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十)(2 / 2)
人在長江一聲櫓……」
兩個孩子還小,他們懵懵懂懂地被帶到鑿了洞的木船上,看著木船被推下水池。直到木船帶著他們沉下池底的時候,他們還沒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掙紮也是無濟於事。
長命鎖當然也被沉下去了。
水麵上似乎咕嘟嘟冒起了幾個泡泡。
沈憐是知道他們的感受的。
他溺過水,經歷過瀕死的感覺,沉在水底睜開眼睛,會看到纏繞的水草和水裡的雜質,四周是靜謐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水嗆入喉嚨,灌進肺裡,窒息感會湧上來。
可能會有光束透進來,當然,也不會多麼溫暖,但心情卻是好的,像是縮在子宮裡,這種幸福感會讓他忽略生理的痛苦……
水底下沒有橋姬,也沒有其他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可能是因為那裡的水裡沒有沉過人,也沒有飄過浮屍。
至於這方池子的汙泥裡除了有伸出的蓮蓬,會不會有伸出的白骨骷髏糾纏住生人,沈憐就不知道了。
他自己的第一次溺水倒是沒死成,有人救了他……
等等,誰救了他?
歌聲繼續響著,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
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
現在的沈憐或許是愉悅的,因為他從當年的受害者變成了如今的加害者。
歌聲很好聽,隻是好像裡麵有人在邊唱邊哭,或許那是孩子的父母。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陰雲慢慢移動,遮住了剛剛探出腦袋的太陽。
雨還沒有落下來,但村民們有了希望。
沈憐祭完神、拜完天之後,突然轉過身,向他身後的村民們重重跪下。
「這一定是這方池塘最後一次沉下鄉親們了……」
他流著淚,嘶啞著聲音。
村民們慌忙上前將他扶起,他們驚惶無措,他們受不起巫的跪拜。
沈憐看著他們,仿佛筋疲力盡:「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等三天……」
等三天,看看神仙爺爺開不開眼。
村民們漸漸散去,沈憐回頭看了看那方池塘,覺得陰森森的。
或許是因為太陽被剛剛遮住?
第一日,些許陰雲,無雨。
第二日,陰雲密布,無雨。
第三日,陰雲散盡,天大晴。
村民們失落絕望,絕望中又帶著無比的憤怒,他們拿著鋤頭鐵鎬,圍住了沈憐的屋子。
「吱呀――」門開了。
他們的巫衣衫不整,無比憔悴,連臉色都發青:「神……拋棄我們了。」
村民們都呆住了。
「祂既然拋棄我們,不佑我們安康,我們又為何要敬祂畏祂,又為何要拜祂祭祂!」
他的眼眶發紅,像是被逼到末路的獅子。
「為什麼是祂拋棄我們,而不是我們拋棄祂!」
村子裡安康的後代越來越少,村子裡現在正糟著旱災,神都看不見嗎?或者看見了卻袖著手?不準備給我們帶來一丁點的幫助、一絲一毫的利益?
不能為我們帶來利益的東西,又有什麼作用?
又有什麼作用呢。
村民們也像是被沈憐這副模樣刺激得發了瘋,一群人拿著他們的武器,浩浩盪盪地奔向祠堂。
「砰――」祠堂的牌匾被人打了下來。
眾人把神明搬出了祠堂,推倒香案,打翻香燭,踩爛貢果,破壞帳幔。
那個沈憐曾經日日夜夜跪在上麵的蒲團也被撕成了碎片。
祠堂再不復往日的光鮮亮麗,像個剛剛被蹂/躪過的黃花大閨女,又破又亂。
神像被搬到池塘邊,威嚴的臉上被唾滿了唾沫。
村民們仿佛還不解氣,用鋤頭鐵鎬打上去,想要發泄他們積壓已久的怒火。
神明的屍體被肢解,他們把殘肢斷臂拋入池塘,手法熟練,像極了他們把那些載上人的木船推入池底的樣子。
仿佛一切都結束了。
沈憐跪在池邊,用刀劃過手腕,鮮紅的血流下來滴到地裡,滲下去,這竟然給他帶來了一種詭異的快感。
他磕著頭,悲道:「願老天爺降雨,我願減壽十年!」
他的腦袋和脖子似乎有了涼意,他抬頭,看見一滴水砸下來。
「轟隆――」
雨來了。
村民們激動地歡呼,像是發瘋的獸類。
沈憐扭頭瞥了一眼池塘。
那裡麵因為神像被推入水,池底激起的腐泥還未沉下,一片渾濁。
人們擅長造神,更擅長毀神。
他露出一個笑。
或許在村民們砸爛祠堂牌匾的時候,他就是新的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