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追擊與坦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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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追擊與坦白

逮捕過程前後隻持續了五分之一柱香不到的時間,兩名騎士均被製服,各有兩名士兵緊緊地抓住他們的胳膊,另外還有兩把鋒利的短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終於……結束了嗎?」

荀詡心裡一陣激動的震顫,兩隻腿走起路來如同踩在了棉花上一般。

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結局,但現在反而讓他感覺缺乏真切的實在感,象一個易醒的夢一般。

他走到第一個騎士麵前,伸出手揭開他臉上的袍角,然後微微沖他鞠了一躬:「李都護,我們又見麵了。」

李平原本方正嚴謹的臉現在看起來既驚恐又痛苦,豆大的汗滴從寬闊的額頭流下來;他剛才被馬匹壓折了腿,現在靠兩邊的人攙扶著才能勉強站起身來。

荀詡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來「絕望」,他拿自己的生涯做了一個大賭注,現在輸了,將自己的一切都輸了進去。

昨天他還是蜀漢堂堂中都護,現在卻淪落成一介階下囚。

李平呼吸粗重,他望著荀詡嘴唇翕張,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來人,給李都護治療一下他的腿。」

荀詡吩咐道,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以袍角掩麵,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任由士兵們壓著他的胳膊,絲毫也不反抗。

荀詡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沒有一種表情能夠準確無誤地描繪出他此時的心潮。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到建興九年,整整三年,將近三年的爭鬥,將近三年的追蹤,到今天這一切走到了終幕。

荀詡看著與他隻有一層薄薄錦袍相隔的對手,不禁咽了咽唾沫,用左手按在月匈口,他發現自己脆弱的月匈腔似乎已無法禁錮心髒的躍動。

隻需輕輕一振臂,蜀漢就能夠除去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塊心病,而他也將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

在這個時候,荀詡會猶豫嗎?

答案是不會,他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將遮擋的袍角拉了下來。

荀詡與燭龍終於直麵相對。

荀詡在東吳任職的時候曾經請教過郤正,得知「燭龍」乃是傳說中一種人麵龍身的神獸,口中銜燭,在西北無日的幽陰之處。

這一稱謂典出自《山海經》,郤正還特別熱心地找來《山海經大荒經》的原文,上麵寫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

有神,人麵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

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

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荀詡當時就想,傳說中的燭龍和「燭龍」唯一的共同點,大概隻有兩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

諷刺的是,燭龍靠口中的蠟燭為黑暗帶來些許光明,而「燭龍」則一直致力讓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亂。

這個代號的創作者--燭龍或者郭剛--還真是有些冷幽默。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隱藏在暗處的「燭龍」為靖安司帶來了無盡的煩惱與麻煩,把他稱為蜀漢有史以來最具破壞性的魏國間諜一點也不為過。

荀詡為了這個家夥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寢食難安,歷經無數次的失望與失敗。

所幸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漢建興九年五月七日即將徹底結束。

燭龍在臨近終幕的最後一步從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現在他就站在荀詡前麵,毫無遮掩。

荀詡一手握著扯下來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對準燭龍的月匈口,手指勾在扳機上,輕輕地說道:「原來是你。」

縈繞了三年多的疑問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卻看不到興奮,反而湧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平靜。

燭龍盡管被兩名士兵緊緊夾住胳膊,可他仍舊保持著安詳的態度,安詳的簡直不象是一個正在經歷慘重失敗的間諜,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樂的隱士。

「嗬嗬,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佩服啊。」

燭龍說。

「你居然現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

荀詡冷冷地回敬道,手中的弩機仍舊筆直地對準他的月匈膛。

在這個場合之下,多愁善感的個人情懷與牽絆被完全抽離,現在荀詡是一名純粹的靖安司從事,他的腔調也變成了純粹事務性的單調冰冷。

「不得不承認,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從事。

我從來沒預計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環境下乾的這麼好。」

「想表現出失敗者的大度麼?」

荀詡冷笑一聲,嘲諷地說道:「這些恭維話你還是留到南鄭再說吧朋友,到時候我們有很多東西要談,我保證那會是一次深刻細致的談話。」

燭龍的語調還是不急不躁:「為什麼不是現在呢?

孝和?」

聽到他這句話,荀詡晃動的手停住了。

燭龍唇邊那一抹溫和的笑意讓荀詡感到很焦躁,這個該死的間諜已經被控製住了,為什麼還是會讓人產生無法捉扌莫的不確定感?

那種笑容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種的自信,抑或隻是單純的虛張聲勢罷了?

