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像是碾碎一朵柔脆的花。
謝鈺鳳眼微眯,眸底的神色淡了幾分。
……似乎,並不解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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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折枝回到沉香院時,院中已恢復了往日景象。
半夏一掃之前的不平之色,一壁笑著將她迎進上房,一壁細細碎碎地說著:「姑娘你方才前腳剛走,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們便將拿走的東西全都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還是夫人身邊的管事嬤嬤親自領人送過來的。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總算是吃了教訓。」
「可真是雷厲風行,言出法隨。」折枝輕嘆了一聲,將視線落到了窗楣上。
那支供在舊銅瓶中的海棠,已換到了一隻通體瑩潤的細頸梅瓶中。
半夏的視線隨之移落過來:「原本的白瓷梅瓶在方才的混亂中落在地上碰碎了。孫嬤嬤便差人換了甜白釉細頸瓶過來。雖說樣子看著差不離,但若是按銀錢來算,可是貴出十倍不止。」
半夏忍不住嘖嘖嘆道:「難怪旁人都說,謝大人一句話,比旁人百跪千叩都來的有用。」
「哪裡聽來的閒話。」一旁立著的紫珠笑嗔她一句,對折枝福身道:「小廚房也照舊往沉香院裡送膳了。今日的午膳比往日裡還要豐盛一些。奴婢都放在熱水裡溫著,姑娘現在可要用些?」
「先放著吧。」折枝搖頭,她方才在謝鈺那吃了一肚子糕點,如今連一粒米都用不下。
她說罷,便將那想了一路的事說了出來:「今日我去映山水榭的時候,撞見謝大人喝藥,你們可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半夏與紫珠麵麵相覷,皆是茫然。
最後還是紫珠道:「奴婢去找幾位相熟的丫鬟問一問。」
折枝點頭,又對半夏道:「半夏,你去前院裡請一位得空的賬房過來,再將院子裡識數的人也一並喚來。我打算將這些年的賬目都點上一點。」
半夏噯了一聲,往前院裡走了一趟,很快便帶著賬房並七八個模樣伶俐的丫鬟過來。
折枝給了賬房一些碎銀子,說明了緣由。
賬房收了錢,自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很快便將這些年的賬冊取來,將清點的法子略一指點,便帶著丫鬟們盤點物件去了。
眾人忙活了一整個晌午。
直至簷上紅雲高起,折枝才終於擬出一張欠條來,又拿朱砂化泥,摁了個手印。
半夏送走了賬房,拿了盆子給她淨手:「好好的,擬欠條做什麼?」
「是謝大人要您寫的?」
「方才去映山水榭的時候,謝大人與我說,這些年的用度他一應承當。」
折枝接過半夏遞來的布巾,輕輕拭去手指上的水珠:「可非親非故的,哪能平白受他這樣大的恩惠。我便尋思著,即便是一時半會還不清,好歹也先算出個數來,立個字據過去,也算個憑證。」
折枝年幼喪母,在繼室手底下討生活,對人情世故琢磨得還算通透。
明白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處,得了旁人什麼,來日裡恐怕都是要償還的。
且兩次接觸下來,她隻覺謝鈺此人便如雲霧繚繞的雪峰。
純白潔淨的背後,隱藏著妄圖攀登者的無數枯骨。
危險至極,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半夏嘆了口氣:「奴婢方才聽見賬房說的那個數了。真是想也不敢想。」
「您從哪找這許多銀子還給謝大人?」
折枝輕聲開口:「我這幾日裡想到一個法子——」
話茬剛起,卻聽見木製遊廊上隱隱有腳步聲響起,便停下了語句,打算等紫珠進來了,一道說與她聽。
遊廊上的腳步聲停下。半夏快步過去打起簾子,方喚了一聲紫珠,卻見是柳氏身邊的丫鬟綠蠟立在門外,一時倒是愣了一愣:「綠蠟姐姐,你怎麼過來了?」
「是夫人喚我過來的。」綠蠟溫聲答了,一轉眼看見立在簾後的折枝,便福身下去,笑盈盈道:「夫人幾日未見姑娘了,記掛的緊。這不,今日特地令小廚房做了一桌子您喜歡的菜。遣奴婢來邀您過去用晚膳呢。」
往日裡她還是桑家大姑娘的時候,柳氏喚她到跟前一同用膳,倒也算是常事。
而如今沒了這層身份,仍喚她過去,想必是有什麼話要借此交代。
若是沒猜錯的話,應當與沉香院今日的幾番變故有關。
折枝輕彎了彎那雙杏花眸,笑得天真純稚:「折枝也正想去夫人跟前請安,沒想到這般湊巧,還有勞綠蠟姑娘多跑了一趟。」
