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跟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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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恕終於下班了,他快累成一攤稀泥了。他與愛喝茶的劉局談得很好,劉局是個技術型乾部,而他則對全國的房地產很有研究,他們談的都是現在最先進的規劃。寧恕說起翱翔地塊可以改動一下原先的規劃,變得更舒適、宜居、高端、前衛,劉局讓寧恕拿出個計劃來,他後天出差,跑高速的長途路上可以談。寧恕知道,劉局對他開門了。

寧恕很是興奮,雖然很累,而且已經接連兩個晚上無法睡好,對今晚會出什麼狀況也心懷憂慮,可他看到了曙光。他今天換了一家賓館。他是兜了一大圈後,才找到的這家賓館,離公司遠,離家也遠,希望借此避開阿才哥。

可寧恕才在地下車庫停車,前風擋玻璃處一道雪亮的手電光就肆無忌憚地照進了他的車裡。即使他的車子貼了膜,手電光仍然照得他睜不開眼,他都看不清外麵的人是誰。他扌莫索著,將車窗憑感覺降下一些,大聲問:「誰?你什麼意思?」

「你是寧恕?」外麵那人問。

寧恕立刻醒悟,對方是沖著他來的。他將車窗升上,再度點火啟動,然後按亮大燈。隱隱約約,他看見有人站在車頭。寧恕隻覺得心頭裡騰騰烈火躥了上來,他咬牙切齒,一腳油門,一腳剎車,同時狠狠踩了下去,車子頓時轟鳴大作,狀若瘋牛奮蹄,前麵的人嚇壞了,手電筒一扔就跑了。寧恕趁機鬆開剎車,也收回油門,可車子還是彈射一樣地沖了出去,若不是他反應快,方向盤轉得滿,早車禍了。可他怎麼都不敢停,即使驚魂未定,手腳發麻,都不敢慢下車速,直直地沖出地下車庫,沖回大街。他開出好長一段路之後才想到,莫非車上被人偷裝了傳說中的定位器?

寧恕滿大街地找到一家這麼晚還開著的修車鋪,沖進去,將車子扔給店鋪,氣急敗壞地道:「拆,幫我拆,有沒有讓人裝了定位器?」

小工對著氣喘籲籲的寧恕反應不過來,過了會兒才扭頭沖裡麵大叫:「師父,拆車。」

一個師傅不緊不慢地出來,客氣地道:「這麼晚了,燈光也不亮,拆車風險很大啊。何況犄角旮旯的地方燈光照不到,萬一漏查了就不好了。要不您把車放這兒,我明天一早等太陽一出,立刻給你查?六點就能查了,很快,不耽誤你事。」

寧恕直勾勾地盯著師傅,從包裡扌莫出一遝錢拍在桌上,隻一個字:「拆!」

師傅二話不說,立刻找來雪亮手電,開始動手。

寧恕疲倦又亢奮地看一會兒拆車,又看一會兒門外,想坐著打盹,又睡不著,仿佛門外的黑暗中隨時有危險襲來,不能閉上眼睛全無防備。

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恕終於睡著了。師傅把他搖醒時,他嚇得跳了起來,一屁股坐在髒汙的地上。師傅扶起他,疲倦地匯報:「我把能裝的地方全扌莫遍了,沒有。你這車沒問題。」

寧恕睡眼惺忪地問:「要是沒裝,為什麼我住哪家賓館都能被盯上?」

師傅愣了半天,搖頭:「可你在這兒待半天了,也沒人找你,說明車上真沒有,是吧?而且裝那玩意兒犯法,要真裝了,沒那麼容易放過你的,能容你在這兒待半夜?」

寧恕無語,看了師傅半天,留下錢,開車走人,開到外麵才警覺,天已經快要亮了,天際已經出現了淡淡的青灰色。又一夜快過去了,又是一夜無眠。寧恕將車開到空盪盪的大街上,隻覺得整個人就像個已經點了火的炸藥桶,暴躁萬分。但今晚找他的是誰?寧恕怎麼也想不出來。可能,也找不到答案了。

簡宏成倒是睡得很好,一覺醒來,見手機上有張至清的短信,約定一個小時後在福田香格裡拉一樓見麵。簡宏成心說這倆孩子說飛就飛,來了就住香格裡拉,倒是真能花錢。他趕緊將小地瓜拎出來,交給保姆,又給助理打電話,訂下午飛上海的機票。明天寧宥就要起飛去美國了,他得趕去見她一麵。