「你是說你現在就想跟我談談?」

荀詡以退為進了一步,同時感覺到很惱火,因為現在明明是他占據著絕對優勢。

「我想這對於你我都很重要。」

荀詡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正是下午時分,中天偏西一點的太陽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熱不堪的土黃色調岩山,道路兩端的荒僻景象讓人窒息,全無生氣。

但是,這裡畢竟是靠近敵境的地帶,假如他和燭龍在此地悠然相談,而此時恰好魏軍有接應部隊趕來的話,那局勢可就會完全逆轉。

「如果孝和你擔心會有魏人的接應部隊,那麼我們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個你可以放心無虞的地方。」

燭龍看穿了荀詡的心思,搶先說道。

荀詡的表情有些尷尬,不知不覺間燭龍在談話上占據了主導,這讓他處處受製。

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頭,突然想起來這不夠嚴肅,於是連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蓋自己的窘態:「我自然會選擇適合地點,這一點不需要你提醒。」

燭龍沒再說話,僅僅露出一個荀詡熟悉的笑容。

這多少讓荀詡有些感傷。

於是他把身子轉過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麵部表情的微妙震顫。

這支小分隊隨即在荀詡的催促下踏上了來時之路,隊伍離開時比抵達時多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都用藤皮繩捆縛住四肢,分別被一名騎手押在坐騎上動彈不得;在他們四麵還各有四名護衛騎兵,封鎖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線。

一路上荀詡遠遠地觀察著那兩名俘虜,兩個人都保持著平靜,隻不過其中一個是喪失一切後的極度頹喪,而另外一個則是無可捉扌莫的神秘安詳。

這支隊伍沿著原來的路走了大約一個半時辰,來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鬆林邊緣。

這裡有一處溪水匯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為人馬補充水源的落腳點。

鍾澤命令先把兩名俘虜綁在樹上,派了專人看守,然後喝令解散。

疲憊的士兵們一聽到命令,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他們高興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邊用雙手捧水痛飲,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時間林中熱鬧非凡。

荀詡用羊皮囊裝滿清水,走到李平麵前,把囊口對準了他的嘴:「李都護,請喝一口水吧。」

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張開嘴「咕咚咕咚」痛飲一番。

他喝的太快了,以至於一條水線順著下巴流到了月匈前,把華美的錦衣濡濕。

「很抱歉這裡沒辦法煮茶,委屈都護的口味了。」

聽到荀詡這麼說,李平嗬嗬一聲苦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殘留的水跡。

這位中都護自從被捕以來,還沒有說過話。

荀詡收起皮囊,從李平身旁離開,來到了燭龍跟前。

「要喝嗎?」

「作為懇談前的潤喉是必要的,謝謝了。」

燭龍居然還有心情打趣,並喝了一大口水。

「懇談麼?

我更喜歡稱之為『一個叛徒最後徒勞的辯解』。」

荀詡丟下這句話,轉身叫來幾名士兵解下燭龍,把他帶到樹林深處的某一棵鬆樹旁,將其重新捆好。

這裡距離池塘約有二三十步,中間隔著一塊屏風般的青條大石與幾蔟綠竹林,十分蔭涼幽靜,偶爾還會有散發著鬆樹清香的山風吹過。

荀詡見燭龍已經綁定,揮手讓士兵們分散到附近巡邏--無論談話內容是什麼,他都不希望旁聽的人太多,這是情報人員的天性。

士兵們順從地離開了,很快現在這裡隻剩下荀詡和燭龍兩個人。

荀詡搬起一塊平整的石頭放在燭龍對麵,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視住燭龍的眼睛。

「為你自己辯護吧,然後我來裁決。」

燭龍的表情一下子變的坦然,他毫不避開荀詡的目光,從容說道:「孝和,如果拋開細節不談的話,結論其實很簡單,我從未真正背叛過大漢。」

「哦……」荀詡笑了笑,「這就是你要向我說的話?

你知道的,我們靖安司隻關心細節,這很重要。」

燭龍點了點頭:「這確實很難讓人相信,厘清事實總是得花上點時間。」

「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恕我看不出任何對你有利的東西。」

荀詡不動聲色地說。

「有時候事情並不象表麵看起來那樣。」

「這就要看你如何解釋了。」

荀詡不容燭龍出聲,立刻接著說道:「建興七年的弩機圖紙失竊事件,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這我不否認。」

「二月二十六日,糜沖第一次與你會麵,你向他提供了南鄭的防務構成與圖紙存放位置,並交換了初步的行動計劃;而在三月一日,你利用自己的關係秘密製造了兩套開鎖用器具,並派於程運送其中一套給糜沖--於程失敗之後,你在三月二日又親自冒險把另外一套備用的交到糜沖手裡,授意他去軍器諸坊總務偷竊;三月五日,你設法遲滯了我們對遼陽縣的搜捕,並和糜沖確定了調虎離山的計策;三月六日,在黃預等人和我們前往褒秦道的時候,你故意調開軍技司的衛兵,讓糜沖得手;同一天晚上,你又親手殺死糜沖,並把圖紙按照預定渠道送去魏國……」

荀詡一口氣說了下去,這些細節一半是來自於黃預和其他五鬥米教徒的供詞,另外一半則是他自己的推斷。

三年來他一直時時思考著那一次的失敗,所以對這些數據與細節可以說是爛熟於月匈。

「對於以上指控,你是否承認呢?」

荀詡逼問。

出乎他的意料,燭龍立刻毫不猶豫--在荀詡看來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不錯,你的推測雖不夠嚴謹,但與事實基本一致。」

「既然你承認,那麼好吧,那麼請問哪一件事能夠證明你的忠誠?