「姑娘孝心,夫人知道了必然高興。」
綠蠟笑著誇贊了幾句,挑起手裡的羊角風燈給折枝照路。
*
蒹葭院花廳內,柳氏正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儀態嫻雅地以盞蓋輕撇著茶沫。
青瓷茶盞裡沏的是上好的廬山雲霧,湯色清明,葉底勻齊。
一如眼前的柳氏。群青色對襟外裳下壓著品月色馬麵裙,通身色澤淡雅溫柔。半隱在茶煙裡的容貌保養得宜,細眉長眼,唇線柔和,依稀可見年少時的清麗模樣。
折枝跟在綠蠟身後打簾進去,欠身對柳氏道了個萬福,
柳氏擱下茶盞,眉眼間綻出笑來:「還與我拘什麼禮呢?這走了一路該累了,快坐下歇歇。」她說著,又轉首對綠蠟道:「再去倒一盞冰好的烏梅汁過來。」
綠蠟笑應了一聲,忙引著折枝往柳氏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又自冰鑒裡取了一整壺烏梅汁過來,倒了滿滿一盞,放在折枝手邊。
在這短暫的空隙裡,柳氏垂下眼,不動聲色地著眼打量著折枝。
夜色還未徹底降下,花廳中隻在南北兩角各點了一盞青玉五枝燈。
燈火不算明亮,落在人身上,便似蒙了一層淺淡的紗霧。
也許正因這樣,反倒愈顯出眼前的少女冰肌雪骨,通身肌膚如白玉凝脂,光潤無暇。
而在這般清澈的底色上,一雙杏花眸流波瀲灩,修長的眼尾染著淡淡薄紅,似清水之中朱砂如霧暈開。即便是坐在這般燈火昏黃的室內,亦鮮活的像是人間春色。
柳氏是庶女出身,其父官職不高,後院裡的人丁卻興旺。
她自幼看慣了姨娘們爭鬥,自然明白,似這般容貌的女子,都不消做什麼,隻靜靜立在那,含羞帶怯地望上一眼,便能博得男子歡心。
她那新回府的繼子再如何清高,終究也是男子。
這一來二去的,怕是動了心思。
……若真動了心思,有些事便不是能輕輕揭過的了。
柳氏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緩緩開口道:「今日沉香院之事,孫嬤嬤已說與我聽過了。」
候在一旁的孫嬤嬤上前行了個禮,對折枝道:「芸香這小蹄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背著主子鬧出那麼大亂子來!老奴晌午就領人過去,將她從蘅蕪院裡拖了出來,摁在庭前打了足足有二十來杖!這十天半個月裡絕不會出現在姑娘跟前惹您煩心!」
折枝輕垂了垂眼。
芸香再得寵,也隻是收了房,甚至都沒開臉抬做姨娘。沒有桑煥開口,她自個兒領了人來沉香院裡搬東西,還鬧出這般大的動靜,折枝是不信的。
但這後宅裡的事情,原本就是一盤糊塗賬,說是說不清楚的。
柳氏已出手罰了芸香,算是給過了台階。她若是不認,追究下去,也不會罰到桑煥身上。至多就是將芸香打發了,指不定她還要因此落得個刻薄心狠的名聲。
柳氏見她不答話,便放柔了聲線道:「往後這樣的事不會再有。你還是安心住在沉香院裡,對外隻說是客居的表小姐。但咱們關起門來,還跟往常一樣,是嫡親的一家人。」
說著柳氏便褪下一個翡翠鐲子戴在折枝腕上:「你是在我跟前長大的,之前若非是形勢所逼,我又如何舍得你?好在如今有謝少師在,相府也不會再咄咄逼人。不然我這女流之輩,還真不知該如何才能護得住你。」
柳氏說著語聲裡便帶了幾分哽咽,忙拿起一方錦帕輕掖了掖眼尾。
「夫人,你這幾日身子不好,可不能這般傷心。」一旁的孫嬤嬤急忙走上前去,替她撫月匈口順氣。
一直坐在下首的折枝終於輕輕開了口:「夫人苦心,折枝知曉。」
她說著便站起身來,盈盈福身下去,長睫垂落,掩住眸底的神色:「折枝謝過夫人。」
柳氏這才收住淚意,隻低低嘆了口氣道:「好不容易喚你到跟前用頓飯,怎麼說起這些來了。」
孫嬤嬤跟著道:「奴婢這便讓小廚房傳菜過來。」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晚膳魚貫上來,琳琅滿桌,大多都是折枝常日裡愛用的菜色。
柳氏一壁親自給折枝挾了一筷子新鮮的春筍,一壁柔聲細語地問起沉香院裡可還缺些什麼。
一場晚膳的時間,上房內一團和氣,隻是等折枝的背影出了月洞門,槅扇一掩,柳氏麵上的神情便淡了下來,隻一口接一口地飲著冷茶。
孫嬤嬤上前,擰著眉毛開口:「老奴如今也是長了見識了——這人都送上轎子了,竟還能逃回來?如今又和謝大人扯上了關係,這大姑娘看著乖順,私底下斷不是個省油的燈!」
柳氏信手將茶盞擱下,青瓷的底托落在堅硬的花梨木上,不輕不重的一聲。
「不過是一些討好男人的伎倆罷了。若是連這都不會,那這些年來,我豈不是白教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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