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江欲雨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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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晌午剛過,老天爺就把臉陰了下來,灰暗的雲朵低低地壓在繡林山頂,繡林城裡空氣沉悶,倦鳥低飛,一片山雨欲來的氣息。

玉庭軒字畫店的掌櫃陸玉庭見生意清淡,打了個嗬欠,向夥計小竹交代兩句,正要到後麵房間睡覺去,就看見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夥計跑了進來,叫聲:「陸掌櫃!」遞給他一張帖子。

陸玉庭打開帖子一看,原來是繡林書店的韓澈韓老板請他去「鑒寶」。自打上次陳縣長親臨玉庭軒,請他鑒定自己收藏的兩幅北宋範寬的山水圖之後,陸玉庭就聲名大噪,儼然成了繡林字畫鑒賞界的權威,常有相識或不相識的藏家請他去鑒寶。這位韓澈韓老板,倒是與他有過數麵之緣,知道他是鼎鼎有名的書商,繡林人讀的書,十本中至少有九本是他的繡林書店刻印和發行的。可是這位韓老板,一向隻鍾情收集孤本善本珍本古籍,沒聽說他有收藏字畫的嗜好呀?

他抬頭看看滿天烏雲,猶豫著說:「你看這大雨眨眼間就要來了,不如請你去回了韓先生,就說我陸玉庭改日一定去他府上登門賞寶。」

那夥計倒是機靈,忙道:「咱們家先生說了,就是要挑這下雨天氣請您過去,要是換了晴日,反倒還看不出他那幅畫的妙處了。」

「哦,竟有這樣的事?」陸玉庭頓起好奇之心,哈哈一笑,「這倒是要去瞧瞧了。」回身拿了把雨傘,頂著滿天黑壓壓的烏雲,就隨那夥計去了。

倒是不遠,由玉庭軒門前的碧玉街轉過去,經過界山口,再行不遠,就到了繡林書店。一襲藏青長衫、戴著一副圓圓眼鏡的韓老板早已候在了門口,朝他拱拱手,說:「陸掌櫃,有勞了!」就把他往店裡請。

那書店店麵頗大,店內書架林立,擺滿了各類圖書。線裝書書套一頭夾著白紙,上邊寫明作者、年代、書名、版式,購書者一望即知。店裡人來人往,顧客盈門,許多讀者正站在書架前埋首翻閱圖書。一路行過,異常安靜,隻能聽到「沙沙」的翻書聲。

來到後麵櫃房,韓老板請陸掌櫃坐了,一麵命人看茶,一麵拿出一幅卷軸,在書桌上緩緩展開。

陸玉庭抬眼一瞧,卻是一幅黃公望的《煙江欲雨圖》,近畫坡石鬆杉,中間江水寬闊,對岸平灘淺渚;山丘數層,林木蒼秀,荊扉村舍,點綴其中,江流平緩,悠悠遠去;水天相接處,濃雲聚起。畫麵煙雨霏微,淡雅濕潤,正是山雨欲來、欲雨未雨之時。

黃公望字子久,號大癡,又號一峰,江蘇常熟人,是元代後期畫壇影響最大的畫家之一,善畫山水,師董源,晚年變其法,自成一家。

陸玉庭放下茶碗,把這一幅《煙江欲雨圖》又認真看了一遍,畫上有明代沈周、董其昌等諸家題跋,款署「大癡」二字,倒是真跡。但從畫風上看,應屬其早年所作,布局稍嫌繁復,畫境未臻佳妙,算不上精品。

「陸掌櫃,請看這裡。」韓老板往畫中江麵小橋上指了指。那是一座梁橋,木梁石柱,橋上有一過路行人,腋下夾著一把雨傘,逆風匆匆而行。韓老板說:「您瞧他的傘,是打開的還是收著的?」

