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盤問與疑團(2 / 2)
你還記得嗎?」
「中都護李平的參軍狐忠。
大人。」
士兵的話讓荀詡的神經一下子象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原先那點困倦全沒了。
狐忠在這深更半夜來到輔官台做什麼?
難道是要掩蓋他檔案上的線索?
想到這裡,荀詡命令士兵立刻把門打開。
士兵有些迷惑地掏出鑰匙打開門,荀詡沖進屋子裡去直接撲向名錄簿。
他讓士兵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從名錄簿找到狐忠的名字與歸類號,再按照歸類號從其中一個書架上找到了狐忠的檔案原件。
他顫抖著雙手把檔案打開,發現裡麵沒有塗改的痕跡,頁碼也沒有缺少。
荀詡這才如釋重任地鬆開口氣,他心中感覺到很慶幸,至少現在不能證明狐忠是燭龍了。
荀詡現在的心態很矛盾,一方麵他努力想弄清楚他們兩個人之中到底誰是燭龍,另一方麵卻又不希望答案過早出現……
「狐大人進來的時候,你知道他查的是哪一份文件嗎?」
「唔……」士兵皺著眉頭努力回憶,不太確定地指向其中一堆,「大概就在那一堆裡吧。」
荀詡快步走過去抱起那堆文件一一翻看,這是新晉官員的檔案群,所以單獨歸為一類。
如果說這裡有狐忠感興趣的東西,那隻有一份。
新任司聞曹軍謀司司丞杜弼的人事檔案。
荀詡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狐忠對杜弼為什麼有這樣的興趣。
他決定先行擱置,把此行的正事做完。
他轉身查出成蕃的檔案原件,和狐忠的一起攤到一處平坦的地方,就著一盞小燭燈艱苦地一字一字讀起來。
在狐忠的調任都護參軍令上,荀詡發現了一枚私印。
這印鑒並不大,在一群碩大鮮紅的官印之中並不顯眼,上麵是兩個古樸凝重的篆字「諸葛」。
但荀詡知道這個印的份量,這實際上代表著諸葛丞相的意見,比一萬枚司聞曹的官印都管用。
看起來狐忠的調動是由諸葛丞相親自點派,目的大概是用優秀人才來安撫李平的不滿情緒吧。
而成蕃的調任都護參軍令就沒有諸葛丞相的私印。
不僅如此,他的檔案裡還出現了一些其他值得玩味的東西。
荀詡在檢查調令上的官印時,發覺考課曹的印痕蓋過了中都護印;這是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按照一般程序,被調動者的調令要先經過掌管人事的考課曹蓋印入冊,然後才由接收部門蓋印接收。
而現在成蕃的調令居然先蓋李平的中都護印,然後才蓋上考課曹印。
這雖然不能說明成蕃主動要求調動,至少證明這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奧秘。
荀詡示意士兵可以將燈移開了,然後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將兩份檔案擱回到書架上。
現在看來,成蕃的嫌疑陡然增大了許多。
荀詡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兩個朋友無論誰是潛藏的老鼠,對他都將是一次打擊。
從輔官台走出來以後,荀詡看看天色也已經相當晚了,差不多該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許多瑣碎的會要開。
根據姚柚的指示,李平與燭龍的事隻限他、杜弼與裴緒三個人知道;因此荀詡在給部下分派任務的時候,都得絞盡腦汁斟字酌句,既要讓他們領會任務意圖,還不能讓他們明白任務真相。
他沿著來時的小路走出去,一邊走一邊低頭沉思,對拂身而過的夜風與桑樹葉的淡薄香氣渾然不覺。
不知不覺中,荀詡已經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門口,門外兩個八角大燈籠明亮依舊。
「孝和!」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來,荀詡連忙回過頭去,卻赫然發現成蕃從另外一個方向走來,正沖他高興地揮舞著手臂。
荀詡全身的血液驟然凝固,他沒想到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碰到這個人。
所幸荀詡是一名訓練有素的靖安人員,他很快調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的微妙表情隱藏起來。
成蕃沒有--或者裝作沒有--覺察到荀詡異樣,樂嗬嗬地走到跟前,親熱地伸出大手拍了拍他肩膀。
「這麼晚了,孝和你跑到丞相府做什麼?」
「噢,忙些司裡的事情……好久不見了。」
「就是,就是。
我們都多長時間沒一起喝酒了。
你那個靖安司好像天天加班,漢中最近『老鼠』成災了嗎?」
麵對成蕃的這個很「應景」的笑話,荀詡隻能尷尬地笑了笑,把話題岔開:「別說我,你這麼晚到這裡來又是做什麼?
你老婆不會罵你麼?」
「嘿嘿,我也是有正事……這事明天才會正式公布,現在我偷偷告訴你,可別先泄漏喲……哎,反正你就是管這個,不妨事。」
成蕃眯起眼睛,擺出一幅神秘的表情。
荀詡知道他很享受告訴別人秘密的樂趣,於是就配合著問道:「是什麼?」
成蕃興致勃勃地說:「剛從前線來得戰報,我軍在隴西打了一個漂亮仗!」
「哦?