哪一件事又給我國帶來過利益?」

「我可以反問一下麼?

我國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損失了什麼?

而曹魏又得到了什麼呢?」

「我國損失了貴重的技術兵器資料,這會讓漢軍在隴西流出更多的鮮血!」

燭龍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這叫荀詡很惱火:「孝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事情往往不是我們在表麵看到的那樣。

仔細分析這件事的結果我們就會發現,大漢表麵上似乎失敗,但卻是最大的贏家。」

「荒謬!」

「首先,我國成功地鏟除了五鬥米教在漢中最後的殘餘勢力,這既減少了社會不安定因素,也削弱了魏國間諜的生存土壤;其次,魏國最優秀的諜報人才之一死在了南鄭,這對魏國情報工作是一個很大的損失。」

荀詡忍不住插嘴大聲說道:「你這是本末倒置,不錯,這兩點確實是曹魏的損失,但他們卻籍此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弩機技術。」

「這正是我正要說的第三點了。

孝和你應該也知道的,魏國軍械製造負責人馬鈞曾經表示,這兩項產品的技術含量很低,甚至連他都可以將其效率提高五倍到十倍。

這讓期待很高的軍方十分失望,成為導致天水弩機作坊計劃流產的直接原因。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件事荀詡曾經聽杜弼說起過,當時他隻是覺得曹魏的人不識貨,沒加多想,現在仔細回味起來確實蹊蹺。

麵對燭龍的問題,荀詡遲疑起來。

燭龍並沒有期望荀詡回答,他自己繼續說道:「原因就隻有一個,魏國從來沒有獲得『元戎』與『蜀都』兩項技術。」

「這怎麼可能?」

「如果圖紙是假的,那麼就是可能的。」

「你是說圖紙被調過包?」

「不錯,糜沖送回魏國的實際上是兩款三年前的過時型號。」

荀詡一直緊繃著的眉毛鬆弛了下來,他又恢復了談話開始時那種略帶嘲諷與冰冷的表情:「你的辯解確實很有說服力,可惜你卻暴露出了一個極為致命的矛盾。」

「願聞其詳。」

燭龍回答,同時扭動一下身體,讓緊縛的藤繩鬆弛一些。

「你說圖紙被調過包,那麼請問是在什麼時候?

糜沖在軍技司偷到圖紙以後,直接送去了前往隴西的糧草車隊,然後才去見你,這期間你根本沒有餘裕把圖紙調換過來。

當然,你可以說你一早就在軍技司調好了包,但我善意地告訴你,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

既然我都有本事把軍技司的衛兵調開。」

「當然不可能,弩機圖紙的保管與守衛是獨立的兩套係統;調閱圖紙要通過繁瑣的手續,我查過調閱記錄,並沒有你的名字。」

「你的眼光果然相當敏銳。」

麵對這打擊,燭龍絲毫沒有顯出慌張,從容不迫地說道:「事實上,我確實沒有能力在軍技司給圖紙調包,甚至我連衛兵都沒權力支開。」

「這麼說你承認你的失敗嘍?」

「你的分析非常精準,但我不能不代表別人不能。」

聽到這番話,荀詡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從石板上騰地站了起來,燭龍在南鄭內部還有同夥?

燭龍沉著地看了看附近的動靜,徐徐說道:

「事實上,配合糜沖行動去支開守衛並將圖紙調包,這些事隻有一個人能做到。」

「他是誰?」

「諸葛丞相。」

荀詡這一生經歷過很多次突如其來的驚訝,但從來沒有一次沖擊有這麼大。

他彷佛被決堤的洪水撲倒,兩條腿幾乎支撐不住,甚至連呼吸都倍感艱辛。

燭龍略帶憐憫地看著荀詡,沒有作聲,給這位從事一些緩沖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

「這太荒謬了!」

荀詡結巴地囁嚅道,但猶豫不決的腔調掩蓋不住內心惶恐。

「如果你確實看過圖紙的調閱記錄,就該記得最後接觸過圖紙的人正是諸葛丞相。」

「即是說,糜沖在南鄭得到得協助其實是丞相授意的?」

「不錯,這樣魏國才會深信不疑,一步一步按照我們的規劃來走。」

說到這裡,燭龍的表情開始變的嚴肅,聲音放低:「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未經授權,但我認為孝和你現在有權知道。」

荀詡抬起頭,看的出他仍舊未從震驚中恢復。

「事實上,這是一個從建興四年就開始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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