,我仍然還是不敢相信你已經走了。」

都不相信,一開始誰也不信。祝兮兮不信,陸清嘉不信,聶澤臣不信,他的粉絲和朋友們都不信。怎麼那樣明媚生動的人,突然就這麼消逝了呢。你讓他們怎麼信?

「念清,你留給我的那封信裡寫道『清嘉,人各有命,你的月亮並不是我』。我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他有來往。也早就為自己的離開做好了準備,早早就為我和他鋪好後路……」

陸清嘉和夏商徵的來往在許多年前就有,隻是並不密切,而這來往還是源自於夏參衍。夏商徵會詢問陸清嘉一些夏參衍的狀況,且那時的陸清嘉也是以一種警戒的狀態麵對他。

畢竟當時在陸清嘉心裡,誰也沒有夏參衍重要,而那時所有人都覺得,夏商徵才是最能傷害到夏參衍的人。

而直到那個人離開他們才發現,所有人都是罪魁禍首。

沒有「最」,隻有「更」。

「清嘉……」夏商徵啞著嗓子輕輕喊了他一聲。

陸清嘉抹了抹眼淚,扶著夏商徵的手從地上站起,卻沒有看他,隻是沉默著拍了拍他的手臂,低聲道:「我在山腳等你。」

夏商徵垂下眼,許久才微弱的「嗯」了一聲。

陸清嘉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再沒多說,轉身離去。

陸清嘉離開之後,夏商徵呆呆站在雪裡,目光掠過忽然大起來的風雪,有些不知所措。

石溪山這一塊四季常青,即使被大雪覆蓋,也仍能看出白紗下的生機勃勃。

難怪他喜歡這裡。

雪飄飄而下,落在他已經有了銀絲的發間,連睫羽也沾上些許風雪。

風雪漸漸大起來,他穿的並不多,冷風鑽進他的衣內,深入他的骨髓,他涼的發抖,卻執拗的遲遲不肯動作。

直到雪勢漸大,他早已積鬱成結的身體慢慢承受不住,他才緩緩抬起眼,一步一步的僵硬的走近,緩慢的蹲下。

這些年裡,他來過這裡很多次,傷心時來,開心時來,實在撐不住時會來,想念他們時也會來。

「衍衍,哥哥老了。」

他是真的老了,頭發白了許多,臉上有了皺紋,一到這種天氣就會咳嗽不停。他不停的折騰自己,小病多多,大病卻沒來過,如今身體的毛病也都是自己作出來的。

他大約是在懲罰他,罰他好好活著,不死不滅。

「等我也來了,你和汐汐都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隻有我,老的估計你們都不認識了。」夏商徵嘲道。

「爸也是,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多的我都不認識了。媽也不好,半年前檢查出了阿爾茨海默症,現在都是聶叔叔在照顧著她。」夏商徵哽咽著,「現在我們都不能在媽麵前提你的名字,一提她就要發狂,然後哭著喊著要你回來看看她,恍惚的時候還會把清嘉當成了你……」

夏商徵壓住喉間酸苦,啞聲說:「衍衍,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敢和任何人說,但我怕自己忘了,而且估計你已經在那邊接到了奶奶,告訴了你奶奶大概也不會怪我。」

他的手心一下一下拂過碑上的字,垂著眼說:「奶奶去世那天,她握著我的手,和我說了一句話。當時爸媽都還沒趕回來,隻有我知道。」

「她那時已經混沌不清,大概都不知道我是誰了……緊緊的抓著我的手,目光渙散的對我說『衍衍,你別走那麼快……怎麼都不等等奶奶』……」

眼淚滴落在那隻被雨雪打濕的玫瑰花瓣上,又順著花瓣內的水珠,流進了泥土。

他們早該猜到瞞不住她。或許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奶奶很喜歡衍衍,看過他的電影,聽過他的歌,又怎麼會在網絡上看不到他的死訊呢。

她隻是憋著忍著,在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去追上那個不聽話的小孩。

他們這麼徒勞瞞著,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風慢了下來,雪也慢慢下的小了。雪絲細碎的落在石溪山頭的枝丫上,又歸於塵土,沉寂的讓人壓抑。

「衍衍,這些年,哥哥真累啊……」夏商徵低聲說著,聲音啞的不像他,「我這些年記性越來越差,總是恍惚至極,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年何月,有時候發呆發的久了,居然連清嘉都認不出來了……還有一次早晨醒來,念卿跑到房間喊我起床,我居然喊了她一聲『汐汐』……」

他的眼裡滿是嘲諷,卻強撐著那點兒笑容,故作輕鬆道:「清嘉帶我醫院檢查,醫生說我這屬於鬱結於心,是精神上的問題,等老了還很有可能患上阿爾茨海默病。」

「衍衍,我真的不想活那麼長,也不想越老越忘事,等我到了那個年紀還真患上這麼個癡呆病拖累了他,也怕越老就越記不起你和汐汐。」

夏商徵:「可是你和汐汐都不肯來我的夢裡,我怕真的忘了什麼重要的事。就隻好拚命的想起記得的事,然後都寫在日記裡……現在日記已經厚厚一本了,可我還要繼續想,因為我總覺得沒有完。」

就像是一個悲劇結尾的故事,怎麼也不肯就這樣到結局。

「……到現在我已經逐漸記不清你和汐汐的臉,唯一清晰的,隻有我們三個小時候還住在百花鎮時的場景。我想我最懷念的估計就是這段時光,以至於如今記憶流失也不可能忘懷。」夏商徵說。

他漸漸有些蹲不住,強撐著用已經冰到泛紫的雙手一點一點細膩的擦去碑上的雪。

像是他們還小的時候,十歲的夏商徵笑著為弟弟整理淩亂的衣襟和發尾。

「你說你不入人間,那樣也好。我便化作你靈魂必經的那顆大樹,用寬大的枝葉永生永世守著你們所有人,不老不滅。」

永生,是守護,也是贖罪。

夏商徵看著寂白的天空,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曾經白手起家執掌過一個跨國公司,也曾嘗試用寬厚的臂膀擔下過夏家的所有重擔。沒想到如今人到了中年就已經隱隱有了疲老之勢,再也不見當初半點意氣風發。

他曾經以為,隻要自己足夠強大,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就能把他們都牢牢護在身後。

卻沒想到,他跨過肆虐的風雪,卻站在了墓群中間。

夏商徵踉蹌著從地上站起,蹣跚著腳步,一步一步邁下崎嶇的山路。

早已在山腳等候多時的陸清嘉連忙上前來扶住他,兩人相視一笑,相攜著離開了風雪。

年年又年年。

墓地裡的野草和雪又深了。

……………………

十年後,夏商徵因鬱結於心安靜的死在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他走的很安詳,沒有痛苦,走時還靜靜躺在院子裡曬太陽,手裡握著前不久陸清嘉給他買的小折扇。

壽終正寢。

他在這世上留給陸清嘉的最後一句話是:

「清嘉,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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