怎麼回事?」
荀詡聞言一喜。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離大軍出征已經月餘。
他一直忙於調查,沒有刻意留心過前線的戰況。
「嘿,上個月曹真不是死了嗎?
魏國從南邊調來司馬懿當統帥。
這家夥是個廢物。
丞相先是佯攻祁山,結果司馬懿中計,率領主力部隊前往救援;丞相聲東擊西,轉過頭來偷襲守備空虛的上圭城,在四月九日大敗郭淮與費曜的上圭守軍。
趁司馬懿回軍之前,咱們漢軍把上圭城周圍的麥子差不多都割完了,哈哈哈。」
「沒拿下上圭嗎?」
荀詡問。
「這孝和你就不懂了。
郭淮在上圭城經營了那麼多年,哪兒那麼容易打下來,何況司馬懿的部隊也差不多趕回來了,若是輕易攻城,隻怕是兩邊都不討好。」
成蕃得意洋洋地教訓了一番荀詡,然後繼續說:「現在兩軍都正依著秦嶺天險對峙,估計會演變成持久戰。
李都護連夜召我們過來,就是為了討論如何為持久戰做好後勤準備。」
「我們?
狐忠也來了嗎?」
「對,不過他已經先行離開,趕去軍技司了。
裝備了木牛流馬的運補隊已經進入最後的調試階段,他得去盯著點,這可關係到我軍補給的成敗吶。」
聽成蕃這麼一說,荀詡有點想起來了。
前兩天裴緒也交給過他一份公文,是軍技司譙峻發出來的,要求靖安司派人參加「木牛流馬」的列裝審核工作。
自從弩機失竊事件發生以後,軍技司比以前合作了不少,每一項新成果都會主動要求靖安司進行審查,以免再次出現泄密。
荀詡自己沒時間,就讓裴緒去處理這事。
成蕃看看天色,忽然不太好意思地抓抓頭,道:「哎呀,時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不然老婆又要那什麼了……等各自忙完這段時間吧,我弄到一壇上好的青稞酒,是一個羌人酋長送我的,就等著跟你與守義喝呢。」
「事情結束以後,希望到時候咱們三個能湊到一起,好好喝上一杯。」
荀詡一語雙關地回答,同時心裡一陣酸楚,不知是否真的還有此機會。
成蕃用力揮動了一下手臂,轉身離去。
剛走出去幾步,他忽然又扭過頭來,象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皺起眉頭歪著腦袋說:
「我說孝和,你今天看起來很怪吶。」
「錯覺吧?」
荀詡勉強擠出幾絲笑容,反而更顯得奇怪。
成蕃眯起眼睛端詳了他一番,一拍巴掌:「一定是加班加得太多了!我早說過,工作和酒不一樣,工作會傷身。」
「難道酒不傷身嗎?」
「酒雖然也傷身,可喝的時候高興。
你工作時候有這麼開心麼?」
「沒……我目前的工作並不讓人感到開心。」
荀詡表情一下子變得黯淡。
「嗬嗬,所以,多注意點身體!」
成蕃似乎什麼都沒注意到,他習慣性地捋了捋自己濃密的胡子,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丞相府的大門。
荀詡自己在原地孤單地靜立了一會,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
大門前那匹青驄馬已經不見了。
回到道觀之後,他找到正在值班的裴緒,對他說明天的軍技司審核我會親自去。
裴緒問他為什麼,荀詡笑了笑,回答道:「我需要一次『巧遇』。」
現在成蕃的嫌疑上升,就意味著狐忠的嫌疑下降,荀詡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去接近狐忠一探虛實。
當然,名義上他是去「參加」軍技司的技術審查,會『巧遇』到狐忠,並不算違反姚柚的禁令。
荀詡還順便將成蕃調任督軍的文件疑點告訴裴緒,讓他去設法接觸一下當時負責這件事的官員,看能不能探談聽出什麼。
到了第二天,荀詡早早就趕去了南鄭「順天」糧草場。
那裡是南鄭最大的一處糧草儲存基地,漢軍從南鄭到祁山的漫長補給線就是從這裡起始。
每天都有大量補給物資從各地集中於此,然後編成車隊運往前線。
一進場子,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兩百多輛木輪推車,它們整齊地擺列在寬闊的曬穀場上,密密麻麻。
這些木車造型與普通推車迥異。
每一輛車旁邊都站著幾個穿著素袍的民夫;還有幾十名穿著黑袍的軍技司技術人員在車隊之間來回走動,並不時停下來用隨身攜帶的工具敲打木車。
忽然在他頭頂傳來一個並不怎麼熱情的聲音:「荀大人,怎麼今天您親自來了?」
荀詡循著聲音抬頭去看,看到軍技司的司丞譙峻站在一個木架搭起來的高台上朝下看來,右手拿著好幾片竹簡,左耳上還夾著一支狼毫毛筆。
雖然荀詡和譙峻同在南鄭,但彼此有一年多沒有見過麵了。
後者象鼴鼠一樣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軍技司的那個山洞裡,很少走出來,長期不見陽光的皮膚看起來有些蒼白。
而且近兩年這位老人還多了一個怪癖,就是絕對禁止將山洞的通風口打開,以至渾身散發著發黴的味道。