簡宏成等見到張家兄妹倆,看兩人各背一個碩大的雙肩包,坐在等候區的沙發上,才知兩人不住香格裡拉。他走過去,隻有妹妹遲疑地站起來,但妹妹見哥哥坐著不動,忙又坐回沙發。簡宏成隻好走到他們麵前,彎月要道:「第一次見。早飯吃了沒?要不我們邊吃邊聊?」

哥哥緊盯著簡宏成,妹妹則東張西望。簡宏成道:「不用看啦,隻有我一個人來,司機等在外麵。」

哥哥道:「就在這裡吃,就在這裡談,我們不跟你去別的地方。」

「正確。跟我去餐廳,還是我跟你們去餐廳?」

哥哥道:「你跟我們來。這邊。」

簡宏成不禁又笑,他一個大人,一大早地跟小孩子玩小把戲,真是滑稽之極,可不玩又會惹惱他們。他得表現出對這兩人的尊重。而兄妹兩人顯然對他隻持著陌生人間的禮貌,尊重全無,敵意倒是十足。簡宏成還不能表現出在意,因為他是有節操的成年人。

他終於坐下,問兩個外甥:「我跟你們爸媽的關係,你們想從二十幾年前聽起,還是隻講剛剛發生的事?我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然後我要回公司處理些工作,得飛上海。」

姐弟倆都沒想到是這個開始,哥哥試圖顯得冷靜老練,搶著道:「原原本本的最好。」

簡宏成道:「好。這個故事要從我爸爸——你們外公被人刺了一刀,差點喪命說起。你們去拿吃的,順便想想以此開篇是不是妥當。」

兩個小孩子哪裡是簡宏成的對手,三言兩語地就被簡宏成掌握了主動,他們乖乖起身去拿吃的。簡宏成喝了口咖啡,端起手機,拍張兩人的側影,傳給簡敏敏。果然,很快簡敏敏就來了電話:「怎麼回事?你在哪兒?」

簡宏成笑道:「不是我在哪兒的問題,而是你兒女找來我這兒。看來你還不知情,我向你匯報一下。你看,我做事多上路。」

「他們找你乾嗎?」

「興師問罪。還能乾嗎?想跟他們說話嗎?」

簡敏敏糾結良久:「算了,你跟他們談了再說。」

簡宏成笑道:「這麼沒用。我見過跟兒子無話不談的,沒見過你這種不敢跟兒子談話的。」

「你懂個屁。」簡敏敏悍然地掛斷電話。

簡宏成又笑了,看著兩個孩子拿了滿滿的食物走回來。他依舊喝咖啡。他來時已吃過減肥早餐,在這兒隻能咽著口水,做吃飽狀。

寧宥在家與兒子一起打包行李,各打各的。寧宥必須拿出十二分的克製,才能製止自己去糾正兒子打包整理時的非實質性錯誤,比如衣服不能這麼放,占地兒,鞋子要怎麼更好地打包,才不會弄髒別的行李等。可等再看到兒子將一雙籃球鞋塞進塑料袋,認真地放進行李箱時,寧宥實在忍不住了。但她現在得繞著大圈子說話。

「灰灰,看你打包,我想起你剛三歲那年,特別皮,一轉身就找不到又去哪兒闖禍了,所以必須有一個人盯著你。可我那時候特別忙,一邊讀研究生,一邊拚命工作,掙出頭的機會,以為掙到科級乾部,或者工程師職稱,就能拿到年底的分房機會……」

「分房?你們還能分房子?」

「是啊,公司以前還給結婚員工分房子,就是我前幾天跟你一起打掃出來,準備給外婆住的那套。級別越高,分到的房子麵積越大。你想,現在那地方的二手房一平方米得三萬元呢,做了科長能多分到二十多平方米,大約有現在的六十萬元,誰能不拚命啊?我當時特別需要你爸爸的後勤支持,可你爸爸大概被每天密不透風的家務活兒消磨煩了,堅決要參與一個名為考察、實為旅遊的出差。我勸不住,心裡很火,就冷眼看他自己收拾行李……」

寧宥說到這兒的時候,順手狀若不經意地拿起郝聿懷剛放入行李箱的籃球鞋,取出來重新放置:「你爸的一雙新皮鞋也是這麼放的。我當時急躁地告訴他,一隻鞋麵對一隻鞋底,這麼放會弄髒其中一隻鞋,這麼背對背,或者麵對麵地放才好。而且好好的皮鞋讓行李一擠,皮子就走樣了,一雙鞋就毀了。必須把襪子等用塑料包起來,塞進鞋子裡撐著,這樣既節省行李箱空間,又保護了鞋子……」