陸玉庭說:「是收著的。」

韓老板說:「那您可要瞧好了。」

陸玉庭一怔,問:「莫非這其中還有什麼玄機不成?」

韓老板道:「此畫到底有何玄機,請陸掌櫃稍候便知。」說罷哈哈一笑,將畫緩緩卷起,隨手放在桌邊,一麵喝茶,一麵陪著陸玉庭說些閒話。

一道雷聲響過,烏雲在頭頂積壓了大半天,終於變成滂沱大雨,鋪天蓋地落將下來。蠶豆大的雨點,砸得房頂劈啪作響。韓澈不由得喜上眉梢,推窗一望,那雨似銀河倒瀉,滄海傾盆,下得又大又急,隻一瞬間,地上就已是白茫茫一片水漬。

「真是一場及時雨啊!」韓澈感嘆一聲,回身道,「陸掌櫃,請您再瞧瞧這幅畫,看看可有什麼變化?」

陸玉庭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滿腹疑竇,依言展開畫軸,瞄了兩眼,搖頭道:「請恕陸某眼拙,實在瞧不出這畫跟剛才有何不同。」

「怎麼會呢?您瞧橋上那行人手中的雨傘……」韓澈大步走過來,用手指往那畫中江橋上點了點,可是他的手指還沒落下去,自己卻怔住了。橋上行人腋下夾著雨傘,行色匆匆,與剛才並無二致。

「咦,果真沒什麼變化!」他似乎感覺到有些意外,朝窗子外瞧了瞧,「可能是這雨下得不夠大,請您再稍候片刻,便可見分曉。」復又將畫卷上,踱到窗前,皺著眉頭瞧著窗外的雨勢。

那雨似乎明白他的心情,果然越下越大,如深山瀑布似的狂瀉而下。又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韓老板說:「雨下得如此之大,這回應該可以了。」再次將那幅畫打開,目光落在橋上那位匆匆趕路的行人身上,人仍是人,傘仍是傘,人仍然走在橋上,傘仍然夾在腋下,並無絲毫變化。

韓老板臉色一變,一屁股跌坐下去。

陸玉庭瞧出端倪,忙問:「韓老板,這畫到底是什麼來歷?又有何玄妙?」

韓澈嘆了口氣道:「說起這幅畫的來歷,可就話長了。」

2

大約半個月之前,繡林書店來了一位年輕顧客,年紀在二十五六歲上下,穿著一件寶藍色錦緞長衫,通身繡著金如意,頭上戴一頂瓜皮帽,額前鑲了一顆晶瑩透亮的寶石,手搖折扇,衣袂飄飛,豐神如玉,氣韻不凡。

這位顧客連續一個禮拜,天天都來店裡看書,也買了好些書回去。如此出手闊綽的顧客,自然引起了韓老板的注意,通過交談,才知他姓白叫白少秋,祖上曾做過京官,自己也考過功名,後來大清國滅了,才回到繡林老家居住。言談間,韓老板發現這位白公子年紀雖輕,卻學識淵博,對各種年代、版本的古舊書籍見麵即識,到眼不欺,幾乎達到了版本學、目錄學專家的水平,便請他到後麵櫃房喝茶,借機請教,受益匪淺。一來二去,二人便成了朋友。

有一天,這位白公子叫人來請韓老板,說自己托人從湖南捎了些古丈毛尖回來,特地請他去家裡品茶。盛情難卻,韓老板就去了。白少秋的府邸在繡林城靠近長江乾道的北門口一帶,是一座有著朱漆大門的深宅大院,灰磚黛瓦,朱廊畫壁,氣勢不凡。院子裡種著蘭草,牆壁上掛著名人字畫,屋子裡擺放著紅木家私,男女傭仆進進出出忙而不亂,顯得十分豪華闊氣,連韓老板也不禁生出艷羨之心。