「譙大人,別來無恙?」
荀詡拱了拱手,然後順著階梯也爬上高台。
高台上隻有譙峻一個人,狐忠還沒來。
「嗯哼。」
譙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看荀詡,自顧取下左耳的毛筆在竹簡上畫了幾道誰,然後提高嗓門沖下麵的部下嗬罵幾句。
荀詡看著台下這些造型特異的木車,好奇地問道:「這玩意兒就是軍技司的新成果?」
「是木牛流馬。」
譙峻嚴厲地糾正荀詡的話。
「好,好,木牛流馬……它們跟一般的車子比什麼突出之處嗎?」
荀詡第一句話就惹怒了這個古怪的老頭子,於是趕緊投其所好地問了一個技術性問題。
看得出,譙峻對這個問題很滿意,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轉過臉來反問荀詡:「我軍北伐麵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補給。」
「不錯,我軍以往北伐一直被糧草的運輸問題困擾,因為一般人力車和畜力車無法適應山地地形,效率太低。」
說到這裡,譙峻遙空一拜,表情變得頗為恭敬,「在諸葛丞相的指導下,我們軍技司在兩年之內研發出了為適應西北險峻山地而設計的特種車輛,這就是「木牛」與「流馬」。」
「他們能改善運輸效率?」
荀詡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改善,是大幅改善!」
譙峻叫道,飛快地從旁邊拿起一卷素絹攤開給他看:
「你看,這是「木牛」的設計圖。
它以普通雙輪架車為底盤,創造性地加裝了一個牛頭形前轅,可以在險峻山路和棧道行走時有效地保持平衡;一輛木牛的載重量達到了十石,且隻需三名操作者,比起傳統雙輪架車效率提高了三成多。」
然後他又展開另外一幅絹圖:「而「流馬」在設計上則強調速度,一般用於緊急運輸的場合;它前置單輪,輪上托板與兩支前推手柄經過了優化,以巧妙的連接在一起,既減輕了車子本身重量,又加強了平衡感,隻需要一個人即可推走,載重量最高達到八石。」
譙峻說完把圖紙卷起來,把荀詡拽下高台。
兩個人走到一架木牛跟前,用筆杆敲了敲把手與托麵之間的關節。
荀詡注意到那關節處被一圈鐵圈套住,外表擦得鋥亮。
譙峻拍拍車身,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在木牛流馬的關鍵部位以鐵製樞節代替木製樞節,並簡化了車身結構,這讓「木牛」與「流馬」在滿負荷的狀態下每二百裡、一百五十裡才需要檢修一次;舊式輪車往往每走五十裡就不得不停下來修理。
跟木牛、流馬相比,那些車子就好像紙糊的一樣。」
譙峻興致勃勃地一邊左指右點一邊從嘴裡吐出一大堆數據和專業術語。
他旁邊的荀詡隻有點頭的份兒,一點都插不上嘴。
等到他停止說話,荀詡才用外行人的口口勿總結說:
「總之,會比以前運送的更快更多,對吧?」
「那當然。
比起那些隻知尋章摘句的書蟲們,我們才是漢室的基石。」
譙峻神氣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他對此十分自豪。
他有一位族侄譙周,在朝廷內擔任勸學從事,是益州有名的經學大儒;叔侄兩個彼此都看不順眼,互相指責對方是搞奇技淫巧的工匠和腐儒,這故事在蜀漢內部流傳很廣。
荀詡耐著性子聽譙峻說了好長時間,才從這個老人強烈的技術表現欲下解脫出來。
他左顧右盼,發現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現在木牛方陣已經完成了出發前的檢修工作,開始裝運糧食了。
許多赤裸著上身的民夫扛出一袋袋糧食、蔬菜與醃製好的肉條,把它們擱到木牛車上,再用麻繩捆縛好。
可狐忠到現在還是沒有出現。
「譙大人,狐參軍呢?
我記得他今天也應該到場的吧?」
「噢,他已經出發了。」
荀詡大吃一驚,「出發?
他出發去哪裡?」
「當然是前線。」
譙峻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很少關心技術以外的事,「昨天晚上第一批兩百五十台木牛的運補隊已經上路了,軍情緊急啊。
這是木牛首次投入實戰,李都護特意派了狐參軍隨隊押糧。」
「那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理論上一個月就可以回來了,但前線情勢瞬息萬變,誰能說的準。
也許明天諸葛丞相就打進了天水,到時候補給線更長。」
荀詡呆呆地看著一輛一輛滿載的木牛車被民夫推出校場,掀起陣陣煙塵,心裡說不清楚是慶幸還是遺憾,或者兩者兼有之吧。
突然之間,一個念頭電光火時般地閃入他的腦海:
「李平為什麼特意要把狐忠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