因為寧宥借著郝青林的過往說事兒,郝聿懷很容易就聽了進去,立刻將鞋子拿回來,打斷道:「我自己來。說好我的行李,我自己整理。」

寧宥將鞋子交給兒子,繼續道:「可那時候我可沒那麼好脾氣,家裡這麼忙,你爸還一個人出門玩,既然出去玩,就自己打包,卻又打得亂七八糟,我說話時肯定是夾槍帶棒的。你爸聽了,就憋一肚子氣。正好,他用一隻鞋子將所有襪子都裝完了,他就自作聰明,將內褲塞進另一隻鞋子裡,卻沒在內褲外麵裹上任何包裝物,那不是很髒嗎?我看見,又夾槍帶棒地指出了。可這回你爸爆了,跳起來跟我吵了一架,卻又吵不過我,因為他不占理。」

郝聿懷正拿塑料袋裝棉襪,塞進鞋子裡,聽了毫不猶豫地道:「可爸爸就是錯了啊,錯了就該批評。他怎麼還好意思吵架呢?」

「可即使批評,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急躁,不能得理不讓人。比如你做錯作業被我嚴厲批評,心裡很不痛快,直到爸爸說我是披著羊皮的狼,才高興起來,是吧?可那時我沒時間、沒精力顧那麼多,爸爸那次就被我批得生氣了。以後這樣的次數多了,他就對我越來越不滿。灰灰,爸爸媽媽之間的愛就這麼消失了。」

郝聿懷張口結舌,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他一直在問爸爸媽媽之間到底怎麼了,可答案擺到他麵前時,又猝不及防了。

寧宥沒打攪兒子的思考。她剛整理好一個快件,裡麵放的是她準備給媽媽住的房子的鑰匙和各種備忘。但她在快遞單上填寫的卻是田景野的名字,可又想到田景野的房子現在給了陳昕兒住,難道把快遞發到西三店裡去?西三店的確切地址又是什麼呢,寧宥隻能給田景野打電話。

田景野接起就道:「也正準備找你。我在陳昕兒老板辦公室裡看他們全體員工的工資單,等了解得透徹一些,再確定陳昕兒的月薪。其實我還有個難以啟齒的理由,昨晚你兒子在,沒臉說出來。如果給陳昕兒的工資過高的話,手頭錢一多,她會扔下工作,立刻去上海找兒子,都不會顧忌找不到兒子沒錢買回程車票,流落上海街頭的可能。你沒見過前兩天她恨不得撕了我這個所謂恩人的樣子,完全沒理智可言。可我心裡又很說不過去,不讓她找兒子,我會不會太沒人性?」

「唉,我昨晚也想到了。上回她不是為了找兒子而到我家樓頂鬧跳樓嗎?那麼大的風,我腿都嚇軟了,可她為了兒子什麼都不怕。你說的這些,她做得出來。」

田景野道:「所以我隻好安慰自己,我是在憑良心做事,在陳昕兒走出病態前,替她做出我認為最合適的選擇。媽的,我比她爸媽還操心。」

寧宥道:「還得提前做好思想準備,以後必然落下個不是,被陳昕兒怨恨不說,還得挨不知情者的罵,且朋友必然做不成了。反正憑良心做事吧。」

寧宥放下電話,才想起是她打的這個電話找田景野,可她想說的事忘了說。她看看已經寫了田景野名字的快遞單,撕了。田景野也夠忙的,不給他添亂了。她重新寫了一張快遞單,收件人是媽媽。

郝聿懷照著媽媽說的法子將鞋子重新整理好後,得意地左看右看,見媽媽終於忙完,就拉媽媽來瞧:「你看,行吧?我把鞋子都重新整理了,省出一本牛津字典的體積。」

「真不錯啊。我瞧瞧,啊,原來你把沙灘鞋和帆布鞋也重新整理了。」

寧宥自然表揚得誇張了點兒。郝聿懷很開心,扭來扭去地跳著道:「其實爸爸隻要知錯就改,舉一反三,以後就能做對事情了,你們就不會吵架了,你也不會常批評他了,是吧?所以還是爸爸的錯,他自己不求上進,還怪媽媽責備他。而且他錯了,還找外遇,是錯上加錯。」