白少秋親自出門將他迎進屋裡,兩人一邊品著毛尖,一邊聊著閒話,相談甚歡。

其間聊到牆上掛著的幾幅字畫,白少秋隨手指著其中一幅《湘君湘夫人圖》道:「此圖是文徵明人物畫中的代表作。湘君和湘夫人為湘水之神,相傳娥皇即湘君,女英即湘夫人。您看,圖中人物作唐妝,高髻長裙,有飄飄禦風之態。衣紋用高古遊絲描,細勁而流暢,更顯出人物體態之輕盈。整個作品設色淡雅,更突出了人物輕盈若仙的豐姿。用筆精工,線條柔韌,格調清古幽淡,實乃不可多得之畫中精品啊!這一幅《湘君湘夫人圖》,是在下花了四萬塊現大洋,在天津華寶齋購得的。」韓老板這才知道,這位白少秋原來是一位字畫藏家。

喝了一陣兒茶,白少秋又隨手從桌子底下的畫簍裡拿出一幅畫,請他鑒賞。韓老板一看,原來是一幅黃公望的《煙江欲雨圖》。他精於圖書學,對字畫古玩,卻少有研究,初看此畫,亦未加注意。兩人賞完畫,白少秋就把畫隨手卷了放在一邊,見天色不早,就留他在家裡吃飯。

席間,天降大雨,白少秋又把那幅《煙江欲雨圖》拿出來,韓老板一看,驚得目瞪口呆,原來畫中橋上行人,剛才還把傘夾在腋下,這時卻把傘撐在了頭頂,看起來像是正冒著絲絲細雨焦急趕路呢。

看見韓老板滿臉驚疑,白少秋就向他解釋說這是元代黃公望的一幅奇畫,畫中人物被畫家畫活了,若是晴天賞畫,畫中人物就把傘夾在腋下,若逢雨天,畫中人物就會把傘張開撐在頭頂。少頃,風停雨歇,再次展開畫卷,那人果然又把傘收起,夾在了腋下。韓澈這才相信白少秋所言不虛,雖然他並無收藏字畫的嗜好,但此時見到如此神奇的《煙江欲雨圖》,也不禁大感興趣。

白少秋撫扌莫著畫軸,忽然嘆了口氣說:「可惜呀,如此奇畫,卻再也不能陪伴我了。」

韓澈問:「這是為何?」

白少秋說:「在下最近在省城奇寶軒看中了一幅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可惜對方要價太高,白某手頭經濟緊張,一時周轉不過來,這購畫的款項還差兩萬塊現大洋,所以就想忍痛割愛,將這幅《煙江欲雨圖》賣了。您的朋友中要是有合適的買家,還請幫我牽牽線搭搭橋。」

韓老板不禁心中一動,就問他這幅畫要多少錢才肯出手。白少秋說:「當初為了買到這幅畫,我還專門跑了一趟浙江,一共花了我三萬塊現大洋,才將它競爭到手。現在我急等錢用,如果有人想要,我寧願以兩萬大洋低價出手。」

韓老板一咬牙說:「這麼好的畫,賣給了別人實在可惜。白公子,乾脆你就別另尋買家了,這畫我韓某要了,兩萬大洋,回頭就給您送來。」就這樣,韓老板花了兩萬塊現大洋,把這一幅黃公望的奇畫買下了。

陸玉庭還沒聽韓澈把話說完,就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跺足道:「韓老板,世上哪有如此奇畫?您分明是被這位白公子給騙了。他給您看的是兩幅差不多相同的畫,天晴時給您看的是沒撐傘的這一幅,下雨時給您看的是仿作的撐著傘的那一幅。您啊,落進了他精心設計的圈套裡了。這幅畫雖是黃公望的真跡,但屬早期之作,市場估價不會超過兩千大洋。」

「啊,不會吧?」韓老板也已意識到情況不妙,但對陸掌櫃的話還是將信將疑,起身道,「我這就去找那姓白的去!」

陸玉庭說:「韓老板,您現在去找他也沒用。這樣的騙子,這樣的騙局,陸某見得多了,他們專挑您這樣剛入行的新手下手。如果陸某估計得不錯,那宅子定是他花錢租來的,屋裡的傭人,也是他花錢雇的。畫一脫手,立馬卷鋪蓋走人。您這會兒找去,早已人去宅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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