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河清海晏(1 / 2)
萬餘騎兵由遠及近,漸從一片黑影變的清晰可見,一杆趙字大旗,一杆淮字大旗,沖破雨障直抵宣陽門前,果然是羯趙兩淮軍團的兵馬。
趙軍援兵到了!
宣陽門鏖戰已到最凶險關頭!
而在建康城東,不足五十裡處,戰事慘烈不遜宣陽門前。
羯趙兩淮軍團死死咬住勤王的東軍,並且借助騎兵速度的優勢,完成了反向包抄,重重圍住了東軍。東軍每向建康西進一步,都需拿人命鋪路,即便撞的頭破血流,想再朝前進一步也是難如登天。自郗鑒起,東軍上下抱定玉碎決心,桃豹縱然占據絕對優勢,可是要全殲這支宿敵也同樣需要拿性命去填。凡有丁點掉以輕心,便極有可能被視死如歸的東軍沖破重圍。
全殲宿敵的戰果近在咫尺,桃豹容不得自己出現半點疏漏,更嚴令三軍全力以赴,然而在接到求援訊息之後,他還是毅然撥出一萬騎,並由兒子桃歡親領,極速馳援建康戰場。
調走了一萬餘騎,包圍圈頓時稀疏不少,幾乎沒有了生存空間的東軍也得到了一絲喘息。同時這也等於告訴東軍,建康情況有變,趙軍攻城並不順利,甚至意味著出現了極大變數。
這不禁讓一心赴死的東軍看到了曙光,猶如啟明星在黎明前射透黑暗的那屢光芒。
黑暗並非無盡,還有可能看到黎明!
東軍殘兵回光返照般爆發出歡呼,榨乾最後一絲氣血,朝著建康方向決絕突擊,陡然稀疏的包圍圈震震顫顫,一時間竟有被突破的跡象。
望向困獸猶鬥的宿敵東軍,這種拚命的架勢,如此血勇,相鬥十年桃豹從未在漢人身上見過,桃豹甚至默贊了一聲,不愧是自家的老對手。
桃豹咬碎牙齒,悶哼一聲,這是他意料中的情況,雖然不甘心,卻也隻能默默承受。
因為兩個人在建康!
一個自然是他認定的新君石韜,另一個,他從求援軍函裡看到了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人神奇的出現在了建康城下,桃豹的震撼不亞於趙軍奇襲京口之於郗鑒的震撼。
有那個人出現的地方,似乎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論傳來什麼噩耗,似乎都不足為奇。
老帥桃豹雖沒和那人交過手,卻始終對那個人抱有極大警惕。那個人年紀輕輕,異軍突起,戰功累累,已經三撅羯趙國老。
支雄、逯明、夔安三人先後翻船之後,讓桃豹對司馬白極為忌憚,他太清楚這些老夥計的能耐了,什麼樣的年輕人能乾掉他們三個人?
桃豹自問不比那三人本事大,司馬白既能乾掉他們,同樣也可以乾掉自己,他可不想成為被那年輕人撅翻的第四人!
這個司馬白,不得不防,不得不慎防!
抬眼望天,傾盆大雨仍未有停歇的勢頭,但積壓的烏雲卻漸漸稀薄,征伐一生的老帥桃豹忽然升起一絲不詳之感:
戰局走向似乎有些撲朔迷離了!
隨著兩淮援兵加入戰團,宣陽門前參戰的趙軍、教軍騎步聯軍兵力已高達六萬之眾,若非大晉京師正門前麵的空地極其寬闊,這戰場已經不夠用了。即便如此,後方的教軍大陣也不得不再次朝後移動,以便給交戰兵馬留出足夠騰挪的空間。
趙軍士氣大盛,高亢的角號聲穿過雨幕傳到城中,嗚鳴於建康上空,仿佛大晉王朝的葬曲。
建康城早已被恐懼籠罩,大雨中處處彌漫著絕望,百姓們惶惶不安,從豪門大院到街巷旮旯,無人無刻不在打聽戰局情況。
「官軍還沒敗嗎?」
「宣陽門還沒丟嗎?」
「虜寇進城了嗎?」
而不論是誰,得到答復也隻有搖頭不語。
其實百姓們心裡很清楚,破了石頭城,過了京口鎮,建康城就隻剩下引頸待戮了。守軍又是不成器的,城破隻在須臾之間,甚至就在此刻,敵軍或許已然入城。
如同在等待死刑的行刑,不過是刀何時落下來。
建康城是屢遭戰火塗炭的,然而與以往攻城大軍兵臨城下不同的是,這一回城裡並沒有兵荒馬亂,也沒見爭相逃難哭天搶地的末日場麵,街道上甚至可以說是很安靜。
因為絕望並非無邊無際,至少還有一絲希冀的曙光!
隨著禁衛大營的開放,左衛將士紛紛返家,武昌郡王早已率領麾下精銳回援京師的消息不脛而走。起初信的人並不多,待到宣陽門守軍傳來消息確認,現在闔城上下都已知道,武昌郡王司馬白正親領厭軍鎧馬甲騎禦敵門前。
大晉國祚和百姓身家命懸一線,現在唯一可以指望的,也隻有那支陌生而又如雷貫耳的厭軍了!
雖然厭軍以寡敵眾,任誰都明白獨木難支的道理,但那鏖戰城前的,畢竟是武昌郡王啊!
無數人眼巴巴的望向宣陽門方向,此時此刻,建康百姓隻有一個心願:他既然能打下黃石灘大捷,漫天神佛保佑,讓他今日再現奇跡!