「有時候夫妻兩個人誰對誰錯,很難判定,隻是他和我捆在一起生活,一定不合適。當時讀大學時和剛畢業沒生活壓力時還看不出來,後來我越來越發現,我的追求是這個方向,你爸的追求是那個方向。」寧宥左右手各比畫了一條不同方向的直線,「我舉個例子:我們剛結婚時住集體宿舍,比你房間還小。後來有了你,我提出租大點兒的房子,你爸總說無所謂,將就著過,但最終還是聽了我的話,出去租了房子住……」

「然後你為了分房拚命乾活兒,爸爸又說無所謂,租房子也過得挺好,是嗎?」

「是啊。可是租房子就沒戶口啊,我們都是集體戶口,你也跟著我們是集體戶口,那以後你上學怎麼辦呢?總不能去公司集體戶口對應的郊區學校吧。為了讓你上好學校,我怎麼能不拚命奮鬥呢?所以我就對你爸很不滿。你爸也覺得不滿,因為他覺得那些都無所謂。他會說沒空調無所謂,心靜自然涼;他也會說『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反而他被我拖著跑,很累,累得靜不下心來看書。工作上也一樣,我在技術上追求高精尖,他在機關裡混日子。反映到收拾行李的那件小事上,我覺得他收拾得太馬虎,他覺得我太細致。你看,這都能吵起來。我越來越覺得拖著他跑很累,他也越來越覺得被我拖得快要累死。我們的矛盾越來越深。」

郝聿懷靜靜聽著,聽完道:「我明白了。但爸爸不求上進還是錯誤。你還記得我四年級的同桌嗎?老師讓我帶她學習,可是她總是不要上進,跟她多說幾句,她就趴在桌上裝死,氣死我了,隻好不帶她玩了。反正爸爸錯了,他懶。」

寧宥隻得耐心解釋道:「成年人有選擇不求上進的自由。你爸如果覺得散漫的生活適合他,那麼他可以這麼過。」

「可是爸爸經常喜歡泡一杯茶到陽台上,曬太陽,聽音樂,都不管你打掃衛生有多累。」

「因為他覺得可以不用這麼講究物質生活,所以他不配合,甚至反感。」

「媽媽,你是不是專門講爸爸好話,省得我恨他?」

「對成年人而言,不求上進真不是錯,但不適合跟上進的人綁在一起。所以爸爸媽媽在一起是錯誤。如果你爸的妻子跟他差不多,可能兩人房子漏雨不能住了,也能賦詩一首,相視一笑,日子還是快快樂樂地過。就像一輛車子,發動機是跑車的,外麵的車殼是博物館裡雕刻得很精美的木殼子,跑得快時,就會整車散架。不是爸爸和媽媽不好,而是爸爸和媽媽不適合在一起。」

可郝聿懷完全不能接受這些,幾次三番地試圖打斷,都被寧宥按住。直到寧宥說完,他才激烈地道:「媽媽是不是還想替爸爸找小三和受賄的行為辯解?」

寧宥隻得無奈地承認兒子還小,不能懂得「隻是不適合,但不一定是錯的」這個道理。她試圖解釋爸爸媽媽為何婚姻失敗。她隻得道:「好吧,這兩件事絕對是錯的。」

門被敲響了,郝聿懷跳起身去看,見是快遞,就自說自話地簽收了:「但是,寄給你的快遞怎麼不寄到你公司呢?寄的人怎麼知道今天家裡有人?一定是田叔叔。」郝聿懷顯然還在反感媽媽替爸爸辯解,說話還是很擰巴,把快遞放到媽媽麵前,就走開,似乎一點不感興趣的樣子。但平日裡最愛拆包、最先拆包的總是郝聿懷。

寧宥奇道:「為什麼是田叔叔?」她一邊說,一邊拆。

郝聿懷做個鬼臉:「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看出了什麼?」寧宥從快遞裡挖出一包剝好的瓜子,都不用看信,就知道快件來自誰了,她將瓜子扔給郝聿懷,道,「你爺爺奶奶寄給你吃的。難怪寄到家裡。信也是給你的吧,你自己看。但你看出田叔叔什麼了?」

