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 你沒生活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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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當我們把《隱入塵煙》的土地展示和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作對比時,會發現美學上的近似,但同時觀察到迥異的內核:陳凱歌先聲奪人的《黃土地》和多年後張藝謀的《一秒鍾》裡,都能看見西北的荒原。

第五代電影的黃土地就是這般闊遠而奇偉地成為了「國家的寓言」。土地是歷史沉默的見證者,吞噬淚水、膠片、創傷和回憶。

在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中,鄉村則往往是失語的。

成長在改革開放時代,第六代導演的青睞屬於展示更多變化的工廠、舞廳、城中村和鋼鐵森林。

或許僅有賈樟柯的近作《一直遊到海水變藍》中出現了汾陽村莊裡或碧綠或金燦的土地。

片中,他放棄了標誌性的低飽和度色調,讓村民在明亮的土地上耕作、朗讀詩歌。

但這種有強烈人工構建感的場景,又無形催生了一種間離效果,讓觀眾對紀錄片中話語的天然權威保持懷疑的距離。

《隱入塵煙》中,土地的影像既不像第五代的史詩寓言,也不像第六代的反抗武器。土地就是土地。它是主體,遠在成為喻體之前。

當代電影觀眾好像都忘了,耕種本來就是一個大工程,在缺乏機械化的荒原上,足以耗費從日出到日落的完整一天。

對於農民來說,這就是唯一的經濟來源,係著全部的身家性命。這份對土地原有卻在銀幕上冷落許久的重視,被《隱入塵煙》歸還。

所以你可以看見,影片中明晃晃的日頭下,夫婦倆基本都在土地上忙碌。其他劇情則隻在夜晚發生:進城獻血、飼養家禽、交流感情……

我們或許已經忘記有多久沒在大銀幕上看見詳細的耕種,而且其並不以人物生存的背景板、田園生活的主色調,或大敘事宣傳黑板報的形式而存在。

在巨細靡遺的日常化展示的同時,導演李睿珺的影像又是相當煽情的。

他極為深情地描寫這片有強大包容性的土地。

尤其是當主人公因為經濟窘迫和身體殘疾被同類棄絕時,他們麵向的土地給予了他們無差別的關懷。哪怕這種關懷隻是最普通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在《隱入塵煙》的豆瓣長評區裡,李睿珺寫了一首詩,結尾頗為動人:

「剛到村口的瘋子/充滿愛意地看著圍向/他的十個孩子/其中九個向他丟來土塊/隻有一個在他碗裡放了饅頭」。

對於馬有鐵夫婦來說,這往他們碗裡放饅頭的唯一一個人,或許就是這片無言的黃土地。

很多人注意到海清所飾演的曹貴英在影片前段保持沉默。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不抽。」

她反對村民們利用道德綁架,迫使馬有鐵給村裡首富獻血。

這被視為她找回話語和主體性的瞬間。

當然,她的聲音沒有得到重視,一如在影片後段馬有鐵被多次抽血時,她顫顫巍巍地說「血已經抽滿了」,但血還是汩汩地往外流。

時常會覺得,在影視作品中做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要比做一個貧窮的人更慘——當然最慘的事實還是,貧窮往往直接和失聲掛鈎——因為這樣的角色,不但不能獲得同屬虛構宇宙內的其他角色的理解,甚至也會因為「堅持不為自己辯護」且「擁有奇怪的腦回路」,而失去全知的觀眾的同情。

就像在《黑暗中的舞者》豆瓣高贊短評區裡,就有這樣的評論:

「比人性更可悲的是,主角智商與情商雙低。」

「……善良過了頭就是愚蠢了,智商情商都很低,注定了塞爾瑪這個結局。」

在政策傳遞的全過程中,馬有鐵與曹貴英都沒有說話。

影片中有一幕,在官方人員離開房間後,曹貴英被發現失禁了。

在這一刻,緘默失語和病理表現把聲量的不平衡性與信息傳遞的單向性展露無遺。

如果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能明白在庶民發聲的議題上,更應該被審視的不是邊緣弱勢的唇舌,而是處於中心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很難確保《隱入塵煙》中庶民之聲的主體性與本真性。

盡管導演李睿珺就來自農村、拍攝著自己故鄉的故事,但當他重返故土、成為導演和知識分子,我們也應對他的「再現」保持審視,即使這種再現是本能善意的。

就如斯皮瓦克所點明的:

「反抗形式的民眾被知識分子建構成一個統一的大寫的主體的時候,知識分子本身可能共謀將他者塑造成自我的陰影,就此而言,底層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實際上,影片高飽和度的色調、明顯經過設計的構圖與光影效果,乃至海清這個大眾專業演員闖入鄉村實景時提供的陌生化效果,也確實讓《隱入塵煙》更像是精心規劃的劇情片,而不是更貼近真實、模糊了因果關係的生活切片。

但總體而言,《隱入塵煙》對於弱勢群體的表現,還是真誠、並帶著尊重與克製的。這份尊重不僅在於影片對於苦難的展示,更在於對於生活情趣的展示。

影片在勞動之外的另一條線,是愛情——如果你選擇這麼定義馬有鐵夫婦之間的關係的話。

比起戲劇感偏重的冬夜送水、買大衣、溪流沐浴、手腕印花等橋段,二人的交往過程中,給人留下印象較深的是以下兩個細節:

第一個細節,是每次搬遷後,房屋裡被原封不動懸掛起來的「囍」字。每當馬有鐵詢問曹貴英「囍」字是否掛好了,曹貴英都在仔細端詳後說了同一句話:「高一絲絲(一點點)。」

考慮到直至影片最後,他們的經濟水平也隻能負擔起曹貴英病中吃個水煮蛋,這個「囍」字可能就是整個家裡唯一一樣「高於生存」的裝飾品。

這張薄而脆弱卻被妥善保管的「囍」字,就代表了他們在被必需的生存填滿的生活裡,仍然保留的對更高層次的生活的向往。

另一個細節,發生在夫婦倆乾完農活後的閒聊中。

馬有鐵說起小時候村子裡有個瘋子,總是麵對著麥子念念叨叨: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

曹貴英則突然激動地說,她小時候也知道這麼個瘋子。

倆人突然樂嗬起來,隻因為發現來自不同地方的兩個人,原來在相識之前,就認識同一個瘋子。

這可能是本片裡最接近愛情的片段之一。

平日的關懷與扶持,多少出於現實婚姻的考量,就像馬有鐵的一個鄰居感嘆:

馬有鐵無論娶誰做媳婦,都會對她那麼好。

這種照顧是無差別的。

但在上述的一幕裡,兩人因為一件莫名小事而歡欣鼓舞,僅是因為它證明了一種玄虛的緣分。

這緣分恰恰基於分別心存在,「如果不是你,則不能」。

就像齊澤克在《事件》裡寫:

「墜入愛河緣於偶然的相遇,然而一旦愛發生了,它就顯得像是必然的,它宛如我的整個人生所趨向的目標。拉康將這種從偶然性向必然性的逆轉過程,稱為從『防止被遺漏』(sto en)到『不阻礙被記憶』(dosen''t sto being written)的轉變:首先,愛情『防止自己被遺漏』,它在某次偶然的相遇中浮現出來;一旦愛情出現,它便『不阻礙被記憶』,它把愛的功課施加到情人身上,把愛的一切後果持續地銘刻在他/她的存在之中,並以對愛之事件的忠誠為中心,構築起了他/她的愛。」

這是在很多愛情裡都發生過的瞬間,但在這段因為純粹出於現實考量而締結的婚姻裡顯得特別珍貴。

愛情「偶然地」在這段婚姻中發生了,它促使夫婦倆像一對單純的、墜入情網的高中生一樣,熱衷創造一個「向前追溯的鏈條,使得其自身的發生顯得不可避免」。

這時刻不僅代表著愛情萌發,也昭示人性回魂。

在整部電影裡,觀眾見證這對夫婦遭遇非人化和異化的過程,使其成為熊貓血的器皿、拉磨的驢、地裡無言的麥子,甚至占領他們的自我認知(片尾馬有鐵對驢喊話:「都被人使喚大半輩子了,咋這麼賤!」)而這非必要性的瞬間,使人重新成為可以發聲的人。

戈達爾的《受難記》中說:

「每個人都應該熱愛勞動或者努力去愛。」

而阿蘭·巴迪歐感慨:「這是人類最終的命運,位於這兩個詞之間。」

《隱入塵煙》展示的,恰是這樣一種命運,掙紮在必要性的生存和非必要性的愛之間。恰恰在一些疏於規劃的沉默瞬間,觀眾好像看見了庶民們在說話。

而且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完整地落進了黑暗中的耳朵裡。

我們躲在信息的同溫層裡。

共情從未如此容易,因為似乎大多數普通人都有物質上的不知足、不夠用,都經歷過或經歷著不得已的時刻,以至於一些「不公平」的火星就可以輕易點燃民憤、星火燎原。

共情又從未如此艱難,因為在看不見的角落裡,有想象力不能窮盡的艱難。

這種割裂在今天特別明顯,但並不是這個時代的專有。

比《隱入塵煙》更早的是第六代,再早的是第五代。

隻是,我們還是難免因為感受到人和人的不相通而感到悲觀。

也許,共情天然是有邊界的。

這種邊界導致人們隻能相信與自己的處境和信念相似的事物。

再退一步說,即使是共情了,然後呢?我們還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也許同溫層沒有我們想的那樣狹窄。

而影像仍然擁有這樣的力量,尤其在這個躑躅前行的時代,為部分人打開一扇通向未知和真實的窗。

很多人把《隱入塵煙》定義為一部「扶貧電影」。

大概意思也是,在認知之後,才可能發生其他所有的事情。

據豆瓣網友@梅川酷子對《隱入塵煙》武漢場映後談的記錄,李睿珺談到了中國電影市場:

「一個電影市場,它應該是各種各樣的電影都有才是正常的,一個市場的健康最重要是多元,比如說我們進到超市,超市就是有多種物品,可以讓不同的受眾去選擇。方便麵,有一塊的,有五塊的,甚至你有錢可以買十塊的。但是假如說這個超市隻賣一種方便麵了,這是專賣店,不是超市,那它就不是個市場,那個市場其實就萎縮、死亡了。」

從電影生態的層麵來說,《隱入塵煙》的意義之一,也是作為一盒不合時宜的泡麵擠進了這間近來有些門庭冷落的小賣部。

它不是最受歡迎的,也不是話題度最高的。它存在在那裡,像倏而跑進鞋子裡的石塊,不斷提醒著你,在同一片土地上還有這樣一群人。

他們生活著,和你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而你不能把他們輕易地甩掉,不能讓他們就此隱入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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