天色漸晚,暴雨能在臉上搭起水簾,戰場上的情況哪裡還看的清楚。
遠遠望去,雙方兵馬纏鬥一處,黑壓壓一片,如天上陰雲翻動,又如深海波濤起伏,唯有充斥耳畔的廝殺聲才能證明鏖戰的激烈。
王恬目光呆滯,心中絕望遠非城中百姓可比,甚至已在考慮是早早自刎還是血戰至力竭身亡。
因為結果是一樣的,大晉朝難逃覆亡了。
百姓尚寄望於厭軍萬一機會,他則最清楚當下形勢。
敵人聯軍如此龐大的軍容,氣勢威懾之下,觀之已令人窒息,那麼身處戰場中心的厭軍,又要承受何等的壓力?
這種壓力,便連久經沙場的老將都根本無法想象!
這種情況下誰人能夠突圍?
沒人能在這種凶險中活下去,所以自然也就沒人能想象!
萬軍之中搏命,縫隙中求存,武昌郡王區區數千騎能扛到這種程度已是驚人之舉了,又怎能苛求他們打贏這場仗呢?
連突圍都是妄想,還想打贏?
怎麼可能打贏呢!
「白王厭軍,屬實頑強。」蒼老的聲音在王恬身後嘆道。
王恬回頭,不知父親王導何時登上了城樓,連忙勸離:「父親,此處危險!不可犯險!」
王導不為所動,輕擺衣袖道:「危險?此處危險可比的上白王於陣中萬一?白王若敗,萬事皆休,還談什麼危險與否?我這垂死老邁之軀已無用處,立於此處,當是為白王助威吧。就連陛下,恐怕不時也會禦駕宣陽門的!」
「事到如今,父親仍對武昌郡王心存期冀?」王恬哀聲道。
「他一時鏖戰不停,吾當一時為之禱求!」
王導麵色剛毅,拍了拍王恬肩膀,
「吾兒,皇家貴胄尚在萬軍之中用命險搏,吾等為臣,卻心如死灰,連鼓號助威都懶於為之嗎?」
王恬霎時驚醒,看戰場看的出神,他竟忘了令人擂鼓助威!
「兒子這就命人擂鼓!兒子也親去擂鼓!」王恬惶恐應承,老爹說的對,勝負一時未分,便一時不能放棄。
武昌郡王尚在拚命,餘人怎有資格認命?
宣陽門城樓上鼓聲大作,號角齊鳴,仿佛要將全城上下的希冀告訴厭軍,告訴司馬白。
贏,一定要贏!
傾盆雨幕中,晉趙兩方鼓號對峙,震耳欲聾。
忽然,在鼓號聲中,滲入了陣陣悲鳴。
細辨鳴聲,既悲且壯,竟似一首歌謠。
父母白發兮,盼斷肝腸,
妻子何堪兮,獨守空房,
姐妹思念兮,雨淚千行,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鄉,
居家團圓兮,永得安康。
這悲壯歌謠,由城前戰場中發出,低沉吟唱者,正是鏖戰的厭軍甲騎!
歌聲穿透雨幕,壓下鼓號,傳遍全城內外,在所有人耳中回盪!
豈不願歸兮,豺狼所伺,
豈不懼死兮,胡寇所虐,
我卸我甲兮,家土化焦,
我棄我刀兮,骨肉為奴。
曾經回盪黃石灘的戰歌,如今飄盪建康內外,北地兒郎初歸家園,聲音蒼涼壯烈,戰死之心寄於歌中。
殿下之家即為吾輩之家,殿下之往即為吾輩之往!
為王前驅,唯死而已!
我卸我甲兮,家土化焦,
我棄我刀兮,親眷為奴。
逐誅胡寇兮,護我骨肉!
驅殺豺狼兮,守我園田!
從歌聲響起,建康城內無數百姓紛紛走上街頭,無人喧嘩,甚至生怕弄出丁點雜音,隻為將這首戰歌聽的清清楚楚。
有人困惑,有人質疑,有人激動,有人感懷
但屢遭戰火塗炭的京師,這是第一次,有這樣一支軍隊,在明知不可勝的形勢下,沒有繳械投誠,沒有棄城而走,仍在奮力搏殺!
這片土地,所有人的家園,有人正在以命守護!
廝殺不歇,歌聲不停,歌聲未停,勝負未分。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還有希望!
唱起黃石灘同樣的戰歌,這是司馬白在回應百姓希冀,既能打贏黃石灘,便能打贏宣陽門!
白眼目光掃視整個戰場,包括宣陽門前的主戰場,包括遲緩攻城的教軍,以及旁觀的教軍後陣,對於司馬白來說,矩相籠罩之處下,猶如在戰場上鋪了一張漁網,漁網網孔將戰場細分成了無數網格。
每個網格中都有一部敵軍,網格裡敵軍的士氣波動,即時狀況,預判走向,全於矩相觀測之中,敵軍於網格中輪替,他所率領的甲騎便延網線穿行。
何處網格的聯軍有進剿反撲之勢,浪頭方揚起,鎧馬甲騎便如影隨形,掐著方位和時間,分毫不差的趕到。
置於網格這一角一地,鎧馬甲騎占據絕對優勢,逆向抵消浪頭,繼而由韌化剛,仿佛天降神針砸到浪尖處,打散浪頭,摁下巨浪,將浪花碾回海中。
聯軍兵馬固然氣勢凶狠,大陣轉換猶如波濤翻滾,但波濤之下,厭軍已經卷起暗流。
暗流洶湧!
昆吾劈碎眼前敵將,血沫碎肉濺了司馬白一臉,他抹了把臉,和著雨水擦去汙血,疲憊的臉上中露出一絲欣慰。
萬幸,天時地利人和都在自家這一邊,危局凶險,但總算一點點的扳回,勝利的天平已在逐漸傾斜。
大陣將成,隻欠最後的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