「現在哪兒都能看見田叔叔,這不明擺的嗎?昨天我們隻是去醫院轉一圈,都能撞見田叔叔,你以為我真看不出來嗎?」

「你誤會了。小孩子思想這麼不純潔?」寧宥哭笑不得,探頭探腦地看爺爺奶奶寫給郝聿懷的信,一看是張表格,表格裡填的都是時間。寧宥腦子一轉,便想到這是法院門口囚車進出的時間。原來二老這幾天去做了這事。

郝聿懷也猜到了,都不高興再往下看,將信塞給媽媽,激動地道:「為什麼都為他辯解?為什麼都提醒我去看他?為什麼沒人告訴我他有多壞?他憑什麼?媽媽,我原本又心軟,又想原諒他,可他又做了壞事,我不會再原諒他了。他憑什麼?」

「拜托,我沒為你爸辯解……」

「不要『你爸』『你爸』的,你稱呼他,就直接叫名字好了,跟我無關。」

「好吧,我沒為郝青林辯解,我隻是在跟你解釋我跟郝青林離婚的原因。」

「因為他壞,沒別的原因。」

「為什麼忽然非常厭惡他?」

郝聿懷先是不語,沉默了會兒,忍不住道:「連跆拳道教練都知道了。教練一次又一次地當著大家的麵,特別提醒我,要我以後千萬不能用學的跆拳道做壞事。這是恥辱,我受夠了。」

寧宥聽了好生鬱悶。她自己為了那麼個爸爸,從小逃避小夥伴,難道兒子也得重蹈覆轍?

簡宏成看著兩個外甥拿了滿滿兩盤吃的回飯桌,正要說話,桌上的手機提示有短信。他剛拿起手機,張至清就坐下道:「大清早的真忙碌,又是電話,又是短信。」

簡宏成笑眯眯地扌莫出另一隻手機放到桌上,道:「要是我把這個電話打開,你們連見縫插針,跟我說句話的時間可能都沒有。剛才我向你們媽報告了一下你們的行蹤。不知道這條短信是誰發來的。」他說著點開手機,一看顯示就笑了,笑得異常開心,因為上麵顯示的是寧宥的一條短信,才三個字:是人嗎?這三個字正是他昨天與寧宥失聯後氣急敗壞說的。他完全不顧兩個外甥正看著他,笨拙地打出一條回復:我已經訂好了飛上海的機票。

然後,簡宏成才來對付充滿敵意地坐他正對麵的兄妹倆。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我爸」「我媽」「簡敏敏」「張立新」「簡宏成」「簡宏圖」「崔家」,這幾個字雜亂無章地散落在紙麵上,隱隱約約,「簡敏敏」似乎是這些字的中心。「整件事要從二十幾年前說起。那時候你們媽才虛歲十八,正上高中。」簡宏成將筆尖指向「簡敏敏」,抬眼看向絲毫不掩飾疑惑與警惕的張至儀,「大概是你現在的年齡吧?那就更容易理解當年發生的那些事。那一年,崔家的男主人因為工作失意,刺殺了當時身為工廠承包人的我爸,我爸重傷。我爸考慮到他進手術室後可能會出不來,就讓簡敏敏停止上學,與大她十一歲、在農村家裡還有未婚妻的徒弟張立新結婚。把工廠委托給張立新後,我爸才肯進手術室。你們可以動用一切無底線的想象,設想當時是張至儀正當年齡,學習成績優秀。性格更剛烈的你們媽為什麼會放棄學業?然而,這正是所有矛盾的根源,今天你們見到的沖突隻是多年矛盾積累後的集中爆發。你們……聽得懂有點兒復雜的中文嗎?」

張至清看看妹妹,等妹妹慢慢地點頭,確認大致聽懂後,也點頭表示欣慰,旋即扭頭嚴肅地對簡宏成道:「這件事我知道。當時你們用嫁女兒捆綁住我爸,利用我爸穩住工廠,但最後試圖過河拆橋,被我爸抵製。現在終於讓你們得逞了。我爸顯然是孤身一個人地與你們一個家族在爭鬥。」

簡宏成道:「這是其中一個角度。但我看問題一向最終必須通過我自己的思考這一關。在我今年上半年聽到你媽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不敢當場下結論。我的動作是開始調查,調查每一個當事人看這個問題的角度,然後再憑我的判斷,來解讀這些角度,哪些可靠?哪些不可靠?比如說這段婚姻中,你媽媽當年相當於張至儀,一個白富美,生活優裕,眼界甚高。張至儀,如果是你,當對方是個大你十一歲的農民工,文化教育不高,又有眾所周知的未婚妻,而且兩人之前從無交集,你會因為什麼嫁給他?」

張至儀扭頭鬱悶地問哥哥:「我沒聽錯?」

張至清在張至儀耳邊低聲翻譯了一遍。張至儀擰著眉頭,想了半天,對簡宏成道:「我也不會當場下結論。」

簡宏成像對待大人一樣地點頭贊許:「做得對。然後我們把焦點集中到你們爸身上。他當時二十九歲,已經工作十多年,有四年營銷經歷,無論從年齡,還是經歷上,還是從他被我爸火線選中,當女婿上來判斷,他當時都應該是個有較強判斷力的成年人,對不對?」

張至儀覺得這是毫無疑問的,剛想點頭,就被哥哥踢了一腳。她趕緊止住。張至清便問:「你想說明什麼?」

簡宏成道:「一個有不錯判斷力的成年人在天上掉餡餅的時候,應該清楚,他接了餡餅將得到什麼,失去什麼。他當即拋棄未婚妻……」簡宏成伸出筆,用一個不規則圈將「我爸」「我媽」「張立新」圈到一起,「他們為了各自的目的結成利益共同體。當時他們麵對的第一個障礙是你們媽簡敏敏不願退學結婚,不甘心成為他們利益共同體的紐帶。但他們很快克服了。連我都是在今年上半年才第一次聽你們媽說起他們克服的辦法,連我這種自以為什麼都見過的人也非常震驚。具體是什麼,你們自己去問你們爸媽,因為我不知道他們願不願意向你們公布那段隱私。我在這兒隻是提供你們一個思考問題的方式,提供你們一個新的觀察角度。我的判斷是,在整個事件的最初,唯有你媽是小白兔,其餘都……」他搖了搖頭,說不出口。

張至清將信將疑,但憑他的判斷,不得不認同簡宏成所說的有道理。但他還是態度強硬地問:「這與現在你把我爸投入監獄有關嗎?」

簡宏成道:「我之所以平等友好地跟你們解釋前因後果,是因為我在你爸坐牢這件事上沒做虧心事。你爸回國後,我並沒暴力約束他,他所簽的每一份法律文件,都不是被逼的,完成所有交接後,我助理親自送他回家處理他的家務事。我早上回上海,他一天後投案自首。回到原話題。我剛才跟你們說的是,你們爸媽的婚姻基礎就是這樣,這就奠定了他們未來的相處模式。」簡宏成又用一個不規則圈將「簡敏敏」「張立新」圈到一起,「你們可以就此重新審視一下你們爸媽的婚姻關係,但必須在了解這三人共同體如何逼迫你媽低頭之後,才能下結論。」

還是張至儀終於問了出來:「為什麼?」

簡宏成一臉真誠地回答:「你們媽原本是個愛家、愛弟弟們、愛學習、熱情開朗的好女孩,現在變得凶蠻多疑,誰都不信,隻愛有限的幾個人,其中包括你倆,但不包括我,起因都在這兒。爾後她聯手你爸瞞天過海,將公司所有權轉移到他們兩個手中,然後氣死我爸,再然後設陷阱將剛大學畢業的我逼得遠走他鄉,不敢回家,再然後你爸將公司幾乎占為己有,你媽無權染指,也拿不到分紅,他們的婚姻因利益結束而基本停擺。同時你媽千方百計地試圖奪回控製權。現象的背後是什麼?我的時間到了,要去趕飛機。你們兩個有什麼需要我安排的嗎?」

張至清道:「慢著,你還沒說到這個。」他指著「崔家」。

簡宏成看著「崔家」兩個字有一會兒,道:「這家人。以前,你們媽被你們爸引導著,將所有情緒發泄到了這家人頭上。如今,你們爸卷巨款潛逃的這個案子裡,有這家人做的手腳。看,所有的事都有因有果。現在我一半時間都花在收拾這幾個人留下的爛攤子上。你們有其他問題打我手機吧,今天最主要是見個麵,建立一個印象,以後來日方長。」

張至清道:「可是你還沒解釋為什麼剝奪我爸在公司的股權。」

簡宏成一邊結賬,一邊道:「不是剝奪,是你們爸歸還,而我收下的同時,給他留下了多年的經營所得,也就是說,我不追究他從公司非法轉移的資產,讓他繼續保留。」

「不,姑姑說你全搶走了。」

簡宏成將紙筆遞給張至清:「我不知道你們姑姑的原話是什麼,你留下電郵,我回頭把我留給你爸的固定資產的清單發給你們,你們可以找相關資產登記部門查驗。等法庭宣判後,你們可以在見到你們爸爸時具體再問。我對你們有兩點希望,如果你們行程不急,現在可以考慮去看看你們媽,她與崔家後人矛盾升級,觸及了刑法,最終不知會不會被判入獄,趁她還能自由,去看看她。等各方驗證之後,還希望你們以後見到我,能保證起碼的陌生人之間的禮貌。你們慢吃,我先走一步。」

兩個孩子繼續將信將疑,但疑的成分在漸漸減少。簡宏成起身,張至清也站起來,但他不是起立送客,而是責問道:「你說的是一個半小時。」

簡宏成沖著張至清微微一笑,不語而走。

張至清鬱悶地坐下,道:「連一個會麵時間都能出爾反爾,還怎麼讓人相信他說的話?」

張至儀猶豫著道:「可為什麼我覺得他說的那些都有道理呢?」

「當麵說的都能賴,可真不要臉。你還信他呢?」

「可是他說的那些都是可以查到的啊,撒謊不是很快會被戳穿嗎?」

「你不要上當。壞人不是額頭上寫著壞人兩個字那麼簡單,壞人需要我們通過他們的言行去辨別。」張至清顯然不願意相信簡宏成,「你想,你更相信姑姑,還是他?」

張至儀乾脆地道:「都不信。」

張至清更鬱悶了。可他鬱悶不了多久,手機提示有新郵件。幸好餐廳有免費wi-fi,張至清下載了郵件,與妹妹一起看,見果然是爸爸的資產清單。上麵不僅有地址明細,還有租賃使用明細。張至清忽然想到:「簡宏成與爸爸的關係早木已成舟,有必要為了騙我們,費那麼大勁兒?他完全可以見都不見我們。」

「他怕我們找他報仇。」

「他要是怕我們找他報仇,就不敢一個人來了。你再吃點兒,我買機票,我們回家查清楚。」

簡宏成走出餐廳,就掏出手機看寧宥發來的三個字的短信,「是人嗎」,一邊看,一邊笑。簡宏成一直覺得寧宥在他麵前畫出了一道冷冰冰的玻璃牆,在玻璃牆後的寧宥始終有些不真實。今天這三個字的短信簡直是裡程碑,是突破,是兩人真正的交流。因此簡宏成不惜當場違約,也要改簽機票,提前去上海。

寧宥很快收拾完行李箱,坐在一邊,看著兒子悶悶不樂地繼續整理。雖然有空調,可郝聿懷依然汗水沾濕了頭發,一縷縷黏在額頭。寧宥拿把扇子,走到兒子身後,替他扇風:「要我幫你嗎?」

郝聿懷嘀咕一聲:「不用。」

寧宥故作自言自語地道:「怎麼辦呢?知道你在生氣,我要是不管你呢,你會不會更生氣?說媽媽連這種時候都不支持你。我要是管你呢,又怕你嫌我煩。我是強行幫你好呢,還是滾遠一點兒好呢?」

寧宥從來就是唱作俱佳,聽得郝聿懷嘴巴一嘬,忍不住想笑,又想到一笑就得破功,隻好苦苦忍著,可是回頭一看媽媽擰著眉頭一籌莫展的樣子又非常卡通好笑,他實在忍不住了,可堅決不肯笑出來,隻好又施展鐵頭神功,將後麵蹲著的媽媽頂翻在地,才能埋頭在媽媽背後偷笑。

寧宥知道兒子沒問題了,就笑道:「哎喲,你媽的老月要,你能不能別這麼野蠻?」

郝聿懷偏在媽媽的背後亂拱:「我又不是生你的氣,我才不要你滾遠呢。」

寧宥讓郝聿懷拱得癢死,大笑著避開:「你媽的老骨頭都讓你拱散了,還說不讓我滾遠,再不滾都散架了。」

郝聿懷笑著繼續拱,追著拱。寧宥也隻好使出撒手鐧,回頭將兒子的頭抱住,知道這孩子現在自以為長大了,不讓抱了,一抱就僵了。果然,郝聿懷僵在那兒了,而後趕緊掙紮著試圖逃走。寧宥又是悶笑,抱著兒子道:「你媽才不肯滾遠呢。不過你媽下午得見一個老同學。你是跟去呢,還是自己找你的同學玩?」

郝聿懷拚命掙紮出來,嘟噥著「熱死了」,但還是等媽媽說完才道:「田叔叔來送你嗎?」

「是班長叔叔找我談事兒。」

「噢,我挺喜歡跟班長叔叔說話的,那就跟去唄。」

寧宥後悔已經來不及,隻能背轉身子,咬自己舌頭。

簡宏成回公司處理一些公務,讓工作羈絆了好長時間,看時間不對,趕緊抱起兒子,飯都來不及吃,奔赴機場。很巧,他看見在機場大廳裡徘徊的張至清兄妹。他想當作沒看見,他忙,沒時間搭理。可他心裡的身為當下簡家家長的意識作祟了,隻能抱起剛放下的小地瓜,把他放上行李車,推去找兄妹倆。

張至儀跟在辦理自助登機的哥哥後麵東張西望,最早看到簡宏成。她趕緊推推哥哥:「哥,那個胖子也來了。還帶著孩子。」

「什麼胖子?」張至清扭頭一看,也看到已經快走近的簡宏成。他不知該說什麼好,悶悶地呼出一口氣,繼續辦理登機。

簡宏成走過來,笑道:「該怎麼稱呼呢?小地瓜,這兩位是爸爸的姐姐的兒子和女兒,你該叫他們什麼?」

小地瓜毫不猶豫地回答:「叔叔、阿姨。」

「錯了,叫哥哥、姐姐。」

小地瓜驚道:「這麼大啊。」

「對啊,這麼大,可還是哥哥、姐姐。」簡宏成調理好孩子,對張至清道,「買好回家的票了?」

「今天沒有直接回家的,我們買了飛上海的,然後乘車回家。」

簡宏成不由得拿出自己手機來看,對照電腦屏,笑道:「巧,同一班。幫我也辦一下。」

張至儀與小地瓜眉來眼去了好一會兒,此時小心地問:「你帶著孩子出差?」

簡宏成道:「嗯,算不得出差,上海是我另一個基地。小地瓜跟著我跑來跑去,雖然辛苦,總好過一個人跟著毫無血緣關係的保姆過。」

張至儀觸景生情,輕聲道:「可是你把我爸送去坐牢了,我們都沒人可跟了。」

簡宏成聽了一愣,大概是對他們不親近、非常陌生的緣故,看到兄妹倆時,都沒想到這一層,此時被提醒,才想起這兩個孩子目前處境的恓惶:爸爸被刑拘了,媽媽看來也難逃刑罰,此刻回國,身邊又都是虎視眈眈的親戚。兩個人都還在讀書,怎能應付得來?

正幫簡宏成辦理的張至清嘲諷道:「商務艙?真奢侈。趕走我爸後吃得很飽吧。」

簡宏成隻是一笑,俯身扌莫扌莫小地瓜的臉,不語。張至清見此,不好多說,辦完手續,就將資料都交給了簡宏成,拎起地上的雙肩包背上,招呼妹妹去安檢。簡宏成也跟上,到了行人稀少處,才道:「我記得你們媽在你們爸出走國外後去找過你們,不知道她跟你們說了沒有。最初是你們媽用一些你們爸經濟方麵的問題,捕風捉影,但繪聲繪色地威脅你們爸,可你們爸竟然正巧被戳到痛處。他大概知道你們媽的強悍,擔心你們媽會不知怎麼發落他,就從私人處,用公司名義高息借貸了一大筆錢,攜款潛逃出國。當時你們媽就報了警,公安局立案調查。雖然你們爸最後回來了,而且交回了部分款項,但這種刑事案立了,就不可能撤銷,不想做逃犯的話,隻能自首,憑良好表現爭取輕判。再說財產方麵,你們爸的股份歸還簡家後,你們媽依然持有40%,其餘的60%由我媽、我弟和我平分,我拿到20%。但是公司因為你們爸一直非法侵占,資產狀況極差,資債抵銷一下的話,這20%不知能折合成多少錢,我估計一兩百萬元最多了。但公司被你們爸媽一折騰,銀行擔心得不肯貸款,目前隻能由我注入六千萬元的流動資金。你們爸殺雞取卵式地借的高息貸款,需要連本帶利歸還,也隻能是我掏月要包還上那些利息,又是一千多萬元。如果不歸還那些高息貸款,你們爸媽都隻能,也寧可大牢裡待著,不敢出來,因為怕被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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